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法”與“道法自然”之概念比較分析

周文康,張志朋，葉曉丹

(1.福州大學 法學院，福建 福州350116；2.國際關系學院 法學院，北京 100091)

一、問題的提出

西方法律文化中最為重要的是“自然法”思想,可以說一部西方法學史就是一部自然法史。自然法思想經(jīng)歷千多年之久的思考、辯駁和傳承而積淀成西方社會潛在的合法性意識[1]。在學界研究西方“自然法”觀念的同時,許多學者回歸中國傳統(tǒng),竭力找尋中國法律文化傳統(tǒng)與西方法律文化傳統(tǒng)的相同之處,有的學者找到了中國法律文化中“道法自然”的觀念,并且對二者的概念展開了大量求同證異的研究。

據(jù)中國知網(wǎng)(CNKI)統(tǒng)計,1996年至今國內研究人員發(fā)表的關于“中國自然法”的論文共計219篇(見表1),筆者對所得數(shù)據(jù)進行了實證分析。在這里需要說明的是，限于筆者的閱讀范圍,此部分的梳理和總結并沒有涵蓋所涉及領域的所有研究成果,僅限于發(fā)表的論文。這些文獻中最為明顯的問題是:在討論“自然法”思想時就已經(jīng)預設了中國是存在自然法的。正是在這一前提性預設之下,這些文獻便開門見山地直接論述中國自然法思想。但是,筆者認為研究中國法律文化中是否存在“自然法”,首先要明確“道法自然”與“自然法”的概念,相關概念明確了,中國法律文化中是否存在“自然法”的問題也就顯而易見了。所以,本文從研究這一學術問題的前提性問題入手——“自然法”和“道法自然”的概念分析,從而在源頭上回答中國法律文化中是否存在“自然法”這一學術問題。

表1 1996-2017年發(fā)表的論文統(tǒng)計

注:論文查詢截至2017年12月。

二、“自然法”概念的分析

西方各法律思想家所處的時代不同,“自然法”的內涵也不盡相同。本文只就“自然法”概念的幾種基本用法做一些梳理,以期對“自然法”的內涵有一個較為清楚的認識。

(一)“自然法”概念的歷史性分析

第一,“自然法”是理性或者由理性所發(fā)現(xiàn)的人類行為的通則?！白匀环ā痹诤芏喾伤枷爰业恼撌鲋芯褪且环N理性或者是理性指導下的人類行為的通則。如西塞羅所言:“法律乃是自然中固有的最高理性,它允許做應該做的事情,禁止相反的行為。當這種理性確立于人的心智并得到實現(xiàn),便是法律?！庇秩绺窭闲闼顾f:“自然法是正當?shù)睦硇詼蕜t,它指示任何與我們的理性和社會性相一致的行為就是道義上公正的行為;反之就是道義上惡的行為?！盵2]同時霍布斯也說:“自然律是理性所發(fā)現(xiàn)的戒條或一般法則?！盵3]許多西方法律思想家將“自然法”理解為理性,這是其法律思想理論的共同點，并且這也成為后來西方法律思想的重要理論淵源之一。

第二,“自然法”是法律的道德性或者道德律。法律思想家富勒認為“自然法”是法律的道德性或者道德律,在他的法律理論體系中把“自然法”和法律的道德性等同起來,如他所言:“為了繼續(xù)進行這項理論闡述,首要的任務是將我所稱的法律道德性同古老的自然法傳統(tǒng)聯(lián)系起來”[4]。富勒為“自然法”理論體系注入了新的理論內容成為新自然法學的代表人物,在其理論體系中“自然法”被分為“實體自然法”和“程序自然法”。當然,這兩種不同的概念其理論內涵也各不相同，“實體自然法又叫法律的外在道德,指的是法律所要追求的實體道德目標,即保持和發(fā)展人們之間的交往,以便繼承以往人類的成就,豐富后代的生活,擴大自己生活的界限;法律的內在道德,其實質指的是法律自身所應具備的品質,包括法的普遍性、公開性、非溯及既往性、明確性、穩(wěn)定性、可行性、協(xié)調一致性和執(zhí)法者的以身作則等”[2]。富勒對“自然法”理論體系的這一貢獻,使得“自然法”理論中涵括了一種衡量法律合理與否的標準,“自然法”理論的研究重點也轉入法學二元論結構的研究中。

