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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霧月牛欄

      2018-05-14 07:50:17遲子建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牛欄雪兒繼父

      編者按:

      遲子建,女,1964年出生于黑龍江省漠河縣,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中國作協(xié)第六、七屆全委會委員,中國作協(xié)第九屆主席團(tuán)成員,現(xiàn)擔(dān)任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著有長篇小說《樹下》《晨鐘響徹黃昏》《偽滿洲國》《群山之巔》等,已發(fā)表作品600多萬字,出版80多部單行本,先后榮獲三次“魯迅文學(xué)獎”,一次“冰心散文獎”,一次“茅盾文學(xué)獎”等文學(xué)大獎,部分作品在英、法、日、意等國出版,是當(dāng)代中國具有廣泛影響力的作家之一。

      本期《經(jīng)典小說年選》欄目選取的是遲子建的短篇小說《霧月牛欄》,該作于1998年獲首屆“魯迅文學(xué)獎”。小說講述了喪父的小兒寶墜在一個霧月的晚上看見繼父與母親親熱后,第二天在繼父的追問下坦率直言,繼父感到了巨大的羞辱,竟惱羞成怒,失手打了寶墜一拳。寶墜的頭磕在牛欄上,成了一個智障兒童,從此再不肯和人住在一起,而選擇與牛同住。繼父懊悔難當(dāng),開始了漫長而痛苦的贖罪之路。然而,這些努力卻始終沒能喚回寶墜的回應(yīng),反而對妻子和女兒的心靈造成了傷害,最終繼父含憾而終。

      寶墜在暗夜中傾聽牛反芻的聲音。這種草料與唾液雜揉的聲音使他陷入經(jīng)常性的回憶。他總覺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裹在這聲音里,可回憶像深淵一樣難以洞穿,他總是無功而返。

      繼父大約是快死了的緣故,這一段時間他幾乎天天都來牛屋和寶墜說話。有時他一言不發(fā)地?fù)崦殙嫷哪X袋,眼睛里漫出混濁的淚水。寶墜就說:“叔,你餓了?”因?yàn)樗I極了就想哭。

      繼父搖搖頭,青黃的面頰抽搐著,他哆哆嗦嗦地拉住寶墜的手說:“等叔死了,你就回屋里去睡?!?/p>

      “我樂意和牛在一起?!睂殙嬑χ?,“花兒快生小牛犢了?!?/p>

      花兒是一頭棕白相間的花母牛,它左臉有塊形似蘭花的白斑,這使它比扁臉和地兒都顯得漂亮。地兒是一頭三歲的黑公牛,是家里耕田犁地的主要勞力;而扁臉矮矮的個子,深棕色,是頭年長的公牛,由于尾巴太粗,拉屎時老是弄臟尾巴。寶墜便埋怨它,夜里往槽子里添食時就拍一下扁臉的肚子,道:“別貪吃個沒完啊,吃東西要有時有晌的。”

      這話是母親經(jīng)常說給他的,如今他轉(zhuǎn)嫁給扁臉。扁臉可不管這一套,它食量驚人地照吃不誤,身后的衛(wèi)生自然也就每況愈下。寶墜曾試圖將它的尾巴用繩子拴起來,高高地吊在牛欄上,可他僅僅試驗(yàn)著剛把繩子系在牛尾上,扁臉就拉下一盤屎,用尾巴卷著揚(yáng)到寶墜的臉上,氣得寶墜直想割下它的尾巴。

      “割下你的尾巴喂狼!”寶墜威脅著,卻把扁臉尾巴上的繩子解了下來。

      繼父已經(jīng)好些天不來牛屋了。雪兒每次來給他送飯,寶墜就問:“我叔死了嗎?”

      雪兒就將潔白的牙齒咬得咯吱咯吱地響,恨恨地說:“你才死呢!”

