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凝聚力的空間功能

董巖

《漢書》中提道：“重土安迂，黎民之幸;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也?！边@是以農耕經濟為支撐的中古時期中華民族生動的現(xiàn)實寫照，彼時絕大多數(shù)人以土地為基礎，以血緣為聯(lián)系，群居傳續(xù)。在“安土重遷”思想的長期影響下，人們流動性低，同一宗族的聚集性強，“家族”在這樣的傳統(tǒng)社會結構中發(fā)揮著根本性的作用。

在傳統(tǒng)社會中，人們首先依賴的是自己的家庭或者家族。一般來說，一個家族常常表現(xiàn)為同一祖先以血緣關系為紐帶聚集在某一區(qū)域，并按照一定的規(guī)范而結成社會關系，具有血緣性、地緣性、聚居性、禮俗性等特點，同時通常都有族長、族規(guī)、族田、宗祠、族譜、家訓等要素。在家族本位的影響下，人們?yōu)樽非缶駥用娴臐M足開始“尋根溯源”“追宗溯祖”，而承接這種精神寄托的物質載體就是族譜和宗祠。

族譜實現(xiàn)的三個維度需求

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最基本信仰是祖先崇拜。“葬我祖先的地方是我鄉(xiāng)落葉歸根;葬祖墳以見列祖列宗……”事實上，祖先崇拜同時還具備了兩個功能：首先，祖先或族長是宗族的化身，是同宗族認同意識的具象化，即“同宗共主”的意識;其次，“同姓同宗”的“我族”意識亦由此而生。其所昭示的“祖先神化”顯然比動植物圖騰是更有利的觀念武器。那么，祖先是誰？在何處供奉？——族譜、宗祠。

“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角度來看，修族譜，主要是實現(xiàn)了三個維度的需求：精神需求、現(xiàn)實需求和教育需求?！北本煼洞髮W文化創(chuàng)新與傳播研究院副教授李海峰談道。當一個人的事業(yè)達到了一定的程度，他的精神家園就需要一個依托，或者說希望為自己的成功找一個理由，而通過的方式往往是“追宗溯祖”。比如唐太宗李世民，在“追尋”自己的祖輩時一直回溯到了老子李耳，這都是出自同樣的心理——“我們一定要找到我們現(xiàn)在這么好的根源是什么”——這也是溯本逐源的一種精神需要。

從現(xiàn)實需求來說，在家譜建立起來以后，能夠密切所有同宗人的關系。個體畢竟是渺小的，一般人都渴望群體的歸屬感，而族譜就相當于建立了一個群體的密切關系。同時修族譜、建祠堂不僅僅是能夠找到同宗同族的人，在修建的過程中，這些人還會或多或少地見面、打交道，一起團結起來做一件事，這更為將來的互助支援打下來基礎。事實上，在中國人的家族觀念中，血緣可以說是一個無法被人類社會進步所徹底剪斷的自然性紐帶，可以說是人際關系網中最主要的組成部分。修族譜能夠實現(xiàn)的第三個層面的需求是教化子孫后代。在修家譜的過程中，人們會將祖先的事跡、功業(yè)、德行或者是訓誡做系統(tǒng)的梳理和記錄，能夠讓孩子們從小培養(yǎng)自豪感，受到激勵、得到教育。

傳統(tǒng)文化中的家譜與祠堂

“事實上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一個很核心的思想，就是‘一?！崩詈７逭J為，從空間上來說，中國傳統(tǒng)文化講究天人合一，就是人源自于天和地，天生之，地養(yǎng)之;同時“一”的觀念還包括家國一體，即中國文化提倡家庭和睦、家國同構的觀念。從時間的觀念上來說，中國的傳統(tǒng)是在一條時間軸上追尋從祖宗、祖父母、父母到自己這一代人，是一個完整的一以貫之的生命鏈條。這也形成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所流傳的，祖輩如果具備極好的德行、功業(yè)，那后人一定要守則自律不能辱沒門風。也正是這種家族一體式的觀念，導致了中國人不管達到什么樣的高度，都會念念不忘一個詞“光宗耀祖”。

