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宏泉
古碑雖在,用筆不傳。
錢泳與子家書曾收入鄭逸梅藏《名人手札百通》。釋文如下:
自余出門,想家中上下一切俱好,念念!前遣升三回,要招拓碑者,日下自己定奪,惟十一官斷斷不可來耳。余在此間,起居飲食皆甚適意,每日兩點兩飯,惟飯菜過豐,而可食者亦不過一二色而已。河臺芥航先生待人接物甚和煦,而于我尤殷,等糧船一過完,即欲倩我雙鉤墨竹詩,俱要刻石者。惟此間辦條石及刻拓皆不便,待雙鉤齊集后,大約仍要回蘇辦理,即致季汾,可以不必來浦矣。家中一切事宜,汝自能調(diào)停,故又寄此,惟催升三與拓工速來為妙也。
三月廿八日,履園字與祥官
此札與吳修致錢氏一札,舊裝為一冊,亦是有心人為之。二札所敘皆與梅溪鐫刻碑版之事相關(guān)。梅溪一生,未至顯官,足跡遍及大江南北,游名山,訪名碑,見聞既廣,著述甚豐。他嘗入畢秋帆幕,在京時結(jié)識成親王永瑆,為其摹刻《詒晉齋法帖》,遂成“職業(yè)刻手”。《履園叢話》卷九有《家刻》條,列述所刻名碑法帖,不妨擇其要者如下:
余生平無所嗜好,最喜閱古法帖,而又喜看古人墨跡,見有佳札,輒為雙鉤入石,以存古人面目,亦如戴安道總角刻碑,似有來因也。
乾隆五十三四年間,始出門負(fù)米,初為畢秋帆尚書刻經(jīng)訓(xùn)堂帖十二卷,又自臨漢碑?dāng)?shù)種,刻攀云閣帖二冊,便為海內(nèi)風(fēng)行。
嘉慶四年己未,游京師,鉤刻成親王法書為詒晉齋帖四卷;十年乙丑,復(fù)至京師,又增益二集、三集、四集,共十六卷,又得成王書一鱗片爪,集成小冊,為詒晉齋巾箱帖四卷。
是年七月,仁宗皇帝有旨命吏部右侍郎劉鐶之刻其叔父文清公墉平生所為書,余時在京師,為之鉤勒,名曰清愛堂石刻四卷,十一年夏五月刻成進上。
十三年戊辰,為長白鐵冶亭宮??涛┣妪S帖四卷。
是年,余始命兩兒曰奇、曰祥將余歷年所臨漢碑五十馀種??蹋慌试崎w帖。
錢泳 與子尺牘三頁
十四年乙巳秋七月,為相國英煦齋先生鉤刻松雪齋帖六卷,十五年庚午五月成。
十六年辛未,自取唐、宋、元三代墨蹟或舊搨本,擇其尤者,輒為模刻,命曰小清秘閣帖十二卷,十七年壬申七月成。
十八年癸酉,為云間沈綺云司馬刻小楷集珍帖八卷。
十九年甲戌冬,山居多暇,偶取蔡君謨諸書帖刻為四卷,曰福州帖,以寄汪稼門制府及王南陔中丞,時二公俱鎮(zhèn)閩中為督、撫也。
二十年乙亥,自刻寫經(jīng)堂帖,起于鐘、王,終于松雪,凡八卷。
是年秋八月,為韓城師禹門太守刻秦郵帖四卷,皆取蘇東坡、黃山谷、米元章、秦少游諸公書,而殿以松雪、華亭二家。
時太守正攝篆秦郵。
《梅溪先生校碑圖》(許宏泉、周栗合作)
是年,蕭山施秋水少府曾以余所臨漢、魏隸書大小數(shù)十種刻成四卷,曰問經(jīng)堂帖。
二十一年丙子,南城黃兩峰嵋為昭文令,介余選集山谷大小行書六冊,曰黃文節(jié)公帖,蓋蔡、蘇、米三家各有??蹋墓?jié)無之耳。