第三,“自然法”是規(guī)律。如孟德斯鳩說:“在所有這些規(guī)律之先存在著的,就是自然法?！盵3]西方法律家在將“自然法”理解為“規(guī)律”的時候,往往是采取了這樣一種思維方式:通過對物質世界的觀察總結出其規(guī)律,將自己的理論與物質世界的規(guī)律結合起來,使其理論獲得天然的權威性。當法律思想家采用這一思維方式來研究“自然法”理論時,也就預示著“自然法”理論研究逐漸從物質世界轉向人類世界的萌芽開始出現(xiàn)。

第四,“自然法”是終極標準或者法律正義。如登特列夫說:“自然法這一觀念一直在思想與歷史上,扮演者一個突出的角色。它被認為是對與錯的終極標準,是正直的生活或合于自然的生活之模范?！盵5]將“自然法”視為一種正義與否的標準,在后來的理論與實踐中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自然法”理論對于法律所做的應然與實然的區(qū)分,即法的二元論,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甚至在二戰(zhàn)后的戰(zhàn)犯審判中,法官們又不得不重新重視起被他們“打入冷宮”的“自然法”理論。

(二)“自然法”概念的內涵及其“自然法式”的思維模式

對于“自然法”較為豐富的內涵,只取其中一種或者幾種概念都不足以清楚地說明“自然法”概念的內涵。因此,對“自然法”概念的理解,我們可以從另外的角度展開不同以往的解讀。學者梁治平在論述“自然法”時說:“自然哲學和道德哲學在這里融匯于一?？陀^規(guī)律與主觀理想兩個極端走到一起,彼此深入到對方深處;人類的價值判斷在物質世界中間找到了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性,外在的自然則在人類靈魂深處發(fā)現(xiàn)了自己最真實的生命。從這里,產(chǎn)生出那個偉大的觀念:自然法。”[6]從“自然法”理論的發(fā)展歷程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樣的規(guī)律:人們起初將自己的主觀理想和客觀規(guī)律結合起來,使得人類的價值判斷借助客觀規(guī)律的權威性得以被人接受;到后來法學家及哲學家們已經(jīng)將理論的重點放在了發(fā)掘人類的價值追求上,物質世界幾乎閉口不談,因為經(jīng)過不同時代法律家的努力，人們內心已經(jīng)樹立了“自然法”的權威性，因此,理論家們到這時已經(jīng)不需要借助客觀規(guī)律的權威性來樹立人類主觀理想的權威性了。

“自然法云云,無非是借助于某種古老的傳統(tǒng),而將人類自身的追求托付于一個客觀的公式。這公式是普遍和永恒的,而不同時代人們填注于其中的主張卻并不總是相同的?！盵7]因此,本文將歷來的法學家、哲學家思考“自然法” 的思維模式稱之為“自然法式”的思維模式,這種思維模式試圖以人們已經(jīng)認可的某種權威性為載體來說明某種新的價值的權威性。所謂“自然法”只不過是一個工具罷了,我們還可以把它叫作“上帝法”“理性法”等,只要這種思維模式保留了下來，不管其名稱為何都可達到其目的——論述某種價值的正當性及權威性。

三、“道法自然”的概念分析

“道法自然”一詞出自《老子》第二十五章:“人法地,地法天,道法自然。”[8]《老子》一書的理論基礎是“道”，其實質就是那個時代人們在經(jīng)驗世界中所有觀察和體味到的各種道理。但是,人們在物質世界所體悟到的道理并沒有形成一定的理論體系,而為了將這些道理表述出來,《老子》一書將“道”作為其理論的起點。因此,分析“道法自然”的內涵關鍵在于“道”的內涵的分析。

(一)“道”的內涵的哲學分析

第一,“道”具有實存意義?！独献印芬粫紫日J為“道”是真實存在的東西,是生活中存在著的一個渾然一體的東西(“有物混成”),但是,囿于當時人們的認知水平卻不知其名,所以把它涵括在“道”的理論體系之中。正如《老子》第一章的開頭所言:“道可道,非?！馈?名可名,非?！??！?/p>

第二,“道”是天地萬物的根源。在《老子》一書中，圍繞著“道”所展開的理論體系中,本源性或者創(chuàng)生性是“道”的另一個重要的理論意義。“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8]說的正是這種意思,此種內涵的“道”被當作世界萬物的本源或者始發(fā)點,其既表達出天地萬物的進化過程又說明了天地萬物都是由“道”所產(chǎn)生的。

