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日記書信中的錢玄同形象

尹奇嶺

（阜陽師范大學，安徽 阜陽 236039）

錢玄同是新文化運動中第一陣營中人物，是新文化建設(shè)中驍勇善戰(zhàn)的一員。魯迅說：“玄同之文，即頗汪洋，而少含蓄，使讀者覽之了然，無所疑惑，故于表白意見，反為相宜，效力亦復很大?！盵1]錢玄同家境優(yōu)裕，父親錢振常做過紹興、揚州、蘇州等地書院山長，異母兄弟錢念劬曾任日、英、法、德、荷、意等國參贊或公使，嫂嫂單士厘是民國時期著名知識女性，這些都使他受到很好的家庭熏陶。1905-1910年他在日本留學，在早稻田大學師范科學習，接受了當時最好的教育。

錢玄同先生鮮明的個性，特出的性格，往還討論的學術(shù)問題，參與的社會事件原委，對歷史和當下人物的品評，以及日常生活的瑣碎，在其日記書信中都有豐富材料。就日記而言，楊天石先生主編的《錢玄同日記》整理本，收集了從1905年12月9日的第一則，到1939年1月14日的最后一則，時間長達35年。錢先生對日記也是很重視的，1922年12月31日，他在日記里寫道：“我以為一個人一生的經(jīng)歷，至少總有做一篇寫實小說之價值，故日記實在[是]極有用的東西。我這十多年的日記，雖然時寫時輟，但既有此斷簡殘篇，便有保存它的必要?！盵2]491在1922年的日記之前，有一段開首語，敘述了自己與日記的“因緣”：

我從一九〇五年（乙巳）年底到日本的時候起寫日記，以后時寫時輟，直到去年（一九二一）除夕為止。現(xiàn)在決定從今年（一九二二）起，天天寫日記，不再間斷。我想近七十年來，中國有兩個人，都是天天不間斷的寫日記，寫了一輩子，一個是曾國藩，一個是李慈銘。論這兩個人的道德、學問、文章，都不算上什么，可是他們這種“勤”與“恒”的精神是很可佩服的。去年胡適之買了一部李慈銘的《越縵堂日記》，他忽然觀感興起，大做起日記來。半年之間，已經(jīng)做了七八百頁（每頁約四百字），他這半年之中的“讀書錄”盡載其中，而每每所辦之事，亦詳記無遺。他是看了李氏日記而興起的，我又是看了胡氏日記而興起的。我平日有兩個最大的毛病，就是“懶惰”和“無恒”，活了三十五歲，不但一件正經(jīng)事也沒有做過，就說讀書罷，也從沒有好好的看過一部書。所以我對于國故，如文字學，如辨?zhèn)沃畬W，如白話的文學，心里都很喜歡研究，但是一點成績也沒有。固然，我這幾年以來神經(jīng)衰弱，精神郁伊，不耐久坐，不耐多思，但是“懶惰”和“無恒”究是還是根本痼疾。不將此疾根本撲滅，雖日服雞卵、牛乳及一切滋養(yǎng)物品，還是治標的辦法。

這段話錢玄同自我診斷了“病情”——即“懶惰”和“無恒”，他給自己開出的第一劑治療藥方就是：“每日寫日記，揭載每日作事、訪友、所讀之書，及讀書之心得，既備遺忘，且可觀今者見識之變遷?！盵2]383在與錢玄同往來的師長、友朋、學生中，也有大量的書信日記文字涉及到他，為我們?nèi)媪私馑峁┝素S富資源。

一、錢玄同思想的變遷

錢玄同先生處身在思想文化急遽變化的時代，他的一生思想上也多次發(fā)生變遷。這在日記書信材料中有充分而清晰的展示。

青年時期的錢玄同有段時間是個激進的復古派。那個時期，他是崇拜古圣先賢的，不容有改變。1908年9月27日，他在日記中罵道：“近日聞學部紛紛調(diào)王照、勞乃宣入內(nèi)擬簡字，復有此獠出現(xiàn)，何王八蛋之多也?！盵2]141眾所周知，努力收集、研討簡體字，制定簡體字表是錢玄同后來花費很多精力做的事業(yè)，此時卻是激烈反對的。在日記中，他不止一次表達復古的志愿。1909年1月22日，他在日記中寫道：“故今歲以后，當壹志國學，以為保持種性，維護民德計?！盵2]1451909年9月30日，錢玄同在日記中系統(tǒng)而又全面表述了他復古立場和原委：

