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道育
“驅散世紀的煙云,拂去歷史的塵埃;顯露畫作的本色,凸現赤子的真跡?!?017年仲夏的一天,我們一行三人在華中師范大學一位教授的客廳里,一起欣賞那一幅幅美不勝收的油畫、國畫、寫生、素描作品……
看美髯,疑為齊白石,不是齊白石,那美髯寄托著一位孝男對慈母的無邊思念;
看駿馬,誤為徐悲鴻,不是徐悲鴻,那駿馬代表著中國現代繪畫的主流意識,將中西繪畫原則、技法熔于一爐,古為今用、洋為中用、中西融合,啟中國繪畫的一代新風;
看山水,似乎張大千,不是張大千,那山水是以情寓景,以景渲情,敘述時代,服務現實的一家之言的典范;
看落款,他是孫世灝——一位湖南新民學會會員、中國留法勤工儉學的藝術博士、現代畫壇的杰出人物、澧州沃土上走出的時代驕子!
留學國外
孫世灝,字海航,1895年5月27日出生在湖南澧縣澧南鄉(xiāng)長湖村。1919年12月9日,他同周恩來、鄧小平、徐特立、何長工、惲代英、羅寧(澧縣人)等人,從上海乘鳳凰輪赴法勤工儉學。他入法國國立巴黎高等美術學校學畫,與徐悲鴻同窗。1920年7月,孫世灝在法國蒙達尼參加了由蔡和森、向警予組織的留法勤工儉學湖南新民學會會員研討會,成為當時中國立志改革、追求進步的一代精英。
孫世灝留法期間,在巴黎羅浮宮博物館臨摹意大利文藝復興代表人物達·芬奇的名作《蒙娜麗莎》,雖然畫幅比原作的高、寬少幾厘米,但畫面與原作幾無差別,臨摹的戴列·熱多這位銀行家的妻子栩栩如生。法國貴族中有人見了這幅足以亂真的油畫,立即出高價要求買去珍藏,孫世灝婉言拒絕。后來,他把這幅油畫帶回了祖國。他在法國勤工儉學3年后,轉入比利時布魯塞爾皇家美術學院高級油畫班深造。在那里,他學習了7年。這期間,他聲名大噪,先后在法國、比利時、德國舉辦個人畫展,并出售了不少畫作。比利時皇室有一位公主愛慕孫世灝這位年輕英俊、才華橫溢的美術博士,有意招他入贅。孫世灝想到自己來歐洲留學,為的是學有專長,為祖國所用,怎能為榮華富貴而忘記初衷呢?況且,祖國有他的慈母,一旦進入外國王室,奉親養(yǎng)老就身不由己了。因此,他謝絕了比利時皇室的美意,毅然決然于1929年啟程回國。
20世紀20年代末的上海租界,海關被外國人把持。入關時,外國官員見孫世灝隨身攜帶許多畫作,竟把那些畫作當成商品強行要他繳納關稅,并示意他用英語說話。孫世灝覺得在祖國的土地上竟為夷所制,感到恥辱,以沉默不語相對,并憤然將多幅畫作拋入黃浦江中。一位中國官員見他留歐10年卻忌諱說英語,那么多珍貴畫作卻一扔而去,很不理解地問他這是為什么?孫世灝怒氣未消地說:“在祖國的領土上,我只說中國話!我的畫扔進江中,還可以隨時畫出,不足惜!我就是不給他們繳一文錢。”凜然正氣感染了眾多中國官員,大家對他肅然起敬。
“畫”以載道
孫世灝回國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930年,南京國立中央大學聘請他任藝術系教授。在那里,他與時任該校藝術系客座教授的徐悲鴻不期而遇。當時,徐悲鴻已是上海南國藝術學院美術系主任,所畫的奔馬為世人喜愛,名噪一時,而孫世灝卻對其畫作中的瑕疵略有微詞。為友誼故,不久他便辭去了中央大學教授職務。這期間,他一反過去崇尚淡泊雅致、怨而不怒、哀而不傷、含蓄蘊藉的畫風,大膽采用西歐畫的寫實手法。創(chuàng)作繪制了大幅國畫《孫中山先生立像》,震動畫壇。后來,此畫為蔡元培先生所收藏。1932年,孫世灝應河南開封第一師范學校聘請,出任藝術系主任,直至1937年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開封第一師范被迫停課,他才舉家遷回故鄉(xiāng)湖南澧縣,暫住新洲。
