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凱歌：我與兒子是水與水的關(guān)系

何瑫

年過四十時，兩個兒子接連誕生，陳凱歌 覺得恰是時候。如今，二子先后邁入成人社會， 回顧過往二十年，他覺得父子之間是水與水的 關(guān)系——柔軟、彼此相容，但也不乏撞擊。

不能變成讓人隨便捏的軟面團(tuán)

我家老大是1997年出生，老二是2000 年，當(dāng)時我歲數(shù)不小了?？墒俏野l(fā)現(xiàn)我喜歡歲 數(shù)挺大的時候有孩子，孩子如果只跟我差20 多歲，我會覺得是一挺奇怪的事情。父與子之 間有一個比較長的空當(dāng)，這樣我自己也比較 成熟了，我對他的幫助教育能更好一點兒。我 覺得男人40多歲才成熟，要是太年輕的話就 不是那事兒。

老大小名叫果果，原因特簡單，他是我跟 陳紅愛情的果實。大名叫陳雨昂，陳紅當(dāng)時還 問我，取的是哪兩個人？我說一個是我小時 候?qū)τ旯貏e鐘情，另外一個是陳子昂，前不 見古人，后不見來者，這一句氣象太大了，所 以我讓他叫雨昂，下著雨，昂著頭，挺好。老 二出生時我特想找一個跟他哥哥名字搭的名 字，也要有一個雨字。這孩子生下來的時候 特別長，我說這有要飛的架勢，要不就叫飛宇 吧。兩個名字都有點兒望子成龍的意思，特別 是老二這個名字。

我對他倆價值觀上的引導(dǎo)，首先是跟他 們說，你們將來做人做成什么樣我可能管不 了，但有—條，你得正直。正直體現(xiàn)在哪兒呢， 就是會說理、會打架，打架是必需的，男孩子 不會打架、不會上房、不會爬樹、不會罵臟字， 我說那就不是男孩子。小時候我就這么過的， 你們現(xiàn)在也得學(xué)這個。

他倆說，打架不好吧？給人打得鼻青臉 腫。我說不是要讓你們欺負(fù)別人，但是你得有 一種不怕事的精神，遇上事兒了不能床，匹夫 見辱，拔劍而起。做事老是藏頭露尾，千金之 子，坐不垂堂，那不行。你爸40多歲還打架呢， 這不算什么太不好的事兒。

我其實要告訴他們的是，要有應(yīng)付這個 社會的能力，如果都只是溫文爾雅，今天已經(jīng) 不是那種時代了。你看李白和杜甫，一個是 狂士，一個是君子。人家問我崇敬大唐，大唐 好在哪兒？我說大唐你可以做君子，你也可 以做狂士，今天行嗎？不行。君子你肯定做不 了，狂士你也沒戲，這就是兩個時代的對比。 所以我得讓他們在夾縫中間找到殺出一條血 路的可能性，要有一點兒凜然之氣，不怵。

我自己小時候就不行，因為我爹媽教我 的那—套都是要做謙謙君子，你得讓著點兒， 你得退著點兒。后來我自己悟出來的道理，我 說這不對，要這樣的話不天天讓人欺負(fù)嗎？所 以我報名當(dāng)兵，爭取入黨，玩命打球，這些都是 對自己的反動，我得強悍起來，強壯起來，

有這么一個自我否定，我就教育我的孩 子，做人得強悍點兒。他們五六歲我就教他們 騎馬，你要學(xué)會怎么駕馭它，怎么跟它相處， 怎么讓這馬愛上你。所以我對他們整體上是 一個嚴(yán)父的感覺，我經(jīng)常叫住他們說，說說你 今天怎么回事，你作文寫的什么玩意兒？

我小時候多愁善感，再加上“文革”，日子 過得很苦。紅衛(wèi)兵到家里來，其實都是同班同 學(xué)，平常關(guān)系都特別好，突然就變臉了，抄你們 家來了。我爹是導(dǎo)演，我媽是編輯，哪兒有什么 錢，不就有有點兒書嘛，放把火全給你燒了。這 一燒我覺得心里的扭曲就很難抹掉了。

發(fā)生這事兒的時候我14歲，他們還下令 說讓我媽面對著墻站著。后來我問我媽，你為 什么聽了他們的？我媽說我要不聽他們的， 這不讓你為難了嗎？我就明白了什么叫母 愛，我真是抽自己的心都有。我心想我怎么就 沒想著跟他們爭呢，我怎么就會認(rèn)為他們做 的是合理的呢？

