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惠瑩
他們是類似的人,有著近似的面孔,卻形單影只,分散在世界的各個角落。他們相似,因為他們與群體格格不入。
他們中的一位,在加繆的筆下做著一個卑微而快樂的英雄。
默爾索喜歡住在海邊。阿爾及利亞的陽光總是烘烤著地中海的海水,強烈與澄澈構(gòu)成了他性格的底色。那里的沙子有著烘焙的味道,就像媽媽烤出來的小麥面包,盡管媽媽去世了。他熱愛這里,正因為這里像他一樣自然。盡管世界頑固得像一塊石頭,但他卻是這石頭裂縫里的一株小草,自由地生長。所以,他從不在乎那副冰冷的棺木是否需要哭泣,因為媽媽是安心死去的;所以,他從不在乎那個斷頭臺是否會砍掉自己的頭顱,因為死亡是不期而至的;所以,他從不在乎那個顫抖的神父是否會救贖自己的靈魂,因為靈魂是無家可歸的。他只知道,這卑微而瑣碎的一生,僅能擁有一次長久的睡眠,而他者的喜怒哀樂絲毫無妨,不過是平行世界里無謂的扭曲動作。
他在用短暫的生命進行對抗,對抗壓制自身自由的他者;又在用無限長的靈魂進行反思,反思自身的位置。這種與世界沒來由卻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表現(xiàn)為難以逾越的間隔和置身事外的疏離。
我們稱之為“局外人”。
他們中的另一個是黑塞筆下的荒原狼哈勒爾,與局外人相似。
這是一匹于世俗意義上不算成功的狼。他厭惡這個圈子,而又不能獲得超脫。他放眼望去,滿目都是俗不可耐,卻又不知何處能讓自己的靈魂獲得安寧。他身在的地方,是一片廢墟;他游走的地方,是一片荒原。于他來說,沒有同伴,沒有故鄉(xiāng),這片荒原上只有行尸走肉。那些行尸走肉沒有靈魂,他們只能用沒有眼球的、深陷的眼窩注視著天空,發(fā)出無意義的吱吱聲。他們只會以他人的腐肉為食,他們只會以他人的枯骨為杖。一個個笑臉不斷在提醒著荒原狼他錯了,提醒著他早已深陷泥沼,應習慣于墮落。而他不信這銅墻鐵壁。所以,他只能不停游蕩,內(nèi)心關著狼,低吼,低吼,在精神分裂和思想斗爭中掙扎。
這是一種強烈的痛苦:眾人皆醉我獨醒,舉世皆濁我獨清。他是所在階層的局外人。
在同一框架下,黑塞和加繆的精神在背道而馳。我們姑且歸納為預言者對前路的惶恐和當局者對現(xiàn)實的幡醒。
黑塞預感到一個新的時代正在到來,但他對這個新時代沒有明確的概念。他對當下的兩種選擇都反對,可又給不出新的選擇?;脑翘幵趦蓚€時代的交替期,迷茫,恐懼,不知所措,又渴望發(fā)光發(fā)熱;希望不被別人同化,可發(fā)現(xiàn)自己與眾不同時又沒有安全感而渴望找到同伴。他幻想著,卻又不甘著。他的內(nèi)心,充滿斗爭與痛苦、不甘與不安、清醒與失落、安寧與孤獨。他不是分裂成兩個,而是在深淵的上游與下游,不停地徘徊。
而在悲劇性的、木已成舟的、無可逆轉(zhuǎn)的事實面前,加繆看清了。世界的荒蕪顯露出一個深刻的問題:在這片廢墟上,我們還能怎樣生存?人生的意義何在?他嘗試在普遍的價值制度瓦解之后,重塑人的思考和行動的嚴肅性。這是一個小人物對罪惡權(quán)力的控訴,這是一個無神論者有關人生的思考。
有人稱二者一個活在思維的天堂,一個活在思維的地獄,這不無道理。黑塞以浪漫主義的充沛情感和夢幻風格批判或贊頌,盡管像是在喟嘆孤寂和虛無,但更表現(xiàn)出了他的“反虛無”。孤獨中扭曲了的精神至少曾有一刻,有進入局內(nèi)的傾向。而加繆把自己完全剝離,冷靜地、可怕地做一系列思辨的陳述,局外人始終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靜靜地、無所謂地觀望周遭奇詭的變化。
然而盡管二者的寫作風格不一樣,但是他們筆下的主人公,卻有著在外界看來不可否認的共同點——孤獨。
為什么無時不在的孤獨,構(gòu)成了這些小說當中的主旋律? 是時代。 現(xiàn)代的到來使人變得沒有價值。價值的虛無構(gòu)成了現(xiàn)代的主基調(diào)。人們無處尋求信仰,世界逐漸變得荒謬而冰冷。資本的洗刷重新構(gòu)筑了人們的價值觀,它作為另一種意義的上帝決定著社會價值。當每一個人都滿足于眼下的安寧與庸碌,卻又不遺余力地追求物質(zhì)上可有可無的滿足時,他們的心臟已經(jīng)無法噴發(fā)出熱烈而激情的血液了。
現(xiàn)代的到來使人變得缺乏情感。傳統(tǒng)以血緣親疏構(gòu)建的人際關系網(wǎng)絡被打破。不斷擴張的世界使情感難以構(gòu)建、觸碰和維持。開闊,帶來的反而是寒冷和陌生。人們無法相濡以沫,只能相忘r江湖。當維系人類社會的情感紐帶不受重視,傳統(tǒng)文化和人道思想必將遭到摧殘。越在乎情感追求的人越會被排擠和冷嘲熱諷。他們的幸福和追求不被理解,于是惶惑、苦悶、彷徨接踵而來。
所以黑塞筆下苦苦掙扎的荒原狼,以及加繆筆下冷漠自若的局外人,都是時代的價值困境的體現(xiàn),他們脆弱而敏感地嗅到悲哀的味道。這就是他們共通的地方。
他們談論意義,他們談論價值。在無意義中,似乎只有如此才能獲得意義。
但是,誰也不知道存在的意義。
佳作點評
黑塞和加繆是兩個風格氣質(zhì)完全不同的作家,但他們筆下的人物卻有著千絲萬縷的相似——那是痛苦、掙扎、無人能解的精神狀態(tài)?,F(xiàn)代化浪潮作為罪魁禍首將人的客觀世界與主觀認知一一撕碎。在人類文明發(fā)展的十字路口,他們的發(fā)聲是困境中自我掙扎和尋找出路的過程。文章將兩者進行有效的對比分析,認識到位,見解深刻。
(陳玉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