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北溟魚
婚姻本就是一件有瑕疵的日用品,但我們這個時代,人們對于婚姻的要求越來越高,不能容忍任何瑕疵的存在。它反而就成了一奢侈品——承擔了個人對于未來所有的期望。
白流蘇跟范柳原結(jié)婚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白流蘇失婚,在娘家二十多人的大家族里每天承受對她上一段婚姻有意無意的嘲諷。給介紹的相親對象最好是有五個孩子的鰥夫。范柳原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富二代,一面跟白流蘇交往,一面又跟流蘇侄女寶絡以及一個“印度公主”勾勾搭搭。流蘇跟他周旋,是為了擺脫原生家庭的一張“長期飯票”。范柳原賣弄風流,給流蘇念詩,她卻不懂的時候,怒道,“你根本把婚姻當做長期賣淫?!?/p>
張愛玲寫《傾城之戀》,如同拿著一把篦子,梳頭發(fā)一般列數(shù)了婚姻最現(xiàn)實最不堪的本質(zhì)。
但最后,她卻給了它一個完美結(jié)局:在被炮彈與空襲警報充斥的城市,他們在一起相互依偎,逃得一命,于是決定結(jié)婚。
張愛玲寫過許多不完美,創(chuàng)痕累累的婚姻。在她那篇自傳性極強的《小團圓》里,她寫她父母的婚姻,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如同雞肋??伤矊懰谟钩I罾锏臏睾汀E魅斯爬虻母赣H一無是處又抽大煙,又關(guān)她禁閉,可九莉的媽媽從海外回來,覺得房子不合適,朝九莉父親發(fā)火時,他很好脾氣地說,知道你回來一定是要再搬的,先租了這個。吃飯的時候,媽媽還沒下來,父親就繞著屋子踱步,耐心等著。哪怕之后父母終于離婚了,她也還是記得這些微小的細節(jié)。
現(xiàn)代人看張愛玲,總著重在她對婚姻“爬滿虱子”本質(zhì)的冷嘲熱諷,但卻忽視她總是對它露出一個了然的微笑。像是她自己說的,婚姻不能使兩人變成圣人,完全放棄往日的生活習慣與作風。但這么多個時代,人類就是這樣生活了下來。
婚姻本就是一件有瑕疵的日用品,但我們這個時代,人們對于婚姻的要求越來越高,不能容忍任何瑕疵的存在。它反而就成了奢侈品——承擔了個人對于未來所有的期望。想它提供愛情最長久的見證,想它成為體面生活最穩(wěn)固的保障;想憑著它在大城市省卻二十年打拼,又想擁有一粥一飯相濡以沫的日常;想它風光,想它溫馨,想它包容自己所有的無理取鬧,卻又不想容忍對方任何的錯誤。
有時嚴重過載,它自然成了一艘意料之內(nèi)的沉船。
東西出了問題,以前人想著修,現(xiàn)在人想著丟。到處都是因為一點雞毛蒜皮小事而離婚的年輕夫婦。前兩年流行講父母輩婚姻的電視劇,《金婚》《北風那個吹》,無一例外都是特殊時代因陋就簡甚至不完全自愿的婚姻:性格相左,文化水平不同,愛好南轅北轍,家庭背景完全不搭……滿屏幕都是雞飛狗跳,過兩三集便有一次離婚危機。但主角們卻如同我們的父輩一樣,在時代風俗、親朋壓力甚至只是拖延癥的共同作用下磕磕絆絆白頭到老。看到的時候?qū)@種沒有質(zhì)量的、消耗生命的婚姻嗤之以鼻,可是看到最后夕陽下相互依偎的白頭老人,又忍不住心生羨慕。
以前的婚姻明明滿是瑕疵卻抗摔打,現(xiàn)在,結(jié)婚前精挑細選卻依然扛不過一點風吹草動。在這個個人主義盛行的時代,諒解已經(jīng)成為陳腐的代名詞,顯得一點也不酷。但是婚姻卻剛好建立在天長日久的互相諒解之上。斤斤計較是精明,包容忍讓卻是一種智慧。
在《傾城之戀》這篇小說的最后,張愛玲發(fā)了一通感慨。雖然她寫的是三十年代的香港,我看倒特別適合我們這個充滿誘惑又躁動不安的時代:在這動蕩的世界里,錢財、地產(chǎn)、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這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
時至今日,人們已經(jīng)發(fā)明太多精彩的比喻去描述婚姻,說它是圍城,說它是監(jiān)獄,說它是一紙長期共同生活利益綁定的合約。仿佛帶著對婚姻本質(zhì)的冷酷打量,出了問題就能以更冷酷的姿態(tài)漂亮地甩脫它。但我們的祖先倒是以更感恩的態(tài)度去描述過婚姻——“百世修來同船渡,千世修來共枕眠”。世間有這么多的人,能有緣分相遇,能有緣分成為彼此的責任和負擔,相互陪伴,本身就是一種不可思議。也值得放下對自己和別人的苛刻,以更柔軟的態(tài)度去打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