美不美,故鄉(xiāng)水;親不親,故鄉(xiāng)人。家鄉(xiāng)的一草一木都讓孫世灝情有獨鐘。新洲紀念伏波將軍的伏波祠、園門外的過街樹、道口河的丐幫頭目都成為了他寫生的題材、描繪的對象。對丐幫頭目黃可光,他深為同情和感佩,他一連畫了黃可光3幅不同角度、不同姿勢的國畫,并在畫背用鉛筆注明:“這是澧縣道口河的黃可光(即‘過山龍‘絲毛草),我在新洲時常見著他?!痹诠枢l(xiāng),孫世灝除了繪畫,還為生計常到學校教課。雖然生活拮據,但他愛憎分明、秉性不移??h長、政客登門求畫,他避而不見;鄉(xiāng)紳土豪阿諛造訪,他閉門謝客。他寧愿讓親友接濟,也不向富豪乞憐。
不久,日軍犯澧,戰(zhàn)火紛飛,孫世灝舉家再次遷徙到大庸縣(今張家界市),在一所中學教書謀生。課余飯后,他觀山作畫,慧眼獨具,繪出了西海峪在前、天門山在后的大幅國畫,這是中國畫家筆下的第一幅張家界山水畫。日寇侵犯中國的“三光”暴行、兩度逃亂的痛苦經歷,使孫世灝怒火中燒、義憤填膺。在紀念“七七抗戰(zhàn)”2周年的時候,他繪制了除暴安良的鐘馗畫像,并題跋道:“當今小鬼縱橫,明目張膽,慘無人道,暗無天日,堂堂神州,幾無一片凈土,且到處多是心懷鬼胎之輩:戴鬼臉、存鬼心、說鬼話,鬼頭鬼腦、鬼鬼祟祟。這皆是鬼之變態(tài),鐘馗喜啖鬼,今日復生,必食盡小鬼乃已。”又題:“適屆夏歷己卯(1939)蒲節(jié)(端午)后二十日,天下莫不拭目傾耳以待我最后勝利,因有感寫此?!辈痪?,他又揮動藝術之筆,畫了一幅日寇殺人放火的油畫:一排排房屋被付之一炬,火光沖天;一名來不及逃避的盲人被日寇殺死,鮮血淋淋……孫世灝以畫筆作武器,揭露日寇滔天罪行,記錄日本侵華歷史。
1948年,孫世灝先是赴長沙民本中學任教,后改任長沙克強學院教授。長沙和平解放時,孫世灝進入湖南大學土木工程建筑系任教,開美術教授講工程建筑設計課之先河,讓美術服務于建筑工程,讓建筑工程美化社會,拓展了美術發(fā)展的新天地。
1949牢7月29日,長沙和平解放,孫世灝眼看積貧積弱的中國從此獲得新生,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聽說湖南大學的師生要舉行慶祝長沙和平解放的大游行,他立即趕制“馬、恩、列、斯、毛”5幅巨幅油畫像。每幅畫像高4米、寬3米。這樣大幅的油畫,一般沒有三五天畫不好一幅。但當時活動日期已定,時間有限,孫世灝七天七夜沒有休息,終于按時制成了畫像。當30多人組成的抬像隊伍走在游行大軍前列,圍觀群眾無不喝彩。老教育家徐特立知道當年的學友到了湖南大學,專程到校勸他從政,被他婉言謝絕。
1953年,全國高等院校實行調整,孫世顥奉調赴武漢華中師范學院(今華中師大)美術系任教。美術系從師范學院析出成立湖北藝術學院后,孫世灝先后在湖北藝術學院、湖北美術學院任油畫教授。
孫世灝既有嫻熟的傳統(tǒng)的中國畫的技巧,又深得西洋畫寫實精神的要領,中西融合。畫一手持藤杖的老嫗,橫掃3筆便是棉襖,勾勒4下便成長裙,神態(tài)逼真;繪一群血脈相連的臥獅,雄獅仰天長嘯,雌獅夫唱婦和,幼子事不關己,依于母懷,十分傳神。孫世灝擅畫飛禽走獸,主張借物喻情,抒發(fā)畫家的情懷。同時,他更注重直接反映現實生活,讓繪畫為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服務。
