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伯河
“噢,噢,睡覺了——
老貓猴兒,來到了——”
過去,筆者家鄉(xiāng)(山東省寧陽縣)的母親們哄孩子睡覺,每側(cè)臥其旁,以一手輕輕拍著孩兒的腰臀,口中喃喃地哼著這樣的歌謠(“貓猴兒”或作“毛猴兒”,亦有稱之為“麻胡兒”、“馬虎兒”者,但當(dāng)?shù)匕l(fā)音以稱“貓猴兒”者為多;考之異地,應(yīng)以“麻胡”為正音),直至孩子入睡為止,然后再做自己的事去。
時有淘氣的小孩子不肯入睡,追問母親:“‘老貓猴兒是誰?它來干什么?”
對孩子們的問題,母親們其實并不了了。她們只不過是繼承了一代代母親的故技,機械模仿而已。大概她們小時候也有過類似的疑問,她們的母親告訴她們:“‘老貓猴兒是一種很厲害,比狼還厲害的野物(野獸),專吃不聽話、不好好睡覺的小孩兒——”于是她們也便告訴孩子:“‘老貓猴兒是一種很厲害,比狼還厲害的野物,專吃不聽話、不好好睡覺的小孩兒——”
多數(shù)的小孩兒很是害怕,便在恐懼中慢慢睡去了。有的則仍然懷疑:“‘老貓猴兒到底是什么樣子的?誰見過?……”
我也曾經(jīng)是個這樣持有懷疑的小孩兒,但問過了母親、祖母、外祖母,都不得其詳,說來說去,無非是狼、虎之類。而家鄉(xiāng)地處平原,并沒有人真的見到狼、虎之類來過。便以為無可深究,未必有什么故事——哄孩子的話怎么能當(dāng)真呢?
長大了,讀的書漸漸多了一些,才知道這里面竟然真的是有故事的,而且其來久遠。
“麻胡”與麻秋
據(jù)唐人張鷟(約660-740)《朝野僉載》一書記載:
“后趙石勒將麻秋者,太原胡人也,植性虓險鴆毒。有兒啼,母輒恐之:‘麻胡來,啼聲絕。至今以為故事?!?/p>
這里說,“老貓猴兒”的原型,其實是五胡十六國時期后趙的將領(lǐng)麻秋,因系胡人,被稱為“麻胡”。其人陰險狠毒,殺人不眨眼,故小孩兒聞其名而啼不敢出。吾鄉(xiāng)俗語中,“麻”音轉(zhuǎn)為“貓”,“胡”音轉(zhuǎn)為“猴”,遂成為“貓猴”、“老貓猴兒”,亦有仍稱為“老麻胡”(音)者。至此,遂以為兒時的疑問,終于找到了答案。
后趙石勒立國于公元319年,距今接近1700年了。
“麻胡”與麻祜
隨著披覽日增,乃知《朝野僉載》的說法并非唯一來源。唐人顏師古(581-645)所作《隋遺錄》另有說法:
“大業(yè)十二年,煬帝將幸江都,……命云屯將軍麻叔謀,浚黃河入汴堤,使勝巨艦。叔謀銜命,甚酷。以鐵腳木鵝試彼淺深,鵝止,謂汴河之夫不忠,隊伍死冰下。……至今兒啼,聞人言‘麻胡來即止?!?/p>
這里說的麻胡并非麻秋,而是另有其人,名麻祜,字叔謀。隋煬帝時任職云屯將軍,此人也是兇神惡煞般人物。煬帝命他疏通黃河導(dǎo)入汴河,以利其龍舟通過,他便作威作福,大施其淫威。他檢驗河道疏通質(zhì)量的辦法很是特別,是用鐵腳木鵝檢驗疏通的河道淺深,鐵腳木鵝通不過,就以疏通河道的人“不忠”為罪名,將其成群結(jié)隊地殺死并塞于冰下,以致人人恐懼。魯迅在《朝花夕拾·后記》里說:“我在第三篇講《二十四孝》的開頭,說北京恐嚇小孩的‘馬虎子應(yīng)作‘麻胡子,是指麻叔謀,而且以他為胡人。現(xiàn)在知道是錯了,‘胡應(yīng)作‘祜,是叔謀之名,見唐人李濟翁(即李匡文)做的《資暇集》卷下,題云《非麻胡》。原文如次:‘俗怖嬰兒曰:麻胡來!不知其源者,以為多髯之神而驗刺者,非也。隋將軍麻祜,性酷虐,煬帝令開汴河,威棱既盛,至稚童望風(fēng)而畏,互相恐嚇曰:麻祜來!稚童語不正,轉(zhuǎn)祜為胡。”可知這一說法是曾見于多種記載的,并曾引起過魯迅先生的注意。
