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山漁民冒死勇救384名英國戰(zhàn)俘始末

“你在哪？尋找‘里斯本丸英國戰(zhàn)俘遺屬?！苯冢幻袊凶釉谟嗉覉蠹埳洗虺鲆粭l尋人啟事，尋找76年前在中國東極島遇難的數(shù)百名英國戰(zhàn)俘遺屬。這條尋人啟事引發(fā)海外關注，并揭開了中國漁民冒死勇救英國戰(zhàn)俘的故事。

今年7月，英國多家報紙上出現(xiàn)了一條尋找“里斯本丸”戰(zhàn)俘遺屬的整版啟事。登報尋人的是一名中國男子，名叫方勵。2014年，方勵作為電影《后會無期》的制片人，來到了浙江舟山東極島，這是中國最東部的島嶼之一。在島上，他第一次從東極漁民的口中聽說了76年前的一場海上大救援。

一艘沉沒的日軍戰(zhàn)俘船

1942年9月27日，日軍將關押在香港深水埗集中營的1800多名英軍戰(zhàn)俘轉運到“里斯本丸”上，絕大部分戰(zhàn)俘被關押在3個狹窄悶熱的貨艙里，只有少數(shù)傷病人員留在甲板上。這艘船上裝載的戰(zhàn)俘，相當于駐港英軍的十分之一。

根據(jù)幸存者們的回憶，每個貨艙大約關押了600人?？拷^的一號艙關押著皇家海軍，船頭前方的二號艙中是皇家蘇格蘭團、米德爾賽克斯軍團、皇家工程兵、皇家信號兵團、皇家醫(yī)療隊，船尾的三號艙里是皇家炮兵團。擁擠不堪的船艙里，沒有空間，沒有光線，也不知道時間，汗水、體味、嘔吐物和排泄物令人透不過氣來。

“里斯本丸”啟航后，戰(zhàn)俘關押艙內的情況就越來越糟。99歲的幸存者丹尼斯·莫里用“動物園”這個詞來形容當時船艙里的情況。他說，在那個黑暗惡臭的空間里，他和他的戰(zhàn)友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死神四處游蕩。

10月1日，“里斯本丸”駛入浙江省舟山群島東部海域，由于沒有在船上懸掛任何運送戰(zhàn)俘的旗幟或標志，船上還安裝著改裝后的小炮，成為美軍潛艇“鱸魚”號的目標。1日下午，日軍將被魚雷擊中的“里斯本丸”上的日軍官兵全部接走，他們不顧英軍戰(zhàn)俘的抗議，用木條和帆布釘死了所有艙口。4名英國軍官幾經(jīng)努力爬上甲板與日軍交涉，日軍士兵當場開槍打死一名英軍中校。

10月2日上午，“里斯本丸”發(fā)生了嚴重的傾斜，所有人都意識到船馬上就要沉沒了。幾名二號艙的英國將士幾經(jīng)努力突圍，沖上甲板與日軍交涉，日軍士兵又當場開槍打死一名英軍中校。3個艙里的戰(zhàn)俘都在利用最后的時間逃生，不少人沖上甲板跳海逃生，卻遭遇日軍掃射，有人好不容易爬上日本船只，又被日軍踢回海里。最絕望的是三號艙的戰(zhàn)俘，三號艙所在的船尾最先被魚雷擊中，漏水情況也最為嚴重，戰(zhàn)俘們拼命輪流排水一整夜，已是筋疲力盡，在逃生的關鍵時刻，通往甲板的梯子突然斷裂。據(jù)幸存者回憶，他們中的很多人，是唱著一首思鄉(xiāng)的歌曲沉入海底的。

10月2日上午十點半左右，“里斯本丸”船頭向上噴出巨大的水花，沉入海底。

原中國二戰(zhàn)史研究會秘書長彭訓厚說：“包括南京大屠殺在內的諸多史實證明，日本軍國主義對戰(zhàn)俘比德國納粹還要惡劣殘酷。‘里斯本丸中，日軍本有24小時的時間轉移俘虜，但卻見死不救，這是他們虐待戰(zhàn)俘的又一樁惡行?！?/p>

一場千里接力的生死救援

在英國戰(zhàn)俘拼死掙扎的時候，衣著破舊、膚色黝黑、身材瘦弱的中國漁民，駕著簡陋的木制漁船展開了一場生死救援。

位于中國東海的青浜島，是東極島四個較大住人島嶼中的一個，小島向東十多海里，就是運輸繁忙的公海航線。“里斯本丸”沉沒時，18歲的林阿根在山上干活，他遠遠看到水花沖上半空，知道海上出大事了。于是趕緊下山，和親戚搖著小舢板去救人。小島上的漁民們有一個樸素信條，有人落水必須施以援手。有一句俗語是“救人一命，天上一星”，意思是說救了一個人，上天就會給你記上一筆功勞。

