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罷官退隱后的矛盾心理探析

姚敬文

摘 要：淳熙元年和慶元元年，辛棄疾兩次被貶于朝堂之外，這時期的詞作數(shù)量明顯增加，其深厚的政治熱情和國家興亡的哀嘆在詞中得到了本體的呈現(xiàn)，渴望建功立業(yè)的心愿以及頹放歸隱的心境在其友情詞中都有所展露，矛盾不一。文章以辛棄疾罷官退隱時創(chuàng)作的友情詞為文本，分析辛棄疾當時在出世與入世選擇之間的矛盾心理。

關(guān)鍵詞：辛棄疾 罷官退隱 友情詞 矛盾心理

辛棄疾是南宋偉大的愛國詞人，在南渡以后的四十多年中，多次遭奸佞小人的打壓，淳熙八年被罷官，紹熙二年短期外任，淳熙五年再被罷官直到嘉泰三年才被起用，這期間的二十余年基本是處江湖之遠。

然而國家不幸詞家幸，辛棄疾畢其一生著有《稼軒長短句》，存詞629首。筆者根據(jù)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粗略統(tǒng)計，其中有四百五十余首作于隱居江西上饒的帶湖和瓢泉時期，而友情詞大約兩百首，因此通過這時期的友情詞分析辛棄疾的心境有一定的價值和意義。常國武認為：“在稼軒集中，酬唱、祝壽、送別一類的題材的作品占了相當大的篇幅。同其他詞人同類作品相比，它們大都不是無關(guān)痛癢的應酬之作。作者往往將抗金復國的思想感情融入其中，使之成為全詞的主旋律，這是一個極其突出的特點?！盵1]在這些作品中，辛棄疾有不甘沉淪、渴望被起用、恢復河山的雄心，也有報國無門、壯志難酬的不平之怨，甚至有醉心于林泉、淡泊寧靜的避世思想，其真實心境難辨難分，下面結(jié)合詞作具體分析。

一、抗金復國的渴望

辛棄疾將“了卻君王天下事”作為己任，時刻記在胸間的是忠君愛民、效力國家，受這一愛國情感的支配，他的友情詞多祝愿友人施展抱負，鼓勵朋友肩負起抗金救國的大任并用以自勉，慷慨激昂，雄渾有力。

如送別詞《滿江紅·送李正之提刑入蜀》[2]121，此詞作于淳熙十一年冬，此時李正之改任入蜀，稼軒作此詞為之送行?！皷|北看驚諸葛表，西南更草相如檄。把功名、收拾付群侯，如椽筆?！焙罋飧稍?，將愛國的忠心揉入友情，贊美朋友文武兼?zhèn)?，真誠祝愿友人能夠建立功業(yè)，詞下闕表達對祖國壯麗河山的無限熱愛。淳熙十六年春杜叔高從浙江金華探訪到此，分別時辛作《賀新郎·用前韻送杜叔高》[2]203：“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銷殘戰(zhàn)骨。嘆夷甫、諸人清絕。夜半狂歌悲風起，聽錚錚、陣馬檐間鐵。南共北，正分裂?！痹~人放眼時局，縱論時事，勉勵杜叔高要跳脫出一般士子精神頹靡的狀態(tài)，像勇士一樣力挽狂瀾，為國家的統(tǒng)一而奮斗，表達了渴望投入戰(zhàn)爭收復失地的強烈愿望。作者哀嘆軍民復國的心智已被時間消磨殆盡，政壇壞人橫行，即使如此詞人依然沒有喪失斗志，勉勵朋友肩負起復國的重任，早日實現(xiàn)祖國大地的統(tǒng)一。煞拍的悲憤之語更像是警鐘一樣回蕩在人們的耳際，主導大家愛國抗戰(zhàn)。最具代表性的當屬《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2]119，詞人作于被貶居帶湖時期，“待他年，整頓乾坤事了，為先生壽”，詞人認為給朋友最好的賀禮是中原恢復、國家統(tǒng)一，表達了詞人堅信抗金事業(yè)必勝，抒發(fā)自己堅持抗戰(zhàn)、統(tǒng)一疆土的愛國情懷。

國家與民族的責任感和收復失地的使命感是稼軒友情詞深厚情感的力量源泉，這種情感即使在他被罷官退隱之時也縈繞在心尖不能散去，不僅自己肩負起光復中原的重任，也希望朋友把收復失地、抗金復國的重任永存心中。以成就功名、報效國家勉勵友人，是稼軒友情詞的共同之處。

