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的憂傷

沄壇

1.

如果一個小孩心中突然冒出很多愛該怎么辦？

九歲那年，森海遇到一個憂傷、棘手的問題。

他經(jīng)常坐在樓頂，凝望著小鎮(zhèn)上深藍(lán)的、純白的屋頂和遠(yuǎn)處的江面，陷入漫長的沉思。

那時候，他發(fā)覺自己迫切地想對一個人好。

很奇怪，這個人最終沒落到媽媽身上，也不是爸爸，而是他的表妹——心心。

也許是因?yàn)樗壬Ｐ蓺q，沒有代溝，又和他家住得近的緣故。

以前他只是模模糊糊地對心心好，那種好淡淡的，比如有美食會同她分享，這種兄長對妹妹的愛并不堅(jiān)定，浮冰般漂著，可有可無一樣?？赡苁切男倪€沒有哪一點(diǎn)啟發(fā)他去好好愛一個妹妹。

直到某次放晚學(xué)。

森海和鎮(zhèn)上一起玩的小孩在同一所小學(xué)讀書，家和學(xué)校相隔一段長堤的距離，堤外是浩蕩無邊的江水。每次上下學(xué)大家都結(jié)伴騎車而行，把整條馬路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那日下午，剛上堤，有人瞧見防洪坡底下一大叢有緣草籠罩在夕陽的余暉中，一伙人商量不如摘來拿回家玩。

孩子們把車停在公路邊。

心心的是新車，剛買一個月，她喚它梅花鹿。森海叮囑她把車停在最里頭。

眾人一窩蜂跑下坡。

有緣草可以測試兩個人是否有緣。很簡單，兩人分別捏住草莖兩頭，同時掰開莖稈，如果可以拉出一個菱形，就是有緣，要是斷開那就沒緣分。

心心喊森海拉，兩人一拉就拉出個菱形。

就在這時，森海抬頭發(fā)現(xiàn)一個高中生模樣的男生走到自行車旁，鬼鬼祟祟地，他抓起心心的新車，作勢要走。森海趕緊叫大家上去，他們剛上坡，那個男生已經(jīng)騎遠(yuǎn)一截，有幾輛車被他撞得東倒西歪。

心心一臉惶恐地望著哥哥，口里囁嚅道：“梅花鹿……”

她的衣角被江風(fēng)吹得紛亂。

她一把扔掉手里的有緣草，捂著臉，蹲在地上涕泗滂沱，淚水一顆一顆斜落在那束凌亂的草上。

森海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呆了，他從未見她這般不顧一切地哭泣過。

“我去追！”他說著跨上車，打足氣一般，往男生的方向追去，那人已變成一個黑點(diǎn)，快要消失在公路盡頭。

森海頂著風(fēng)不要命地狂蹬，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我要把車奪回來。

因?yàn)楦舻锰h(yuǎn)，男生一沖下坡就沒了蹤影，森海不得不灰溜溜轉(zhuǎn)身，心里很是氣餒。

為什么我不能反應(yīng)快一些，不能騎得再快一些？那樣一定能追上。他不甘地想。

森海載著心心回了家，背心濕了一片。

路上，她說：“我不敢回去，媽媽會打我的，哥哥我們不回去了，好不好？”說完跳下車，站在路上一動不動，她臉上的淚水被吹得干枯，只留下幾條淡淡的水印。

“我和小姨解釋，別怕?！鄙Ｕf。

他初次感到一種叫作責(zé)任的模糊不清的東西，此刻，它高高地懸在森海頭頂，促使他增強(qiáng)自己的力量，好替表妹摒除一切壞事。

他又說了一句：“放心，沒有誰會打你。”

男孩心里那顆愛的種子開始活泛，露出綠芽，像一棵樹義無反顧地生長起來。

2.

往后，森海對心心的好變得明確、堅(jiān)定起來，每次他一想到那個埋頭慟哭的小身影，渾身便充滿萬丈豪情。他漸漸把這件事當(dāng)作一個習(xí)慣。

小姨、叔叔去外面辦事，妹妹要來森海家睡覺，媽媽叫森海和心心睡樓上。

天已經(jīng)擦黑，父母去外頭乘涼了，屋里只有森海和妹妹。

森海得知一個秘密——天一黑心心就開始怕，怕什么？怕鬼。

心心突然鬧起肚子，要去上廁所，可她不敢一個人，她希望哥哥坐在門口陪她。

“我這就來。”森海放下遙控器，克制了對動畫片的愛。

幾秒過后，她問：“哥哥，你在嗎？”

“嗯。”

