張寄寒
父親失業(yè),從上?;丶业漠?dāng)天晚上,媽便對他說:“這一大家子吃喝哪里來?總不能用漿糊貼在墻上不吃不喝!明天一早,我去上海打工掙錢?!?/p>
媽連夜整理行李,把家里所剩的錢交給爸爸。次日一早,搭了輪船去上海。家中有爸帶著我和妹妹過日子,媽也放心了。
父親在上海工作時,過年回家一次,最多只有四五天,和我們接觸很少,我和妹妹與他不親。自從媽走后,真正和父親朝夕相處。
父親當(dāng)家,一天吃兩頓,早上我和妹妹上學(xué),父親給買早點的錢,他起得晚,不吃早飯。中飯一葷一素,晚飯吃粥。中午吃罷中飯,我們上學(xué),父親去圖書館看報看書。日子過得緊巴巴,父親數(shù)著手里的錢,越來越節(jié)省,中飯兩個菜改為一個菜,晚上沒錢買蘿卜干,白吃或戳鹽罐。
一天中午,放中飯回家,走到家門口,便聞到了一陣濃釅的魚香,走近客堂的方桌,桌上一碗濃油擦醬的紅燒鰻鱺。我和妹妹看得口水都流了出來,妹妹說:“爸爸,你比媽闊氣,媽沒有客人,絕對不會買!”我說:“會不會是別人送的?”父親笑著說:“河伯伯送的!”我和妹妹驚訝地說:“真的嗎?”父親說:“這是爸爸在河橋下釣的?!蔽液兔妹迷尞惖赝赣H,從心底佩服父親的聰明能干。媽在家時,我用魚鉤去河橋上釣魚,釣了半天,空手回家,媽說我只會釣碗里的魚。現(xiàn)在父親釣了這么多鰻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父親讓我和妹妹放開肚皮吃,吃著父親親手釣來的鰻鱺,更覺珍貴。
吃罷一頓豐盛的美餐,父親把我們帶到灶屋間,掀開一只水缸蓋,盛滿水的水缸里,一條條水墨色的又粗又壯的鰻鱺正扭動著身子,打著一個個白色的麻泡。父親又拿出了他釣鰻鱺的魚鉤,都是用粗鉛絲彎成的。父親說,河里的鰻鱺很好釣,只要把魚鉤上的誘餌伸進河橋石級下的石縫里,它便會迅速地伸出頭,你要立刻把誘餌退出,稍等一會,再把上了誘餌的魚鉤伸進石縫,鰻鱺立刻咬住不放,你就可以把魚鉤朝后揮。有時鰻鱺還在鉤上,有時半空掙脫,掉在地上,你立刻用兩個手指把它擒住,丟進水桶就行了。
一天放晚學(xué),我和妹妹在客堂里做作業(yè),父親在天井的小竹椅里抽著他的板煙,板煙的香味在客堂繚繞。忽然進來一個人,請我父親去幫他們寫一張買賣房契。父親二話不說,便跟他走了。父親走了,我和妹妹為他擔(dān)心,雖然父親大學(xué)畢業(yè),從商幾十年,但隔行如隔山,對于寫買賣房契之事更為生疏,我們最怕他一個字也寫不出,被他們笑話。
我和妹妹一邊等,一邊提心吊擔(dān),一會兒在客堂里踱方步,一會兒走出門口東張西望,等啊,等啊,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我們等得饑腸轆轆,妹妹的肚皮發(fā)出“咕咕” 的聲音,朝東的街路上依然不見父親的影蹤。我們站在門口的小石橋頂上遠望前面街口的人影,忽然妹妹一聲尖叫:“爸回來了!爸回來了!”