      雪兒是寶墜同母異父的妹妹。她清清瘦瘦的,不愛吃葷腥食物,眼睛又黑又大,有幾分倔強(qiáng)。母親常說雪兒的肚子里長滿了蛔蟲。

      牛反芻的聲音衰竭了,寶墜咂摸咂摸嘴合上了眼睛。才睡著不久,一道強(qiáng)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一股濃烈的汗酸味襲來,母親聲音嘶啞地吆喝道:“寶墜,你醒醒,你起來看看你叔。他要撒手了,想要瞅瞅你?!?/p>

      “你別讓它刺我的眼睛。”寶墜嘟囔著,指著那道射向他的電筒光。

      母親連忙將那光轉(zhuǎn)向別處,正照在中間的牛欄上。三朵拴牛的梅花扣朵朵清幽,只是沒有香氣沁出。

      寶墜坐了起來。

      “你快去呀,你叔等不了多久了?!蹦赣H帶著哭音說,“雖然說他是你后爸,可待你多好呀!你一住牛屋,他就把這拾掇得比人住的屋子還暖和,他還天天給你來送飯,寶墜——”

      “我不回人住的屋子?!睂殙嫃?fù)又躺下,“我要和牛睡在一起?!?/p>

      “你就去這一回。”母親乞求地俯身撫摸了一下兒子的額頭,“明天媽給你烙蔥花油餅?!?/p>

      “卷土豆絲嗎?”寶墜的胃因?yàn)榕d奮而跳了一下。

      母親點(diǎn)點(diǎn)頭。

      寶墜再一次坐起來,他覺得母親的那張臉跟凍白菜一樣難看,她的頭發(fā)也跟扁臉的尾巴一樣臟。他穿上鞋,為著天明后的一頓美味而出了牛屋。外面有些涼,星光像蟋蟀一樣在院子里跳蕩,他看見了屋子里的燈光。就在開門的一瞬他害怕了,他瑟瑟顫抖著后退,屋子里的氣息使他想哭,他哀哀地說:“我要回牛屋——”

      “寶墜!”母親說,“媽給你跪下成不成?”

      “寶——墜——”繼父的聲音像在海浪中顛簸的小船一樣晃晃悠悠地漂來。

      母親就勢一把將他推進(jìn)屋子,然后將背后的門關(guān)上。

      寶墜持續(xù)地顫抖著,他見雪兒正端著個黃茶缸給繼父喂水。繼父斜倚在炕頭,眼睛睜得大大的,垂在炕邊的胳膊像根干柴棒一樣僵直。

      寶墜被母親推到炕沿前。雪兒瞪了一眼寶墜,把茶缸余下的水潑到地上,然后到窗前去了。

      繼父的嘴唇像蚯蚓一樣蠕動著,他喘著粗氣說:“叔要死了,你答應(yīng)叔,以后你回屋來住,你自己住一個屋,你媽和雪兒住一個屋?!?/p>

      “媽和叔住一起?!睂殙嬚f。

      “可叔要死了,她不能和叔住一起了?!崩^父說。

      “再來個活的叔和她住一起?!睂殙嬚f。

      母親聲嘶力竭地上來打了寶墜一下,罵道:“孽障!”

      寶墜趔趄了一下,站定后不知所措地看著繼父。

      “我要和牛住?!睂殙嬚f,“花兒要生牛犢了?!?/p>

      繼父憐愛地看著寶墜,大顆大顆的淚水流到凹陷的雙頰。

      “叔——”寶墜忽然說,“你死后就不回來了?”

      繼父“嗯”了一聲,依然淚流不止。

      “那我問你個事?!睂殙嬚f,“牛為什么要倒嚼呢?”

      繼父曾當(dāng)過獸醫(yī),對牲畜的事自然了如指掌。

      “牛長著四個胃?!崩^父說,“牛吃下的草先進(jìn)了瘤胃,然后又從那兒到了蜂巢胃。到了這里后它把草再倒回口里細(xì)嚼,接著,接著——”

      “接著又咽下去了?”寶墜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繼父問。

      繼父疲乏地點(diǎn)點(diǎn)頭,說:“咽下的草進(jìn)了重瓣胃,然后再跑到皺胃里去?!?/p>

      寶墜把“皺胃”聽成了“臭胃”,他不由嘻嘻笑道:“??烧嫔?,倒來倒去,把那么香的草給弄到臭胃里了。到了臭胃就變成屎了吧?”

