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發(fā)燈
突如其來的一場變故,如一根堅(jiān)實(shí)的悶棍,將這個本來就搖搖欲墜的家庭敲得暈頭轉(zhuǎn)向。最先暈的,是這家女主人楊二嬸。
這家人共有六口人,老兩口、少兩口和兩個孫子。兒子文化雖然上過高中,但卻是個老實(shí)得近乎木訥的人,還有輕微的智障。好不容易進(jìn)了離家不遠(yuǎn)的一個瓷磚廠上班,才剛?cè)ゲ坏揭恢?,卻因下班搭乘同事的摩托車回家時,不幸連人帶車摔到公路外的山崖下,同事當(dāng)場就死了。承祖宗保佑,文化命是保住了,卻整癱瘓了,整天躺在堂屋的涼椅上,動彈不得,拉屎撒尿都要人幫忙。且不說醫(yī)好以后能成個什么樣子,單就眼下這大筆的治療費(fèi),也不知道從哪里去湊。兒媳婦林玉兒又剛生育不久,帶著三歲的大兒子文章和剛滿月不久的小兒子文杰睡在主臥室里,一會兒喊換尿不濕,一會喊兌奶粉,屋里屋外不時傳來孩子的啼哭聲、林玉兒的叫罵聲和文化要瘋不瘋、要傻不傻的自言自語。里里外外都要張羅,楊二嬸跑得頭都暈了,面對這樣的境況,她怎能不暈?zāi)兀?/p>
現(xiàn)在一家人生活的重?fù)?dān),全壓在了楊二嬸丈夫文見平的身上。老文也真是老了,在城里,他這個年齡早就該退休享清福了,然而面對眼前的家庭境況,他的窘困和磨難才剛剛起步。六張嘴巴就靠他種點(diǎn)莊稼糊弄著,這樣下去,何時是個頭呢?
面對這樣一個爛攤子,楊二嬸每天都唉聲嘆氣。她唉聲嘆氣也只能在心里,一旦表現(xiàn)出來,就會惹林玉兒不高興。林玉兒雖然文化不高,但相貌卻很端正,聽說還在上小學(xué)的時候給她說媒的人就踏破了門檻。當(dāng)初要不是林玉兒父母看文化家地勢條件好、離城近硬壓著,林玉兒才不會嫁過來呢。面對這樣的情況,林玉兒當(dāng)然也煩。換誰誰能不煩呢?林玉兒一煩,就要罵人和摔東西。她罵也不罵老人,就罵文化這個不中用的東西,嫁給你這樣的男人,還不如沒有呢。她說的沒有,一方面是說做家務(wù)掙錢這些指望不上,另一方面是擔(dān)心以后夫妻生活也指望不上了。摔東西也不摔大人的,就摔小孩的奶瓶啊,帽子啊,還有幾個撿來的破爛玩具。
到年底,文化基本能下床活動了,但腦子卻更加不好使了。比如,問他父母的名字,他回憶老半天,才能勉強(qiáng)想起。早上喊他起來吃飯,他不去端碗,而是拿了長木柄的瓢去攪潲水桶。人家當(dāng)爸爸的對孩子疼得不行,又是親又是抱,但文化連自己孩子看都不看一眼,仿佛在眼前的是別人的孩子。甚至偶爾看到自己媳婦吃得好些,他還要吃醋、生氣。
林玉兒心情越來越差,孩子不到7個月,她就早早地?cái)嗔四?。好幾次小家伙都差點(diǎn)哭背氣了,林玉兒也懶得哄一下,反而鬧著要出去打工?!拔乙鲩T,明早上就走。”一天晚上吃過晚飯,林玉兒對楊二嬸說,語氣完全不像是商量,而像是原則性的告知一聲。平常,林玉兒有什么事都是和婆婆說,這個家是婆婆當(dāng)家,至于丈夫文化嘛,早就被他忽略不計(jì),或者說,已沒有和他商量的必要了。
楊二嬸先是一怔,隨后明白了,兒媳出門,肯定不會是好的預(yù)兆。但她不知道怎么來勸說和挽留林玉兒,她的勸說帶著請求和絕望,人一旦絕望,就無所求,語氣反而平和了:“要出門你也該早說一聲嘛,再說孩子還這樣小,你走了他們怎么辦呢?”