二、壯志難酬的不平之怨

在小人當?shù)赖哪纤瓮醭?，不管是文韜還是武略，辛棄疾都稱得上是難得的將才，只不過空有補天之志卻不為當權(quán)者賞識，因而詞人內(nèi)心更多的是懷才不遇的痛楚和對軟弱退縮的主和派的憤恨。

《水調(diào)歌頭·我志在寥闊》[2]356一詞是中秋前夕答謝友人之作。辛棄疾臥病博山寺中，想到自己閑居無為壯志未酬，不免心情郁憤。首句“我志在寥闊”與尾篇“人事底虧全”表達了詞人即使臥病在床，仍不忘抗金復國，渴望收復失地、統(tǒng)一國家。但因奸臣排擠報國無門，沖天之志不得施展，情緒一落千丈。

《水調(diào)歌頭·送楊民瞻》[2]218一詞為楊民瞻送行時所作：

日月如磨蟻，萬事且浮休。君看檐外江水，滾滾自東流。風雨瓢泉夜半，花草雪樓春到，老子已菟裘。歲晚問無恙，歸計橘千頭。夢連環(huán)，歌彈鋏，賦登樓。黃雞白酒，君去村社一番秋。長劍倚天誰問，夷甫諸人堪笑，西北有神州。

時光易逝卻不被重用，全篇通過離別抒發(fā)自己的不平遭遇和對國家大事的關(guān)心，隱喻自己壯志難酬的感慨。下片連用三個典故，先借馮諼彈鋏而歌和王粲登樓的故事隱喻自己懷才不遇，又借魏晉夷甫之事批評滿足于偏安一隅的南宋政權(quán)和一味軟弱退縮的主和派，點明自己和友人不得志的原因，自己像一把“寶劍”卻毫無用武之地，如何能不怨呢？

這樣的情緒在《鷓鴣天·送人》[2]185中尤甚，此詞作于退隱帶湖時期，這時候詞人在官場中已遭遇了不少挫折，因而此詞雖為別友人所作，實則隱含的多是世路艱辛之嘆?！俺獜亍蛾栮P(guān)》淚未干，功名馀事且加餐。浮天水送無窮樹，帶雨云埋一半山。今古恨，幾千般，只應離合是悲歡？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結(jié)合詞人的遭遇不難看出將功名視作余事是詞人的牢騷之語，胸懷大志卻被貶泉林之間，而朝廷滿足于東南一隅，中原毫無光復的希望，詞人內(nèi)心的苦悶和悲憤可想而知，因而詞人這樣說乃是對朝廷屈膝求和的不滿和被貶山水的不甘。歇拍提醒友人需防備的是比江頭風波更惡的人間行事，壓抑詞人胸間的政治情緒激憤噴薄而出。

從辛棄疾的友情詞中不難看出詞人在表達傷別的無奈時所寄予的政治情懷映射出整個南宋的政治病態(tài)，也側(cè)面反映出當時愛國士子懷才不遇的苦悶情緒。

三、消極悲觀的避世情懷

不同于以上憤世嫉俗、慷慨赴戰(zhàn)、建功立業(yè)的心理，這一時期辛棄疾也創(chuàng)作了許多對南宋政權(quán)失望而產(chǎn)生消極歸隱心態(tài)的作品。南宋宦海沉浮幾十年，社會角色的轉(zhuǎn)變必然引起其心態(tài)的轉(zhuǎn)變，詞人這種消極避世的情懷在鵝湖之會后與陳亮的和詞中展現(xiàn)的尤為明顯。

第一首《賀新郎》是陳亮東歸之后，辛棄疾心中念念難舍，遂作此詞抒發(fā)自己的不舍情懷。辛棄疾將自己看作陶淵明，內(nèi)心卻背負著像諸葛亮一樣的復國重任，陳亮來此不正是要這 “臥龍” 出山殺敵、光復中原大業(yè)嗎？然而南宋山河破碎不堪，了無生氣，像陳亮這樣有志于抗金復國之人使國家看起來稍有生機和活力，但這樣的壯士又有幾個呢？ “剩水殘山無態(tài)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兩三雁，也蕭瑟”表達了詞人對現(xiàn)實的悲觀失望，因此并沒有應陳亮要求出山。

陳亮接到辛棄疾的詞后很快和了一首《賀新郎·寄辛幼安和見懷韻》，表明自己抗金復國的決心，并勉勵辛棄疾堅定復國大業(yè)必成功的信心。辛棄疾接到和韻后，寫下了《賀新郎·同父見和再用韻答之》[2]201：