總之，吾儕今日作事，宜師古，宜復古，宜存古，而決不可泥古。古圣作事，往往因時制宜，求其合于情勢，故所作往往少弊……后世事不師古，好騖新奇，凡有造作更張，多不合情勢，第求茍簡，故中國后世不如古代，即是故也。（自唐以后，凡百事物，無一不日退一日）。時至今日，西學輸入，凡唐以來之叔世弊政，相形之下，無不見絀。趨新之士，悉欲廢之，有心人有憂之。愚謂新黨之澆薄誠可鄙，但此等弊政得賴是以掃除，亦未始無裨，弊政去而古之善政乃可見諸實行矣。宜師古者，即因圣王制作具有精意之故焉。宜復古者，即后世事物不如古昔者，宜復古焉。宜存古者，古制有不適宜于今日者，未必盡屬弊政，乃時勢不同之故，如井田等是，雖不能見諸施行上，而宜保存，庶幾后人得有追想其祖宗創(chuàng)造之豐功偉烈，庶幾種性民德賴以不墜也。故愚謂凡文字、言語、冠裳、衣服，皆一國之表旗，我國古來已盡臻美善，無以復加，今日只宜舉行者……[2]180

在此立場之下，他視野中的西學便被國學吞沒了。1910年1月20日，錢玄同在日記中說：“故今后童子宜將古書多讀。至歐洲之學，宜徑用原書，萬勿乞靈于日籍也。日本之學多屬稗販，東涂西抹，有何足道！ ”[2]211-212

隨著對西學了解的加深，以及對眼前現(xiàn)實的絕望，錢玄同的思想也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zhuǎn)變，由復古派一變成為革新派。1917年1月28日，他在日記中寫道：“一年以來思想變遷，覺中國古書有價值者本少，而有價值之書，或適用于古昔，未必適用于今日，故今后本國古籍頗擬少購?！盵2]306他漸漸對傳統(tǒng)文化包括文字產(chǎn)生了激烈的否定情緒。在1918年3月4日的日記中，他說：“我近日想這漢文實在是要不得的東西。論其本質(zhì)，為象形字之末流，為單音語之記號。其難易巧拙已不可與歐洲文字同年而語矣。而二千年來孔門忠孝干祿之書居百分之五十五……，說什么陰陽五行、三焦這些屁話，狠毒過于劊子手的醫(yī)生，其書又居百分之二十，誨淫誨盜、說鬼談狐、滿紙發(fā)昏夢瘋之書又居百分之二十五。此等書籍斷不可給青年閱看，一看即終身陷溺而不可自拔?！盵2]334-3351922年12月30日，他在日記中系統(tǒng)梳理了自己二十年來的思想見解的變遷，稱自己比 “以今日之我與昔日之我挑戰(zhàn)”的梁任公還要厲害，簡直是“成極端的反背”。在日記中，錢玄同列舉了自己思想變遷的軌跡：

一，一九〇三以前，尊清。一九〇四以后排滿。

二，一九〇八——一三，主張復古音，寫篆字，做顧炎武和江聲第二。一九一八以來主張用破體小寫。

三，一九一五——一七，主張以《廣韻》為標準音，謂國音音宜繁多。一九二〇以后極力提倡國音，謂國音宜簡少。

四，一九〇八——一五，主張保存漢字，極端排斥國語改用拼音之說。一九二一以來主張國語非改用拼音不可，極端排斥漢字保存論。

五，一九一二竭力反對漢字改寫橫行。一九一七以來竭力主張漢字改寫橫行。

六，一九一二——一五，主張復漢族古衣冠。一九一六以來主張該穿西裝。

七，一九〇九——一五，主張遵修古禮。一九一六以來主張撥棄古禮。

其他如對于文學藝術(shù)，對于清代樸學，對于今文經(jīng)說……大都是“以今日之我與昔日之我宣戰(zhàn)”者，所以我對于梁任公這句話，不但不嘲笑他，而且深以他為然。[2]490-491

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高潮期很快過去了，《新青年》同人開始分化，錢玄同的思想再次發(fā)生微妙的調(diào)整。在1921年1月1日的日記里，他說：