二十二年丁丑,婺源齊梅麓太守彥槐令吾邑,偶見前英相國所刻松雪齋帖而愛之,視相國所未備者,又續(xù)刻松雪齋帖六卷。
是年冬,鐘祥彭毓圃志傑為烏程令,余為刻吳興帖六卷贈之。
二十三年戊寅,又自刻述德堂帖,自唐人臨本黃庭、顏魯公竹山連句,及宋四家、趙榮祿、俞紫芝、張伯雨、吳仲圭、郭天錫、倪云林等書,合而為一,計八卷,以續(xù)寫經(jīng)堂帖之后。
是年九月,攀云閣帖刻成,計十六卷。
二十四年已卯孟冬,為長白斌笠耕觀察取趙、董兩文敏墨蹟,刻為抱沖齋帖十二卷,其明年三月告成。
道光元年辛巳,二年壬午兩年之內(nèi),為歙縣鮑讓齋觀察刻余向所縮臨唐代諸碑三十二冊,至四年而始成。是時儀征巴樸園宿厓昆仲索視余所刻諸帖,余因檢得六十四石贈之,藏之樸園壁間,命曰樸園藏帖八卷。
次兒曰祥所刻枕中帖四卷,亦以是時成焉。
七年丁亥,為嘉善周又山觀察刻其尊甫山茨先生遺墨大小楷行草書六冊,為仁本堂墨刻。
八年戊子,為膚施張河師芥航先生刻文與可、蘇東坡畫竹題跋,計兩大冊,分裝四卷,曰澄鑒堂石刻。
是年,又自刻學(xué)古有獲之齋帖四卷,自鐘鼎款識並周、秦、兩漢、魏、晉、六朝以及有唐一代諸書,各摹數(shù)字,略備體格,本為課孫而刻,亦以便初學(xué)觀覽,為書法之源流也。
可見,其經(jīng)手所刻碑版法帖蔚為大觀,亦恐前無古人。
此札是梅溪寫給次子曰祥的家書,所說當(dāng)為《家刻》所記道光八年(1828)為芥航刻文同、蘇軾畫竹題跋之事。查《梅溪先生年譜》(蕪湖胡源、長洲褚逢春同訂,民國抄本,北京圖書館影印出版)道光八年戊子條,曰:
南河河督張公井,素重先生名,屢書招致,先生乃于是年三月赴清江節(jié)署張公館。先生于署西偏之澹園,花石盈庭,池臺競勝,暇輒與幕中諸公探討河務(wù)……又為張公井刻澄鑒堂帖。
張井(1776—1835)字芥航,又字儀九,號晴禾。清嘉慶六年進士,曾任內(nèi)閣中書、廣東樂和縣知縣、江南河道總督等職。
是年,梅溪政七十,正月二十八日,兩子曰善曰祥為其稱觴,梅溪效文待詔八十稱觴故事,悉以舊時臨模諸帖裝成卷冊,分贈親友。
錢泳所著有《說文識小錄》《守望新書》《履園金石目》多種,而廣為流傳的當(dāng)為《履園叢話》二十四卷。每卷為一論,涉及舊聞、閱古、考索、水學(xué)、景賢、耆舊、臆論、譚詩、碑帖、收藏、書畫、藝能、科第、祥異、鬼神、精怪、報應(yīng)、古跡、陵墓、園林、笑柄、夢幻,殿以雜記兩卷。門類廣泛,用現(xiàn)在話說,是集知識、文化、趣味于一體。孫原湘敘稱:“履園主人于灌園之暇,就耳目所睹聞,著《叢話》二十四卷?!边@也與梅溪的廣泛交游有關(guān)。
清代是筆記作品極盛時期,《履園叢話》自序云:“昔人以筆劄為文章唾馀,余謂小說家亦文章之唾馀也?!比欢沁@種“邊角碎料”的特有形式,具有其相對自由的創(chuàng)作視角,文字精煉,涉筆成趣。如其“自序”又稱:“上可以紀(jì)朝廷之故實,下可以采草野之新聞,即以備遺忘,又以資談柄耳。”此正筆記文本之魅力,故歷來翻印不怠。