但僅僅如此,與小孩兒尚關(guān)系不大,何以致小兒夜不敢啼哭?再讀宋無名氏《開河記》(一名《隋煬帝開河記》),發(fā)現(xiàn)還有這樣的記載:
“叔謀既至寧陵縣,患風(fēng)逆,起坐不得。帝令太醫(yī)令巢元方往視之,曰:‘風(fēng)入腠理,病在胸臆,須用嫩羊肥者蒸熟,糝藥食之,則瘥。叔謀取半年羊羔,殺而取腔以和藥,藥未盡而病已痊。自后每令殺羊羔,日數(shù)枚。同杏酪五味蒸之,置其腔盤中,自以手臠擘而食之,謂曰‘含酥臠。鄉(xiāng)村獻羊羔者日數(shù)千人,皆厚酬其值。寧陵下馬村陶榔兒家中巨富,兄弟皆兇悖。以祖父塋域傍河道二丈余,慮其發(fā)掘,乃盜他人孩兒年三四歲者,殺之,去頭足,蒸熟,獻叔謀。咀嚼香美迥異于羊羔,愛慕不已。召詰榔兒,榔兒乘醉泄其事,及醒,叔謀乃以金十兩與榔兒,又令役夫置一河曲,以護其塋域。榔兒兄弟自后每盜以獻,所獲甚厚。貧民有知者,競竊人家子以獻,求賜。襄邑、寧陵、睢陽界所失孩兒數(shù)百,冤痛哀聲,旦夕不輟?!瓡r令狐辛達知之,潛令人收孩骨,未及數(shù)日,已盈車。于是城市村坊之民有孩兒者,家置木柜,鐵裹其縫。每夜置子于柜中,鎖之,全家秉燭圍守。至明開柜見子,即長幼皆賀。”
原來這位麻叔謀還是一個嗜吃幼兒的魔鬼,難怪幼兒聞其名即噤聲。他后來因臭名昭著、惡貫滿盈,被人舉發(fā),隋煬帝就把他殺掉了。據(jù)說死后尸體交當(dāng)?shù)乩习傩仗幚恚习傩諢o不欲食其肉以雪恨,最后的結(jié)果是,他的尸體被人們剁碎了熬成湯,分而食之。河南鹿邑一帶至今有特色飲品名“麻胡湯”,據(jù)說即來源于此。麻叔謀并非胡人,但其名字“麻祜”音與“麻胡”相近,俗語先訛為“麻胡”,有的再訛為“貓猴兒”,更合乎情理。其嗜吃幼兒的特點,也與傳說中“老貓猴兒專吃小孩兒”的說法吻合起來。
隋大業(yè)十二年為公元616年,距今也已超過1400年了。
以上二說并存,孰非孰是,難以深考?;虿煌貐^(qū)所來有異,但在一代代母親們的口中卻被統(tǒng)一起來了??梢钥隙?,所謂“老貓猴兒”(或“老麻胡”)云者,出自這兩位姓麻的兇漢,是大抵不錯的。如今,他們的枯骨早已化為塵土,但他們的惡名卻牢牢地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
“麻胡”與黃麻胡
求解至此,似乎已無剩義。不意從宋人孫升(1037-1099)《孫公談圃》中又有發(fā)現(xiàn),其卷下《蒲宗孟捕梁山濼盜寇》條云:
“蒲恭敏宗孟知鄆州日,有盜黃麻胡者劫良民,使自掘地,倒埋之,觀其足動以為戲樂。恭敏獲其黨,先剔去足筋,然后置于法?!?/p>
