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中華
如果說,每個生命的存在,都是與這個世界的一場奇妙的相遇,那么,一個生命的逝去,是否意味著生命去了另一個地方?如果說,存在是真實的交響,那么離去,是否也可以化作自然的簫聲?
我的大姨,媽媽的親姐姐,在上個周日的早上,安靜地離開了。此前的兩年里,她飽受癌癥的折磨。從最初發(fā)現(xiàn)肝部腫瘤時的迅速消瘦,到接受化療后頭發(fā)掉光,接著,是吃了所謂的抗癌強效藥后因副作用太大導致的全身水腫,我親眼看到大姨,從極其能干、極其善良、極其熱情的農(nóng)婦,變成了瘦弱矮小、戴著看起來有些滑稽的頭巾來掩蓋光頭、整日被病魔禁錮在床上的病人。即使明知生命終會走向盡頭,但見證生命慢慢凋零,仍讓人心如刀絞。
聽媽媽說,大姨那天早上從睡眠中醒來,并沒有什么異樣,還吃了早飯,還跟人說話,說著說著,就走了。我想,這也是生命安靜結束的一種方式吧,自自然然地,靜悄悄地,沒有插滿全身的管子,聽不到圍滿病床的家人的哀號,就這樣安靜地走了。可是媽媽哭了,她眼里的淚迅速漲滿,大顆大顆地掉下來。“你大姨去世之前,受了太多罪,她可以少遭些罪的,可是你哥哥姐姐一定要她吃那些藥……”
人的逝去,正如人的降生,是生命與造化的交集,是自然的過程。我們用力地生活、存在,在世間刻下屬于自己的印記,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我們,也要接受終將死去的現(xiàn)實,不應苛求永久,而要珍惜每一刻,快樂地生活。飽受病魔之苦,幾度輕生的史鐵生,愿意相信輪回,去彌補今生的苦楚。既然我們從未經(jīng)歷過死亡,又何必說死去是莫大的痛苦,終日為之悲哀不已呢?莊子講過一個故事,驪姬在得知要嫁給晉王以后涕泣沾襟,大哭不停??墒沁M了王宮,面對華美的床榻、無盡的珍饈和只有奢侈享受沒有顧慮苦悶的生活時,她完全理解不了自己出嫁之前的心態(tài),悔泣不已。那么對待死亡,是否也有同樣的問題:假使死后的生活是以現(xiàn)世的狹隘之心完全體會不到的一種境界,那么為死而悲傷,是否也跟驪姬的不解一樣,是不可理解的?
人生的痛苦,有兩個最主要的來源,一個是選擇,一個是欲望。合理的欲求能夠增進我們前進的動力,而過分的欲望,只會將我們拖進無盡的深淵。莊子曾在幻境中與一具骷髏對話,他談到人世間種種名利誘惑,想要幫助骷髏起死回生時,骷髏立刻逃跑了。我們所追求的,如果是實現(xiàn)人生的價值,那么伴隨價值而來的其它東西,就有可能成為羈絆,讓你停滯不前。很多時候,我們所為之困擾的都是些脫離生命本真意義的雜事、亂事、瑣事,它捆住了我們,讓我們無法盡情馳騁。殊不知如果你還關注,說明你還在乎,只有真正放下,才能真正放開。對待生死之悲,也是一個道理。
我說這些,不是在鼓吹追求死亡,也不是宣傳黃老之學,放棄一切。只是當我再次注視媽媽,看到她原先烏黑的秀發(fā)中陡然生出的一縷白發(fā),感到既心疼,又不知所措。何妨把生命看作一點一點融入自然的過程,那樣,我們的心就逐漸釋然淡然了。莊周在妻子死后鼓盆而歌,不是他不在乎妻子不是他不愛妻子,而是他將生命的過程如同春秋時序交替一般看待,將對妻子的摯愛融入對自然的熱愛和謳歌之中。超然的背后,是對美好生命的熱愛,是對生命本真的敬重。
蘇軾在《醉翁操》中寫道:“瑯然,清圓,誰彈?響空山。無言,惟翁醉中知其天?!焙螘r,我們能夠達到醉翁那般境界,陶醉于綺麗山水、空澗鳴泉之中,去聆聽那自然的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