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雨虹
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組委會近日宣布,姜文將出任第21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金爵獎評委會主席。這也是繼鞏俐之后,時隔4年再次由華語電影人執(zhí)掌“金爵”。其實,評委這個身份對于姜文來說也并不陌生,2003年他曾出任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評委,2013年出任威尼斯國際電影節(jié)評委,近幾年風頭正勁的FIRST青年電影展也曾邀請他擔任評委會主席。從起初對電影的熱愛與迷戀,到演電影,再到拍電影,電影早已成為姜文割舍不下的“第二重生命”。姜文對于電影有著獨到的見解,他將擔任評委這件事說成是“當?shù)谝慌^眾”,而對于什么是好電影這件事,他有著自己的理解。
10歲那年,姜文全家搬到北京定居,他也因此轉(zhuǎn)學到了北京72中。72中有部電話機,姜文和同班同學英達尋思著看管電話機的老大爺經(jīng)常不在,兩個人就乘機胡打一通。英達說姜文一高興就給北影廠打電話,他倆非常喜歡安震江,結(jié)果兩人一合計,就說給安老打吧。然后還真給他倆接通了,然后姜文就開始裝模作樣:“您是安震江老師嗎?”接著把安老的臺詞全給背一遍,安老聽到后來就急了,“哎,別鬧”。
姜文和電影的緣分,說不定就是從打電話開始的。后來在英達的鼓勵下,高考落榜的姜文決定報考中央戲劇學院,那又是一段新故事了。1980年初,那會兒呂麗萍還沒初出茅廬就憑借《老井》獲得中國電影金雞獎和大眾電影百花獎的最佳女配角獎,那時她還在中央戲劇學院讀書。有一回,她和姜文一起搭檔完成表演作業(yè),她演老太太,姜文演老頭子。為了揣摩角色,她和姜文經(jīng)常在學校門口觀察老頭老太的肢體動作。有一次,他倆正在馬路上模仿著,騎著自行車過來的表演老師竟然沒有把他倆認出來,只聽老師使勁按著自行車的車鈴喊:“嘿,大爺大媽,靠邊點。”
后來有人問姜文怎么能想到那么多鮮活的關于人物的生活細節(jié),姜文眼神一凝,“其實這就是一種本能的東西,當然與我的觀察和閱讀也有很大關系,但不是一個直接的聯(lián)系,它們都只是作為一種儲備。我有一半是在看和觀察,另一半是在胡思亂想,最后通常因為某個東西的觸動就重新拼湊組合了。很多人認為我這些都是看書得來的,我哪能看那么多書啊?!闭f來說去,不就是當年中戲門口的“老大爺”干的事嗎?這么多年了,這“老大爺”的嗜好一點沒變,也許哪天在街邊,你還能偶遇那么一位瞇著眼看著來往人群的中年人。
說回剛中戲畢業(yè)的姜文,讓他一夜之間家喻戶曉的是1988年在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摘了金熊獎的《紅高粱》。這部電影還得了當年的大眾電影百花獎最佳故事片獎,姜文也獲得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男主角獎的提名,那年他25歲。
那時候張藝謀還不如現(xiàn)在出名,剛從咸陽棉紡八廠跳到這行10年,《紅高粱》是他的處女作。在片場,張藝謀和姜文兩人從頭吵到尾,路邊小報在猜測他倆吵架的原因,最為令人信服的無非是因為角色塑造的問題而起的爭執(zhí)。兩個創(chuàng)造力和控制欲皆強盛的人撞在一塊兒,不吵才奇怪。多年后,張藝謀影影綽綽地說了句:“他就是個要當司令官的人,不會當?shù)紫碌谋?。他的心很高,也有這個能力,他希望超過任何人。我的看法是,他嘴上不說,心里可能覺得咱們這一行里的很多人都不算什么?!闭f歸說,但張藝謀還是承認姜文的才華的。不然也不會當年把正在籌拍的《英雄》的劇本說給姜文聽,畢竟張藝謀還提前給這部令他頗為得意的劇本申請了專利。
所以,后來姜文還真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自己導起了戲,當起了司令官。姜文當導演,不僅僅是干導演的活,他還把編劇、剪輯、演員的活一起干了?!耙粋€導演,不參與編劇,不控制剪輯,不懂得表演,也就喪失了作為導演的價值?!睂τ诮膩碚f,從演員到導演沒有那么明確的界限,他把導演在現(xiàn)場的工作,比喻成“一個會辦聚會的好主婦”,大家來了做什么飯,沏什么茶,衣服掛哪兒,怎么落座,怎么寒暄,怎么聊天,這些都懂的人就是好導演。他又拿自己最愛舉例的電影《教父》說事,他認為《教父》最棒的是鏡頭中對于表演的干預非常少,給演員真正創(chuàng)造了機會,這是了不起的地方,這才是導演的本事。
2010年,姜文拍了部很出名的戲《讓子彈飛》。很多人問他這部電影到底想要說什么,他表示那句“讓子彈飛一會兒”就是他的心里話。接著人們又問,為什么要飛一會兒?“我們總有一個誤解,以為現(xiàn)實生活比較嚴肅,其實現(xiàn)實生活特別不嚴肅,也特別荒誕。找個錄音機,你隨便錄一桌飯,錄一場會議,你都會覺得特別荒誕。科恩兄弟就能把這種閑扯的東西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老無所依》等許多片子都是例子,里面的警察忙活一輩子也沒有辦成一件事,逃犯跑到死也不放棄錢,殺手殺到底也沒有惻隱之心,這多么風格化,多么獨特。但,這難道不是現(xiàn)實嗎?”