森海向門外紙片一樣的月亮望去，有鳥咕咕叫著飛過，打破了單調(diào)的蛙鳴。

過了幾秒，她問：“哥哥？”

“嗯嗯?！?/p>

心心又開始問：“在不在？”

她為何這么怕鬼呢？白天看她那活潑潑的瘋勁，真猜不到夜晚竟是這般膽小。他想。

“不在?！鄙１镒⌒?，故意弄出離開的腳步聲。

“喂！”

“怎么了？”

“你明明就在嘛！”

“我已經(jīng)走了?！?/p>

“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怕?！?/p>

森海的心軟下來，身上的使命加重幾分。

他想，看來今夜我得像一個衛(wèi)兵，好好守護(hù)這個公主，嗯，這是件莊重的事。

晚上果然不平靜。

深夜十一點(diǎn)多，妹妹把他推醒。黑暗中，兩人對望著，月光照著心心的臉，她用手把腮幫子捂得緊緊的，表情異常難受。

“牙疼？”森海問。

她點(diǎn)頭。

“疼哦……”她一邊說一邊吸著氣。

他拉開燈，把妹妹扶到衛(wèi)生間，兩人走得很輕，父母在樓下睡覺，森海不想吵醒他們。

黑暗中黃色的燈光格外明亮，屋外蛙聲不絕，一滴水咚地落到桶里，平靜的水面波動了一下，水面倒映著妹妹緊捂的臉，那滴水是她的眼淚。

“疼哦疼……疼死我了……牙齒里面有鬼，哥哥你幫我把鬼趕走?！?/p>

“好好，你先漱個口?！鄙０褦D好牙膏的牙刷和水杯遞給她。她背對他蹲在地上，默默地刷，胳膊肘一晃一晃。

漱完口她還是牙疼。

森海突然想起有天夜里，他被牙疼折磨得不行，爸爸讓他用鹽水漱口，鹽水可以緩解疼痛感，他連忙下樓去拿鹽。

半天過后，森海端著一杯水回來。

他說：“你含口鹽水漱漱。”

心心接過杯子咕嚕嚕漱起來。

森海站在燈下，緊張地等候著，如果還不見效，那就只能叫醒父母了，這是他不愿意做的。

“還疼嗎？”他問。

“一點(diǎn)點(diǎn)。”

又過去幾分鐘，她呼了一口氣，說：“終于走了?！?/p>

森海比她還高興，如同做了件大事，睡意全無。

他摸了摸額上的汗，心中忽然特別期待妹妹說幾句感謝的話，哪怕一句也能讓他像喝飽了汽水一樣滿足。

心心耷拉著眼皮，說：“哥哥我好困啊，去睡覺吧。”說罷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好，你去睡，我來關(guān)燈?！?/p>

那天夜里，森海躺在床上，過了很久才入夢。

第二天，依然，沒聽到心心提這件事。

當(dāng)哥哥真辛苦，什么都得承受啊。森海第一次這樣失落地想。

3.

森海不是輕易開口求人的男孩。

他記憶中最初請求表妹辦事，是在六年級的時候。

森海叫她同他去書店。

一個人騎車很悶，像個地瓜一樣，兩個人就可以說話打發(fā)寂寞，那樣，半晌就到書店門口了。

森海來到心心家，他說：“走哈，陪我去書店，我載你?！彼胄男膽?yīng)該理所當(dāng)然地答應(yīng)，畢竟她沒事，閑得很。森海昨天輔導(dǎo)她完成了一張數(shù)學(xué)試卷，他說得底氣十足。

她覷了一眼外面，說：“唉，好曬哦?！?/p>

他說：“太陽落山再去也成?！?/p>

她說好。

過了幾個鐘頭森海去找她，“走吧?！鄙Ｅ牧伺膯诬嚒?/p>

“我，還是不去了吧?！毙男恼f。

森海道：“把你哥當(dāng)苕騙嗎？上回也是這樣?！?/p>

她眼珠躲來躲去，說：“你總是要去書店，書店有什么好玩的嘛?！?/p>

森海聽出她壓根不想陪自己走一遭的心情。

他心想：這個妹妹不懂事，這么喊不動，陪你哥哥去一趟書店難道比登天還難嗎？

這時，住她斜對面的叔叔和堂弟來了，他們來找她玩，心心變得超級開心。

她堂弟樂呵呵地說：“姐姐，有沒有好吃的？我肚子好餓。”

