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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情之齒

      2018-05-26 05:46:02周紫祚
      歲月 2018年5期
      關鍵詞:睫毛牙醫(yī)奶奶

      周紫祚

      “我愛回憶那沒有遮掩的歲月,福珀斯愛給其雕像涂上金色。

      “那時候男人和女人敏捷靈活,既無憂愁,也無虛假,盡情享樂。”

      ——波德萊爾《惡之花》

      她二十四歲,有一頭閃亮的淺色頭發(fā)和一口易腐爛的牙。

      她喜歡色彩冷淡的西裝外套,每每披上都使她看上去清冷而苦澀,像一朵不可食用的美麗花朵。她和奶奶一起居住,奶奶七十四歲,在日漸衰老的過程中,逐漸只剩下回憶年輕時的愛情這一個愛好。除此以外,奶奶也愛撫摩她的長發(fā),奶奶總說她的頭發(fā)和她年輕時一樣如同綢緞。

      于是她經常和奶奶在溫暖的陽臺一坐一下午,奶奶摩挲著她的頭發(fā),追憶全部逝去的時光,而她吃著蛋糕和糖果,想象在某時某刻為人所愛。既然生活沒有給予她想要的甜,她便只得從人造的夢境中汲取糖分。

      ——那是什么感覺?

      ——那是一生只能體驗一次的感覺。你和他,你們都那么年輕,你們躺在草場上……月光那么亮……世界都不存在,他在你旁邊,散發(fā)著騰騰的熱量,力度,征服欲,甚至殺氣……你都不敢看他,眼光一相撞,整個人從臟器到皮膚,從下到上,就麻了……

      ——為什么?只是一個眼神而已,怎么會麻?

      ——那不止是眼神啊!那時候,他不是人,你也不是人;他就是天上的星星,又近又遙遠,你是黑夜,恨不得把他捂在嘴里吞下去……他還是神,他要發(fā)光,就會亮到你整個人絕望,但求一死;但是有時他又是人了,他是人的時候,其他所有的生命,連著你,不過是一塊肉罷了!那是屬于他的,他的,那不是眼神啊,那是你的魂魄!

      陽臺上暖風吹拂,奶奶干枯的發(fā)絲落在眼睛里,她費勁地把它們撥弄出來,略帶遺憾地說:這頭發(fā),你爺爺走了以后,就沒人想著幫我保養(yǎng)了。

      ——我倆年輕的時候,他就喜歡摸我的頭發(fā)……有時候讓田間的莊稼漢看見了,又是起哄又是笑,但他不理會,他犟著呢……還要把我的手這么牽起來,在手背這兒,就這兒,輕輕啄一下……

      她抱著櫻桃糖罐,有點嫉妒又有點感慨地望著奶奶,繪聲繪色的奶奶,年輕時窈窕貌美,當過話劇演員的奶奶。奶奶的眼睛在渾濁中透出一點亮,她猜是剛剛頭發(fā)落進眼睛時導進了星光。

      “只要月亮發(fā)光,我就能夢見我美麗的安娜貝爾·李。

      “就算繁星不再升起,她明亮的眼睛也依然和我在一起?!?/p>

      ——愛倫坡《安娜貝爾·李》

      沉溺于甜食的時間太久,最終她只能躺在牙醫(yī)的躺椅上瑟瑟發(fā)抖。牙醫(yī)能激發(fā)每個人心里最原始的恐瞑。診室冷漠的顏色浸透了藥水、器具、腐牙的氣味,薄弱的口腔被迫暴露給冰冷的器械,容它們鉆向牙髓;牙髓偏又是最嬌氣的,鉆頭一靠近,就開始激顫,一點點刺激都會讓它尖叫。沒有人能對牙醫(yī)躺椅上的痛苦感同身受,躺椅上的人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人。