林玉兒終究還是走了,把這個支離破碎的家庭,兩個天真無知的孩子和自己病臥在床的男人丟給兩個年邁體弱的老人,毅然決然地出門去了。
林玉兒出去兩年了,一直沒給家里寄錢。開始,還隔三岔五打電話問問兩個孩子的情況,久而久之,電話也不打了,就這樣杳無音訊了。有人說,林玉兒沒讀多少書,也沒一點(diǎn)技術(shù),只能去城里的洗腳城上班。有人說她是進(jìn)了歌城,更多的說法,則是她在外找了男人,給有錢人當(dāng)小三,曾經(jīng)跟她一同到廣州某制衣廠的老鄉(xiāng),還親眼看到她公然和別的男人勾肩搭背雙宿雙飛。
這些,早成了村里一個公開的秘密,可楊二嬸卻是最后知道的那個人。有什么辦法,誰叫他兒子出了這樣的事呢。她開始還罵村里人嚼舌根,想指桑罵槐地挽回點(diǎn)面子,沒多久,她明白了,這都是徒勞的,越罵越惹人在背后指指戳戳。到后來,不管人們怎么說,她都不管也不罵了,即使剛好撞見別人說閑話,她也假裝沒聽見。
到了第三年,林玉兒打電話來要求離婚。楊二嬸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沒有兒媳的日子,林玉兒突然打電話來,她反倒不自然,她在心里問自己:“???我還有一個兒媳婦???”林玉兒打電話來說要離婚,她并不感到有多意外,她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但沒想到來得這樣早,這樣直接。她明白說什么都是徒勞,但她還是試探性地挽留了一下,林玉兒的態(tài)度相當(dāng)堅(jiān)決:“這婚肯定要離,還有,兩個兒子我一個也不會要?!?/p>
林玉兒離婚的要求當(dāng)然被楊二嬸拒絕了。被拒后,林玉兒每過一兩個月都要打一次電話來,雖然楊二嬸每次都找理由拒絕了,次數(shù)一多,楊二嬸就煩了,煩得做飯、吃飯、睡覺都在想這個事,因?yàn)檫@事兒她已經(jīng)快崩潰了。她明白以兒子的情況和整個家庭的現(xiàn)狀,林玉兒是不可能再回家生活的,于是就有些松口了。
“離婚可以,但是你至少要帶一個孩子走,不然我們怎么養(yǎng)得活呢?”不管楊二嬸怎么勸說甚至哀求,林玉兒牙齒都咬得緊緊的,絲毫沒有一點(diǎn)改口的跡象。
文化家的事,在全村已經(jīng)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左鄰右舍對林玉兒的所作所為都憤憤不平。更讓人憤怒的是,林玉兒為了達(dá)到快速離婚的目的,竟然在春節(jié)前帶著一個操外地口音的強(qiáng)壯的男人到家里來了。那天,楊二嬸家門口圍了不少人,都是來看熱鬧的。林玉兒出門三年,早沒了以前在家時的土氣,她穿著皮衣皮短裙,黑絲襪子,脖子上套著一根金晃晃的鏈子,惹得咬著葉子煙袋管的老頭子也忍不住朝林玉兒胸前和胯下多盯幾眼。
林玉兒開始還有點(diǎn)不好意思,說這個男人是她請的駕駛員,專門送她回來的,旁邊有人看不下去了:“什么駕駛員喲,他不就是你的野男人嘛。”林玉兒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開始還耐心地辯解,被問急了,就說“是野男人又如何?”她指著在一邊無事人一般的文化,挑釁地說“這樣的老公,你讓我跟他怎么過?是你,你會嗎?”說完又指著眼前的男人:“他并不是我野男人,他早就已經(jīng)是我家男人了?!?/p>
事情鬧得不歡而散,果然,還沒出村子,林玉兒就坐到了那個男人的大腿上,男人邊開車邊和她打情罵俏。一路上留下大家的怒罵聲:死不要臉!