我們家保姆是個北京老太太，她管這些 紅衛(wèi)兵就直接叫學(xué)生，她說學(xué)生，你們這平常 都叫她劉阿姨，劉阿姨身體不好，給她—把椅 子讓她坐坐好吧？其中一個紅衛(wèi)兵就拿把椅 子給我媽坐。

這種經(jīng)歷對于一個少年來說是不可承受 之重。后來我就去云南當(dāng)知青了，天天砍樹， 一手的血泡，身體強健起來，我心里就告訴自 己，不行，我得從這道陰影里走出來，我這么 粗的樹都能砍倒，我怕誰，就這念頭。大概兩 年以后，我走出來了，但是脾氣也長了，我回 北京探親，去北影廠看我父親，那門衛(wèi)攔我， 我就跟人動手，就覺得我不能再讓你們這么 隨意地欺負(fù)。

不過我這觀念后來又改變了，自我否定 之否定。上了北京電影學(xué)院之后看了那么多 好電影，我感受到了一個東西，悲憫心。比如 《羅生門》，大家都說這是一部找不著真相的 電影，我說不是，這是悲憫心的電影。在《羅 生門》里頭，如果個人的情感不起作用的話， 真相很容易被找到，就是因為有個人隋感的 因素，所以真相找不著。我覺得電影教育我人 應(yīng)該是善良正直的，應(yīng)該有美好心靈，對自己 要有點兒管束力。

但是我又覺得，你對自己有管束力不等 于把自己變成一個}上人隨便捏的軟面團(tuán)。所以 我對孩子說，你們不能太文，不能太弱，你們得 有一點兒當(dāng)仁不讓的勁兒才行，才能夠日后在 社會里生存。這方面的教育我覺得某種程度上 是奏效的，陳飛宇最近正在新疆拍戲，那種強 度說實在的，我跟這劇組急的心都有了，太辛 苦了，畢竟他還是未成年，不到18歲，每天工作 十六七個小時。昨天在陳紅反反復(fù)復(fù)溝通下， 才是他最近20多天以來第一次休息。

但是另外一方面，我覺得讓他們明白了 生活有多艱難。我希望我的孩子們蹲得下去、 站得起來。陳飛宇去演戲，沒助理圍著他，劇 組的伙食誰都知道是什么樣，有的時候是忍 饑挨餓。去新疆第一天說今天要演什么？演 吃沙子，就是從沙丘上滾下來。導(dǎo)演挺滿意。 我認(rèn)為導(dǎo)演滿意分成兩部分，一方面是戲演 得不錯，另外是有點兒堅忍不拔的勁兒。你想 在娛樂圈出頭，你沒這點兒勁兒沒戲。

大概在我家老大十一二歲的時候，我們 在一個飯桌上，有一個人對陳紅稍微有點兒 無禮，有點兒喝醉了，我們家老大噌地就站起 來了，你丫干嗎？我心說這就行，這個就夠了， 這就叫不怕事。所以我特慚愧，我心想我當(dāng)年 都沒想起來給我媽弄—把椅子。我特別白責(zé)， 我想兒子能想到，我們家的老保姆能想到，我 怎么就想不到？所以通過這個事兒我就解剖 我自己，當(dāng)時我可能不是完全沒想到，我可能 就是怕事。我可能就是覺得人家讓我媽站著， 那就站著吧，能怎么著？

付出愛是想換取孩子的服從，多恐怖的 事，憑什么

我對他們的教育應(yīng)該說是又松又緊。我 有時候很嚴(yán)厲，但我不是虎爸，我不能拿—棍 子老站在他們后面說去干這個去干那個，你 這樣的話他什么都不想干。有些父母把孩子 弄得沒有了童年，孩子因為要逃避父母的管 束，整天玩游戲不能自拔，完全廢了，很多年 父母都著急得不得了，但是沒力法解決。我這 倆孩子根本就不想玩游戲，對這個沒興趣，說 這有什么好玩兒的？我們家老大居然有—天 跟我說，真正的游戲是人生啊。我說太深刻 了，你小子。他會這么想這事兒。