我在兩三年前，專發(fā)破壞之論，近來覺得不對。殺機一啟，決無好理。我以為我們革新，不僅生活見解，第一須將舊人偏窄忌克之心化除。須知統(tǒng)一于三綱五倫固謬，即統(tǒng)一于安那其、寶雪維茲也是謬。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處而不相悖，方是正理。佛有小乘、大乘，孔有三世之義。其實對付舊人，只應(yīng)誘之改良，不可逼他沒路走。如彼迷信孝，則當由孝而引之于愛，不當一味排斥。至于彼喜歡寫字刻圖章，此亦一種美術(shù)，更不必以閑扯淡譏之。彼研饋故紙，高者能作宋明儒者、清代樸學者，亦自有其價值，下焉者其白首勤劬之業(yè)，亦有稗于整理國故也。至若納妾、復辟，此則有害于全社會，自必屏斥之，但設(shè)法使其不能自由發(fā)展便行了，終日恨恨仇視之，于彼無益，而有損于我之精神，甚無謂焉[2]367。

從以上引文看，錢玄同激進的姿態(tài)再次趨于保守。當思想文化的倡導在經(jīng)歷現(xiàn)實檢驗的時候，也正是修正自身的時候。這段時期，也正是《新青年》一部人熱衷“整理國故”時期，這一“保守”的趨向并不是個體的，某種意義上構(gòu)成一個思想的潮流，包括胡適、周作人、劉半農(nóng)等人。只不過每人退守到何處并不一致。1927年，錢玄同在一封給胡適的信里稱“回思數(shù)年前所發(fā)謬論，十之八九都成懺悔之資料”。8月11日，胡適在回信中說：“實則大可不必懺悔，也無可懺悔。所謂‘種種從前，都成今我，莫更思量更莫哀’是也。我們放的野火，今日已蔓燒大地，是非功過，皆已成無可懺悔的事實。昔日陸子靜的門人有毀朱元晦者，子靜正色說道，‘且道世間多個朱元晦、陸子靜，是什么樣子；少個朱元晦、陸子靜，又成個甚樣子’?！缃裰缓谜f，‘世間添個錢玄同，成個甚么樣子！少了個錢玄同，又成甚么樣子！’此中一點一滴都在人間，造福造孽惟有挺著肩膀擔當而已。”[3]398-399可見，思想文化觀念的變遷，不僅因時勢而異，也因人而異。同一陣營中的人會分化，分化到同一方向的人，選擇的態(tài)度也會不同。

二、錢玄同的學識與眼光

錢玄同思想文化觀念方面的幾經(jīng)變遷，是與他好學深思、勇猛精進的精神分不開的。錢玄同自身富有天才，有良好的舊學功底，師從名師，又受到西學的熏陶，置身于新文化運動的最前沿，有一批思想最活躍、最富于天才的知識精英為伴，可以互相激發(fā)，辯難討論。這也造就了錢玄同在思想文化建設(shè)方面的突出成績。在日記書信里，錢玄同留下了大量評人衡文的雋語，以及對思想文化、社會事件一針見血的闡發(fā)，也記錄了友朋的雋言妙語，為我們理解五四新文化中發(fā)生的歷史事件和人物關(guān)系等方面提供了幫助。