等父親走近,我和妹妹迎了上去,一起進屋,在昏暗的油燈下,父親一手拿一瓶葡萄酒,一手拿兩個紙包。父親把紙包拆開,一包花生米,一包五香麻雀。父親給我們一人一只五香麻雀,給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我們開心地咀嚼五香麻雀。父親說:“你們怕爸不會寫嗎?我在上海工作時,給朋友寫過幾回房契,心中有數(shù),輕車熟路,聽雙方陳述各自情況,稍加思考便落筆,十幾分鐘后,一式兩份的買賣房契書寫完畢。雙方尚有細節(jié)意見不合,讓我調(diào)解了很久,我給雙方分析來分析去,這樁買賣才宣告結(jié)束,最后拿到一筆報酬?!蔽液兔妹寐犃怂贫嵌挥X得父親看上去大智若愚的樣子越發(fā)可愛,我們?yōu)楦赣H感到驕傲。
一天下午,一個同學(xué)對我說:“我媽的縫紉機壞了,一大堆裁好的衣料等著縫,客人上門催了幾次,急得我媽團團轉(zhuǎn)。聽說你爸很聰明,能幫我媽去看看嗎?”我替父親答應(yīng)她說:“放晚學(xué)我讓爸去給你們看?!蓖瑢W(xué)高興得跳起來,握著我的手說:“謝謝你!”我說:“我還真不知父親會不會去修縫紉機哩?!?p>
放學(xué)回家后,我迫不及待拉著父親的手說:“我同學(xué)家里的縫紉機壞了,聽媽說,你以前幫人家修過機器什么的,我?guī)闳タ纯?。”父親笑了笑說:“我還真沒修過縫紉機哩!要不去看看吧。”我興奮地拉著父親的手走出家門。到了同學(xué)家,同學(xué)的媽給父親倒茶敬煙,父親忙走到縫紉機前,一邊坐著用腳踏,一邊用輪子盤。父親向同學(xué)媽要了一把捻鑿,他把縫紉機的機頭拆開,堆了一地,我真擔(dān)心父親能不能把它裝好。父親沉著地一聲不響,用捻鑿東挪西挪,不多一會,關(guān)上機頭,重新裝上,叫同學(xué)媽用碎布試機。同學(xué)媽一坐上去,兩腳一踏,立刻發(fā)出一陣均勻的聲音,她興奮地說:“就是這個聲音!修好了!我馬上就可以干活了?!蔽液透赣H便告辭,同學(xué)媽端來一盆清水,讓父親洗手。我們臨走時,同學(xué)媽硬要塞點錢給父親,父親堅決不拿,說:“你手工勞動,掙錢不容易,我也不內(nèi)行,碰巧給你弄好,算你運氣好。”同學(xué)媽感謝著收回手中的錢。
第二天下午,同學(xué)媽給我們送來一把咸菜,一碗自做醬,一小袋白米。父親婉言謝絕,同學(xué)媽硬把東西留在我家,便匆匆告辭了。父親站在家門口邊目送,邊拱手致謝。
星期日下午,聽說北柵橋外急水江畔停泊著一艘白色的大輪船。鎮(zhèn)上的男女老少像趕集似的擁到急水江畔去看熱鬧,我和妹妹也擠在江畔的圍觀人群中,看到白輪船上全是白皮膚、綠眼腈、高鼻子的外國人。一個外國人上岸焦急地和圍觀者“嘰哩咕?!钡卣f話,一百多個圍觀者中沒有一個人會外語,誰也聽不懂他說什么。外國人只好兩手一攤,長嘆一聲,走回輪船。我忽然想起父親枕邊一直放著一本英語大詞典,我想父親一定會外語,便對妹妹說:“我回家把父親叫來?!?/p>
我立刻擠出人群,一路小跑,奔到家里,上氣不接下氣地對父親說:“外面來了一艘大輪船,一船的外國人靠岸問詢,一岸的人都不會外語,外國人急得在船上團團轉(zhuǎn)?!备赣H一聽,立刻隨我去急水江畔。我和父親擠出圍觀的人群,兩個外國人看到我父親的樣子,忽然眼睛發(fā)亮,立刻把一塊跳板擱在岸上。我和父親走上白輪船,父親用一口流利的外語和外國人對話,外國人的臉上立刻綻開了笑容。父親和一個年長的外國人用外語交流起來,不多一會兒,全船的外國人都和父親一一握手,一個外國人塞給父親兩只船形面包,父親不肯拿,外國人和父親“嘰哩咕?!钡貙υ挘赣H才拿了面包上岸,對岸上的圍觀者說:“他們迷路了,想去上海,不知往哪里開,在急水江里開了很久,朝西?朝東?遲疑再三,我告訴他們朝東開是上海,朝西開就是蘇州?!币话兜膰^者有人朝我父親蹺著大拇指,有人贊口不絕,我和妹妹聽到父老鄉(xiāng)親對父親的贊美,覺得自豪極了。
