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洪濤
我常?;孟胱约褐蒙砘囊?,在廣袤、安靜、蒼涼、一眼望不到邊的曠野大地上,踽踽獨行。從晨星閃爍,到黎明降臨;從炎熱的正午,到夜幕低垂;從繁星滿天,到月亮初升。
或者干燥的沙漠,或者危險的戈壁,或者一望無垠的草原,周遭除了飛奔的蜥蜴、低吼的狼群、騰躍的羚羊、盤旋的孤鷹,就是頹敗的草皮、孤零零的枯樹,再沒有一個人的身影。讓孤獨、蒼涼、絕望包圍我,一個人盡情體驗生命的卑微和弱小,體驗自然的巨大和狂暴。
這也許是一種非常態(tài)的心理,但我時常陷入幻想的境地。我喜歡看危機四伏、弱肉強食的“動物世界”,喜歡看災(zāi)難降臨世界末日下個體的掙扎抗?fàn)帲矚g看塵土飛揚蒼涼不毛的西部影片中的生命倔強……只有在那樣的時候,在堅硬的風(fēng)景里,在絕境中,人才真正成為自然界中與仙人掌、芨芨草、孤狼、野駱駝一樣平等的生命,才真正可以融入自然,成為自然的一分子。
偌大的云蒙湖,連同周遭近千畝的茂林、山峁和未開墾的荒地,構(gòu)成了東部地區(qū)一片難得的“荒野”。每次在湖邊駐足,我總能感受到湖水與心潮同頻的澎湃,感受到置身自然的玄妙體驗。
荒野是大地的處子。那意味著一片未被人類開墾的處女地,意味著沒有沾染或者極少沾染人類“文明”的野蠻地——貌似混亂的,無序的,原生的,自由的,任性的——這不正是藝術(shù)所追求的境地嗎?
“荒”。茂盛的草木,流動的足跡,山川河流自由流淌,共同構(gòu)成這個漢字?;臎?,荒蕪,荒敗……這個在文明中絕對“貶義”的形容詞,仔細看來,竟是如此美妙、玄奧、葳蕤、蓬勃,我專門書寫了“蕩思八荒”四個大字,掛在書房的案桌對面,就是想讓自己在埋頭讀書之余,抬眼便是空蕩蕩的四野,極目便是萬仞的空曠。真是愛極了它。
“野”。田野,野外,野鴨子,野小子,荒野,曠野,四野……多少里之外是野?我要徒步行走,奔逃到“城”之外,到新鮮的泥土地上,到鋪滿腐殖層的泥土地上去。
一片土地,沒有了人跡,那些動物、植物便自在起來。呦呦鳴叫的小鹿,啁啾吐語的鳥雀,四腿彈跳的野兔,身披錦衣的山雞……沒有獵槍、沒有鐵絲、沒有弓弩,也就沒有了恐瞑。
有一年夏天,我和幾個詩人朋友,專門帶了帳篷,在湖邊樹林里夜宿。我們選擇了一片開闊的林中高地,白楊樹和白樺林里夕暉朦朧,一條白色的霧帶從遠處升起,距離我們十幾步,就是平靜的湖面,湖面上停著三兩只破舊的木船,岸邊還有一所木屋驛站,供迷路的旅人歇腳。
傍晚的時候,我們撐好了帳篷,然后決定弄一頓美味野餐。于是,一個人去垂釣,一個人去生火,一個人帶著彈弓去林子里捉野味。我們知道,我們的到來打破了野地的秩序和日常,我們的貿(mào)然侵入,對這片近似原始的荒野來說,是不和諧的音符,但我們也產(chǎn)生了冒犯和破壞的惡意的快感,那個時候,我們還沒有預(yù)料到荒野將會對我們的懲罰。
湖里的草魚簡直就是愣頭愣腦的傻小子,不到一個時辰,天色暗下來的時候,紅色的塑料桶里已經(jīng)有大大小小十幾條黑草魚、灰鯽魚了,更驚喜的是還釣到了一條血鱔。那天傍晚,湖面初平,波紋不興,只有偶爾水面上魚蝦躍出蕩起的漣漪,天氣晴好,不冷不熱,初夏的季節(jié),一切都那么熨帖。