林玉兒走了,楊二嬸和丈夫哪里都不是滋味,好幾天吃不下飯,睡不好覺,覺得老臉都被丟盡了。文化倒好,人家來那天,沒他事一樣,躲在角落里玩兒子的玩具,頭都不愿抬一下。人家走了,他照樣吃得飽睡得香,讓楊二嬸老兩口氣得不行。又過了幾天,楊二嬸想通了,這樣也好,事情雖然沒有解決,但家里總算恢復(fù)了平靜,就這樣拖著至少比隔三岔五來騷擾要好吧。
就這樣又過了半年,林玉兒沒打電話來,楊二嬸的生活基本回到了之前的軌道上。經(jīng)歷了之前的騷擾和羞辱,恍恍然中,林玉兒在楊二嬸腦子里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清晰是因?yàn)榭吹絻蓚€孫子活蹦亂跳,模糊是看到她坐在那個外地男人的車?yán)锝^塵而去,頭都沒回。林玉兒的形象比那個外地男人的陰笑還要陌生。或者,林玉兒根本就不曾在這個家里存在過。
好景不長,林玉兒的電話催命鬼一樣又追來了,這次比前幾次都要來得陡峭和險惡。她帶著殺氣的聲音像厲鬼一樣直接威脅著楊二嬸:“再不同意離婚,我就親手殺了兩個娃娃,再和你們同歸于盡!”
聽到這里,楊二嬸直接崩潰了。她很難將這個潑婦、惡婦一樣的女人與多年前乖巧、賢惠的兒媳婦聯(lián)系到一起。該怪那場該死的交通事故嗎?怪那可惡的男人嗎?還是怪那讓人又愛又恨的嘩啦啦響的百元大鈔嗎?楊二嬸不知道該怪誰,覺得怪誰恨誰都是徒勞。也許,最該恨的,是自己那不爭氣的兒子,或者是這不幸的命運(yùn)。
對于楊二嬸來說,自己聽到這些定時炸彈一樣的威脅,并不會受太大的影響,然而讓兩個從小都沒享受過母愛的小孫子和精神恍惚的兒子聽到,就確實(shí)不應(yīng)該了。
楊二嬸家里孩子從小就帶得粗糙,平時說話也沒注意要在孩子面前忌諱什么,該說的不該說的,都敞開對孩子說,也不管他們受得了受不了。所以,自然而然,文章、文杰這兩個小家伙都聽到了媽媽說要?dú)⒘怂麄兊南?。盡管這只是威脅,兩個小家伙卻鄭重其事的,把這個沒什么印象,甚至根本就不曾有過印象的被稱為媽媽的女人,當(dāng)成一種外來的、強(qiáng)行入侵的惡的象征。
那時候文杰已經(jīng)6歲多,一天晚上,當(dāng)他從奶奶口里知道這個消息后,顯得非常詫異,他瞪大眼睛緊鎖著眉毛,露出一副無比焦急、無奈的神情:“啊,媽媽要?dú)⑽覀?,但我還沒活夠,我還不想死?!蔽慕苷f完后,還一直喃喃自語:“媽媽說要?dú)⑽覀?,媽媽,你怎么會殺我們呢……”文杰把“殺”字拖得很長落得很重,仿佛一把很鈍很鈍的刀子割在他鮮嫩的頸子上。這時候,到外面撒尿的哥哥文章進(jìn)來了,文杰很不甘心,他想看看哥哥有什么反應(yīng),或者有什么好的應(yīng)對辦法,于是將從奶奶那里聽到的話說了一遍,誰知文章顯得非常老成,非常平靜,完全出乎文杰的意料。文章聽完后沒有說話,他不緊不慢脫完鞋子和襪子,又不緊不慢地爬到床上、鉆進(jìn)被窩,才慢吞吞地說:“嗯,她要?dú)ⅲ蜌h,殺了也要得,死了下輩子投個好胎……”這語氣,完全像一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人說出來的。
文杰對哥哥的反應(yīng)顯然很不滿,哥哥倒是見過媽媽,他都三歲多了媽媽才走的,他當(dāng)然無所謂,就是死了也甘心。但我那時候還那么小媽媽就走了,現(xiàn)在連媽媽長什么樣都不記得了,就這樣死了多不劃算。文杰嘴里嘟囔著,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如果說兩個孩子的反應(yīng)都是平靜的,是死水微瀾,那他們的爸爸也就是文化的反應(yīng),就應(yīng)該是江河咆哮了。聽到這話后,平常沉默寡言的文化竟然大發(fā)雷霆,他晃著腦袋跺著雙腳大聲吼叫:“一天就離離離,離你媽個頭,再喊離再喊殺娃娃,老子先把兩個娃娃殺了,看哪個怕哪個。”