這就是我松的地方，我不會做一個討厭 的父親。有的爹，你知道他愛孩子，一把鼻涕 一把淚跟孩子說，你得理解，我是多么的愛 你。他們是真誠的，但這是一種真誠的綁架。 我說你這思維全是意識形態(tài)，你們付出愛是 想換取孩子的服從，多恐怖的事，憑什么？這 就是我松的地方。我一定要讓他們知道，他們 可以有選擇的思維，他們可以有想干嗎就干 嗎的權(quán)利。

但與此同時我也有緊的一面，我管的全 是特別具體的事。比如我會直接說你這個作 文是不行的，你這么寫讓我看出你是糊弄，你 糊弄誰呢？你可能就是糊弄你自己。但是說 完就完了，我永遠(yuǎn)不再提這話題。有的父母要 提300遍，提到他一張口孩子就跟他擺手：停， 別說了，我知道你下面要說什么。這個就沒勁 了。

我就覺得，你如果不對孩子稍微嚴(yán)厲一 點兒，孩子永遠(yuǎn)不知道你是關(guān)心他們的，但如 果你對孩子太過嚴(yán)厲，他們就永遠(yuǎn)不知道你 其實內(nèi)心是一個慈父。所以我們 家，孩子進(jìn)門會跟父母擁抱一下， 這是我們家四個人的習(xí)慣。而且他 們跟陳紅擁抱的時候，我還會在旁 邊開玩笑地說，停留的時間要足夠 長。這個習(xí)慣從他倆四五歲的時候 就開始了，而且我不是把他們抱起 來，我是蹲下去。所以他們在這個 家庭里非常有安全感。

我拍《妖貓傳》的時候，陳飛 宇主動要求來給我當(dāng)助理，我說你 得想明白了，特苦，每天工作十六 七個小時，還是在湖北，大夏天的， 四十多攝氏度。他說沒事。我當(dāng)時 有好幾個助理，有的是有志于電影 的年輕學(xué)生，有的是我老朋友的孩 子，蜂擁而至，最多的時候我有七 八個助理，全是小少年，十七八歲 到二十歲的樣子。但是陳飛宇在這 七八個人里是從來不向前的，換句 話說，他不會在你面前表現(xiàn)，像有 的小助理他就愛在你面前表現(xiàn)，要刷存在感， 要讓你意識到他在場，要讓你意識到他聰明。 但是陳飛宇好像是與此無關(guān)，他都是站在后 頭，他聽我講話也是沒什么太多表隋，我心里 就說，孺子可教也，這才是對的。其實他也是 個嘻嘻哈哈的人，一點兒都不悶，但是他知進(jìn) 退，知道什么時候該關(guān)心你一下，什么時候該 往后退。我覺得這挺難得。

老大現(xiàn)在在沃頓商學(xué)院讀大二，他是他 那所高中126年歷史上第二個考上沃頓的， 但他最讓我驕傲的事隋是他中學(xué)時的一篇作 文。學(xué)校有個規(guī)定，一年級這—年你得養(yǎng)一匹 馬，喂飯、洗刷、伺候、遛馬，全得你自己干。一 年之后他寫了篇作文，我覺得寫得不錯，一點 兒都不套路。他上來就說，我其實不怎么喜歡 馬，我就溜溜達(dá)達(dá)地喂了它一年，它拉屎、放 屁都當(dāng)著我，毫無忌諱，我倆是—種非常冷漠 的友人關(guān)系。但是最后一天，我要放暑假了， 明年沒興趣再簽署喂馬的協(xié)議了，喂完了，洗 完了，全完事兒了，手上拿著馬鞭，穿著馬靴 掉頭就走，在這個瞬間，我突然想回頭看它一 眼。我回頭看了它一眼，這馬也看著我，他說 就這瞬間，我有了想哭的念頭。

我覺得這特別真實，不是套 路，沒上來說我愛馬如命，如何如 何，沒有。我說這件事是想說，小孩 要先對自己誠實，然后才能對別人 誠實，他很誠實地把自己的感受說 了。所以我說這篇作文給我很大的 觸動，我說你跟自己說實話，非常 好。這種對自己誠實的品質(zhì)是要引 導(dǎo)的，我覺得所謂教育這個事兒就 是相處，跟你的孩子誠實自然地相 處。別老端著當(dāng)老子的架子，也別 吹牛逼說你是他的朋友。

