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方面的賭約

文曾旻

“去死”這個想法并不特別。在經(jīng)歷數(shù)次挫敗和自我厭惡的情緒后，人們或多或少有過這個想法。K的想法出現(xiàn)得更特別2。她和自己定下—個賭約，賭注是自己的生命。

K不太記得這個想法具體出現(xiàn)的時間，大概是做了10次心理咨詢之后。她最初走進咨詢室，是因為輔導員發(fā)現(xiàn)她拿小刀劃自己的手腕，但她向咨詢師訴說的真正原因是，她經(jīng)常懷疑父母不愛自己。最令她印象深刻的是，還在讀中學時，有一次和父親因為一件小事爭執(zhí)起來。那件具體的事她已經(jīng)不記得了，但她記得，當他們的爭吵愈發(fā)激烈時，父親怒不可遏的神情和舉動——他順手拿起桌上的杯子朝自己砸過來。沒有砸中她，但似乎在她內(nèi)心里砸出了一個大窟窿。每當想起這些她都會渾身顫抖，甚至出現(xiàn)惡心想吐的生理反應(yīng)。她覺得，或許父母完全不愛自己，不然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釋這件事。萬一真砸出個三長兩短呢？

當K終于鼓起勇氣把這件事告訴咨詢師之后，雖然對方?jīng)]有明說，但她感覺咨詢師似乎在鼓勵她，把這件事帶給她的傷害表達出來，甚至要冒險向父母表達。這是不可能的。但她想到了另一個辦法，和父母定下一個單方面的賭約，賭注就是自己的生命。

結(jié)束咨詢，K回到寢室，決定開始她的計劃，她把它叫作“價值測試”。如果父母沒有通過測試，那選擇去死就是對他們的懲罰。K打開電腦，新建了一個Word文檔，放在桌面最中間的位置，把文檔名稱改成了“我的遺書”。她很滿意這個操作。

她從那次杯子砸人事件講起，描述了她中學時期的孤獨：沒有朋友，成績中游，老師、同學從來不會關(guān)注到自己，每當想把這種被忽視的感受告訴父母，他們總是以“尊重是自己爭取過來的”“你自己不努力，誰會看到你”來回應(yīng)。

她考上了一個末流的一本高校，這遠遠超出了周圍人對她的預期。盡管K覺得這是運氣使然，但她依然希望靠這個出其不意的成績，得到一些關(guān)注、肯定和表揚。令人失望的是，盡管父母張羅了一場謝師宴，但她感覺他們只顧著炫耀自己，恭維老師的付出，完盆忽視了她這個主角的存在。

插圖/Nath

遺書結(jié)尾，K引用了薩特在《禁閉》中的名言，“何必用烤架呢，他人就是地獄”，她用戲劇中的情節(jié)隱喻自己當下的狀態(tài)，自己找不到自我存在的證據(jù)，只能從他人的目光中尋找，而他人的目光里投來的是忽視、貶低、嘲笑和不以為然。“這是我選擇離開這個世界的原因，它于我已是地獄—般?！盞寫下了這樣的結(jié)尾。

K把這個文檔單獨拷在U盤，放在桌面顯眼的位置。隨后她訂了一張去往最近的海邊城市的火車票，訂好酒店，關(guān)上手機。

拖著疲憊的身體到達酒店，K倒頭就睡著了。第二天一早，K打開手機檢驗這場賭博的勝負。還沒來得及打開微信，一個陌生號碼打了進來。原來是同班的A同學，室友把U盤給他看了。她們知道A喜歡K，只有K自己還不知道。A在電話那頭連連道歉，說自己太著急，把K的筆記本破解了，查到了K的位置。他連夜趕到，此時正在樓下大廳等K下來。

K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胸口強烈地起伏著，內(nèi)心五味雜陳。她讓A稍等片刻，便掛掉了電話。她需要看一看自己和父母這場賭約的結(jié)果，才有心思考慮A的好意。沒有來自父母的短信，也沒有微信。K有些失落，她點開母親的朋友圈，看到昨晚她最新發(fā)布的一條——K小時候和父母的合照，照片底部的日期顯示是6月1日，母親只寫了一句話“又是一個六一節(jié)”。

K給A發(fā)了一條信息，問他喜歡自己什么。A說，當他在第一堂哲學基礎(chǔ)課上聽K分享自己對于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思考的時候，就愛上了她。K有些茫然，不知道這場賭博到底輸贏如何。但她仿佛覺得，輸贏好像不那么重要了。她給A又發(fā)了一條信息：待會兒去哪兒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