森海知道，再怎么樣她也不會陪他去了。

他早就明白，她更喜歡她爸爸那邊的親戚。

“下次作業(yè)別找我。”他丟下一句氣話，跨上單車飛快離去。

一路上，他想，妹妹忘掉我的好了？這妹妹啊……

他想，也許不愛心心就不必這般煩惱，我可以去愛一棵樹，一條小溪，樹可以給人陰涼，小溪的水又那么清涼，它們不會說話，但全懂得你的好。

他亂七八糟地想開了，唉，要是我和心心不是親戚就好了，或者她沒有堂弟叔叔也行。

靜下來，森海開始覺得，他為這些事感到酸楚是羞恥、錯誤的，他也不知為何。但他能感到有某種東西，它像空氣一樣看不見摸不著但每個人都能感受得到，它彌漫在空氣間，“哥哥”這個詞似乎是它不小心露出的尾巴，它的分量很重，它不允許森海這樣傷感。

世界上所有的哥哥對妹妹都不能因?yàn)檫@種事心酸嗎？

噢，太難受了。他想。

4.

后來森海逐漸悟到，自己苦惱的根源在于對妹妹的愛沒能得到回報(bào)。

他想起在書中看過的一句話——真正高尚的愛是不求回報(bào)的。

但，他渴望哪怕一丁點(diǎn)的回報(bào)也是不應(yīng)該的嗎？抑或，他對妹妹并不是真正的愛？那，什么才是真正的愛？

森海發(fā)覺這些問題比奧數(shù)題難很多，他矛盾不已，怎么也弄不清自己。

不管如何，森海依舊固執(zhí)地渴望妹妹能牢牢記得自己的好。

后來，他冥思苦想好久，終于尋到一個辦法，那就是把心心深深感動。

那一年，妹妹的生日將來之時，森海給了她一個超大的驚喜。

是一棟草房子，就藏在他家后邊的小樹林。

幾個星期前，森海淘來樹枝、木棍、麻繩、稻草、薄荷葉……足足忙活了一個多星期，終于蓋成一座小草屋。

竣工那刻，他仿佛看見心心安靜地坐在里頭對他微笑。

心心總說好想要一個自己的小屋，可以看書、睡覺、唱歌、吹笛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樣就不用整天聽媽媽嘰里呱啦嘮叨。森海悄悄地把這話裝進(jìn)耳朵，一直沒忘。

生日那天，森海神秘兮兮地把心心帶到小屋前，大方地說：“這是你的小屋?！?/p>

一路上她問個不停，“是什么驚喜呀？”森海偏偏不語，吊足了她的好奇心?，F(xiàn)在，小草屋果然將她“凍”住了，她那雙眼睛瞪得又圓又大。片刻過后，心心才回過神：“天哪天哪天哪，這么大，這么美！”她走過去十分珍惜地?fù)崦?，走進(jìn)小屋又跨出來，忙不迭說：“太感動了，哥哥，你真好，你太牛了?！彼难劬λ忾W閃。

森海捶捶胸膛，笑著說：“你哥本來就好，你自己不知道而已?！?/p>

每次心心一高興，森海不知為何也興奮得很。很多時候，他對她好就是想看到她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

心心不住地點(diǎn)頭，說：“我要在這兒牽絲瓜藤，還要種蛾眉豆、紫茄子，向日葵也要栽，還想用柳枝圍一圈活籬笆，我恨不得把我的東西都搬過來，下雨天待在里頭，我好高興啊?！?/p>

“你想怎樣就怎樣嘛?！鄙？葱男哪翘兆淼纳禈幼樱雷套痰叵?，這妮子會把我做的全記住，不會再不懂事了吧？

森海篤定已經(jīng)把她深深地感動。

以后一陣子，森海爽朗地叫心心同自己去干什么事，她也聽話地配合，讓森海這個當(dāng)哥哥的挺自豪、挺有風(fēng)范。

5.

草房子存在一段時日后消失了，淹沒在時間的洪流里，成為過去的印記。

這樣，日子又向前走了一段久遠(yuǎn)的距離。

森海沒想到會發(fā)生那樣一件事。

一個晴朗的夏天午后，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云朵從小鎮(zhèn)的天空游過，白輪船一樣，天藍(lán)得透明，似乎在醞釀要把整個鎮(zhèn)子映照出來的計(jì)劃。

一切和往日相差無幾，永遠(yuǎn)是那般平靜、安詳，好像一萬年也不會改變。

森海在心心家寫作業(yè)，她堂弟也在，三個人一人占據(jù)桌子一邊。

那孩子突然把筆一扔，說：“不寫了，寫不完啦，姐姐你幫我寫啰。”

“自己做?！毙男恼f。

“姐姐你幫我把筆撿起來，要不我不寫了?！?/p>

“自己撿?！?/p>

“我不寫了……”