以錢玄同的天才，以及所處的前沿地位，總能得風氣之先，發(fā)前人所未發(fā)。早在晚清，他的思想意識就有超前性。1908年2月28日，他在日記中寫道：“二十世紀之時代宜求社會的平民教育，如孔、孟之徒應(yīng)排斥務(wù)盡，以絕忠君愛國之念?！盵2]118發(fā)出這樣的聲音，具有這樣的觀念，在那個時代是少數(shù)人才有的，年僅21歲的錢玄同思想走在時代前沿由此可見一斑。在學術(shù)思想方面，錢氏更顯出其早熟跡象。在1906年3月12日的日記中，他議論道：“看馬《文通·名字類》畢，書固佳矣，然予觀之，覺尚有未盡確當之處，即其定名亦不若嚴又陵之雅確。雖然，創(chuàng)始者難為功，眉叔當中國未有文法之時，能成此偉大事業(yè)，是固未可以今日享現(xiàn)成福之眼光，詆諆前輩也。”[2]28此時錢玄同19歲，就能以歷史的眼光來評判前人。其他還有很多例子，可證其獨到的見解。如1910年1月11日，他評論說：“廖平、康有為輩乃欲合以西人之言，強相比附，不辨家法，不遵師說，惟以一字一句之可附于西學者是尚。至謂六經(jīng)非因古史成文而參以筆削，堯、舜、禹、湯皆無其人，為孔子之所臆造?！盵2]209錢氏的品評是否確當暫且不論，其發(fā)言總是有理據(jù)的。1909年5月17日，他說：“閱《名人書札》，見所選者都非佳文，由此等選者，胸中只知有蘇軾、袁札〈枚〉諸人耳。即如近儒論學之信，何啻千萬，乃皆不入選，可知其陋。”[2]1611917年，是新文化運動鼓蕩期，錢玄同是積極參與者，在日記中有不少材料，可見其思想見解。如：1月1日，他說陳獨秀、胡適倡導文學改良，且二人都通曉西方文學，必能為中國文學界開辟 “新紀元”，接著他指出了二人可能忽略的方面：“而應(yīng)用文之改革，則二君所未措意。其實應(yīng)用文之弊，始于韓柳，至八比之文興，桐城之派倡，而文章一道遂至混沌?！盵2]2961月20日，他說：“域外智識愈豐富者，其對于本國學問之觀察亦愈見精美。乃年老者深閉固拒，不肯虛心研求，此尚不足怪，獨怪青年諸公，亦以保存國粹者自標，抱殘守缺，不屑與域外智識相印證，豈非至可惜之事？其實欲昌明本國學術(shù)，當從積極著想，不當從消極著想，旁搜博采域外之智識，與本國學術(shù)相發(fā)明，此所謂積極著想也，抱殘守缺，深閉固拒，此所謂消極著想也?！盵2]303這個見解與魯迅后來說的“拿來主義”如出一轍。再如，10月22日，他對胡適《嘗試集》的看法：“適之之《嘗試集》寄到。適之此集是他白話詩的成績，而我看了覺得還不甚滿意，總嫌他太文，其中有幾首簡直沒有白話的影子。我曾勸他既有革新文藝的宏愿，便該盡量用白話去做才是，此時初做，寧失之俗，毋失之文?！盵2]324關(guān)于東西方文化問題，錢玄同也有很好見解。在1923年4月6日的日記中，他說：“我最近覺得‘東方化’、‘西方化’的說[法]，實在不能成立?？傊茖W未興以前的文化，都是博物院的材料，看到中國有宋之朱學和清之漢學，印度有因明學，這都是科學的精神的漸漸發(fā)舒。我更相信賽先生絕對不能（是）西洋人所私有，的的確確是全世界人類所公有之物，所以說這是‘西方文化’，實在絕對不通，這分明是世界文化?！盵2]526這個認識今天也是值得重視的，當前學界關(guān)于普世價值的爭論，似乎可以聽聽九十年前錢玄同的看法。

在錢玄同的日記里，還能找到很多眼光獨到、識見特出的材料。比如，他對學術(shù)史的梳理：“漢代的今文家、古文家和清代的簡直差得很遠。漢代的只會造假書，今文家的董仲舒造《春秋》，歸之孔丘；古文家的劉歆造《周禮》，歸之周公。于是把歷史完全搗亂,這是遮滿青天的云霧。清代的是撥云霧而見青天的古文家的章炳麟，痛駁微言大義之說，不信孔子有作經(jīng)之事實，這是撥開漢代古文家的云霧。今文家的康有為，發(fā)明古史不足信之說，不信周公有制禮之事實，這是撥開漢代古文家的云霧。所以有漢代的今文家、古文家而古史之真相蒙，所以有清代的今文家、古文家而古史之真相露。清代的也有烏煙瘴氣之處，此則中漢代之毒的原故。就是章君,能撥孔子作經(jīng)的云霧，而仍躲在周公制禮的云霧之下?？稻軗苤芄贫Y的云霧,而仍躲在孔子作經(jīng)的云霧之下。此其蔽也！我們現(xiàn)在應(yīng)該取他們撥云霧之點，而棄他們躲在云霧下之點，則古史真相才能漸漸明白的披露了?！盵2]487再比如，錢氏對音韻學名家的品評：“清儒最精者為以音韻通訓詁，此亦只戴、段、王數(shù)人耳，然尚受拘漢之累?！w宋、元、明人之敢于駁許說，非諸人所及也。即近人如吳大澂、王國維諸人，識甲骨金文雖精，而膽識實尚不逮元、明、清，惟郭氏（郭沫若，筆者注）后出，為最勝耳。 ”[2]1092