問渠儂：神州畢竟，幾番離合？汗血鹽車無人顧，千里空收駿骨。正目斷關(guān)河路絕。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神州畢竟，幾番離合” 寫當政者不思復國反而屈膝求和，收復河山要重用將士人才，現(xiàn)實卻是“汗血鹽車無人顧，千里空收駿骨”，道明了朝廷的昏庸。“正目斷關(guān)河路絕”表達詞人有心抗戰(zhàn)殺敵卻處處受到打壓，報國無門，“我最憐君中宵舞”，詞人有心支持友人抗戰(zhàn)，可是兩人又怎能“補天裂”、擔負起復國大任呢？情緒依然悲觀消沉。

陳亮不肯放棄，又寫了兩首《賀新郎》抒發(fā)自己強烈的愛國情操，以此鼓勵辛棄疾領(lǐng)兵出戰(zhàn)。辛棄疾見詞思緒繁多，他從金國到內(nèi)地，誓言報效祖國，可是歸宋以來除做幾任小官外更多時間是被廢棄在泉林之間，想當年自己也是血氣方剛的壯志青年，又怎會忘記抗金復國的大業(yè)，然空有滿腔熱血卻處處遭碾壓，懷著復雜的心情寫下了《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2]204作為最后一次唱和：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蓱z白發(fā)生。

詞人始終將抗金復國作為自己的第一要事，時刻想著殺敵報國，即使身處困境也不敢忘，可朝廷并不在意他的一腔熱血，將他放逐林間多年，如今體弱多病，“可憐白發(fā)生”，復仇報國終成泡影，徒有凌云壯志而已，理想在現(xiàn)實中幻滅，這就使得全詞的基調(diào)不是豪放雄壯而是蒼涼悲壯了。辛棄疾等了四十多年失望了四十多年，青春不在，哪里還有希望可言？

四、矛盾心理產(chǎn)生的原因

辛棄疾的友情詞多是鼓勵其建功立業(yè)，在朋友遭遇挫折時也開導對方不要失望灰心。那么為何在好友勸他出山殺敵時卻選擇拒絕呢？

看南宋那段屈辱的歷史，看主和派茍安現(xiàn)狀、卑躬屈膝的丑態(tài)。辛棄疾南歸那年趙昚繼位，啟用主戰(zhàn)派將領(lǐng)張浚銳意恢復，張浚北伐失利簽訂宋金之間的“隆興和議”換來南宋40年安定。詞人64歲那年韓侘胄發(fā)動“開禧北伐”又以失利告終，簽下屈辱和議換來18年和平。因而在這段時間里南宋是相對安定的，只不過這種安定是一種朝不保夕的幌子，也是一種屈辱。辛棄疾的青壯年就是在這樣似安非安的環(huán)境中度過的，他想通過積極抗戰(zhàn)將這份安定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任金人擺布，但現(xiàn)實是殘酷的。

一方面宋廷無志于恢復，根本不給他統(tǒng)兵殺敵的權(quán)利，歷任小官也是輾轉(zhuǎn)不定，這就使得辛棄疾報國無門，屈志難耐；另一方面，辛棄疾多次越職言事倡言抗金，在任雷厲風行不避權(quán)要，使得那些貪鄙的官僚不斷彈劾、饞毀他，這些在辛棄疾的詞中反映出來，有付之一笑的不屑，也有認清現(xiàn)實、悲觀消極的無奈。葉嘉瑩曾說：“辛詞中感發(fā)之生命，原是由兩種互相沖擊的力量結(jié)合而成的。一種力量來自他本身內(nèi)心所凝聚的帶著家國之恨的想要收復中原的奮發(fā)的沖力，另一種力量則是來自外在環(huán)境的，由于南人對北人之歧視以及主和與主戰(zhàn)之不同，因而對辛棄疾所形成的一種讒毀擯斥的壓力?！盵4]正是這種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造成了辛棄疾的心理矛盾。

劉辰翁在《辛稼軒詞序》中云：“斯人北來，喑嗚鴦鷙悍，欲何為者，而讒擯銷沮，白發(fā)橫生，亦如劉越石。陷絕失望，花時中酒，托之陶寫，淋漓慷慨，此意何可復道，而或者以流連光景，志業(yè)之終恨之，豈可向癡人說夢哉！為我楚舞，吾為若楚歌，英雄感愴，有在常情之外，其難言者未必區(qū)區(qū)婦人孺子間也?！盵4]396盡管亦官亦隱的生活使辛棄疾困惑焦慮，心生矛盾，但我們能從這些友情詞讀出他始終沒有放棄愛國愛民，收復山河的意愿，辛棄疾不愧為南宋偉大的愛國詞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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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宋）辛棄疾，著.徐漢明，編.辛棄疾全集[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