      而這一切對她而言太不公平了,她那么認真地刷牙,卻還是看著它們腐爛。她躺在那里,帶著失望想著是不是要逃跑。

      然后牙醫(yī)從里屋走了出來,坐在她身邊的凳子上。哪顆牙不舒服?他問,聲音里帶著一點漫不經心,還有一點不明原因的笑意。

      她不知道他為什么要笑,抬起頭看他。

      就在那時,她面對著的燈被他啪的一聲輕柔地打開。橙色的光線穿透他的睫毛,他的眼瞬時纖毫畢現(xiàn)。那雙眼濕潤地在眼窩里旋轉,染著冷淡的色彩和溫暖的光。為什么這樣一個相貌普通,聲音纖細的男人,可以長出這么長的睫毛和這么溫柔的鳳眼?他在口罩上安安靜靜地、全神貫注地望著她,等她開口。她的手忽然像過電般彈了一下,然后緊緊揪住了自己的衣服。

      你能把我治好吧?她問。

      牙醫(yī)笑了。你先告訴我是哪顆牙不舒服呀!他說,然后嚴重的話我就給你拍個片子。

      我右下的牙蛀了好多,很疼。她有點膽怯地指了指。現(xiàn)在還在疼。

      我看看。張嘴。

      燈光打下來。她望著在光芒里飛舞的一根極纖細的線。

      再張。

      再張。

      濕潤的眼球在轉動,睫毛微微顫抖。

      光芒在每一根睫毛中交錯放射。鞏膜映著微微的紅絲;虹膜清透,像水,像冰。

      啊,我看到了,牙冠都快沒了。

      怎么爛得這么嚴重呀,平時刷牙認真嗎?

      她艱難地點頭。他眼波一轉,盯住她的口腔最內側。一粒碎光在他眼球上粼粼地閃動一下。睫毛擋住光,他變得透明。

      感染了這是,得做根管。

      疼得嚴重嗎?我先給你打麻藥吧,然后跟我去拍個片。

      他起身去開柜門,一邊揚聲問她想用哪個價位的麻藥。她小聲說要最貴的。

      嗯,我發(fā)現(xiàn)患者都舍得在麻藥上花錢,怕疼吧,哈哈哈。

      他輕快地笑著,拿著麻醉針走回來。

      那雙眼重回舞臺的聚光燈之下。

      你不用擔心啊,打了麻藥就不疼了。

      做完根管治療我會給你做個新的牙冠戴上,推薦你用我們這里好一點的材料,如果好好保養(yǎng)終身都不用更換。

      她半聽半走神地看他的眼睛,他溫暖的手在橡膠手套之下擦過她的唇,把驅散疼痛的圣光注射到她面頰旁邊。

      聚光燈一直亮著。舞臺上有粼粼的水,有微風,還有透明纖細的美好物體。恐懼像一簇余燼般徹底死去了,她忽然感到一種強烈的情緒。想抓撓,想哭泣,想閉上嘴跟他拉扯家常。

      家常。家。沒有恐瞑,沒有腫脹,沒有瑟瑟發(fā)抖的牙髓。

      “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著孤月的人的悲哀,我給你一個從未有過信仰的人的忠誠……

      “我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饑渴;我試圖用困惑、危險、失敗來打動你。”

      ——博爾赫斯《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她回到家里就開始畫畫。她鋪開無數(shù)片橙黃,但沒有一片屬于那盞燈——沒有那片燈光,一切都將一無是處。她在自己的回憶中溺水,用盡力氣想抓住虛空中伸出的溫暖的手,想重新握住那一絲溫和的熱度,但那溫度同燈光一樣轉瞬即逝,無跡可循。

      她變得痛苦,痛苦地尋找那盞燈。

      她戴上耳機,恰好播放的鋼琴音無比、無比、無比沉重,像是雪花旋轉著,深沉地覆蓋了暗色的大地。

      那是黑夜,那是永不停息的凜冬。那像他,那就是他。

      到底在哪里?所有的水光,所有的橘黃色的燈,所有美麗的眼睛。

      我追逐的究竟是什么?

      為什么會有如此溫柔的沉郁將我壓制,像是沉痛而悲哀的雪永遠覆蓋著墓碑——到底為什么會這么痛苦地求而不得?

      她抓狂地按著畫布,她的油畫顏料才剛剛抹上去,一伸手就是一片狼藉,所有的色彩都混在一起,成了骯臟的一塊。

      她默默看了一會兒,用畫筆挑起一抹她調好的血紅,啪地甩到畫布上去。

      其實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我無所畏懼。我不怕血液的紅,也不怕活著帶來的痛苦與孤獨。多少年以前我就已經忘卻對黑暗的恐懼,我沒有退縮過。

      到底為什么——為什么在最接近動物的時候,才會產生如此糾結纏綿的人類情感?我躺在椅子上,本能地恐懼與防衛(wèi),在情感如此緊張密合的時刻,又會有什么幽靈自縫隙鉆出?假如這是愛情,難道愛便是軟弱?

