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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盆園如畫”
      ——淺談盆景園設(shè)計*

      2018-05-16 08:53:52翁子添李沂蔓古德泉
      廣東園林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畫意造園盆景

      翁子添 李沂蔓 古德泉,*

      (1.華南農(nóng)業(yè)大學林學與風景園林學院,廣東 廣州 510642; 2.華南理工大學建筑學院,廣東 廣州 510641)

      1 盆景園發(fā)展概述

      “盆景清芬,庭中雅趣”,中國園林作為傳統(tǒng)文人墨客居游之所,同樣也是另一門與園林息息相關(guān)的藝術(shù)門類—盆景收藏、陳列、展示的重要場所。盆景藝術(shù)發(fā)源于中國,是以植物、山石、水、土等要素,經(jīng)過盆景創(chuàng)作者的構(gòu)思設(shè)計,造型加工,精心養(yǎng)護,在盆盎里表現(xiàn)大自然風光景致的有生命的藝術(shù)品,至遲到唐宋時期已成為一門相對獨立的藝術(shù)門類。[1]

      新中國成立之后,盆景同傳統(tǒng)園林一樣,逐漸走出傳統(tǒng)文人士大夫的深宅大院,被越來越多普羅大眾認識和喜愛?!芭杈皥@”作為專門培育、陳列和收藏盆景的園林專類園,也成為廣大盆景愛好者觀賞盆景的主要場地,在全國各地多有建設(shè)。其中既有以廣州流花湖西苑、上海植物園盆景園、杭州花圃掇景園和蘇州虎丘萬景山莊等為代表的公共盆景園,也不乏盆景愛好者所筑私園。

      在我國,盆景園這種專類園設(shè)計建設(shè)大約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出現(xiàn)[2],并多以“園中園”的形式鑲嵌在綜合性公園中,鬧中取靜。這些園林作品在盆景展示的手法上推陳出新,與園林建筑、園林植物等要素結(jié)合,逐步在實踐中探索出一條適合盆景展示的造園方式,但至今亦缺乏造園學視角下有針對性的系統(tǒng)梳理和理論總結(jié)。以盆納景的盆景藝術(shù)既是園林藝術(shù)的重要組成部分,又不同于園林營造,而主要以陳列的方式呈現(xiàn),這就對環(huán)境及陳列方式有特定的要求,否則就不適合盆景的觀賞。這便要求在盆景園設(shè)計之初從盆景和園林各自特點出發(fā),結(jié)合理論和實踐對盆景園的呈現(xiàn)方式加以歸納和探討。

      本文以此為目標,試圖從盆景與園林共享的畫意出發(fā),通過考察文人造園筆記和盆景相關(guān)古籍圖繪,對盆景園設(shè)計進行淺析。

      2 從盆景到園景——盆景園設(shè)計的難點

      2.1 盆景與園林之間尺度差異

      從盆景與園林的組成要素和表現(xiàn)意象來看,二者都是利用山石、花木等作為主要要素來表現(xiàn)大自然的景致。而二者之間最顯而易見的差異在于尺度—園林截溪斷谷于宅前屋后,而盆景則將景致更進一步壓合于盆盎之中做成壺中天地。前者是人體尺度,以保證居游其中的身體舒適;后者是器玩的尺度,供借由觀想滿足精神的愜意。

      在明代園林專著《園冶》一書中,計成就曾批評“取石巧者置竹木間為假山”的做法,并建議以璧山樣式取而代之。石雖巧矣,然置園亭林木之中,被周遭尺度進一步“壓縮”,既難以提供器玩山石的觀想體驗,也無法誘思景致的山林氣象。另走極端者,則通過優(yōu)先保證盆景的放置而忽略庇蔭庭樹的布置。這類盆景園往往取開闊場地陣列式布置盆景幾架—當下私家盆景園多以此法所筑,雖確保了盆景得到充足的光照和空間,但縱有千萬盆“古樹”景致也難以“為園”。游人不得不忍受烈日暴曬,而駐足觀看,臥游盆中山水的機會更無從談起。

      這種盆景與園林的“尺度差異”,要求盆景園設(shè)計時從其各自觀賞方式上加以厘清,特別是充分理解盆景“以小觀大”的問題。“藏天覆地于盈握之間”的盆景,相對于外部世界固然“縮小”了,但是這種縮小卻不同于“微縮”?!叭n苔翠,尺波煙杳渺。但問有意無,勿論池大小”,白居易的詩也點出盆景的尺度大小并非其關(guān)鍵所在,而在乎“意”的表達呈現(xiàn)?!翱s地千里”“縮龍成寸”的盆景并非簡單的自然花木矮化,而求在一枝一葉間洞見創(chuàng)作者廣袤的自然意境。盆景展示也要求跳出透視學近大遠小的尺度窠臼,而從表意的傳達加以考慮。