三、錢玄同日記中的社會事件

在錢玄同的日記里，還有關(guān)于社會事件的記錄，不僅能借以觀察錢氏對該事件的情感態(tài)度，還可以為一些歷史事件的還原提供一手材料。如“女師大事件”，在錢氏日記里有不少地方涉及此事。在1925年4月26日日記中，他寫道：“下午偕劭西同至公園，劭西說章行嚴做了總長竟來干涉國語矣。他說：《中學國語讀本》（頡剛所選者）狗屁不通，中學萬不可用白話。至于小學，反正夠不上，說什么且不論，又注音字母也不成個東西云云。他們既如此，我們索性來干他一下子，鼓吹漢字革命，主張將《古文辭類纂》扔下毛廁。擬俟伏園回京與之商酌，在《京報》出一《國語半月刊》?！盵4]635這段日記看似與“女師大事件”無關(guān)，其實大有關(guān)系。因為牽扯到這批教授與教育總長章士釗之間情感關(guān)系，而章士釗是支持女師大校長楊蔭榆的，這批教授又多在女師大任教，后來“女師大事件”很多教授參與聲援學生與教授們對章士釗的惡感有關(guān)。下面從日記里摘錄幾則，還原一下錢玄同眼中的“女師大事件”：

1925年5月9日：“女師因五七日開紀念會，楊蔭榆到場，學生不承認她為校長，令之退席，她大怒。次日開除學生六人，遂釀風潮。學生決心驅(qū)楊?！盵4]637

1925年8月1日：“閱晚報，知楊蔭榆今日奉了章行嚴底命令，竟帶了武裝警察到女師大，解散自治會、開除三班生、封鎖寢室、斷絕飲食，荒謬至此，我何能再與牠〈她〉合作。擬明日在《京報》和《晨報》上登一啟事，以表明態(tài)度。”[4]649

1925年8月2日：“午后至《京報》和《晨報》登一聲明：

錢玄同聲明：

1925年8月22日：“今日閱晚報，知劉百昭竟率引警察、老媽子將女師大學生三十人拖出，拳打、腳踢、指掐，無惡不作，傷者甚多。一生本患病臥床（李桂生）亦被拖出挨打，竟日暈絕?！盵4]652

魯迅名文《記念劉和珍君》中提到的“開除學生”等事情，可以與錢玄同日記中的材料參看。從日記中的記述中，我們很容易理解魯迅的憤慨與錢氏立場的基礎(chǔ)。

再如《新青年》同人的分途，既有各人內(nèi)在理路的分歧，也有互相之間情感上的隔閡，實際上是很復雜的。錢玄同日記為我們了解《新青年》內(nèi)部意見分歧情形提供了資料：

1918年1月2日：“適之亦微有老學究氣象，然我終不以此種主張為然。又獨秀、叔雅二人皆謂中國文化已成僵死之物，誠欲保種救國，非廢滅漢文及中國歷史不可。此說與豫才所主張相同，吾亦甚然之。我意現(xiàn)在中國止有用雜種文字之一法，對于自己的歷史，舊有的學術(shù)及普通之常語仍用漢文，但該文言為白話，至于新事、新物、新理，老實用西人名字、西字，以Esperanto為標準，因E為改良進化之西文，比專用某一國之西文或用拉丁文實在好看得多，斷不必白費心思，鬧什么譯音、譯義?！盵2]326

1919年1月24日：“半農(nóng)來，說已與《新青年》脫離關(guān)系，其故因適之與他有意見，他又不久將往歐洲去，因此不復在《新青年》上撰稿?！盵2]343

1919年10月5日：“下午三時至胡適之處，因仲甫函約《新青年》同人今日在適之家中商量七卷以后之辦法，結(jié)果仍歸仲甫一人編輯?！盵2]351

1921年1月18日：“接守常信，知仲、適兩人意見沖突。蓋一則主張介紹勞農(nóng)，又主張談?wù)灰粍t反對勞農(nóng)，又主張不談?wù)巍！盵2]371