姜文一開始就明白,《讓子彈飛》這個故事的主線其實非常簡單:他扮演的張牧之來當假縣長,然后葛優(yōu)扮演的“通天大騙”老湯在中間兩頭竄,就這么件事。姜文不覺得這個劇本有多大價值,但是它有生活的趣味,電影中的人每一位都活出了不一樣的趣味。參與編劇工作的危笑說,姜文寫劇本的每一句臺詞和每一個人物,哪怕只有0.5秒的戲,都滲透著他對生活的態(tài)度,這就是他的戲好看的原因?!巴襟w或者觀眾想把《讓子彈飛》意識化成某一個結(jié)果,就是這部片子想要表達什么。其實沒必要,比如片中的鴻門宴說的是什么?現(xiàn)實里不是到處都在上演這樣的戲嗎?我和你有利害沖突,我們倆要聊合作其實是假的,但這樣的飯局我們依然吃得無比高興,這個高興里還暗藏殺機。姜文每一分鐘都在過著生活的癮,這是姜文對于戲的要求,這個要求讓他覺得自己很快樂?!?/p>
姜文不僅僅自己享受,還想讓觀眾也體會到享受的過程。在某種程度上,創(chuàng)作者會把欣賞者盡量想得和自己一樣,姜文想喚起人們在不懂劇情的情況下的感動?!拔艺J為在感動這件事情上,離開了懂和不懂的前提才是真正的感動。我們現(xiàn)在被訓練成‘要先懂,再感動’,這實際上是不對的。想一想,我們看到大自然的感動,看到美人的感動,早晨起來被陽光刺痛眼睛的感動,尤其是你看到一個景物的感動,這些都不需要懂,就是感動?!彪娪笆且环N手段,吹皺一池春水,是姜文大筆一揮之后想要達到的目的。他其實比大部分人想象里的自己要更樂觀,每一部戲里都透著他歡樂和更加豐富的勁兒。
姜文有個疑惑,為什么人們喜歡用票房來衡量他的電影的好壞?為什么拍電影的人愿意探討的不是電影本身的美景,而是在市場標準面前電影是否應該有“門把手”的焦慮?不僅僅是電影產(chǎn)業(yè),包括電影創(chuàng)作者、評論者在內(nèi)都用票房、市場這樣的標準來衡量電影,這讓姜文覺得不能理解,“有沒有‘門把手’是否影響門內(nèi)的風景?姑娘身上安一門把手,還是姑娘嗎?”“這就把電影說窄說低了,能掙錢的電影只能證明它票房上的成功,不一定都是好電影,反過來說,讓市場焦慮的電影,倒有可能是一部純粹的好電影?!?/p>
《一步之遙》上映后,關于這部電影的爭議很大,姜文身邊也有很多人在談論他的電影。姜文本人倒是心胸坦蕩,這位喜歡作類比的中年男人又拿了李清照的詞做例子,“我看了李清照的詞,雖然她沒考慮我的感受,但我喜歡。我們拿詩詞比較是因為悲也好,喜也罷,通過煉詞煉句和某種格式,具有本身的美感。撒潑容易讓觀眾接受,但這個沒意思,也不是生活的本質(zhì)。我覺得詩也好,詞也好,電影也好,實際上都是傳達作者的世界觀。站在一個詩人的角度傳達出來的就是詩,站在潑婦的角度表現(xiàn)出來的就是撒潑?,F(xiàn)在大量的電影是把潑婦撒潑惟妙惟肖地描繪出來,我總覺得這是一種放縱。人類放縱總是要受到懲罰的。盡管你可以得到眼前的名和利,但你對自己沒有要求,沒有態(tài)度,這不好。”
美國記者彼得·海斯勒寫過一本書叫《甲骨文》,里面有一個篇章名為《姜文和混沌的西部》,采訪姜文的時候他正在新疆鄯善縣拍攝《天地英雄》。這其實是很早的事了,但姜文那會兒說的話和他對電影的態(tài)度,倒是和如今沒有什么區(qū)別?!叭藗儜摶ǜ嗟臅r間,讀懂自己的內(nèi)心”,“個人和歷史是相同的—我這么說的意思是,個人的歷史是極為豐富的。一個個體可能甚至比一個社會更為復雜。不過人們并沒有多少時間去審視自己。每個人都太忙了,缺乏足夠的平靜去反思。有些人想從我們自身的傳統(tǒng)中尋找,而其他的人想從外面的世界中獲得。這樣的辯論如今還在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