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先菊
導(dǎo)語:狄金森的文字,越過了時空,越過了語言障礙,把我們從世界的另一個角落,從日常的繁雜瑣碎里,帶到了這里。
深秋時節(jié),我和朋友一道,重返埃姆斯特,朝拜艾米莉·狄金森故居和長眠之地。上次來時是春天,我家的玉蘭已經(jīng)凋謝,她家的玉蘭開得正盛,花園中各種花草也正繁茂。這次與波士頓的朋友約就,住在埃姆斯特的朋友做東,因緣際會,挑到了一個好日子,秋風(fēng)尚未蕭瑟,秋葉依然燦爛,是秋天最后一個暖和的星期六。
埃姆斯特在麻州西部,這里有著名的文理學(xué)院埃姆斯特學(xué)院,艾米莉的祖父是這個學(xué)院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她的父親和兄長都是學(xué)院校董。艾米莉故居往市中心方向有一座簡單的雕塑,兩位詩人穿越時空,對坐吟詩,一位是艾米莉(1830-1886),另一位是羅伯特·弗羅斯特(1874-1963)。艾米莉去世時,弗羅斯特剛剛十二歲,所以二人生前并無交集。艾米莉除了出門上學(xué)以外,一生都住在埃姆斯特,而長壽的弗羅斯特則于三次在埃姆斯特學(xué)院任教,也成為這座文化小城的驕傲。
鎮(zhèn)上的公共圖書館中有弗羅斯特和狄金森特別收藏,因為今年是梭羅誕生二百周年紀念,一個星期前又增加了一個梭羅特別展。我們?nèi)r不是特別收藏開放時間,朋友去詢問了圖書管理員,她居然專門為我們開放。圖書館中收藏了兩位詩人的一些照片、書籍、詩稿原件或影印件,看來十分親切。
來之前專門在亞馬遜上看了電影《寧靜的熱情》,《欲望都市》的辛西婭·尼克松扮演艾米莉,感覺很不舒服。傳記片本不好拍,每個人對傳記主人公都有一個先入之見,電影塑造的形象不太容易符合所有人的先入之見。電影的色調(diào)太沉郁,艾米莉·狄金森的形象太晦暗、神經(jīng)質(zhì)。看另一部寫英國詩人約翰·濟慈的傳記電影《明亮的星》也有類似的感覺,只不過那里的濟慈又顯得過份明亮、高亢。
導(dǎo)游帶我們參觀艾米莉的臥室,這是個二樓朝南的房間,通透、艷麗,秋陽照進來十分暖和;墻上貼著的壁紙,是白底綠葉和粉紅的玫瑰花,就是春天的花朵的顏色,令人身心愉悅,全無電影里那種晦暗陰沉的氣息。
這樣的壁紙并非隨機選擇,而是有歷史依據(jù)的。艾米莉房間里的壁紙保留下來了一塊,負責(zé)保護詩人故居的基金會按照這個樣本,重新復(fù)制了壁紙,裝飾了整個房間。房間里的陳設(shè)非常簡單、優(yōu)雅,和同時期別的富家小姐的閨房并無二致,唯一獨特的是,展覽人在房間中央擺設(shè)了一件白色長裙,這件白裙十分簡約、輕便,不同于當時流行的累贅繁復(fù)的女裝風(fēng)格。傳說艾米莉年長后只穿白衣白裙,黑夜時在花園中獨自游蕩,頗有些陰森嚇人。這個傳說流傳起來有幾個原因,一是艾米莉唯一幸存的這件衣服是白色的,二是艾米莉1870年難得地會見一位來訪人時,正好穿著的就是白裙,三是她過世時穿的也是白裙。其實,傳播這個神話的埃姆斯特人,并沒有親眼見過她穿白裙,艾米莉本人也沒有留下文字說自己只喜歡白色衣服。