在日軍眼皮底下，東極青浜島和廟子湖島上的漁民出動了46艘小船，來回65次，將384名英軍戰(zhàn)俘救助到島上。要安頓這么多人，這給小島出了一道難題。東極島當時只有一千多居民，島上沒多少農田，島上居民住的是草房，常年半饑半飽，為了安頓衣不蔽體的戰(zhàn)俘們，島上居民們可謂是傾其所有。

1948年定海縣東極鄉(xiāng)的調查報告上這樣描述：“兩島居民目睹落難英人不惟單衣淋漓、甚有赤體者多人慘狀，漁民自動分贈衣衫、棉衣滾水飯食，并為之安宿?！?/p>

就在搭救和收留英國戰(zhàn)俘的第二天，幾架日本飛機就飛到沉船海域投彈轟炸。10月4日清晨，5艘軍艦從舟山本島駛來，迅速包圍了青浜島和廟子湖島。200多名日軍登島搜查英國戰(zhàn)俘，毆打中國漁民，勒令他們不得隱藏英國人。381名英國戰(zhàn)俘被日軍發(fā)現(xiàn)后押上軍艦，臨走時，戰(zhàn)俘們用手做出抹脖子的動作，意為此去兇多吉少，含淚向舟山漁民揮手告別。

而即使是在日軍的嚴密監(jiān)視下，仍有3名英國人被神奇地隱藏下來。他們是海軍中尉法倫斯、香港煙草公司的伊文斯和外交官詹姆斯頓。這3名英國幸存者被轉移到重慶期間通過廣播公布了“里斯本丸”沉沒的真相，揭露了日軍虐待俘虜?shù)谋┬?。之后三人由國民政府轉交給英國駐華大使，回到英國。

“里斯本丸”事件中幸存下來的一位英軍中校漢密爾頓在回憶錄中高度評價了中國漁民援救的意義：“原來日本人的本意是讓戰(zhàn)俘全部淹死，這樣他們就能說船是美國人擊沉的，他們沒有機會實施救援。后來在海上看到中國人救了如此多的戰(zhàn)俘之后，他們明白此計劃不可能實現(xiàn)，所以他們改變了策略?！?/p>

這381名英國戰(zhàn)俘與其他被日軍撈起的數(shù)百名戰(zhàn)俘一起，作為勞工被送往了日本神戶和大阪戰(zhàn)俘營。之后又有兩百多人死在戰(zhàn)俘營，在日本戰(zhàn)敗之后，這批英國戰(zhàn)俘才被解救回國。

大半個世紀后的重逢

當年參與“里斯本丸”救援的漁民大多不識字、不懂英語，并不知道自己救下的人姓甚名誰，但勇救英國戰(zhàn)俘的故事在東極島上口口相傳。

英國戰(zhàn)俘曾在臨走前送給東極漁民一些物件。像漁民嚴全民家的兩塊內刻四圓環(huán)和英文句子的方磚、任福仁家的一把銀色西餐刀、張福青家的一把口琴以及劉竹定家的刻有“JNW9.375”字樣的戒指，這些物件被漁民們代代珍藏，記錄了兩國人民的情誼。

2005年8月18日，“里斯本丸”沉沒的63年后，查爾斯·佐敦攜妻子和兩個兒子，以及兩位遇難者家屬來到東極島，在“里斯本丸”沉沒海面拋下鮮花祭奠亡靈，與恩人緊緊擁抱。佐敦的到來，讓“里斯本丸”事件更廣泛地傳播開來。

佐敦的兒子艾倫說：“父親告訴了我這些經(jīng)歷，他非常開心能有機會回到中國，回到舟山去尋訪當年的救命恩人。他說正是因為當年中國漁民的拼命相救，才使他活了下來?！?/p>

林阿根今年已94歲，是“里斯本丸”救援中最后一名尚在人世的舟山漁民。他的兒子林忠華說，父親年紀大了，記憶愈發(fā)模糊。多年前，林阿根曾對來訪者回憶起救援的細節(jié)，甚至能回憶起“里斯本丸”沉沒時刮的是東北風，正值漲潮。方勵說，如今再問老人當年救了多少人時，老人擺擺手說，不記得了。

在英國，99歲的丹尼斯·莫里被認為是“里斯本丸”最后的幸存者。令人意外的是，在方勵團隊大面積的尋人廣告打出后，在加拿大又出現(xiàn)一名98歲的幸存者。方勵說：“在世的老人都快百歲了，我們的時間真的不多了。我們一路傾聽，一路發(fā)現(xiàn)，一路深受震撼。攝像機幾乎一刻不停地開著機，生怕遺漏某個瞬間，讓歷史從我們指尖溜走?！?/p>

談到為什么很少有人記得“里斯本丸”事件時，方勵舉了“泰坦尼克號”的例子。他認為，這艘船的沉沒之所以被人記住，很大程度是因為拍成了電影，“我們就是要去講述這數(shù)百人的遭遇，讓全世界記住這件事”。

（《新華每日電訊》2018.8.10 朱涵/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