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睿萱
媽媽告訴我,一樓對門住著一個精神病,但他不傷人,你見了別怕。
中午,一個人去上學,外面寒風呼嘯,天色陰沉暗黃,我有點不想出去。剛開門,一股令人作嘔的臭味就涌了過來,刺激著我的鼻腔。我小心翼翼地呼吸著走下樓,味道越來越濃。在一樓拐角,我站住了,他家開著門。我又仔細地看了兩眼,與墻產生裂縫的門框,生出鐵銹的門檻,貼過“?!弊值哪z印,被紙團塞住的貓眼,還像平時一樣,只是門開了一條很小的縫。
說好不害怕的我,突然害怕起來。
屏住呼吸,飛快地沖到門外,應該沒問題。剛跑了一半,恰巧在他家門前,我減速轉彎,突然眼前一黑,我嚇得抬起頭來,還未看清臉,又嚇得趕緊低下頭沖了出去。
一路飛奔到學校,聽到北風卷起落葉的聲音,聽到落葉被風砸在水泥地上的聲音,聽到狗吠,聽到鳥鳴,聽到汽車喇叭刺耳的聲音,都那樣讓人愉悅,讓人放松。只要,不是腳步聲。我不敢回頭,沖進了校園。好不容易靜下心來,又忍不住好奇,拼命地回憶,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黑色的頭發(fā)長到肩膀,亂七八糟地糾纏在一起;臉,似乎是黑黃色的,深色的外套。記不清了,太嚇人了。
此后數日都是平靜的,那生銹的鐵門仍緊緊地閉著,時而傳出很大的電視聲,我卻格外心安。
一天,暖陽高照,在門口遇見一個我從未見過的老奶奶,抱著什么東西,身子接近九十度的傴僂著,活像一個“佝”字。她纏著許多抹布似的頭巾,遮住大半張臉?;彝煌坏拇竺薹?,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衣服很肥很不合身。她又弓著身子,離遠了看竟像是一個挺大的破布包袱,僵硬、緩慢、遲滯地移動,好像是那個包袱正被人一下一下吃力地往前推。在門口相遇,我下意識地說了句奶奶好,她愣了一下,便又向前挪動。我?guī)退鲎×碎T,待她進去,我卻抬不起腿,呆在門口。他站在門口,長頭發(fā)、深外套、牛仔褲、拖鞋。他看到我,又朝老奶奶看去,然后就退回屋內了。老奶奶已經攀著扶手,一階一階地挪上去,在他家門口停下,正要進去,忽然向我側了側頭,好像說了一句“別怕”,然后進門,輕輕合上。
“別怕”像是對我說的,也像是對他說的。那樣清淡的語氣中,不知融進了多濃的愁,摻了多深沉的痛,糅了多少的無可奈何。那聲音,喚起了我心中的楊絳先生,總覺得有一種“幸運者對不幸者的愧怍”,正從我的心里滋長出來。于是我又害怕著,跌跌撞撞地跑上樓去。在窗口站了一會兒,不久就看到她爬上一輛三輪車,吱吱呀呀地蹬,融進了冬風里,很慢很慢。
那天與我相遇時,他也很害怕吧?可我,我們,終究沒有勇氣對他說一句“別怕”?;蛟S是出于人性的弱點,或許是因為傲慢與偏見,又或許是早已固化在腦子里的對精神病的印象,總之,是沒說出口的。
有時會想,如果我回到八九歲的時候,會不會和他很熟呢?就像小英子一樣?;莅拆^里的陪伴,那些笑與淚都來自兩個未曾被污染的靈魂,都來自兩顆單純善良的心。之后,總想再與他相遇一次,然后注視著他那或許混濁、或許澄澈的眼睛,輕輕笑著對他說“別怕”。
我就一直等,等到冬風吹成春風,等到春風吹綠了柳梢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