當(dāng)夕陽落下去的那一刻,我們生火的伙伴,已經(jīng)拽過來一大段腐爛、干燥的白楊木和一大堆伐木工砍伐剩下的枯樹枝。他從懷里掏出火柴,跪在地上,點著了一小撮枯樹葉。他把木柴架在樹葉堆上,匍匐在地,去吹枯葉,很快,一陣濃白的煙霧升騰起來,把我們嗆得咳嗽起來。緊接著,幾處火苗紅紅地竄了上來。篝火燃燒起來了。
打鳥的伙計只打著了兩只麻雀,幾只鳴蟬,倒是順手挖來了一大坨野洋姜。我們把魚和麻雀用樹枝串起來,架在火上炙烤著。我則把一塊干凈的桌布鋪在松軟的草地上,然后,我從帳篷里拿出來高度似烈火的白酒、瑪瑙般紅紫的葡萄酒,擺上了酒杯。
夜色暗下來,黑暗籠罩了一切。有月亮升起來,星星并不多,夜幕還是灰色的一片。但在篝火旁,向四周望去,一切都顯得那么黑。篝火嗶嗶啵啵地燃燒著,我們喝著酒,吃著從城里帶來的干果、牛肉干和烤焦了的草魚片、野山雀,體驗到了此生至為美妙的生命時刻。
一個跋涉的人,在野外,黑覆蓋了一切。這時,能有一對照亮黑暗和前路,帶來溫暖和熱度的篝火,烤著肉,哪怕只是一只蜥蜴、一條蚯蚓、一條紅花蛇,吞咽下去的食物,讓我們的胃飽滿而安全,這該是多么美妙的生活!
普羅米修斯盜火種給人間,自此有了劈開黑暗的利器,這該是多么偉大的發(fā)明。在城市里,我們害怕火,但也離不開火。為了驅(qū)趕寂寞,帶來生命的安全感,我們每個人嘴上都叼著煙卷,四處走。那一團微光不敢熄滅,需要不停地呼吸。這是不是潛意識中的火崇拜?
不知道湖里的魚蝦看到岸上的火光是什么感想?不知道一只螞蟻遇上一堆篝火會不會繞道前行?不知道遠處有沒有田鼠在窺伺這幾個是不是會“玩火自焚”的家伙?
在曠野,在夜晚,在四周安靜下來的時候,才真正感受到自己完全融入了自然。睡在大地上,比睡在床上的踏實感來得強烈得多。帳篷外的篝火漸漸熄滅,一切恢復(fù)了曠野的寧靜,火的余燼還散發(fā)著一定的熱量,驅(qū)趕著漸漸冷下來的空氣。
月亮在樹梢上若隱若現(xiàn),寧靜的月輝如此慈祥。很多年了,不能在母親的懷抱里睡去,如今,這月輝仿佛母親的手,撫摸著將睡的嬰兒。眼淚不知道什么時候流了出來,沒有具體的事、不因為具體的人,就因為這闊大、這寧靜、這孤獨、這自由,心底最柔軟的弦被撥動、被彈奏,像湖水一樣,靜水流深,心底波瀾,平地驚雷。
躺在黑夜里,周圍是小獸們糞便的味道、多年落葉層疊腐爛的味道、新鮮泥土顆粒甜膩的味道。耳朵卻比任何時候都靈敏,一只屎殼郎推著糞球走過,一只螞蟻悄悄爬過,一條蚯蚓在身子下輕輕蠕動,一只田鼠在五米開外躡手躡腳,一條魚兒跳起偷瞧過來的眼波,還有鳥雀半夜的囈語,鳴蟬振翅的微顫……傾聽荒野,自己完全成了這個曠野的一部分。
風(fēng)暴是什么時候到來的?沒有一點預(yù)兆。在這酣眠的后半夜,應(yīng)該先是起了一陣風(fēng)。微風(fēng)吹動草莖窸窸窣窣,繼而,花朵搖擺,接著塵土飛起,草屑騰空。帳篷也在風(fēng)中顫抖起來,嘩啦啦的搖蕩著的感覺,像嬰兒的搖籃。湖面也起了小小的波浪,野物們發(fā)出了慌亂的聲音,秩序開始混亂,混沌的、原生的奔跑聲、喘息聲、鳴叫聲混雜在一起,暴雨瞬間到來。
噼里啪啦的雨水滴落下來,我們從酣夢中醒來。驚慌中,收起帳篷,朝湖邊的木屋奔去。