“寫不寫是你自己的事?！?/p>

心心堂弟笑起來，一把扯過心心的書。

“你——”心心發(fā)怒了。

“我真的寫不下去，你也別寫啦，有什么好寫的?！?/p>

然后她堂弟把心心的書往地上一扔，圍著堂屋跑起來，啦啦啦叫著。

心心追趕過去，要打他。等心心把他衣領(lǐng)子揪住，往他背心拍打之際，他卻靈巧地轉(zhuǎn)了個身，朝著心心的長辮子猛然一扯，心心尖叫著摔倒在地。

森海想她打不過她弟弟，她只比他高一點(diǎn)點(diǎn)而已，又沒他胖。

心心爬起來，把他的背又拍了一下，似乎她只敢打他的背。她弟弟再次抓起她的頭發(fā)，拉著她往后拖。

森海早看不下去，兩三步?jīng)_過去。

他一把推開她弟弟，把心心攏到一邊，森海看見她的眼角有淚水，那堂弟還要伸手打人。森海瞬間火冒三丈，不輕不重擂了一下他的背心。不收拾一下他真無法無天了。

此刻，森海萬萬沒想到，心心竟沖他大喊：“誰叫你打他，你走開！”

她把森海一推。

森海以為聽錯了，可那幾個字還在腦袋里當(dāng)當(dāng)撞著，腦袋冒出一連串問題——

哥哥是在幫你，難道看你被他打死不成，你怎么能這樣對我呢？

他鼻子酸到不行。

森海萬念俱灰，留下呆愣、尷尬的心心和還在鬧的堂弟，默然離去。

陽光刺刺地照在他身上，空氣中傳來輕微的破裂聲響，一切照舊那么平靜。

回家后森海想，罷了，我對你好不起來，你去衛(wèi)護(hù)你弟吧，這真寒心到底了。

他朝墻重重擂了一拳。

森海感覺什么東西就要從眼里掉出來。

沒什么比這更難受的了，這種無法言說的難受。

他抬頭看天，一朵云不經(jīng)意遮擋了太陽。

6.

后來，森海一直沒去妹妹家。

煩悶的一星期過去了。

一天夜晚乘涼時，森海和媽媽并排坐在屋外的竹床上，清涼的晚風(fēng)一下一下吹拂著他的頭發(fā)，天上的星星，地上的螢火蟲，一閃一閃，明明滅滅。

“媽媽，為什么心心更喜歡她爸爸那邊的親戚，小姨不是你親妹妹嗎？”森海提出這個思考了很久的問題。

雖然森海不說，但媽媽知道兩兄妹最近在鬧不和，她想了會兒說：“她和誰好是她的事，這是強(qiáng)迫不了的，你自己做得問心無愧就行?！?/p>

森海若有所思地點(diǎn)點(diǎn)頭，又說：“媽媽，還是你跟爸爸最好，我給你捶捶背?！鄙＝o母親捶起背來，輕輕的。

“你還知道我們的好？平時懶得化不開，連碗都不舍得洗一下，我可從沒指望你給我捶背?！眿層行└袆?，換了種語氣，又道：“我想男孩子總是晚點(diǎn)懂事，等吧，總會等到的?！?/p>

森海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突然問：“要是我一直不懂事，你們怎么辦？”

“我們相信總會有那么一天。”

“萬一真的不會呢？我是說萬一？”

“那會離心離德的呀……”媽媽遞給他一塊西瓜，“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孩子?！?/p>

森海沒聽懂前一句，但后一句讓他覺得很暖。

他望向滿天繁星，思緒漫漫飄開。

在父母看來，他一直是個不懂事的小孩，這不正像在他眼中，妹妹總也不懂他的心酸苦楚那樣？不過父母是永遠(yuǎn)充滿信心、無條件相信他的，那他對妹妹呢？

迷糊之間，小小的森海略微體會了幾分做父母的心情，那種相似的情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他心里——心心，你怎么不懂你哥的好呢？他一直以為當(dāng)哥哥是世界上最難的事，殊不知，世界上沒有不難的角色。

他想，再耐心等妹妹幾年吧，她還小，說不定她也有自己的難處，做哥的他得再寬容一些，心要更加寬廣，就像森林那樣，就像海洋那樣。

而且，他隱約意識到，很多時候他就只是單純地想對心心好。那是他心底的愛掙扎著蹦跳著想表達(dá)出來，擋不住。

也許，那就是真正純凈如水的愛。

此刻，他的心依舊充滿憂傷，但那憂傷卻換上了甜的底料。

一只螢火蟲飛過來，天邊回蕩著陣陣浩渺的江聲。森海抓起一塊綠皮西瓜，往妹妹家那頭大步流星而去。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