陳飛宇現(xiàn)在在拍第二部戲， 算是走上演員的道路了。他現(xiàn)在17 歲，要不要讓他入這行，我和陳紅 糾結(jié)了很久。其實我不太希望他子 承父業(yè)，這行業(yè)挺黑的，我不想他 把白個兒弄臟了。我和陳紅其實都 跟這個行業(yè)的某些現(xiàn)狀切割得很 厲害，保持距離。我們不認(rèn)為我們 是娛樂圈的人，這點是很明顯的。我們不太出 現(xiàn)在各種活動的場合，也沒有太多應(yīng)酬，我門 是自覺拒絕。原因很簡單，我不想讓這個圈子 里的壞習(xí)氣影響到自己。有時候你掉下去就 沒轍了，就不得不如此了，身不由己了。因此 我一想到孩子要處于身不由己的狀態(tài)，我就 不太愿意。

當(dāng)時陳飛宇第—部戲?qū)Ψ揭粋€勁兒地說 他特別合適，我跟陳紅糾結(jié)很久，最終還是征 求他本人的意見。他也想了挺長時間，至少兩 個月，最后他說我還是試試吧。當(dāng)然這部戲他 的表演一定是稚嫩的，因為是第一次，非要說 演得精彩絕倫，是不可能的。

第二部戲的時候，我給他做了比較大的 功課。我們倆花了十天時間，把他的劇本全苛 捋—遍，每一場重要的戲都用筆標(biāo)下來，這場 戲的隋緒是什么？人物在這個時候是一個什 么樣的狀態(tài)？我跟他說，演戲演的就是人物 關(guān)系，沒有別的。你的對手是誰，你必須要有 了解，才可能真正做得好。整整十天，每天大 概8到10個小時，全部錄音，全部打印下來， 全部帶到片場。

我高興的是他有立志想做演 員的心，而不是說我將來是一個偶 像，或者是一個明星。他會主動強 調(diào)說，我希望我能夠做一個好的演 員。但后來我也跟他說，你做一個 好的演員是有難度的，因為好的演 員有時需要經(jīng)歷社會的變化，各種 力量撞擊所產(chǎn)生的能量，變成你自 身的資源。像我們經(jīng)歷了“文革”， 很多資源是劇烈的撞擊造成的，它 進(jìn)到我們身體里來了。然而現(xiàn)在這 個時代我覺得是一個很平和甚至 是很保守的社會，社會越穩(wěn)定，就 越保守，我跟他說，你能不能獲取 這樣的資源呢？

我跟他說，你要做一個演員， 首先你得扛得住壓力，各方面的壓 力。另外一方面，如果你足夠愛，你 真的能為了演好角色天大的難處 不當(dāng)回事，那我支持你。如果你心 想這個行業(yè)好圈錢，好掙名聲，那 就算了。當(dāng)時我父親在我考電影學(xué)院的時候 跟我說過一句話，說你萬不可放棄，我只要求 你這一點，你干得再苦都不能放棄，我說這我 記著。所以我也以此言送給我自己的孩子，你 現(xiàn)在選擇入了這行，你就沒有退路。但是雖無 退路，卻有前進(jìn)的余地，可以慢慢地去改善。

另外我還跟他說過一句話，目前我不知 道他是否真的聽懂了。我自己無數(shù)經(jīng)驗得出 的結(jié)論，才華不屬于你，才華是你和上帝交換 的產(chǎn)物，你交出真心，他給你才華，一旦真心 沒有了，才華立即消失，這個是我對演藝這件 事的體會。

你看《紅樓夢》里，冷子興講過一番話， 正邪兩賦集于一身的人是做藝術(shù)的人。有些人 是大忠大奸，孔夫子這樣的人是大忠，曹操這 樣的人是大奸。但你要正邪二氣混在—塊，那 就不—樣了，李白、司馬相如、揚雄，大文人就 出來了，藝術(shù)家就出來了。演員本身就是需要 有正邪兩面，他不能只是單面的，他一定是有 正有反，并且你又要有手段和本事把這兩樣都 演出來，這其實挺難。所以我跟陳飛宇說，你要 運用你少年的心智，做一個冷靜的判斷，你到 底是真有才華，還是僅僅是一個棒 槌。他說你等我把這戲給演下來， 我再告訴你。