有意思的是,艾米莉的書桌很小,比一只尋常的床頭柜還小,原來她就是在這張小桌前,就著汽燈或者煤油燈,寫下那些不朽的詩句,寫給親友們無數(shù)信件,信件中還往往夾著她從花園里采摘的花朵。
艾米莉熱愛花卉,她的詩歌中寫過幾百種花卉。她把花園中采摘的花束送給朋友,在埃姆斯特學(xué)院選修植物學(xué),平時也在院子里的花園里種花,冬天時,她還讓父親為她在書房外面的陽臺上建了一座暖房。天冷時,她把通往暖房的門打開,讓花卉們也能夠享受到壁爐的溫暖。在天寒地凍的新英格蘭地區(qū),這是一般家庭享受不到的奢侈。艾米莉不僅僅是個怪癖孤獨的才女,她還是一個富家女,有怪癖孤獨的特權(quán)。
導(dǎo)游是個熱情大方的大學(xué)女生,朗誦起艾米莉的詩,真比辛西婭·尼克松那種故作絕望的低聲嘶吼好得多。她朗誦了艾米莉幾首著名的詩,如《我的舵輪陷入了黑暗》(,《我誰也不是,你是誰?》她也簡單提到,關(guān)于艾米莉的種種,很多都是神話和傳說,而不一定是事實;艾米莉為什么這樣寫詩,為什么離群索居、終身不嫁、行為怪異,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真實原委。其實,對于喜愛艾米莉文字的人來說,這些細節(jié)都沒有關(guān)系,就算是我們不喜歡電影對她的描寫,下次有關(guān)于她的電影,我們還是會看,還是會評頭論足。
狄金森家的主建筑“家園”(Homestead)旁邊,就是她父親為她哥哥賈斯汀蓋的房子“常青園”(Evergreen)。房子不大,外面看也很普通,但她的嫂子蘇珊卻也花費了一些心機裝飾它,并且在家里招待一些名流人士。愛默生曾經(jīng)六次來埃姆斯特演講,1857年那次還在常青園里住過一夜。這次演講之后,艾米莉給嫂子寫信說:“他一定是來自夢想誕生的地方!”不過,我們無法知道艾米莉是不是參加了演講或是見過愛默生本人,因為此時她已經(jīng)極少參加公共討論或聚會,平日來哥哥家時,也不是從正門或后門進來,而是從書房旁邊的偏門進來。
有意思的是,因為艾米莉博物館開門較晚,我們是先參觀了她的墓地,然后才看了她的家和臥室的。艾米莉很多詩篇也是關(guān)于死亡的。奇怪的是,在國內(nèi)最怕墓地,在這里反而十分安詳坦然,絲毫不覺得害怕。美國普通小鎮(zhèn),一般教堂旁邊就是墓地,而且地點也常常是在鎮(zhèn)中心。
艾米莉的墓地離她家不遠。墓園的墓碑之間,是半人深的長草,深秋時節(jié),已經(jīng)轉(zhuǎn)成了飽滿的金黃和深紫色,遠遠看去,絲毫沒有恐怖或衰敗的感覺,倒是透出一種氤氳的生機和仙氣。艾米莉并不是孤苦伶仃的孤女,她生前有父母兄妹和仆人的陪伴,死后也安葬在親人之間。無意中踩踏了她墓園中的鄰居,想來我們也不是第一個,畢竟在這里長眠的眾多故去的人中,我們只知道她一個人。狄金森的文字,越過了時空,越過了語言障礙,把我們從世界的另一個角落,從日常的繁雜瑣碎里,帶到了這里。她活著時寫了無數(shù)關(guān)于生與死的詩篇,而她,則在自己的文字中獲得了永生。
如果我能讓一顆心不再破碎,
我就沒有虛度此生;
如果我能讓一條生命不再痛苦,
或者減輕一種痛楚,
或者幫助一只昏迷的知更鳥
重新回到它的窩巢,
我就沒有虛度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