      因此,盆景與園林尺度差異給盆景園設(shè)計所帶來的第一個難點是保證園林的居游品質(zhì),同時為盆景提供恰當?shù)恼故?,將“盆景”納入“園景”,并充分表達其盆中旨趣。

      2.2 盆景之間個性調(diào)和

      盆景園陳設(shè)的第二個難點來自于盆景之間關(guān)系的協(xié)調(diào)。盆景的造形,取材于大自然千姿百態(tài)的樹型。經(jīng)過不斷地歸納總結(jié),盆景在匠人的手下演化為幾十種相對固定的范式,是為章法—直干式挺拔雄渾,曲干式姿態(tài)婀娜,懸崖式瀟灑飄逸。不同的樣式所構(gòu)成的豐富性結(jié)合植物生長的各種不確定因素,為盆景造型帶來無窮的變化,同時也要求其陳列方式能與各自姿態(tài)相匹配合宜。倘若僅以陣列布置園中,必將犧牲每盆盆景各自景致的表達,一來各盆景互為背景,對觀賞造成相互干擾;二來游園體驗平鋪直敘,恐怕“盆園兩失”。

      其外,盆景陳設(shè)不僅需要關(guān)注盆景之間的關(guān)系,同時也需要照顧到盆景獨立的個性表現(xiàn)。明人夏言的一首《減字木蘭花》(詠盆池荷花):“孤妍綽約,未數(shù)千葩并萬萼。幽意誰知,小小盆池也自宜”,道出盆玩小景具體而微的獨立個性。朱良志先生在其文章《天趣—中國盆景藝術(shù)的審美理想》中這樣論述盆景的獨立自宜:“盆景不是微縮景觀,它表現(xiàn)的是感覺中的世界,是一種夾帶著人的感情和對世界理解的藝術(shù)形式。從形式上也可看出,他不是山水的一個截面,不是一段山水,而是一個活的世界,他自身就是一個整體。”[3]這一點也是盆景同寫實的微縮景觀的迥異之處。盆景是寫意的整體,擁有其圓滿自洽的獨立性—這對盆景園中盆景的展示同樣提出了經(jīng)營的要求。

      對于盆景匠人和愛好者而言,盆景園是集中收藏和觀賞盆景的場所。就像一個博物架,盆景園需使每一盆各具匠心的盆景各得其所,方能體現(xiàn)各自的藝術(shù)價值。而作為“架子”的盆景園本身也因而實現(xiàn)自身“博物聚寶”的特色。 如何通過造園手法創(chuàng)造合理的盆景展示場所,也是盆景園設(shè)計需要集中討論的問題。

      古代盆景在園林中如何陳設(shè)恐怕已難見遺存,幸有圖繪可窺一二。在一幅名為《御花園賞玩圖》(圖1)的明代宮廷繪畫中,以“一亭、一樹、一架、一山”勾勒了一處貴族園林中盆景賞玩的圖景:臥干的蒼松Pinusspp.蔭蔽著樹冠下盆景架上的小松、菖蒲Acorus calamus,在彎曲如座椅高度的古松上鋪上柔軟的坐墊,標示出盆景觀賞者的恰當位置和角度。畫面左側(cè)的涼亭里一貴族端坐于屏風前,如幄的古松周匝而立,圍合出一處舒適的園林休憩之所。而右側(cè)的湖石假山如屏而立,山上種滿了盆景尺度的各種姿態(tài)的小松青苔,將嶙峋石山妝點成一面巨大的盆景“博古架”。原本兩種迥異的尺度,通過園林要素的巧妙安排,共享著北宋郭熙為人居所定的 “可行、可望、可居、可游”之居游畫意,既滿足于游園者身體的舒適,又提供了一方妙想遷思的壺中天地,兩者并行不悖。盆景與造園,或可從二者共享的居游畫意出發(fā),作有效的類比淺析。

      3 盆園如畫——盆景與園林共享的畫意

      3.1 盆中觀想的“如畫境”

      古人做盆盎景致,必先以詩立意,以畫賦形?!包c綴盆中花石,小景可以入畫,大景可以入神。一甌清茗,神能趨入其中,方可供幽齋之玩?!盵4]沈復在《浮生六記》里便指出盆景需以畫意造,追求“入畫”品質(zhì),進而引發(fā)觀賞者入身的妙想遷思。而文震亨《長物志》的“盆玩”一篇,更直接出示盆景所需參照的畫意:結(jié)為馬遠之“欹斜詰曲”,郭熙之“露頂張拳”,劉松年之“偃亞層疊”,盛子昭之“拖拽軒翥”等狀,栽以佳器,槎牙可觀[5]。