風(fēng)大起來,拍打著湖水,發(fā)出嘭嘭的聲音,水中的小舟蕩來蕩去,像是獲得了自由一樣要如箭般向湖心射去,但系船的纜繩始終沒有斷裂。我們關(guān)上窗子,擰開電燈,升起爐火,坐在桌子旁繼續(xù)喝酒。一點困意也沒有了,都感受到了自然的威力——
樹葉嘩啦啦亂成千軍萬馬,有細小的樹枝折斷掉下來?;囊斑b望,一幕雨簾,看不到邊際。地面上匯成了萬千道小流、小溪,向湖邊急流,樹葉和草屑混雜著沖進去,隱約看到有魚蝦在激流入口的地方跳起。
我們開始擔(dān)心樹梢上那窩喜鵲,鳥寶寶能否抵抗暴風(fēng)雨;擔(dān)心遠處那一窩田鼠,是不是家里被雨水灌成了汪洋大海;擔(dān)心一窩螞蟻有沒有喪命,一群山雀翅膀會不會打折。
沉沉的困意襲來,我們倒在木板床和椅子上又睡去了……黎明時分,風(fēng)雨已經(jīng)停止。我們在陽光的照耀下醒來,推窗一看,外面陽光燦爛,剛剛從水平面上生起來的朝陽,明亮而干凈,陽光細細地照射進樹林里,樹干清新,樹葉在陽光下越發(fā)翠綠。幾只喜鵲和野山雀,在樹枝上跳來跳去,嘰嘰喳喳鳴叫不停。
我們走出門來,一切又都是昨日的平靜。野舟安靜地漂浮在水面,樹林的地上干干凈凈,幾只蝴蝶飄過來,螞蟻悠然地在踱步。
這就是荒野的法則。一個人對荒野的渴慕,就是對變幻無常的法則的渴慕,就是對人類秩序的厭倦?;囊敖o了我們幻想的權(quán)利,給了我們?nèi)涡缘臋?quán)利,在這廣袤的大地上,給了我們回歸自我的機會。
放魚節(jié)過去之后,有一段休漁期。水面上的小木舟,都安靜地漂浮在距離岸邊幾米遠的地方。像一首安靜的詩。除了有鷺鷥、白鷺、野水鴨偶爾會鉆進水里,叼食一點小魚蝦,湖面上幾乎再看不到漁人的影子。
平靜的水面,像一面沒有心事的鏡子。走近它,讓人想象到的是十五六歲的少女,嫻靜、羞澀,烏黑的頭發(fā)梳成羊角小辮,臉上一層毛茸茸的稚氣,春杏一般的眼波,懵懂而又清澈。讓每一個遇到她的人,都想去親近她,都想去偷偷看一下她寫的日記,偷偷看她如何對另一個少年情竇初開。
情竇初開真是一個美妙的詞語,就像一株植物的蓓蕾初綻,我們仿佛可以看到它徐徐展開的過程。記得《寧雨草木志》中描寫“朝顏”這種花兒的開放(《朝顏花路》),真是美妙極了——
昨晚,我摸黑兒看向它。影影綽綽的,它提著一盞燈。那燈是絹做的,細長圓兒,頂端掐了幾個精致的小褶,然后緊緊地收束,幽幽的有光透出。待我熟睡之后,它將有一夜的路要趕了。
朝顏就是這樣的脾氣,它要開花的時候,就必須早晨第一個開。它的花苞就是它的燈盞,提燈夜行,整宿整宿地趕路。它趕路的時候,我卻在酣睡,所以無緣見它星夜不眠的樣子,是裊裊婷婷凌波微步,還是打馬而過的一副英雄氣。我見它時,是早晨剛剛梳洗過女兒裝。花兒娉婷,葉片翠綠,環(huán)翠叮當(dāng)春山照水。
讀到這一段文字的時候,真是喜歡得不得了。我驅(qū)車來到湖邊,坐在湖畔的石條凳上發(fā)呆,還在想著這幾句話。近處的湖水,微微地蕩漾著一點波紋,遠處的水平線,遙遙地清晰又模糊著。偌大的水面,早晨的薄霧還沒有完全散去,陽光也才斜斜地鋪射下來,春夏之交的季節(jié),空氣中流淌著溫暖的味道。湖里的水溫,也漸漸升高到20度左右,生命就是在這個時候獲得了青春期。
一個湖像一朵花,就這樣悄悄地綻放著。朋友用細長木桿鉤過來小舟的系繩,一點一點地把船拽到岸邊來。我們邁進去的時候,小船晃悠了一下,幾頭草魚在木舟漾出的波紋里探出頭來,青春的荷爾蒙氣息撲鼻而來,甜腥腥的氣息像戀愛時的愛的味道,讓人眩暈。