第三,“道”是一種規(guī)律。而“道”的這種規(guī)律性又包含兩種規(guī)律性質,一種是對立轉化的規(guī)律,另一種是循環(huán)運動的規(guī)律,《老子》書中分別從不同的方面闡釋了這兩種規(guī)律。第一種規(guī)律即是“相反相成”的規(guī)律,揭示出了任何事物都是在對立相反的情形下呈現(xiàn)出來的,事物都有它的相對面,并且因著它的這一特征而形成?！独献印氛J為這種規(guī)律的作用是推動事物變化發(fā)展的力量。第二種規(guī)律是事物的“返本復初”的特點,而“返本復初”正是事物循環(huán)運動規(guī)律的體現(xiàn)。

(二)“道法自然”概念的內涵

通過對老子“道法自然”中“道”的分析,我們便可以清楚地明白,“道”才是老子思想的出發(fā)點和歸宿點?！独献印芬粫兄詴霈F(xiàn)內涵各不相同的“道”，其原因就在于“道”的包容性——凡是在現(xiàn)實的物理世界中所看到的，以及在精神世界中所體悟到的一切有跡可循的現(xiàn)象,我們都可以將它們涵括在老子所稱的“道”中,從這點來看“道法自然”與“自然法”在思維方式上還是有些相同之處的。而“法自然”在《老子》的理論體系中,只不過是“道” 所蘊含的一種理論罷了?！白匀弧笔钱敃r人們生產(chǎn)生活所依賴的物質基礎,因為發(fā)現(xiàn)一些自然規(guī)律,人們便容易認為這是一種“道”，只不過這種“道”相對其他“道”更能夠被人們所察覺罷了。

四、“自然法”和“道法自然”的概念比較分析

筆者認為厘清“自然法”和“道法自然”的內涵之后，邏輯自然應順延到二者的概念對比之上，換句話說有必要進一步從概念的異同點橫向切入，或許可以找到一種新的思維方式去看待“自然法”的本質特征亦或是定位其未來的何去何從。

(一)“自然法”和“道法自然”概念的相同點

第一,“自然法”和“道法自然”實質都是一種思維方法。“自然法”觀念作為一種思維方法,其邏輯往往是這樣的:西方思想家們通過對自然現(xiàn)象的觀察得出一些規(guī)律,然后賦予自然規(guī)律以人類的主觀的價值追求或價值判斷,使得人類的價值追求借助自然規(guī)律獲得一種權威性。正是這樣的一種思維方式，使得各個時期的法律思想家在闡釋自己理念權威性時屢試不爽。當然,自然規(guī)律是最為客觀的并被大多數(shù)人認同的,但是每個哲學家都有自己關于人類的美好期望的價值追求,所以出現(xiàn)各種不同的學派也就不足為奇了。同樣,古代中國人民也采取了一樣的思維方式，“老子所預設的‘道’,其實就是他在經(jīng)驗世界所體悟的道理。而把這些體悟的道理,統(tǒng)統(tǒng)附托給所謂的‘道’,以作為它的特性和作用”[8]。

第二,“自然法“和“道法自然”理論的出發(fā)點都是源于對客觀規(guī)律的效仿。作為西方法律思想根基的“自然法”觀念,其理論的出發(fā)點是對客觀規(guī)律的效仿。人們受制于當時的歷史條件,在“面對紛繁復雜、變化萬千的自然界,他們致力于探求其統(tǒng)一的‘本質’，發(fā)現(xiàn)其內在的和諧秩序與規(guī)律。赫拉克利特對‘邏各斯’的發(fā)現(xiàn)標志著早期自然觀念的確立”[5]，而“邏各斯”正是指事物的客觀規(guī)律。古代中國,人們所追求的是一個沒有任何沖突的和諧的理想社會，因此,人們觀察所得的客觀規(guī)律就成了人間所有思想制度所參考的模型。人們在自然世界中會看到“生命的榮枯與世事的流變遵守著同樣的法則,這法則或者是道,或者是天,或者是理,總之是自然秩序”[7]。因此,“自然法”和“道法自然”理論的出發(fā)點也是相同的。

(二)“自然法”和“道法自然”概念的不同點

第一,“自然法”和“道法自然”的起源不同。西方文明淵源于古希臘,當然“自然法”理論作為西方法律文明發(fā)展的主線正是淵源于我們所指的希臘文明?！白匀环ā笔枪畔ＥD法律文化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并且“從一開始,這一觀念就反映著古典希臘思維的這樣一種傾向:自然中內含著一種規(guī)范性的秩序”，而恰恰是自然中所蘊含的“這種規(guī)范性秩序構成了人類社會的模式,或者說社會秩序的原型”[5]。