從精神的一體性落實到物質的呈現(xiàn)上，與“祖”鏈接最緊密的就是族譜、宗祠。同時這兩者在中古時代最初的建制時往往會將“祖”推舉至一個“神”的位置，即古人常說的“祖先護佑”。而中古文化中所提倡的“以孝通天、以孝感天”，就是通過“祖宗神化”的方式，將人倫與天道相串聯(lián)。

“在我們所研究的中華文化基因圖譜的過程中，設定了一個圈層的結構，在最核心的部分包含了三個核心的基因：道、中、和?！崩詈７暹M一步介紹，綜合傳統(tǒng)文化，不管是儒家、道家、佛家，都有一個求道、證道、行道的“道”;“中”與“和”取自《中庸》里的“中者天下之大本也”“和者天下之達道”。擴展到圖譜的第二個圈層，包括了從人與自我、人與家庭、人與社會、人與自然四個層面展開的30個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基本理念系統(tǒng);圖譜的最外圈是更為詳實的君子人格養(yǎng)成實踐。統(tǒng)文化當代價值凝聚”，探討中華傳統(tǒng)文化如何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對接。而這三個子課題中，都涉及到了族譜、祠堂等深植傳統(tǒng)文化中的要素。

家譜編修中的變與不變

2017年李海峰教授所在的北京師范大學文化創(chuàng)新與傳播研究院課題研

“中華傳統(tǒng)文化基因圖譜”是目前李海峰教授研究的課題之一，“關于家教、家風，還有包括族譜、祠堂這種屬于家庭倫理重建的內容，都在我們現(xiàn)在所研究的課題?！崩詈７甯嬖V筆者，《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課題共有五個課題， “中華傳統(tǒng)文化基因圖譜”是其中一個子課題，其目標是要梳理和尋找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而另一個子課題是研究“從個體到家庭”，即研究從中國傳統(tǒng)的大家族，演變?yōu)楝F(xiàn)在一個個小家庭的過程中是怎樣重建倫理秩序的，最后一個子課題的落點是在“中華傳究組調研走訪了浙江浦江縣的鄭氏家族，從其家族數(shù)百年的傳續(xù)歷史中，梳理分析了以家族精神為核心的規(guī)矩、格言、法度、禮儀等多方面內容。

鄭氏家族興盛于明朝初年，曾有3000人共食、九代同堂的盛景，明太祖朱元璋御賜“江南第一家”。其家族族譜現(xiàn)存已達數(shù)十箱，在沿革傳續(xù)中，最大的變化在于增加了“女性入譜”的事例。中古時期家譜的修建皆以男性枝蔓繁衍為主，女性以“妻”的身份入夫家族譜，即“之子于歸”，夫家才是一個女子的最終歸宿。但是現(xiàn)在會因為某些家族女性有非常成功的事業(yè)表現(xiàn)、對家族做出了巨大貢獻，或是她在新一次的家譜修繕中出資，會將其列入家譜之中。“鄭氏家譜不是重新編修的，而是傳續(xù)下來的，數(shù)年進行一次增補，因此這種有別于歷史沿革的變化，可以說已經具備了新時代的氣息。”李海峰表示。

有別于一些人認為只有富貴之家才會編修家譜的看法，事實上，在中古時代家譜是廣泛存在于城市、鄉(xiāng)村不同地域的各個家族中的。這也源于現(xiàn)代與古代編修家譜的一個不變之處——具有一定經濟基礎的家族成員主導編修或出資編修家譜。與“英雄不問出處”同理，不論古今，家境平凡的家庭同樣能夠涌現(xiàn)有能力的人，一個家族中所轄人員眾多，當有人出仕或經商成功，在物質資源充沛的情況下都可以出資修建家譜。