文化的話,讓楊二嬸老兩口驚恐萬分。人一旦被逼急了失去理智會做出什么樣的舉動,誰能預(yù)料呢?何況是文化這樣一個并不完全正常的人。
老兩口首先停止了手中正做著的活,決定讓兩個孫子不去上學(xué)了,理由是怕路上遇到什么不測。后來又覺得不上學(xué)是不行的,一是耽誤了學(xué)習(xí),二是把兩個小家伙放家里,文化的一舉一動誰監(jiān)管得了呢?經(jīng)過再三商量,決定該上的學(xué)還是要上,只是由一個人看住文化,一個人專程護(hù)送孫子上學(xué)和放學(xué)。
如此進(jìn)行了快一個月,楊二嬸老兩口被折騰得筋疲力盡。一天,楊二嬸到學(xué)校接孩子時遲到了幾分鐘,發(fā)現(xiàn)兒子文化竟然也到了校門口。楊二嬸嚇得不行,一邊埋怨丈夫老文失職,一邊飛奔過去,搶在兒子前面將兩個小家伙攬入懷里。兒子卻假裝沒看見一樣,偷偷回去了,回家后,還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生?;氐郊依?,楊二嬸才知道老文的老風(fēng)濕又犯了,行動困難,才讓兒子文化溜了單。
“既然管不住,那就任他去吧?!崩衔臒o奈地說,量他也不會對自己親生兒子怎么樣。楊二嬸也實(shí)在想不出什么好辦法,只能在護(hù)送孫子上學(xué)時警覺些罷了。上學(xué)途中,楊二嬸發(fā)現(xiàn)文化竟然也悄悄在跟蹤,開始她還擔(dān)心他會對兩個孩子不利,直到后來發(fā)生了一件事,倒讓楊二嬸徹底放下心來。事情是這樣的,上學(xué)的那一段鄉(xiāng)村路比較窄,楊二嬸帶著孩子在前面走,同村的王五爺挑著一擔(dān)大米準(zhǔn)備去鎮(zhèn)上賣,兩個調(diào)皮的小家伙老在前搗蛋,不讓王五爺超前。偷偷跟在后面的文化反而被惹火了,他以為這個王五爺是妻子林玉兒派來的奸細(xì),一直在跟蹤兩個兒子,想伺機(jī)要對他們下手,所以二話不說,直接沖上前去揪住王五爺?shù)囊骂I(lǐng),準(zhǔn)備教訓(xùn)教訓(xùn)這個老不死的家伙,被楊二嬸拉開了。后來,每到放學(xué),文化都比楊二嬸先到校門口。楊二嬸這才明白,兒子文化雖然不愛說話,雖然腦子有點(diǎn)問題,但他確實(shí)是真正愛自己兒子的,甚至比爺爺奶奶愛得還偏執(zhí)、愛得還深。他之所以也說出那樣的狠話,只不過是想給妻子一個下馬威,擔(dān)心她真殺了兩個兒子。
這時候,文章和文杰都漸漸長大了,文章已經(jīng)上三年級,文杰也讀幼兒園中班了。雖然學(xué)校減免了學(xué)費(fèi),每月還補(bǔ)貼幾百元生活費(fèi),但各類生活開支還是使這個本就貧困的家庭捉襟見肘,兩個孩子長得又快,很快衣服褲子都不夠穿了,常常是初冬了兩個娃娃還穿著單衣,即使有別人送的厚衣服,也是連肚臍眼都遮不住。腳上要么穿著夏天的涼鞋,要么穿著腳趾都已經(jīng)外露的爛膠鞋,從來都不穿襪子。在同學(xué)們都在講究名牌的時候,他倆的穿著讓人看了非常寒心,更別說玩具和零食這些奢侈物了。