我知道,草魚的季節(jié)到來了。
早些年的時候,我寫過一些關(guān)于魚的小說,小說的背景是故鄉(xiāng)那里的一條河,祖父和魚販子二叔在河里捕魚為生,小說里描寫了河里各種各樣的魚,有長著紅胡須的魚王,有黑頭呆腦的草魚,有陽光下翻著白肚子的小參條……評論家肖濤在評論這一系列小說的時候,對“魚”這個意象做了分析,他說,魚者,欲也。那時,我才二十歲初頭,正是滿懷“魚”兒亂跳的年紀(jì),寫的什么尚不自知,現(xiàn)在回首再讀那些年輕的文字,字里行間跳躍著的果然是濕漉漉、水淋淋的荷爾蒙氣息,就像朝顏開花,就像湖水初平。
北方大地上的淡水湖泊、河流和池塘里,繁殖速度最快、繁殖量最大的大中型魚,就是草魚。這種魚體魄強健、適應(yīng)性好,生性活潑,游泳迅速,常成群覓食,是典型的草食性魚類。又因為排卵量大,繁殖力強,成活率高,成為淡水魚種類中的群體王者。
草魚,還有好多其他的名字,如鯇、鯇魚、油鯇、草鯇、白鯇、青魚等,多棲息于平原地區(qū)的江河湖泊,一般喜居于水的中下層和近岸多水草區(qū)域。
這種魚,就像北方大地樸素的農(nóng)人,一輩子,在土地上勞作,在莊稼地里穿行。單看它的名字,“草”,土命的草,就是大地上最旺盛的植物,草魚也就是魚類中最旺盛的物種。水草肥美的湖水里,草魚是一個龐大的家族,它們背部黑灰,腹部白中帶黃,顏色較之背部略淺。草魚通體肥厚,修長,呈圓柱狀,便于游泳。它們眼睛非常有神,動作迅捷,我們常常會看到在水邊,在水面,三五成群的草魚,倏忽聚集,倏忽而遁,像漢語里的動詞。
鯉魚的體型與它有別,一般來說鯉魚背腹較寬,背部顏色不如草魚深,腹部顏色黃中帶紅,貌似更漂亮些,但不如草魚迅猛、有力。鯽魚也是北方湖泊河流中的常見魚類,似乎數(shù)量比草魚還要多,但鯽魚一般體型較小,而且常藏匿于水的下層淤泥與雜草交匯處,一群一群地在一起游弋,都不如草魚給人的感覺來得踏實、扎實。
記得蘇童寫過一篇小說《祖母的季節(jié)》,說是五月的江南,雨水多起來,滴滴答答地落到蘆葦葉子上,祖母坐在屋檐下,淘洗干凈的白米和紅棗,包粽子。
其實,在這草魚的季節(jié),在這個湖邊,雨水也會有幾場。夏日的風(fēng)溫煦而潮濕,雨水會在某一個悶熱的傍晚突然而至。這個時候,草魚就會狂歡起來。
噼里啪啦的雨珠落到湖里,一滴水擊穿一片水,一種水注入另一種水。新鮮的帶有泥土氣息和遠方味道的雨珠,給沉悶的湖面帶來新鮮的感受,草魚就會成群結(jié)隊地浮到水面上來。它們親吻雨珠,嬉鬧著你追我趕地跳躍起來,甚至喊叫起來。
你聽到過草魚的鳴叫嗎?那是來自湖底的最動聽的生命之歌。悶聲悶氣或尖聲尖氣的魚鰓鼓蕩的水聲,傳遞到湖上的空氣里,和雨聲混雜在一起,成為一種天籟。
我們的小木舟在水面上輕輕地劃行,周圍就常跟隨著浮到水面的草魚。它們吐著氣泡,在船舷周圍游弋。我常隨身帶著幾塊面包,給它們喂食。矯捷的身影,“空游無所依”的自在,常讓我浮想聯(lián)翩。
我喜歡它們。不知道為什么,看到游魚我總是能從心里生出一種無名的喜悅。四十年的生命磨礪,我負(fù)重前行的心態(tài)漸漸麻木,世俗所贈予的功利有時候已經(jīng)很難蕩起心中的漣漪,比如一枚獎杯,比如一沓鈔票,比如一餐美食,比如一次機遇。外界物質(zhì)的褒獎,只能給人一種付出之后回報的交換,不能讓靈魂得到深度和純粹的快樂。