1952年,孫世灝參加湘西永順縣的土地改革運動。1954年9月16日,他繪了一幅《子母哨》的國畫,并題跋曰:“一九五二年元月四日,由湖南大學動身到湘西永順青天坪參加土改,每逢開會或調查生產經過這半坡,就看見每次見過的子母哨。兒子站崗,母親帶著小弟做針線,伴坐在巖壁上,她那種負責的神氣,至今還留在我眼簾里?!彼轿錆h后,曾幾次專訪韶山沖,描繪毛澤東的故居,以致毛澤東的鄉(xiāng)親毛月秋等人都同他成了熟人。武漢長江大橋開始建設,孫世灝認定這是震動世界的大事,顯示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力。他嘔心瀝血,于1957年繪制了“建設中的武漢長江大橋”的巨幅油畫。此畫至今收藏于他的三兒子孫永忠家里。武漢建火電廠、煉焦廠,他現場寫生;武漢大學櫻花盛開,他精心描繪……把畫家熱愛領袖、熱愛祖國、熱愛生活的情懷表達得淋漓盡致。
盡管如此,“文革”中孫世灝仍然受到了沖擊。
孫世灝繪制了3幅組合的擁護中國共產黨、歌頌毛澤東的巨幅國畫,掛在客廳。畫中前半部分描繪了舊中國虎狼當道,民不聊生,勞動人民處于水深火熱之中,毛澤東領導的解放軍搭上橋板,讓民眾走出苦海,走向光明……就是這樣匠心獨具的杰作,“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說他把毛澤東與牛鬼蛇神畫在一起,屬于一棵大毒草。孫世灝擁護繁榮文學藝術的“雙百方針”,精心繪制了由100種不同的鳥雀和100種不同的鮮花組成的“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巨幅國畫,預備送人民大會堂使用,“文化大革命”中也被誣為大毒草,被造反派撕得粉碎。造反派誣蔑孫世灝為反動學術權威,將他繪制的1300余幅作品和兩大箱畫稿、文字資料盡數收繳,將他趕出原來的居室,讓他蝸居在一個不足3平方米的斗室里。他在留學期間所作的許多模特兒寫生油畫,造反派都批上“大毒草、不還”“不能退還”“反動畫,批判用”的字樣,然后從畫架上扯下來,捆卷得不成畫樣。他在美術系教學中所畫的模特兒寫生示范畫、他所繪制的以壽星“老子”為題材的國畫樣稿都被誣為“封資修”的黑貨,涂的被涂抹,撕的被撕爛,還有許多畫作不知去向,至今下落不明。
孫世灝像他自己所繪的那只立在潮頭的雄鷹,目光炯炯,威武不屈,看濁流潮漲潮落,待正義激濁揚清,盼祖國河清海宴。他憂憤成疾,于1977年2月17日含冤長逝,終年82歲。
獻身藝術
孫世灝一生執(zhí)著,追求藝術的真、善、美,除此之外,別無他求。他早年創(chuàng)作的《蘇東坡夜游赤壁》巨幅油畫,被其母校比利時皇家美術學院以2萬法郎購買收藏。他送給學生、友人的畫作,至今被視為珍寶,有的還被轉贈。旅臺的澧縣籍國民黨將軍劉光宇見自己年事已高,擔心孫世灝早年贈予他的國畫失傳,專程輾轉回鄉(xiāng),將畫轉贈給澧縣博物館收藏。孫世灝“文化大革命”前的許多畫作,有的在武漢舉辦的畫展中面世,有的在上海舉辦的他的個人畫展中與觀眾見面。直到今天,他所執(zhí)教過的華中師大、湖北藝術學院、湖北美術學院的同事以及他的學生,仍對他交口稱贊。
孫世灝性格較內向,但他心中有主見。解放初期,湖南大學一般教師的工資水平不高,而他享有高人一等的教授級工資。調整工資時,政府根據當時財力,限額提高大學教師待遇。孫世灝見僧多粥少,主動要求學校給自己降薪,客觀上起了為政府分憂的帶頭作用。留法期間,孫世灝與徐特立情同手足,親如一家。做飯時你燒火、我做菜,結下了深厚友誼。解放后故人相逢,分外親熱。徐特立勸他出校從政,他婉言謝辭。其實他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從政后就該盡職盡責,不能沉湎于美術創(chuàng)作之中,他覺得還是無官一身輕,自由創(chuàng)作的好。他到華中師范學院后,校方安排他任系主任,他不接受;徐特立第二次造訪,他躲避起來,害怕徐特立又來動員他當官。他蓄胡須是從慈母辭世后開始的,意為永遠銘記母親的養(yǎng)育之恩。
大音稀聲,豐碑無言。一代藝術赤子形不顯政壇,名不見經傳,只是獻身于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