林玉兒自從出去打工后,先后認(rèn)識了四個男人,準(zhǔn)確地說,是和四個男人同過居。那次帶回去的,已經(jīng)是她第二個男人了。最后一個,是一個五十多歲的開塑膠廠的老板。剛開始時,老板見她有幾分姿色,對她還不錯,還承諾要跟她結(jié)婚,說是等他離婚了就馬上跟她結(jié)婚,她就一直期盼著,老板這婚終究是沒有離成。后來,老板玩膩了,又開始天天在外面找女人,花天酒地,明顯冷落了林玉兒,動不動還要打她。老板還厚顏無恥地把林玉兒介紹給生意上的伙伴,讓她陪人家睡覺。林玉兒徹底厭倦了,死心了。她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老實(shí)、純潔的男人是多么可愛。自己的丈夫文化,雖然太老實(shí)了點(diǎn),但她對自己卻是百依百順的,即使是胖乎乎的,卻也不像眼前這個有錢的男人胖得這樣油膩膩。
于是,在出門第六個年頭的時候,林玉兒回到了縣城。剛開始,林玉兒是住在一個豪華的賓館里,平常在大城市住慣了,感覺這里一切都不順心,礙手礙腳,手腳都有點(diǎn)伸展不開。以前被有錢人寵壞了大手大腳慣了,坐吃山空,用錢如流水。但現(xiàn)在沒有了固定收入,從開塑膠廠的男人那里得到的那筆錢也花得差不多了,時間長了,不得不搬到了一個便宜點(diǎn)的日租房里。
林玉兒耍慣了,不想去找事做,估計(jì)一時半會兒她也找不到事兒做。由于家里離縣城不是很遠(yuǎn),林玉兒生怕遇到熟人,坐公交車、買東西、吃飯都十分謹(jǐn)慎,每次出門都戴一個大大的墨鏡,再戴上一頂長檐帽子,實(shí)實(shí)地遮住了大半張臉。更多的時候,她選擇整天窩在窄小的旅館里,無所事事。出門在外的這幾年里,林玉兒只學(xué)會了如何討男人歡心和如何當(dāng)好一個小三,她早就厭倦了當(dāng)小三的日子。這時候倒是真的有點(diǎn)想家,想念兒子了。家,在她無所事事的日子里,成了最后一根精神稻草。但即便是這樣,她仍然心比天高,她對自己說,我放不下的,主要是兩個孩子,肯定不會想那個沒用的家伙,況且自己對兩個孩子的想念,也只是暫時無聊的一種寄托,有機(jī)會,我林玉兒還要東山再起。
今年,開州城的夏天來得有些晚,“端午”都過了,太陽仍懶洋洋地伸著腿腳打著哈欠,一副沉醉在春風(fēng)雨露不愿醒來的樣子,一點(diǎn)都不像夏日陽光那樣驕傲和毒辣。陽光暖暖地照在漢豐湖上,一只黑黑的小野鴨小船一樣從湖面上悠然劃過,留下一條整齊的白浪,猶如一個小黑鐵鉤子拽著一條白絲帶在勻速前進(jìn)。起風(fēng)了,撫柳的微風(fēng),水面開始一蕩一蕩的。野鴨又如乘坐搖搖車的嬰兒,尾巴向上翹著,黑頭不時地往水里啄一啄。野鴨漸漸遠(yuǎn)去,水波隨著風(fēng)力的大小,人的皺紋一樣變化著,一會兒像是中年人的皺紋,一會兒又像是老年人的皺紋,風(fēng)越大則皺紋越深。沿岸淺水區(qū),幾株水草,如皺紋下的眉毛,隨波點(diǎn)著頭,一下,又一下。
湖岸邊,一排排榆樹長得正旺,如一個個頂著草帽并排的壯漢。榆樹下的觀光自行車道上,幾個男孩子在玩跳馬,由其中一個男孩作“馬”,彎腰直立手撐地面,另一個張開雙腿,飛快從“馬”上飛越而過。輪到一個大個子當(dāng)“馬”了,跳馬的卻是一個瘦小個??粗@個大的“馬”,瘦小男孩有點(diǎn)犯難了,他夸張地往后面退著,助跑了好幾次才向前作出俯沖的姿勢……林玉兒被眼前這一幕吸引,看呆了。林玉兒想,文章應(yīng)該也這樣大,也會玩這樣的游戲了吧。要是把兩個兒子也帶到河邊玩玩,那該多好!她又想,他們長高了嗎?生活開心嗎?兩個小家伙會打架嗎?他們會想媽媽嗎?會恨媽媽嗎?這種心理越來越強(qiáng)烈,于是林玉兒打算回老家去看看。