而自然可以;而魚可以。我不知道別人有沒有這樣的感受。反正,我的感受非常強烈。在行走的湖畔,忽然發(fā)現(xiàn)水面一群游動的草魚;在安靜的船上,忽然聽到幾聲清脆的蛙鳴;在夕陽將落的傍晚,忽然看到一只暮歸的烏鴉……甚至草尖上的一顆晶瑩的露珠,野地里飛起的一只螞蚱。我都可以瞬間呆住,瞬間感動,瞬間淚流滿面。
冬捕的季節(jié),查干湖鑿冰捕魚的場面,讓人熱血沸騰。小時候,家里承包過一個池塘。每年進了臘月,父親都會找村上的幾位叔叔伯伯來拉網(wǎng)捕魚。他們穿上高可齊胸的皮衣下水,下水前喝半斤烈酒暖暖身子,然后,一路鑿冰,一路拉網(wǎng)。等到了池塘盡頭,大網(wǎng)收束的那一刻,我的心總是激動地提到嗓子眼——活蹦亂跳的白花花的魚蝦,像一場生命的狂歡,把冰涼的池水翻騰起白色的泡沫,它們離開水面的那一刻,塘壩上圍觀的人都會大呼小叫起來,“魚!”“大魚!”“快看那個魚真大!”……
隨著年紀(jì)增大,生命已經(jīng)不再局限于捕魚收獲的喜悅,漸漸懂得了原來只要生命存在就無比的美好,不一定非要據(jù)為己有。就像愛一個人,年輕時便極想占有她,讓她全部地為自己所掌控,哪怕她的一顰一笑,一呼一吸,都要在自己的庇護下。如今,慢慢懂得了欣賞,慢慢懂得了放手,慢慢懂得了遠觀和祝福。在湖邊,看著一群魚發(fā)呆,再也沒有了想抓住它們的沖動,只是為它們自由自在的姿態(tài)而羨慕著,為它們歡快而無憂的樣子而歡喜著,為它們或許要遭受下一次的捕殺而憂心忡忡著。
五月,草魚的季節(jié)。
一條魚,就這樣牽動了我的所有情感,我愿把我珍藏的所有的形容詞,獻給它。
無數(shù)條潺潺溪流匯聚在一起,成為湖海,就有了不可測的神秘感;無數(shù)的樹木連在一起,成為一片森林,就有了巨大的氣場。一個人,一只鳥,一個搖頭擺尾的小蟲子,瞬間就會被它們淹沒在浩瀚中,成為極其渺小的自然的一微子。
近十萬畝水面的云蒙湖,任何的一魚一蝦、一舟一島,都會顯得微不足道。圍湖的幾十萬畝曠野中,有森林,有耕地,有山峁,有灘涂,甚至除了湖心島,還會有若干個若隱若現(xiàn)的小島嶼,冬天雪大的時候,我們曾經(jīng)去那里提雪烹茶。
環(huán)湖行走,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無論在哪一個點上,駐足凝望,都可以看到絕美的風(fēng)景?;驘煵ê泼欤蛩娉跗?,或魚蝦翻騰,或舟浮水上。但這其中,始終有一處風(fēng)景,震撼我,吸引我,就是那棵站立在水中的,孤零零的大樹。
這是一棵大樹,大概有幾百年的樹齡。春夏時,冠蓋如云,在湖面上撐起一把大傘,樹上有啁啾的鳥雀呼朋喚友;秋冬時,黃葉落盡,密密麻麻的枝干聳立著,暮色中顯得深沉、蒼涼,有成群的烏鴉在上面起起落落。
它長在一塊小陸地上,因為是一棵橡樹,我為那里取名為——橡樹渚。
