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春雷
成名其實是容易的,但埋名很難。道家思想就是針對這個問題來尋找解決之道的。道家哲學(xué)高妙的地方,是它看到人一旦成名,也就相當(dāng)于在自己的生活中埋下一顆定時炸彈,這炸彈隨時會爆炸,即使沒有性命之虞,也會讓自己的生活受到嚴(yán)重干擾。茨威格曾經(jīng)感嘆說,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比列夫·托爾斯泰更為聲名所累。托爾斯泰最終為了逃名,離家出走,一個人死在了一個孤獨的小火車站里。當(dāng)我們看到托爾斯泰的悲劇,就真的感覺到道家思想的高妙。這種高妙,給那些整天想成名的人兜頭澆了一瓢冷水。
道家對成名保持了高度的警惕。在道家看來,最徹底的方法,是放棄成名,所謂“道隱無名”。一個人安于無名狀態(tài),不動聲色地做自己的事,過完自己的一生。生前不浪得虛名,死后卻實至名歸,這可能是最佳狀態(tài)。歷史上,確實有這樣的人,像梵高、陶淵明、曹雪芹、尼采,都是。
那么,如果一個人不小心成名了,怎么辦呢?道家也有辦法,那就是“功成名遂身退”。“功成名遂”之后,不“身退”,有何危害?可能有性命之虞。特別在政治環(huán)境嚴(yán)酷的時代,“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敵國滅,謀臣亡”。若功成不身退,居功自傲,結(jié)果可能就是像文種或者韓信,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當(dāng)今時代,這種危險不存在了。但是,若在名利場中流連忘返,有一個危險是真實存在的,那就是也許再也不會有新的作為了。由此我想到錢鐘書夫婦,他們大概深知這一危險,所以在兩人都功成名就之后,主動選擇了隱身。不僅記者不見,甚至在過新年時,也拒絕親友來訪,關(guān)起門來繼續(xù)做學(xué)問。這看似不近人情,但這恰恰折射出錢鐘書夫婦對“名”這個玩意兒保持了非常清醒的頭腦。
我很喜歡《菜根譚》中的一句話:“矜名不若逃名趣?!卞X氏夫婦的所為,恰恰是這句話最好的寫照。正因為他們對名保持了深深的戒備,所以他們才能心無旁騖,在學(xué)術(shù)上取得巨大的成績。對于真正想做事的人來說,外在的聲名越多,對人的干擾越大。讀汪曾祺先生的書信,看到一封他寫給好友鄧友梅的信中,一向溫文爾雅的汪先生居然也爆粗口:“我今日晚往徐州去講他媽的學(xué)。去年他們就來過人。我當(dāng)時漫應(yīng)之曰:‘明年再說吧。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凈,不想人家當(dāng)了真事!”汪先生后悔不該漫應(yīng)人家,這也看出,聲名這玩意兒,缺它,它像個寶;一旦有了它,它又成了個甩也甩不掉的包袱,麻煩得很。當(dāng)我們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也就像陶淵明所說:“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备毁F功名,全是累人的玩意兒,道家將這一點看穿了,也才會勸說人們“道隱無名”。追求名利的人,全像飛蛾撲火,翅膀少有不被火苗燒焦的。
當(dāng)今時代,大家全都在汲汲富貴,唯恐自己的名聲被埋沒。這自然是你的權(quán)利,外人沒辦法說三道四。只是,一個聰明人懂得,求名容易埋名難,一旦上了賊船,想下來,就不容易了。有的人甚至擔(dān)心,如果將好不容易弄到手的“名”這條船打碎,自己也難免掉入水中淹死掉。所以,他寧愿被“名”拖累,也舍不得把這個包袱甩掉。而真正灑脫的人,他不汲汲于功名富貴,只是埋頭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一不小心成名了,他也自有辦法擺脫。像錢鐘書夫婦那樣,閉門謝客,在小天地中陶然自樂,就是有慧根的一種生活。
看一個人的本事,不是看他有沒有辦法成名,而是看他有沒有辦法擺脫名的負(fù)累。托爾斯泰的方法自然有點笨,但也怪不得他,他最后為逃名而死,雖是悲劇的,卻很偉大。相較而言,道家的方法就巧得多,也實用得多?!肮Τ擅焐硗恕保嵌嗲擅畹乃膬蓳芮Ы锇。?/p>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