為了防止別人認(rèn)出來,林玉兒決定好好打扮一番。但是,她又有些糾結(jié),到底是打扮得漂亮些還是老氣些呢?打扮漂亮些讓孩子看到,當(dāng)然好,到時給他們留下個好印象,如果讓其他人看到,肯定又要大罵她一頓“你這個騷貨,你這個狐貍精”。想了想,林玉兒還是拿出了在外面時最喜歡穿的衣服,像做賊一樣偷偷在臉上、腮上抹了些粉,又戴了個大墨鏡,將大半個臉遮住。她坐公交車到了鎮(zhèn)上,就悄悄潛伏到屋旁的竹林里,等待著時機(jī)。
這時正值傍晚,竹林里靜悄悄的,村民們都還沒有回家,雞未進(jìn)籠,狗未叫。竹林旁,是一塊干濕勻凈的空地,這幾年,由于人們大量外出,地里顯得非常冷清。這塊空地被野草包圍,里面開滿了藍(lán)色的、黃色的、粉色的、紅色的小花,滿天星一樣。也有噴香撲鼻的野蔥、野蒜、側(cè)耳根、香椿苗,這些構(gòu)成了大地的后花園,林玉兒突然對這些植物親近起來。
突然,屋里傳來婆婆楊二嬸的罵聲。兩個孩子在屋外的院壩里,邊做作業(yè)邊挨奶奶的罵。特別是文章,剛剛在學(xué)校和人家打架,被老師罵了還被罰了站,奶奶正在教育他。文章從小就沒個好習(xí)慣,不是偷了人家的鉛筆就是摸了女同學(xué)的屁股。這一次,因?yàn)閯e人說他“沒有媽媽,爸爸也是傻瓜,不知道他是哪里來的野種?!彼秃蛣e人狠狠地打了一架,奶奶還到學(xué)校給老師作了保證。小兒子文杰已經(jīng)在讀幼兒園大班了,還算聽話。
林玉兒躲了將近兩個小時,一直想等兩個兒子往竹林這邊走來,近距離看看兩個小家伙長什么樣,但是直到他們做完作業(yè),又嬉鬧了好一陣,天都黑了,兩個兒子也沒走到竹林這邊來,林玉兒只好悻悻地回到了城里的日租房。
林玉兒實(shí)在太無聊了,她對兩個孩子的想念越來越明顯。她不甘心,雖然這次探望不成功,但也算見到了孩子,她的要求并不高,下一次,肯定能行的。于是她又選了一個下午,決定再去一趟看看。這次準(zhǔn)備直接去學(xué)校,在兩個小家伙放學(xué)的時候,應(yīng)該能看到他們吧,誰知趕到學(xué)校一看,才知道已經(jīng)放假,學(xué)校冷冷清清的,只有一個年邁的看門老頭在看報(bào)紙。林玉兒不得不又悄悄潛伏到家旁邊的竹林里,等待時機(jī)。
這次,林玉兒運(yùn)氣很好,終于看清楚兩個孩子,他們正在為爭一個撿來的破玩具而打架。文章是個胖高個,只是眼睛有點(diǎn)小,臉上摔得鼻青臉腫,青一塊紫一塊,還有幾個紅里帶黑的小疙瘩,應(yīng)該是上次打架留下的痕跡吧。他穿著帶V領(lǐng)的白T恤,V領(lǐng)的線縫向外翻著,像被撕下了一段,耷拉在胸前,仔細(xì)一看,才發(fā)覺是穿反了。
“這家伙,穿衣服一點(diǎn)兒都不講究。”林玉兒又想氣又想笑。再看文杰,他明顯比文章活潑些,眼睛大大的也更有神,但他脖子有燙傷的痕跡,很大的一塊,脖子和胸膛被疤痕連著,感覺動作稍微大一點(diǎn),就要被扯痛的感覺。林玉兒埋怨起婆婆和老公來,他們怎么就這樣不小心呢?把兩個可愛的娃娃帶成了這樣,林玉兒喉頭哽了一下,又埋怨起自己來。也難怪,這樣的家庭,哪來那樣多的精力照看孩子?哪來的錢給孩子買玩具和零食?特別是小兒子,還未滿歲自己就走了,那時候,他還不會喊媽媽啊,更不能原諒的是,自己為了外面那個畜生,竟然說要親手殺了兩個兒子。