      圖1 《御花園賞樂圖》(局部)

      這與《芥子園畫譜》里直取名家筆法,集歷代山水樹石的畫法圖典,構(gòu)筑一套相對穩(wěn)定的預成創(chuàng)作樹石符號的做法頗為相似。陳淏子在《花鏡》“種盆得景法”中也以一句“仿林云畫意”[6]。更有甚者,如癡迷于“畫意”營造的李漁,設(shè)計了“便面窗”—直接“設(shè)窗于屋內(nèi)”,設(shè)隔板承物,“一切盆花籠鳥、蟠松怪石”“盆蘭吐花”“盎菊舒英”移來當窗而勿露盆盎之形,以便更好地取其山水花鳥的畫意[7]。

      若憑現(xiàn)存文人筆記里相關(guān)“盆景”僅存的這寥寥數(shù)語,“如畫”或為盆景創(chuàng)作的首要任務。那么,盆景的陳列設(shè)計,也必當循此意造,造一座花木的“畫廊”—帶入繪畫陳設(shè)的設(shè)計邏輯,為如畫的盆景營造合適陳列模式?!叭之嬈叻竹选保绠嫷呐杈皠t需依靠園林“裝折如畫”。揚州盆景園在盆景的陳列上運用園林粉墻花窗作為盆景的背景,同時組織內(nèi)部分隔,營造畫意。而桂林七星巖盆景園則重視虛實結(jié)合的分隔方式,同時運用園林中的鏤花窗、柱廊、花墻、博古架等作為盆景的如畫裝折,又起到劃分空間和組織游線的作用。

      以墻入畫,由景成園—日本的庭院藝術(shù)借由建筑和墻體圍合出靜謐的空間也值得借鑒。端坐的日本人用陰翳的室內(nèi),低壓的屋檐收攝室外“如畫”的山水畫境,承以一面視點齊高的墻垣—以一種宗教般的虔誠將這方山水小心翼翼地包裹。這種被王欣稱為“置于妝匣的掬攏惜愛”[8],與置于高軒書室之前,為雅人清供的“盆景”似乎頗為相似。

      深受日本文化熏陶的臺灣盆景園便嘗試直接結(jié)合日本庭院靜觀的賞景方式。臺中何志雄先生的松苑即為此例—庭院中一軒一廊一松定奪出室內(nèi)起居朝向,以竹籬墻垣、屋檐游廊圍合起盆景的觀賞面。品茗于茶室內(nèi),一面是立瀧礁石,點綴不同尺度的盈尺小松,另一面以木籬承以懸崖小松,遠借臺中延綿的山色(圖2)。

      鄭孝胥有詩《花市》云“坐想須彌藏芥子,何如滄海著吟身”,盆景經(jīng)由“如畫”而入神的觀賞模式,或承自五代宗炳的“山水臥游”。盆景是一個微觀的世界,卻欲藏天覆地于盈握之間,這便需要借助觀賞者通過凝神靜心地品評洞察,于咫尺間見出拳石勺水的山林氣象。這種思想的暢游,一方面借由“如畫”的經(jīng)營布置—雅致的景框以呈畫意,純粹的背景裱起主題,另一方面也需以身體的舒適自在為擔保。這種從如畫的景致布局到入畫的體驗經(jīng)營亦為盆景園的觀賞游覽模式提出相應的造園要求。

      3.2 園里居游的“入畫境”

      而無論考察明清造園遺存,還是文人造園游園筆記,繪畫和園林都難舍難分。以“畫意”指導造園的旨趣就可見于計成的《園冶》:當論及峭壁上的“理石”之法時,計成提出“峭壁山者,靠壁理也,藉以粉墻為紙,以石繪也”,意在以墻做為畫面的背景造就畫意;當論及窗前花木配置時,計成有主張“理者相石皴紋,仿古人筆意,植黃山松柏、古梅、美竹,收之圓窗,宛然鏡游也”,旨在窗景如畫的造作之法。[9]而對畫意造景追求最為極致的或許當屬明代李漁。李笠翁在其著作《閑情偶寄·居室部》中這樣描寫他所獨創(chuàng)的“便面窗”所得美景:“坐于其中,則兩岸之湖光、山色、寺廟。浮屠、云煙、竹樹。以及往來之樵人、牧豎、醉翁、游女,連人帶馬,盡入便面之中,作我天然圖畫,且又時時變幻,不為一定之形”[7]。以畫意取景,又入得畫境,或許正是李笠翁之意吧。就表現(xiàn)身體入畫居游的媒介而言,園林體驗比之繪畫具有無需假定身體實入的優(yōu)勢,但同時也對歷時性的居游體驗的展開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以現(xiàn)存的園林遺存為例,北京頤和園就有一景直接取名“畫中游”:從昆明湖遙望“畫中游”,不過是一不起眼的山間亭廊,筑以湖石嶙峋,聊表山水行、望畫意。然而亭廊串聯(lián)的游線抱合山勢蜿蜒而上,結(jié)合湖石塑造的明暗空間,卻包裹著豐富的身體居游感知,經(jīng)由將游人置身其中的游賞歷時性地一一展開,宛如身處畫中。