      她去找奶奶,奶奶在看報紙。

      奶奶,愛情是軟弱嗎?

      奶奶從老花鏡后抬眼看她。當然不是,奶奶說,眼神幽深。

      她居然感到心里一沉——那您看我愛上別人了嗎?

      你沒有。

      ……那么,我很勇敢,對嗎?

      奶奶又看她一眼,慈祥地笑了起來。

      你呀,你就是個小孩子。

      她今年二十四歲,沒有愛過人,沒有被人愛過。

      可她如今越來越滑向深淵。她每天早上醒來都感到壓迫心臟的沉悶痛感,想要究其本源卻一次次無功而返。第二次治療的日子即將來臨,想到要見他,她喜懼夾雜無法呼吸,迫不及待地想看燈下他的眼睛,卻又篤定地想若是那樣,自己定會死在椅子上。

      第二次的治療出乎意料地劇痛——他用鉆頭鉆開了她腫脹的牙根,一直鉆到最深處。他不停把粗大的針插到她的根管里,叫她去跟他拍牙片。于是她張著嘴跌跌撞撞地跟著他,稍一松懈上牙就會把針敲到更深處。她痛得流淚,覺得自己像一條狗,他的狗。

      她回去后低落了好幾天,因為疼痛,因為無暇看他的眼睛。可疼痛也帶走了一部分壓迫感,她現(xiàn)在只想畫無比廣闊的落雪的大地,黑云如審判之神般迫近。

      但如同之前那樣,她無論多么努力地調色,都調不出她腦海里的那片墨黑。

      她開始寫信。寫給一個長著溫柔眼睛、纖長睫毛,整個人微波粼粼如同碧湖,又清淡如落雪的男人。

      Mon cher monsieur——

      我不知這封信將會給你帶來何等的驚駭,我已經開始看見你泛起的波紋:金黃色的碎光里夾雜著漆黑的陰影,像冰雪一般冷,這就是您給我的全部想象……

      這一封狂亂、錯雜、戰(zhàn)栗的信,如果由一個憔悴的男人來寫給他,心中不朽的Femina,大概會更加合適,然而您要理解一位游蕩在色彩世界里的狂人,一旦看見您……

      她不知道自己在放縱何種情感肆意支配她的頭腦——她要自大,要瘋狂,要賣弄;她所有的家教與姿態(tài),所有的優(yōu)雅與謙卑,都在她的筆端毀于一旦,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這若不是天才在自夸,則必然是瘋子在狂想。她付諸了全部的激情,叫囂著,招搖著,像是引誘又像是示威。忽然之間她成為了丑陋的惡魔,追逐著藏身教堂的美麗舞女;她又成為了開著破舊汽車的虛弱文人,口袋里藏著槍,去奪回并不屬于她的年輕情人。她是鬼魂,惡棍,罪犯;同一時間,她又是仙子,佳人,披著華服用死去的語言一展歌喉——

      然后一切戛然而止,詞窮來得太過突然。她拿著筆停滯在原地,像是一個被遺棄的小孩。

      她對著這滿紙的荒唐之言,突然之間羞愧得難以言喻。

      她趴到半途而廢的信上,默默呆滯了一會兒,開始安靜委屈地流淚。

      “我的汽車緩慢吃力地前進,多洛蕾絲·黑茲,最后一段長路又最為艱辛。

      “我將被拋棄在野草腐爛的地方,余下的只是鐵銹和星塵?!?/p>

      ——納博科夫《洛麗塔》

      她一直都是一個認真生活的姑娘,從前和未來,都是一樣。

      她每天都很認真地刷牙,雖然牙齒還是會爛,但她仍然堅持早晚各刷三分鐘,再用溫水漱口,吐掉殘沫,每三個月?lián)Q一支新牙刷。

      她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在沿海城市的一個普通老公寓里,她靠畫畫賺錢養(yǎng)奶奶和自己。她不是特別有名的畫師,但她的畫還是能賺到錢,個別可以賣到很貴。每次定價很高的畫出了手,她心里都會升起小小的滿足。