      繼父的淚水流得更兇了,他仍然徒勞地想拉一拉寶墜的手,可他的每一次掙扎都使得他與繼子之間的距離在增加。

      寶墜惦記著該給三頭牛再添些夜草,所以他就轉(zhuǎn)過身朝屋外走。母親哽咽著擋住寶墜的去路,說:“你不謝謝你叔這些年對你的養(yǎng)育之恩?”

      “他都要死了?!睂殙嬚f,“謝他,他也記不住多一會兒了,還累腦子?!?/p>

      “你這個傻子!”母親號啕大哭。

      寶墜繞開母親,他朝屋外走去。雪兒蹲在門檻上嗚嗚地哭,寶墜一腳跨過她,說:“你又不死,你哭什么?”

      “明天我屁也不給你吃!”雪兒咬牙切齒地指著寶墜的背影說。

      “蔥花油餅,還卷土豆絲呢?!睂殙嫷靡庋笱蟮卣f。

      “做夢!”雪兒“呸”了寶墜一口。

      寶墜一回到牛屋,花兒就低低地叫了一聲,小主人從不夜間出門,它大約為他擔(dān)心了。地兒也隨之溫存地“哞”了一聲,就連脾氣暴躁的扁臉也短促地應(yīng)和了一聲,加入了問候者的行列。寶墜心下感動著,連忙去給它們添草。取草的路上他被鍘刀給絆倒了,爬起后他數(shù)落鍘刀:“白天你還要干活呢,晚上不好好睡覺,伸手拽我干啥?”

      干草在槽子里柔軟地起伏著,寶墜對著他的仨伙伴說:“你們急了吧?我叔要死了,他想瞅瞅我?!彼▋簣A鼓鼓的肚子說,“我現(xiàn)在知道了,你們長著四個胃,最后的那個胃是臭胃?!?/p>

      花兒、地兒和扁臉吃過草后慢條斯理地反芻,寶墜支持不住回炕睡下了。

      霧氣使牛屋的早晨根本不像早晨。有霧的日子寶墜就格外想哭。他坐在炕上,環(huán)顧著愈發(fā)顯得昏暗的牛屋,不明白那霧怎么年年都來。

      牛槽上橫著的牛欄被一東一西兩根柱子支撐得永遠(yuǎn)那么牢固。那道欄是白樺樹做成的,黑色的樹斑像是一群人的大大小小的眼睛嵌在那里,有的炯炯有神,有的則呆滯不堪。三朵拴著牛的梅花扣在霧氣中顫顫欲動,仿佛真正的花在盛開。寶墜每天要爬到牛槽兩次接觸牛欄,早晨打落三朵梅花使牛獲得去野外的自由,晚上又將三朵梅花重新盤上。他每次在解和結(jié)梅花扣的時候都怦然心動,仿佛這個瞬間曾發(fā)生過什么重大事情??伤麩o論如何也想不起什么,一如他聽到牛的反芻聲就努力回憶仍終無所獲一樣。

      寶墜在霧氣中望著那道牛欄。這時牛屋的門開了,一汪亮色如泉水一般涌入,霧氣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漫了過來。雪兒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寶墜,你的飯!”

      自從繼父病危后,一直都由雪兒來為他送飯。

      寶墜沒有答應(yīng)。

      雪兒飛快地走到南墻的飯桌旁,將一個碗和一個盤子擺上去。她穿著翠綠色的短褂子,三頭牛為著這黯淡光線中的鮮潤翠色而無比縱情地叫起來。

      “蔥花油餅卷土豆絲!”雪兒說,“你別一頓都吃了,留下兩張中午吃?!?/p>

      寶墜還是沒有答應(yīng)。

      “媽說了,今天下霧了,路滑,別把花兒帶出去了,它要是摔著了,肚子里的牛犢就保不住了?!毖﹥毫嫜览X地說。

      寶墜答應(yīng)了一聲,然后問:“叔死了嗎?”