想到這里,林玉兒的眼睛模糊了,在淚眼朦朧中,兩個打鬧的孩子離自己越來越近。林玉兒在心里默默喊著他們的名字,文章,文杰,你們近些,再近些,讓媽媽好好看看你們,抱抱你們吧,順便再問問你們想不想媽媽,即使你們說不想,讓媽媽聽聽你們的聲音也好啊。
兩個孩子竟然真來到了竹林邊,來到了林玉兒的眼前,她感受到了兩個孩子因?yàn)榧ち疫\(yùn)動而加快的急促的呼吸聲,也感受到自己的心突突跳得好厲害。孩子在眼前了,她反而害怕了,意識里想悄悄靠近孩子,卻猶猶豫豫下不了決心。這時候,兩個孩子又走遠(yuǎn)了,林玉兒后悔起來,她在自己胳膊上擰了一下,剛才怎么就不喊一聲,讓他們知道媽媽其實(shí)是想他們的。又等了好大一陣,孩子再沒出來,婆婆楊二嬸回來了,丈夫文化也回來了。婆婆還是以前那樣,一副愛嘮叨的樣子,丈夫文化仍然衣服邋遢,目光呆滯,萬事都漠不關(guān)心。天色不早了,雞已進(jìn)籠,狗開始守夜,林玉兒趕緊逃之夭夭,生怕被家人發(fā)現(xiàn),更怕被鄰居家的狗發(fā)現(xiàn)。
回到旅館,林玉兒一整晚都在想著這兩次探娃的經(jīng)歷,再次自責(zé)起來,不光責(zé)怪自己沒抓住機(jī)會和孩子打個招呼,更責(zé)怪自己去了兩趟竟然沒想起給娃娃帶點(diǎn)東西。林玉兒想,下次,下次一定找個好時機(jī),給孩子們帶點(diǎn)好吃的、好玩的,最好是趁其他人都不在,將兩個孩子約出來,帶到城里好好玩一玩,我林玉兒絕不傷害他們也不把他們帶走,現(xiàn)在就想陪他們玩一玩。
決定第三次去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個月以后了,這次探望,她早就在心里策劃了無數(shù)遍。一大早,她先把該買的東西買足,給兩個孩子一人買了兩套衣服,都是新款,給文章的衣服背后帶了個袋鼠頭一樣的帽子,給文杰的衣服胸前有一只可愛的毛絨熊。買了一大包玩具,有會發(fā)聲的變形金剛、有會噴水的機(jī)關(guān)槍、有會敲鼓的卡通孫悟空。還買了各種各樣好吃的零食。買好東西,林玉兒專門租了一輛面包車,她將一大包東西拎在手里,讓面包車停在大路邊,今天是周末,她覺得有把握看到孩子,再把他們接出來玩耍。
今天心情很不錯,林玉兒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像是真回家一樣。竹林和竹林旁邊的空地仍然是那樣親切,這里已經(jīng)成了她回家探望的秘密據(jù)點(diǎn)。竹林旁邊地里的野菜們也長得更帶勁了,幾只鳥兒在地里啄著什么,啄一下,翹一下尾巴,抬一下頭,又啄一下,翹一下尾巴,又抬一下頭。見有人來,鳥兒們撲啦啦飛到屋前的樹上去了,搖下滴滴晶瑩的水珠和片片雪白的花瓣。屋對面的山在雨水的滋養(yǎng)下,綠得亮眼,那些不知名的花都開了,樹都長出了葉子,煞是讓人喜愛。
但兩個孩子都沒在,聽說好像是和奶奶走人戶去了。林玉兒心情突然沮喪起來。她想,孩子不在,帶來的東西總不能帶回去吧。正準(zhǔn)備悄悄往屋里走,丈夫文化出來了。文化今天穿得整整齊齊的,西裝雖然有不少褶皺,但非常整潔清爽,皮鞋雖然質(zhì)量不高,但擦得亮亮的,頭發(fā)也特意抹得濕漉漉的。總的看去,精神面貌不知好了多少倍,往常的癡呆相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簡直就是一種脫胎換骨的別樣的帥氣。林玉兒心里咯噔了一下,竟然莫名其妙地有了一些警覺:他這是要去干什么,難道,是要去相親不成?