梅溪為嘉道間風(fēng)雅名士,工書、善畫,兼事治印,印宗文三橋、何雪漁;書以八分尤工,偶寫山水,疏古淡遠(yuǎn),故宮博物院藏有他仿趙大年《柳塘花塢圖》。《履園叢話》卷十一上《隸書》一章,考論隸書之流變,評隲歷代之名家,可為隸書之專論。他舉議“國朝”八分名手,亦見其書學(xué)之態(tài)度。略云:
國初有鄭谷口,始學(xué)漢碑,再從朱竹垞輩討論之,而漢隸之學(xué)復(fù)興。然谷口學(xué)漢碑之剝蝕,而妄自挑趯;竹垞學(xué)漢碑之神韻,亦擅自增損,識者病之。
惟長洲顧南原《隸辨》一作,能以諸碑參究,其法已開,又有吳江陸虔實贈公、吳縣徐友竹處士為昌其學(xué),而終未純耳。
蓋古碑雖在,用筆不傳,無有授受淵源,親承指畫,如花之初蕊,色香未備,栽培既久,群艷爭芳,其勢然也。
今北平有覃溪閣學(xué),山左有桂未谷大令,吳門有錢竹汀宮詹,揚州有江秋史侍御,閩中有伊墨卿太守,天都有巴雋堂中翰,浙江有黃小松司馬及江秬香孝廉,皆能以漢法自命者,而學(xué)者自此日益盛云。
梅溪以為鄭簠“妄自挑趯”,此則谷口之特色,因其變化而多跌宕之趣,一開清初漢隸“流行書風(fēng)”,鐘繼者如過江之鯽。至于竹垞之書隸,風(fēng)雅古樸,豈覃溪、墨卿輩可以夢見者也?當(dāng)然,若論有清一代隸書大家,履園亦是不可闕如的。
最后,抄錄我舊讀《履園叢話》所作札記一則,聊資談助:
“叢話”卷十八《古跡》有“天門山”條,讀之頗為親切,蓋家鄉(xiāng)之名勝也。云:“天門山在和州東南,與太平府之博望山東西對峙,中隔一江,今之謂之東梁山、西梁山……”。惜今出版的《和縣志》未能將諸如此類的相關(guān)文獻(xiàn)收錄。尤覺當(dāng)年陳夢湖致力鄉(xiāng)邦文獻(xiàn)搜集,編纂《歷陽詩囿》《歷陽典錄》功績之重要。又《烏江》曰:“烏江在和州東南,距江口三里許。有土山甚峻,叢木郁然。山下有項王廟,遺像在焉,兩側(cè)以亞父范增,司馬龍苴配享。后殿塐夫人像,是為虞姬也。又項王墓在廟后。據(jù)《史記》葬項王榖城,安得復(fù)有墓在此乎?想前人附會耳。讀汪佃碑記,知舊有唐李少溫篆額,今不存?!贝硕挝墨I(xiàn)頗可議論,其一,稱“烏江在和州東南”,顯然有誤,是否中華書局新版錯排將“北”誤作“南”字,因未見道光十八年述德堂舊刊本,只能作此想象。其二,項王墓地之爭,歷來多有議論,梅溪顯然持“附會”論者,依據(jù)仍是《史記》,并無新證。其三,所記汪佃碑記今亦不存。祠亦毀于“文革”,聞鄉(xiāng)下將項王樟木巨像焚燒,烏江周邊十馀華里香氣彌漫,久日不散。前人栽樹,后人毀林,此歷來文化之劫數(sh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