“梁山濼”即梁山泊,距筆者家鄉(xiāng)寧陽甚近。這股以“黃麻胡”為首、盤踞于梁山泊的盜匪,也是殘酷成性,捉了人,便逼令他自己挖坑,挖完了就把他倒栽蔥埋在坑里,其目的竟然是為了看被埋者將死未死時雙足的掙扎。這等兇殘,自然能讓幼兒聞名噤聲。蒲宗孟(1022-1092)對付他們的辦法,是以暴制暴,砍頭前要先剔去足筋,大概也是因其民憤極大的緣故。
這則記載的真實性如何呢?考:孫升只比蒲宗孟小十五歲,基本屬同時代人。蒲宗孟知鄆州時在元佑四年(1089)之前,是年即因“為政慘酷”受到彈劾,降職別任。而孫升在哲宗元祐年間(1086-1093)歷任監(jiān)察御史、殿中侍御史、知濟州、提點京西刑獄、金部員外郎、中書舍人、知應(yīng)天府等職,以時間考之,很有可能當(dāng)時與蒲宗孟同在山東。即便并非同時,亦相去不遠。以孫升曾任御史的身份和曾知濟州(當(dāng)時治所在巨野,與鄆州相鄰,亦在梁山泊附近)的經(jīng)歷,其真實性應(yīng)該是沒有問題的。
而黃麻胡是本來就叫黃麻胡,還是欲借“麻胡”的惡名以恐嚇鄉(xiāng)里,或者是鄉(xiāng)人因其兇惡而稱之為“麻胡”,則無可考。以理推之,當(dāng)以后兩種可能性較大。因為即便強盜也不希望自己的兒孫還做強盜,父母為孩子取名,很難設(shè)想會用“麻胡”這樣的惡名。
黃麻胡的出現(xiàn),無疑使“麻胡”的恐怖性又大為增強了。而黃麻胡的覆滅,距今也已超過900年了。
“麻胡”的傳播
近年來對“麻胡”這一俗語發(fā)生興趣并進行探討的人頗多,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較有代表性的是10余年前劉大壽先生在《文史月刊》發(fā)表的《山西俗語“麻胡”考》一文。于是找來閱讀一遍,發(fā)現(xiàn)其追溯“麻胡”出處,只是到麻秋和麻叔謀為止。作者為平遙人,麻秋為太原胡人,當(dāng)?shù)厮Q“麻胡”應(yīng)以麻秋為源頭,大抵是不錯的;但作者以為“以‘麻胡來恐嚇小兒的,不僅是我的故鄉(xiāng)平遙一地,山西全省、河北、內(nèi)蒙古以至京津等省市區(qū)都是這樣的”,則顯然因囿于見聞而估計不足,因為據(jù)筆者所知,至少還有山東、河南、安徽、江蘇等地到處都流行這樣的俗語;不僅如此,他引據(jù)的材料也有一定局限,至少沒有涉及孫升在《孫公談圃》中記載的“黃麻胡”。另據(jù)吳慶鋒先生發(fā)表于《山東師大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83第3期的《“麻胡”討源》一文推測,早在晉隋時期的麻秋、麻祜之前,人們用來恐嚇小孩的應(yīng)該是獼猴(或作“沐猴”、“母猴”)。倘若其說成立,所謂“老貓猴兒”的語源,就更為久遠了。
十幾個世紀以前的一個俗語詞,竟能一直流傳下來,并植入一代代蒙昧無知的幼兒們的腦海里。由此不能不聯(lián)想到,這固然是歷史上人民悲慘生活的折射,但中國歷代的父母教育子女,常以恐嚇為能事(“老貓猴兒”不過其一端而已),其實是很不明智的。時至今日,還在用“老貓猴兒”或“老麻胡”來恐嚇小兒入睡的母親應(yīng)該不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