好奇心驅(qū)使著林玉兒,來不及多想,她悄悄跟在文化后面,文化上了公交車,林玉兒招呼面包車趕緊跟在文化后面。文化坐車先是到了城里,然后又轉(zhuǎn)了一路公交車,竟然來到血站。難道,她看上了血站哪個女職工,或者,他到血站上班了?林玉兒焦急地等了將近一個小時,文化搖搖晃晃從里面出來了,他臉色蒼白,手在微微發(fā)抖,他竟然是去賣血。文化出來后,林玉兒偷偷問了門衛(wèi),才知文化早就是這里的常客了。告別門衛(wèi),林玉兒又趕緊跟在文化后面,文化來到商貿(mào)城,為兩個兒子買了新衣服,又買了好吃的東西,然后一掃疲倦和萎靡,昂首挺胸、高高興興回家去了。
林玉兒好一陣心酸,文化賣血后的神情在她腦海里慢慢發(fā)酵,又慢慢生根、發(fā)芽,長到和結(jié)婚時的文化一樣高大、帥氣了。林玉兒真想大喊一聲文化的名字,告訴他自己已經(jīng)給兒子買了好吃的好玩的東西,也給孩子買了好看的衣服,但她開不了口。她想起了早前和男人的恩愛,又想起了自己毅然決然離家出走的事情,想起兩個可憐的兒子,想起大兒子文章在學(xué)校受到的欺負(fù)和侮辱,想起小兒子文杰頸部扯著的傷痛和上次文章在學(xué)校打架后奶奶對兩個娃娃的謾罵:“你們這樣下去,沒得哪個養(yǎng)你們了,長大了婆娘都討不到?!?/p>
回到家里,林玉兒才發(fā)現(xiàn)自己帶去的東西又被帶回來了,看著堆在房間里的那一大包東西,林玉兒已經(jīng)淚流滿面。雖然每一次探望都這樣艱難,但她告訴自己,肯定不會放棄了。還會有下次,下次無論如何也要看到孩子,和孩子一起說話、一起玩耍。即使被大家發(fā)現(xiàn)、被大家辱罵、被大家看不起。
下了N次決心,林玉兒又往家的方向出發(fā)了。這一次特意選了傍晚,天快黑了,所以她沒戴大墨鏡。兩個孩子就著堂屋的燈光在做作業(yè),屋里除了兩個小家伙外沒有任何動靜,她決定趁機(jī)走進(jìn)屋里,看看兩個娃娃,和他們說說話,再把東西送給他們。林玉兒瞅準(zhǔn)時機(jī)從竹林邊往屋里飛跑,她眼里沒有了路,只有兩個孩子清晰而模糊的面容,就像她在婆婆楊二嬸眼里的清晰和模糊一樣深刻。她的耳朵里沒有了聲音,只有兩個兒子做作業(yè)時筆落在紙上的沙沙聲。林玉兒快速閃到大門外的院壩里,不料腳下踩著院壩濕滑的青苔,狠狠地摔了一跤。林玉兒顧不得傷痛,站起來正準(zhǔn)備繼續(xù)往屋里走,被從屋里走出來的文化發(fā)現(xiàn)了。看到是林玉兒,文化滿臉怒容,雙手伸直,死死地?fù)踝×肆钟駜旱娜ヂ罚耗阋墒裁??你是不是要來殺娃娃?/p>
林玉兒急了,一急就結(jié)巴起來:我……我……娃娃……林玉兒在和文化僵持了好大一陣后,彎下腰,伸出手,準(zhǔn)備拎起掉在地上的一大包東西。文化更警覺了,他朝林玉兒沖了過來,就在林玉兒手觸到黑色塑料包的那一剎那,文化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鉗子一樣死死抓住了林玉兒觸包的右手。文化伸出另一只手,將那只黑色大包倒過來,一大包玩具、衣服、零食全都嘩啦啦掉在地上,那個會敲鼓的卡通孫悟空不知被按到了哪里,咣啷咣啷歡快地敲了起來。
林玉兒、文化都呆住了,林玉兒想轉(zhuǎn)身離開,當(dāng)她抬眼看見這個自己離開了近六年的男人,腿腳卻像有千斤重,久久邁不開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