而變化之處在于，現(xiàn)代修建家譜的成本降低了，即使家族中并沒有顯赫身份的成員，同樣可以通過集資修建家譜。首先，現(xiàn)代社會通訊發(fā)達，電話、網絡、社交平臺普遍化，從收集訊息來講，遠比古時降低了難度，也節(jié)約了成本;其次，文化的普及使制作、編輯、印刷等細致工作的人力、物力成本降低了。簡單來說，現(xiàn)在編修一本家譜所需要的資源收集比古時更便捷，資金也相對降低了很多。

宗族宗祠的社會功能

宗祠作為一個空間場所，從最初簡單的祭拜祖先，到后期發(fā)展成為了一個具備多種宗族功能的使用場景。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傳續(xù)中，宗祠曾經具備眾多以宗族為中心的社會功能。在單純的祭祖之外，宗祠還具備公共聚會功能，即召開宗族大會、宣布重要事項、例行會議商討等;公共教育的功能，如公學開課、幼兒啟蒙、公共圖書館、定時的家訓誦讀等;家族法度審議、執(zhí)行的功能;祈福祭祀、義診慈善、家族文化累積功能等等?！爱敶怂艿慕逃涂萍妓汲庇绊懴碌挠^念轉變，使宗祠這種具有一定神話、崇拜性質的古人敬神的場所接受度在降低?！崩詈７灞硎?，事實上，由于各種不同的原因，如家族逐步家庭原子化的過程、族人聚集性的降低等，宗祠所具備的社會功能屬性已經逐步被弱化。

另一方面，李海峰認為，雖然宗祠的社會功能有所降低，但“家族凝聚力的空間功能仍舊保有”?！霸卩l(xiāng)村和南方一些富裕地區(qū)，宗祠不僅得到了保存，并有一定的持續(xù)建設?！毙藿ㄗ陟舻倪^程，比編修家譜更能夠團結家族成員，紙質印刷品可以通過各種渠道送達家族成員手中，而宗祠一磚一瓦皆存故鄉(xiāng)，總能吸引更多族人回歸故里，促成更多的團聚。

而憑借逐年修繕沿襲至今的宗祠更是保留了一部分的固有功能性。如前后“五進”的鄭氏宗祠，仍以一個龐大的體量存于浦江，在一些特定的日子，已經分散的小家庭會在這里重新聚集為一個大家族，共同舉行一系列憶先賢、勵今人的活動。在李海峰走訪的另一個調研家族的“徐氏宗祠”，至今仍通過在此的一些集體儀式來保持家族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如二月初八的宗族祭祀，三月初八的母親節(jié)，初一十五的齊誦家規(guī)，全部宗族都要集中到宗祠。

以德傳家

中國是一個講究差序之愛的國家，“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實際上在古時家族宗祠文化中已有啟示，彼時的宗祠構建本身含有一定的慈善功能。比如公田、義學，面對的都是家族中孤苦貧窮的家庭。這也相當于一個國家下屬的小群體內部的自我調劑，家族內部通過血緣關系加固下的互助互愛，放大至上層其實也起到了穩(wěn)定社會的作用。古時宗祠的這種設定，源自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以德傳家”的理念，道生之，德蓄之，講究倫常之道，看中積德行善。

“事實上，企業(yè)家最先重拾的是對一個家族的維護，比如幫助一些有困難的家族親屬，慢慢地會更加深化到一個精神的層面，意識到應更多、更好地把家族的精神保存下來，進而開始修家譜建宗祠。這是一種從無意識地做到自覺地做的過程，當具備了這種‘文化自覺，進而會更全面地開展家族文化的傳承?！崩詈７逭J為，企業(yè)家應在逐步開啟文化自覺的過程中，意識到自己的責任與使命，通過修家譜建宗祠這樣的事情，將許多看似實際的東西升華到一個精神的層面，從而與傳統(tǒng)接續(xù)起來，與歷史接續(xù)起來，最終完成更高級的自我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