橡樹生長得慢,需要風(fēng)吹日曬、雨淋雪擁,一點一點吸收天地精華,方可成材。它的生命期長,是世界上最大的開花植物,繁花季節(jié),滿樹開花,香氣清淡。幾百年樹齡的橡樹較為普遍,位于美國加州的一棵侏魯帕橡樹已經(jīng)生存了至少1.3萬年,可能是世界上已知最為古老的活生物。橡樹的果實堅硬,樣子奇怪,一端毛茸茸,一端光溜溜,不僅松鼠很喜歡它,美國人也很喜歡它,是美國的國樹。鑒于此,他們拍攝的《冰河時代》中,以一個松鼠和一枚大橡子為主角,啼笑皆非的故事讓人開懷大笑,風(fēng)靡全球。
緩慢的生長期,堅硬的干和果實,讓橡樹活成一種踏實、干練、沉穩(wěn)的喬木形象。詩人舒婷的名作《致橡樹》,為它做了真情的吟詠——
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你有你的銅枝鐵干/像刀,像劍/也像戟/我有我的紅碩花朵/像沉重的嘆息/又像英勇的火炬/我們分擔(dān)寒潮、風(fēng)雷、霹靂……
橡樹還有兩個名字叫櫟樹和柞樹。“橡”“櫟”“柞”這三個字,每一個字都造得漂亮、干凈、素樸而倔強。
湖水大的時候,它在水中佇立,周圍茫茫一片全是碧波,它就像無邊大海上的一個燈塔;枯水季節(jié),水落石出,一片灘涂裸露出來,很快生滿青草和野花,它又成為一片平坦曠野里唯一高高佇立的喬木。它樹干粗壯,葉子細密,樹冠蓬松而磅礴,樹下常常落滿小巧而可愛的堅果,像一枚枚發(fā)光的寶石。
我喜歡這種小小的堅果。這一顆神秘的種子,足可以印證生命的偉大與奧妙——幾何圖形般嚴(yán)謹(jǐn)?shù)臉?gòu)圖,圓滑堅硬的木質(zhì)外殼,毛茸茸的纖維,里面藏著一個如何蓬勃的生命?它是如何竭盡全力,頂破堅殼,露出頭來?種子生長后的斗殼像一個命運的道場,還是像涅槃后的蟬蛻?水漲之時,它如何隨水漂流千里之外?枯水季節(jié),它如何抓住機遇,落地生根,快速萌芽?
其實,我更愛的也不是這些。每一個物種,每一粒種子,哪個不是生命的奇跡?觸動我的,是它的孤獨。
湖的形狀并不規(guī)則,湖邊的陸地也隨著湖水蜿蜒曲折。在湖的北側(cè)、靠近跨湖大橋的地方,湖水繞了一個彎。此處水淺,一片陸地緩緩地伸進湖面,成為湖濱洲渚。
偌大的湖面上,偌大的橡樹渚,沒有一棵這樣的參天大樹,沒有橡樹,沒有木棉,甚至也沒有凌霄花和紫藤,它就那樣默默地站立著,幾百年。
每次從路上經(jīng)過此地,我總要遠遠地凝望。在一條無盡遠方的大路一側(cè),在遙遠的湖水和陸地相接的地平線上,無論晨昏月夜,還是風(fēng)雪雨暮,它孤獨地站立在那里。
一個朋友在微信中寫到:一個人在紛飛大雪中的感覺真好,耳邊只有呼嘯的風(fēng)和迷茫的路,想一路向前走下去,不停下,也不回頭。
我理解這種感覺,就像曠野上的一棵大樹,就像一個人在旅途的奔走,這是生命的孤獨感。這種“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天地空曠的蒼涼感、萬物偃息的孤絕感,也不時籠罩著我,讓我從骨子里感到生命的悲傷,這種悲傷像潮水、像霧霾、像滿池的枯荷,但并不讓我消沉,帶來孤獨的同時它們也讓我有無盡的精神享受。
一棵樹,一個湖,一塊時而淹沒、時而出水的湖心洲,莎草蔓生,獨木聳立,像一面鏡子,讓我看到陌路上踽踽獨行的我。
我在寬大的白紙上一筆一畫寫下三個字——
橡樹渚。
我看著它,慢慢落下淚來。
湖風(fēng)吹起,潮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