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梓
我和蘇州書法家許晨曦的第一次見面,是在酒桌上。那天,我和他應(yīng)邀參加蘇州天堂烏教育機(jī)構(gòu)的職工聚會——我們都是校長葛芳的好朋友。飯桌上,我們都不茍言笑,聊了幾句,客氣,禮貌,隨后做鳥獸散,消失在各自的生活里。但他與眾不同的儒雅之氣還是給我留下了氣象不凡的印象。后來,從朋友跟前知道了他的不少信息。比如,中國書協(xié)的頭銜,比如蘇州書法教學(xué)的佼佼者。如果說這些有浪得虛名之嫌的話,那么,第一次見到他的書法作品,我是真正地折服。他在一冊姑蘇書協(xié)聯(lián)展的集子里的書法作品,讓我見識了一個江南書法家的才情。我還在另一冊書里見到了他給蘇州一位著名書法家刻的印章,于是知道他在書法之余,亦攻篆刻。
第二次見面,依然在酒桌上。
那是菊黃蟹肥的秋日,我們在太湖邊大碗喝酒,氣息相投。趁著酒興,我開口求印——也許,如果沒有喝酒,是開不了口的。沒想到,他竟然爽快地應(yīng)承了,問我: “想刻點什么?”恰好,之前我剛?cè)ソ侵惫沛?zhèn)拜謁了陸龜蒙墓,就說刻一方筆床茶灶吧。用直(位于江蘇蘇州吳中區(qū)一帶)是陸龜蒙的故里,我吃過的甫里鴨不僅味美,而且,喜歡《新唐書-隱逸傳》里他的逍遙模樣:不乘馬,升舟設(shè)篷席,齊束書、茶灶、筆牀、釣具往來。
在《甫里先生傳》里,這份逍遙更加詳盡:
性不喜與俗人交,雖詣門不得見也。不置車馬,不務(wù)慶吊,內(nèi)外姻黨,伏臘喪祭,未嘗及時往。或寒暑得中,體性無事時,乘小舟,設(shè)篷席,赍一束書、茶灶、筆床、釣具、棹船郎而已。所詣小不會意,徑還不留,雖水禽戛起、山鹿駭走之不若也。人謂之“江湖散人”,先生乃著《江湖散人傳》而歌詠之。
陸龜蒙和他的好朋友經(jīng)常有唱和之作,其中一首寫到專門寫到茶灶::無突抱輕嵐,有煙映初旭。盈鍋玉泉沸,滿甑云芽熟。奇香襲春桂,嫩色凌秋菊。煬者若吾徒,年年看不足。我是心貪之人,忽又覺得筆床茶灶四個字有點少,既然有機(jī)可趁,干嘛不多幾個字呢。好在我喜歡讀古詩詞,立馬想起了北宋詞人黃升的一首詞。黃升在名人輩出的宋代詞壇里有點名不見經(jīng)傳,但他的《西河》我還是喜歡的:
天似洗。殘秋未有寒意。何人短笛弄西風(fēng),數(shù)聲壯偉。倚欄感慨展雙眸,離離煙樹如薺。少年事,成夢里??统罡杜c流水。筆床茶具老空山,未妨肆志。世間富貴要時賢,深居宜有馀味。大江東去日西墜。想悠悠千古興廢。此地閱人多矣。且揮弦寄興、氛埃之外。目送蜚鴻歸天際。
其中的“筆床茶具老空山”,盡管要比其它的句子更直率一些,但后面還是說出了未竟之言,比如“深居宜有余味”就是“老空山”的目的之一吧。筆床作為擱放毛筆的專用器物,歷史久遠(yuǎn)。南朝徐陵在《玉臺新詠序》中說: “琉璃硯盒,終日隨身;翡翠筆床,無時離手”。在漫長的發(fā)展過程當(dāng)中,文房用具不斷豐富,能工巧匠們憑借著他們的想象力,利用各種材質(zhì)創(chuàng)造出了讓人愛不釋手的文房工藝品。據(jù)文獻(xiàn)記載,筆床的材質(zhì)有鎦金、翡翠、紫檀和烏木,現(xiàn)在我們能夠見到的傳世器物大多是用瓷或者竹木制作的。筆床作為古老的書寫文具,已經(jīng)不多見了?,F(xiàn)在,改叫文具盒了。我讀小學(xué)的時候,能買一個鐵質(zhì)的文具盒就是件奢侈的事。筆床和茶灶湊在一起,幾近隱士生活。當(dāng)然,這也是古代書生的享受了。
記得看過一幅《扁舟傲睨圖》,元代的畫。畫上有款:傲殛扁舟云水濱,筆床茶灶日隨身。底須別覓君家號,又是江湖一散人。”能夠成為“江湖一散人”,正是人生的余味,也是筆床茶具的歸宿與終極意義。我還想起了另一幅畫,是清代揚州人高翔的《揚州即景圖之一》的冊頁,畫里的一群人,不負(fù)明媚春色,前往山水中品茗賦詩的圖景。畫里有“乍暖輕涼正及晨,筆床茶灶總隨身”的題款。我為什么喜歡筆床與茶灶,是真的希望有一天,能夠在一座深山里讀書喝茶,聊度余生。就在我這寫這篇義章之際,微信圈里有一篇叫《借山而居》的文章正在瘋傳,其實,在我看來,所謂深山,應(yīng)該是“閉戶即是深山”的深山,而不是行為意義上的深山。而我們好多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都離不開現(xiàn)代生活了。
又過數(shù)日,晨曦兄告訴我,印刻好了。
我不能免俗地問及潤筆費,他卻在電話那頭哈哈大笑: “文人相交,不談這個。”我無言以對。于是乎有了我們的第三次酒局-2015年的新年之初,我招飲于迎春路香雪海飯店,感謝他的大方贈印——他送來了“筆床茶具老空山”的閑印,以及另一枚“西北有茶客”。席間,匆忙賞印,但見其構(gòu)思精巧,筆意雋永,有一種自任天真的氣息。賞畢,包廂的門緊閉著,我們的交談,漸漸出現(xiàn)了明清文人的風(fēng)流雅事以及正在蘇州博物館舉辦的六如真如畫展。
是夜的尾聲部分,是許晨曦戴著一頂小氈帽,有點微醺,搖搖晃晃地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