我們學(xué)校六個班級的唱歌課合用一只風(fēng)琴,每次唱歌課前,班里兩個大同學(xué)去辦公室搬風(fēng)琴,“吭唷,吭唷”地搬到教室的講臺前。大家都喜歡唱歌課,因為教唱歌的吳老師,人美,歌聲更甜美??墒?,最近唱歌課改成自修課已經(jīng)一個星期,因為學(xué)校的風(fēng)琴壞了,一時找不到修理風(fēng)琴的師傅,一個星期沒有唱歌課,學(xué)校少了生氣,少了活力。
一天晚上,我隨口問父親:“你會修風(fēng)琴嗎?”父親說:“年輕時彈過,從來沒修過,你問這事干嗎?”我告訴他,我們學(xué)校的風(fēng)琴壞了。父親沉吟一會說:“要不我去看看?”我忙說:“明天就去好嗎?”父親說:“好!”我情不自禁地抱住爸說:“你真好!”
第二天中午,我陪父親去學(xué)校。我找到吳老師,說:“我爸想看看學(xué)校的風(fēng)琴好嗎?”吳老師驚喜地說:“好的,好的!”于是吳老師帶我們?nèi)W(xué)校儲藏室看風(fēng)琴。走進儲藏室,父親蹲在風(fēng)琴前,請吳老師借把捻鑿。父親鉆在風(fēng)琴底下,東挪西挪,不多一會,父親站起身,坐在風(fēng)琴前,雙手彈著琴鍵,風(fēng)琴立刻發(fā)出一陣和諧優(yōu)美的琴聲。吳老師高興地說:“太好了!太感謝你了!”父親輕描淡寫地說:“我不大會弄這個,碰巧撥了撥?!?h3>六
自從媽媽走后,我們便和父親睡在一張大床上,妹妹和父親睡在一頭,我睡在父親的腳跟頭。妹妹和我的睡相都不好,睡到半夜都會把被子踢開。于是,半夜里父親常起床給我們蓋被子。
一天晚上,我因為白天和小伙伴玩泥塊戰(zhàn),回到家,吃罷晚飯,便蒙著被子睡了。睡夢中,仿佛有一只大手在推我,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我揉揉眼睛,望見父親的一張溫和的臉,他說:“你身上滾燙滾燙,有寒熱,你渴不渴?”我點了點頭。父親立刻給我倒了一杯開水,邊走邊吹,到床邊父親試著給我喝一口,卻被我一只手握著杯子,嘴巴湊過去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父親等我喝罷,立刻給我穿上衣服。妹妹忽然醒了,她驚訝地問:“爸,你和哥去哪兒?”父親說:“去醫(yī)院看病?!泵妹眠吙捱呎f:“哥怎么啦?”父親說:“你哥發(fā)高燒,你在家?!泵妹镁髲姷卣f:“我也要去!”父親拿她沒辦法,只好三個人一起去。寂靜的街路上,父親馱著我,妹妹隨后跟著,“嗒嗒”的腳步聲,劃破了半夜的寧靜。
父親把我背到醫(yī)院門口,我硬要下來,父親攙著我走進急診室,一位值班醫(yī)生把一支溫度計塞進我嘴里。過了一會兒,醫(yī)生拔出溫度計,對父親說:“燒得不輕!我給他先打一針退熱針,再配點藥回去,多喝開水!”醫(yī)生給我打了一針后,父親去拿了藥,對醫(yī)生再三感謝。
我們離開醫(yī)院時,遠處傳來雞叫聲。父親又讓我伏在他的背上,妹妹走在前面領(lǐng)路。一路上,我清醒多了,伏在父親的背上記憶中這是第一次,我感到心里特別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