一盤好棋是由每一步棋決定 的，絕不是眾多棋子決定的

我希望我的孩子能以他爸為 榜樣。我說的是真話，其實我覺得 我平常就是給他們做榜樣，但是我 是在無形之中做榜樣，巧妙地做榜 樣，我并沒有強迫他們。我覺得，他 們一定看到了我身上的優(yōu)點和缺 點，然后他們自己去消化一下，他 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我這樣說真不是開玩笑，我 覺得父親對孩子的影響是直接的、 不可替代的。比如說我的勤奮，不 管他們做什么行業(yè)都應(yīng)該有這一 手。另外我的愚笨和天真也是特難 得的東西，你做這一行沒有天真不 行，真的是這樣，別那么聰明。人一 旦太聰明就麻煩。太聰明的人器小，不太聰明 的人有一部分器大。為什么我喜歡陳子昂？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 愴然而涕下?！笨此剖裁炊紱]說，但是氣度大。

我的兩個兒子，其實個性差異非常大。哥 哥的缺點是混亂，我去沃頓看他那個臥室，我 說你好意思帶我進(jìn)來，這什么玩意兒？他說 同學(xué)全這樣，沒一個整齊的，這屋才酷呢，你 弄得整整齊齊的人家瞧不起你。我說你這是 什么邏輯？完全臟亂差，特別亂。另外他脾氣 太急，脾氣急其實不好，可是這個事需要慢慢 去改變，而且我覺得本性難移，人要真的能夠 跟過去不—樣，太難了，特別特別難。

而老二呢，他是個秩序狂，是一個極端的 完美主義者。這是他性格的弱點、缺陷。他字 寫難看了會用橡皮給擦了，重新寫，覺得不好 看，再擦，再寫，他能擦好幾遍，我說難怪你做 功課這么費時間。他現(xiàn)在臥室里面每一件衣 服都要整整齊齊地排開，書該放哪兒，鬧鐘該 放哪兒，畫該掛在哪兒，衣服該怎么疊，全都 是有具體指令的。我覺得對他來說，要打破這 個潔癖，不能成天老想著什么東西放得不對， 正所謂豁然開朗，要有開朗之心。

如果用一句話來形容我與他倆之間父與 子的關(guān)系，我覺得是水和水的關(guān)系。首先，這 是—種柔軟的、彼此能夠相容的關(guān)系，水與水 之間有所不同，但它們一定能倒進(jìn)同一個杯 子里，可以熔于—爐。另外一方面，水跟水之 間也會有撞擊，也有可能產(chǎn)生很大的力量。

當(dāng)年我作為兒子與父親相處，現(xiàn)在我作 為父親與兒子相處，時代環(huán)境、父子關(guān)系，發(fā) 生了巨大的變化。

我覺得父親那一代人比我們斯文多了， 他們所吸取的精神營養(yǎng)是從民國那個環(huán)境中 來的。而我是一野孩子，“文革”不能上學(xué)了。 但是我也從那個時代得到了很多正面的東 西，最主要體現(xiàn)在學(xué)會了懷疑，學(xué)會了對眼前 事情做自己的判斷，認(rèn)定個人的認(rèn)知大于集 體的力量，這是我們這—代人的東西。

我覺得這些問題對于我的兩個孩子來說 已經(jīng)不是問題了，天然就是這樣。他們是手機 一代，我這拿一手機還費勁戴老花鏡學(xué)，人家 拿過來天然就會玩兒，不用學(xué)。但是我覺得他 們所遇到的問題是如何展開自己。我認(rèn)為這 個時代其實是特別保守的時代，非常保守。有 人問我說，你三十出頭拍電影，想怎么拍就怎 么拍，為什么現(xiàn)在年輕導(dǎo)演不能了？這個時 代看似個人更加自由，但其實受到很多無形 的障礙和捆綁。

我的孩子們將來怎么突破這一道障礙 呢？我老說風(fēng)潮—起，必有大魚，風(fēng)潮不來，大 魚就撲騰不起來。他們所面臨的主要困難可能 是這個困難，這個年齡段的人都會遇到這個問 題。其實我對他們所做的昕有教育都是希望他 們能夠在一個風(fēng)潮大起的時代，海闊憑魚躍。 但是假如你們不在海里，該怎么躍？

我希望他們能在最大程度上發(fā)揮施展個 人的意志。我總說所有驚天地泣鬼神的行為 都是個人行為，不會是別人讓你干的事。比如 有人上山下鄉(xiāng)去做赤腳醫(yī)生，在那兒一待二 三十年，假如只是別人讓他去，他會去嗎？他 自己就覺得這樣的生活才有意義。所以我覺 得個人對一件事情的認(rèn)知被決定之后，所迸 發(fā)出的力量無可比擬。一盤好棋是由每一步 棋決定的，絕不是眾多棋子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