當我們將目光轉移到古代中國時,筆者發(fā)現(xiàn)“道法自然”思想的起源與西方“自然法”觀念的起源迥然不同。我們應該從政治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去探求“道法自然”思想的由來。在公元前10世紀中國的政治和社會處于“政治社會結構頂端的是國君和周王室,后者是列國的‘共主’。在周王室下面是數(shù)以百計的小國,分別由這些小國的國君統(tǒng)治”[9]。在這樣的一個社會政治結構中,貴族享受著豐富的社會資源,他們既是統(tǒng)治者、地主,也是唯一有機會接受教育的階級。公元前221年秦朝建立,使得這一封建政治體制被廢除。在社會政治體制瓦解的過程中,各種知識的官方代表流離失所于民間,于是“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執(zhí)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恃……此其所長也”[9]，道家便開始出現(xiàn)了。

第二,“自然法”和“道法自然”的理論體系內容不同。黑格爾曾言:“當人們讓他們自己為形式所迷惑,把東方的形式和我們的平行并列,或者還更愛好東方的形式時,內容不同這一點,在做這類的比較時,是值得普遍注意的?！盵7]“自然法”理論在西方歷史上經(jīng)歷了不同的發(fā)展階段,雖然各個時代的思想家圍繞“自然法”觀念所構筑的理論體系不盡相同,但是其核心內容確不外乎是自然狀態(tài)、自然權利、自然法等內容。圍繞著“自然法”理論體系中的基本概念,各個時代的思想家都闡述了自己的思想,對“自然法”理論的發(fā)展及西方社會基本觀念的形成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同樣作為一種理論體系,中國古代的思想家圍繞“道法自然”概念所創(chuàng)立的理論體系,其蘊含的內容卻明顯不同于“自然法”觀念理論體系。正如前文所講的“道”的概念那樣,以“道”為核心形成的理論體系蘊含著不同的內容。恰恰是老子最早將本意為“道路”的“道”上升為哲學的最高范疇——宇宙的本原和萬物的本根;“道法自然”理論體系的過程中又逐漸融入了其他的內容比如“道”的創(chuàng)生性及“道”的整全性。

第三,“自然法”和“道法自然”對后世的影響不同?！白匀环ā背闪宋鞣礁鱾€時期政治法律思想家表達自己對于自身所處時代的美好希冀的有力載體,他們把自己的政治法律訴求填充到“自然法”這一亙古不變的抽象原則之中,從而使自己的主張能夠獲得一種權威性的認可。因此,“自然法”理論在西方世界中孕育出了權利觀念、平等觀念等一些對西方社會歷史發(fā)展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思想觀念,而且還孕育出了正義與民主的法治理念;自然法理論中所蘊含的觀念為現(xiàn)代西方法學理念的發(fā)展提供了基本的理論素材,西方現(xiàn)代的法學精神，如守法觀念、權利與自由的觀念、平等的觀念等幾乎都可以在自然法理論中找到源頭。

反觀“道法自然”思想的發(fā)展,不難發(fā)現(xiàn)數(shù)千年來,中國固有的倫理體系一直被認為是內在的、固有的,“道法自然”觀念并沒有像西方“自然法”觀念那樣成為一種具有開放性和革命性因素的理論,反而其自有的封閉性和保守性使得“道法自然”觀念并沒有對中國政治社會的發(fā)展產(chǎn)生十分重要的影響。在古代中國,人們凡事都習慣性地效仿自然,并沒有像西方那樣在自然規(guī)律之上加上人類的精神世界和主觀價值追求;正是這種對自然的無知效仿,使得人們在人間也效仿自然規(guī)律,建立起諸權斷制于君的統(tǒng)治;同時利用這種從自然之中領悟出來的道理，建立起了君權集中制的國家;“道法自然”觀念固有的保守性及中國思想文化上的大一統(tǒng)使得其并沒有在中國法律精神中注入理性、自由和權利的觀念。

五、結語

恰如本文開篇所言,“自然法”和“道法自然”內涵的明確是探討中國法律文化中是否存在“自然法”的前提性問題;而在探究中國法律文化中是否存在“自然法”這一學術問題時,對于前提性問題——“自然法”和“道法自然”的概念問題的研究卻被有意或無意的忽略;本文單獨研究這一前提性問題,其目的在于明確“自然法”和“道法自然”的內涵,但更為重要的是為研究中國法律文化中是否存在“自然法”這一學術問題提供一個新的思路。正像本文第三部分所論述的那樣,“自然法”和“道法自然”在內涵上有著諸多的不同點。在回答二者內涵的不同點時,本文表明了對于中國法律文化中是否存在“自然法”這一學術問題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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