      她今年二十四歲了,這個年齡在她的祖籍,是會被很多人戳著脊梁骨催婚的。他們會說,你為什么還不結婚?你為什么不能安穩(wěn)地生活,還要拖著你奶奶跟你一起遭罪?你應該要一對孩子,然后看他們長大,別扯什么青春的激情——你已經不再年輕。

      然而她至今沒有愛過人,也沒有為人所愛。平淡的生活中,她時常也會想象,在某時某刻,有一個散發(fā)光芒如有雙翼的男人自暗處走來,用他強有力的雙臂與熱烘烘的體溫將她緊緊地、緊緊地、緊緊地抱在懷里,陪她浪跡天涯。

      奶奶也并不覺得和她在一起有多么漂泊。她們能每天吃到新鮮可口的食物,也有錢出去閑游,但多數(shù)時候她會久久地坐在陽光流溢的陽臺,聽奶奶在身邊講故事。有時她又會給奶奶讀些她喜歡的書,奶奶瞇著眼睛靜靜地聽著,暖風吹拂她已經枯澀的白發(fā)。

      那次治牙花掉了她好幾千塊錢。有朋友說她被騙了,她只輕輕說,牙醫(yī)說了這個冠能用一輩子呢,可能是材料比較特殊吧??伤膊恢啦牧蠒厥庠谀睦铮サ闹皇翘^普通的牙科診所罷了。

      不論如何,她偶爾還是會忍不住回憶起那個診室,那盞流光溢彩的暖光燈。

      她沒能寫出那封信,也沒能畫完那幅畫。而在安裝完牙冠的第二天,她就覺察到心臟上方那塊巨大的、用力壓迫著她的不明物體正在漸漸地蒸發(fā)??伤偦嫉没际У?,感覺自己少了些什么。她試著回想那感覺,還重新聽了那首沉痛的鋼琴曲,但這一切仍然奔涌如逝水,漸漸地離她而去。生活如同遭了災的城鎮(zhèn),揉著痛處重回正軌。然而這短暫的譫妄仿佛一記重錘,永遠地改變了某一處的形狀。她不知它在哪里,也不認識它的原樣,可她仍知道它存在,也總是緬懷。哪怕時間過去了十年,二十年,她也仍會尋找它。但與此同時,她并不存任何一絲找到它的希望。因為她明白它是活的,有生命,是只綻放一次的花朵。

      “可是現(xiàn)在屋里變得多么昏暗啊,在這深沉的朦朧夜色之中你顯得離我又是多么遙遠??!我以為你的臉在那里,可我只看見一片輕柔的光影,我不知道,你是在微笑,還是在悲傷……人們在晚上講的故事,終歸都要陷入淡淡的哀愁的情緒。朦朧的夜色降落到這些故事上面,給它們蒙上層層輕紗,寓于夜色之中的全部悲哀像星斗全無的蒼穹籠罩在它們上空。黑暗侵入它們的血液,敘述這些故事的明亮光彩,五顏六色的話語于是聽上去便顯得聲韻豐滿而又深沉,仿佛它們在敘說我們自己的親身經歷。”

      她輕柔的聲音一落下,奶奶便無聲地鼓了鼓掌。這是誰寫的呀?奶奶問,寫得真好。

      是茨威格,她說,這是我最喜歡的作家。這一段是他的《夜色朦朧》的最后一段,講的是一個少年——奶奶,您吃橘子吧。

      她把剛剛剝好的一只橘子遞給奶奶,奶奶又放在她手上。

      你吃吧,我不太想吃……老了,是甜是酸,嘗不出味道。

      她掰下一瓣橘肉放在嘴里。然而,一咬下去,她便感到了一陣古怪——再咀嚼一下,異物感瞬間涌出,還傳出了崩裂的聲音。

      怎么了?奶奶關切地望著她。

      她沒有作聲,只是用舌頭在嘴里舔了舔,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那粒硬而無味的東西吐在手心里。

      是已經碎掉一塊的,她剛安上不久的假牙冠。

      責任編輯:王政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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