1921年1月19日：“為《新青年》適、仲意見沖突事，往與守常商量?！盵2]371

在書信里，也會尋到不少這種意見的分歧。如1919年7、8月間，胡適在給錢玄同的信里說：“昨日公等丑詆宋春舫君之戲談，別后即取《公言報》讀之，覺此君末段所言（十九日）全與吾輩無異”，“適意吾輩不當亂罵人，亂罵人實在無益于事。宋君無論如何，他總算得是一個新派人物。其人作文太粗心則有之（此乃多作日報文字之過，且少年得志太早之過），然不當把他罵出我們的大門去也，”2]209。這封信的內(nèi)容，透露了《新青年》同人在很多問題上都是有意見分歧的。這些日記書信中的材料，作為私人話語，保留了當時的氣氛、場景、情緒等日后追述很容易丟掉的東西，因此彌足珍貴。比如北大“講義事件”。1922年10月18日，錢玄同在日記中有如下記載：“九時半正在上課，忽聞樓上人聲鼎沸，不知何事。迄下課，始知一部分學生為學校征收講義費之事，表示反對，竟至用武力解決，將會計課的門打破，而且有人被毆，蔡先生亦被圍住質(zhì)問，各教授解勸無效。從九時半至十二時半，第一樓中[層]各層樓梯均被塞住。他們就在樓梯上開會，拍掌狂呼!極喧嘩之能事。蔡先生憤而辭職。沈士遠、李守常諸人亦相繼辭職?！盵2]464這則日記正是對當時場景的生動再現(xiàn)。

四、結(jié)語

錢玄同的一生特立獨行。早年迷戀復古，曾參考《禮記》等書為自己炮制了“玄冠”“深衣”，穿戴出門，成為一時引為笑談。也曾一度考慮要廢掉姓氏。1925年8月4日，他在日記中寫道：“我自讀師復之《心社意趣書》以來，久想廢姓了，今忽又見此，更增我廢姓之念。但姓雖廢，而玄同與疑古兩名則欲兼存之，因此兩名我均愛之也?！盵4]650對于別人的辱罵攻擊，毫不在意，常以游戲戲謔的態(tài)度化解尷尬。如1919年1月8日，他翻閱一月五號的《時事新報》，看到一幅極盡挖苦侮辱之能事的圖畫——“其中有罵我的圖畫，說我要廢漢文用西文，苦于講話不能酷肖西人，乃請醫(yī)生把我的心挖了換上一個外國狗的心，于是我講出話來和外國狗叫一樣?！比绱宋耆?，估計一般人是受不了的。但錢玄同卻說“如此罵法，我頗覺得好玩，還有兩條‘敢問錄’，是罵我和半農(nóng)的?？磥硪院筮€‘敢’陸續(xù)來‘問’，我希望他天天問幾段，看看倒是很有趣的?！盵2]339-340更讓人忍俊不禁的是，在他40歲那年，打算在雜志上出一期“錢玄同先生成仁專號”，他和朋友還準備了祭文、挽聯(lián)和挽詩。胡適忙趕去湊熱鬧，1927年8月11日，發(fā)了一封信給他：“生死離別，忽忽一年，際此成仁周年大典，豈可無詩！援筆陳詞，笑不可仰”，并附了一首《亡友玄同先生成仁周年紀念歌》：“該死的錢玄同，怎會至今未死！一生專殺古人，去年輪著自己。可惜刀子不快，又嫌投水可恥，這樣那樣遲疑，過了九月十二?？上也辉趫?，不能來監(jiān)斬你！今年忽然來信，要做‘成仁紀念’，這個倒也不難，請先讀《封神傳》?！丶彝谙乱豢樱煤盟诶锩?，用草蓋在身上，腳前點燈一盞，草上再撒把米，瞞得閻王鬼判，瞞得四方學者，哀悼成仁大典。年年九月十二，處處念經(jīng)拜懺，度你早早升天，免在地獄搗亂?！盵3]396-397這件事，使不明就里的朋友、學生紛紛致函吊唁。

錢玄同的體質(zhì)孱弱，常年患有神經(jīng)衰弱癥、高血壓癥、眼睛也經(jīng)常不舒服。他的日記中常有“購藥”“甚不適”“難過萬分”“腦漲欲嘔，面唇具白，汗出不止”等文字，但他卻沒有因為疾病而頹廢。他是大學問家，在學術(shù)史、思想史、文化史、教育史上都有所貢獻，尤其在音韻學上洵然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