      圖2 臺中何志雄先生的松苑

      圖3 五代周文矩《文苑圖》

      與文人筆記中對盆景畫意賦形直取繪畫名家筆法的記述類似,在造園文人筆記中亦不少見。如明代造園大家張南垣所立之傳記《張南垣傳》就有描述他疊山造景時“經(jīng)營粉本,高下濃淡,早有成法。初立土山,樹石未添,巖壑已具,隨皴隨改,煙云渲染,補入無痕”。[10]“粉本”之意,既是指中國古代繪畫中施粉上樣的稿子,此處意指張南垣胸中早有畫意經(jīng)營,以指導造園高下。以張南垣身為明代大畫家董其昌門下高徒的教育背景,畫意造園當然不在話下。類似的造園筆記又可見明代王心一所記的《歸園田居記》—其造園疊山時,王氏亦以“趙雪松之宗派”“黃子久之風軌”立園中丘壑。

      逐漸脫離魏晉前賢們在大自然中放浪形骸遺風的明清的文人,轉(zhuǎn)而求取一種更為舒適中庸的山水享樂之道,以畫意入園,追求可行、可望、可居、可游的入畫園境。這與臥游盆景的身體愜意正是不謀而合。

      《御花園賞玩圖》里那可臥干古松或許正是中國造園追求“不下堂筵,坐窮泉壑”時身體愜意的絕妙注解,它可直追五代周文矩《文苑圖》(圖3)中,被董豫贛描述為“被籠袖文依憑如闌”的那棵孤松[11],而被后世畫家所追捧的“撫松”之態(tài),幾乎標注了中國山水畫身體入畫居游的表意基因。

      就盆景園的營造而言,其入畫居游需結(jié)合傳統(tǒng)園林的亭廊布置或是院落布局,與園林軒閣樓房一道組合成傳統(tǒng)院落單元,最典型者如廣州流花西苑、汕頭中山公園館花宮等盆景園中園。這些結(jié)合了傳統(tǒng)庭院模式的盆景園借由墻體和建筑組織盆景展示,引導游人在流連于院落與院落的過程中觀賞盆景。而盆景也與庭院相輔相成,以庭院擺件的方式呈現(xiàn),服務于庭院這個“大容器”。

      4 結(jié)語

      在王欣看來,傳統(tǒng)中國山水畫“是一個周遭的世界”,它“交混的人與境,難以擇清。而這個交混方式要以畫的方式呈現(xiàn)示人”[8]。同樣,共享居游畫意的盆景和園林亦可在盆景園中實現(xiàn)從如畫到入畫的景致營造?!芭鑸@如畫”正是盆景與園林兩者的契合點,也正是盆景園營造的意匠所在。上述種種,僅作淺探,盼能有拋磚之功。

      注:圖 1 來自 http://vdisk.weibo.com/s/A9BFgs7EL5uqZ;圖 3 來自 http://zlk.sssc.cn/3842/2027/;其余圖片為作者自攝。

      參考文獻:

      [1]李樹華 . 中國盆景文化史 [M]. 北京:中國林業(yè)出版社,2005.

      [2]陸琦 . 云南建水張家花園 [J]. 廣東園林,2016,38(1):95-97.

      [3]朱良志. 天趣——中國盆景藝術(shù)的審美理想 [J]. 學海,2009(4):25.

      [4]沈復 . 浮生六記 [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

      [5]文震亨 . 長物志 [M]. 杭州: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1.12.

      [6]陳淏子 . 花鏡 [M]. 伊欽恒,校注 .北京: 農(nóng)業(yè)出版社,1979.

      [7]李漁 . 閑情偶寄 [M]. 江巨榮,盧壽榮,校注.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8]王欣 . 如畫觀法 [M]. 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2015.

      [9]計成 . 園冶注釋 [M]. 陳植,注釋 . 北京: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06.

      [10]張元濟 . 四部叢刊 [M]. 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3.

      [11]董豫贛 . 山居九式 [J]. 新美術(shù),2013(8):77-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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