      “你才死呢!”雪兒幾步躥到寶墜面前,“他要死了,你哪有蔥花油餅吃,吃個屁!”

      “你肚子里都長蟲子了,還這么厲害?!睂殙嬚f。

      “狗肚子才長蟲子呢!”雪兒躥了一下,那樣子像只綠鸚鵡。

      “叔怎么還沒死?!睂殙嬵H為失落地說。

      雪兒氣鼓鼓地離開牛屋,走到門口時她又大聲重復(fù):“別帶花兒出去啊,外面下霧了,路太滑!”

      寶墜跳下炕去吃蔥花油餅。他將餅平攤在桌子上,然后將土豆絲卷上。奇怪的是他以回屋見叔為代價換來的美食并未給他帶來快樂,他的胃里好像塞滿了棉花,再吃進(jìn)什么都顯得多余。他只咽了一張就離開飯桌了。

      從矮矮的東窗可以看到外面的霧仍然很大。

      寶墜跳上牛槽,他站在上面,頭顱就越過了牛欄,三朵梅花扣瑩瑩欲動地望著他。寶墜先解開了兩朵,地兒和扁臉就朝門走去。輪到花兒,他躊躇了一下,但還是把那朵花打落了。他跳下牛槽摸著花兒的鼻子說:“今天你要慢點(diǎn)兒走,外面下霧了。你要是摔倒了,肚子里的牛犢也會跟著疼。”

      花兒“哞哞”叫了兩聲,溫順地答應(yīng)了。

      寶墜將兩張餅卷起放進(jìn)飯袋,背上水壺,趕著三頭牛出了牛屋。

      霧氣轟轟烈烈地在大地上浮游。太陽像團(tuán)刺猬一樣在濃霧背后變幻不定地動著。寶墜視線模糊,只覺得腳下的路仿佛涂了豬油,踩上去東搖西晃的。扁臉顯示出長者風(fēng)范,沖鋒在前,地兒緊隨其后,只有花兒聽話地跟在寶墜身邊。他們四個在大霧中穿行,經(jīng)過一座座房屋。屋外的黑柵欄在白霧中像是在水中漂游的青魚。幾聲清冷的狗吠聲響起,接著是一縷金色的雞鳴。寶墜和花兒同時停下步子,等待雞鳴聲落下。他們都喜歡這聲音。偶爾有幾個過路人與寶墜擦肩而過,雖然看不清他們的臉,但那聲音寶墜卻是熟悉的。

      “放牛去?”拉長聲調(diào)的人是老張頭,他喜歡喝酒,舌頭總是不聽使喚。

      “花兒還莫(沒)生?”這是做豆腐的邢嬸,她說話很快,口腔中老是散發(fā)出一股蔥味。

      “你叔還撐得住么?”問這話的一定是李二拐了,他扯著三歲的兒子紅木。他因?yàn)樗懒死掀牛鲜且桓睉K兮兮的樣子,每天領(lǐng)著孩子在村子的小路上轉(zhuǎn)悠,誰吆喝去吃飯他就進(jìn)誰家的門。他老婆死了一年,他便領(lǐng)著兒子吃遍了全村的人家。現(xiàn)在他每碰到寶墜都要打聽他叔的病。

      寶墜回答這三個人的話都很簡短:“嗯?!?“沒生?!薄翱焖懒??!?/p>

      寶墜和三頭牛走向離村兩里的草場。這里的霧氣更大一些,草濕漉漉的。寶墜很快聽到了牛垂頭啃草的聲音,那聲音“嗤”的,可見草的柔韌性和純度之好。他站在草叢中,伸出手抓了一把霧氣,覺得抓空了,就再抓一次,仍是空的,手上什么也沒存下。他不明白能看得見的近在咫尺的東西為什么會抓不住。

      寶墜的繼父本以為自己夜里就會撒手人寰,而到了凌晨竟然能徐徐自如地喘氣了。為了證實(shí)自己還活著,他咳嗽了一聲,這時他身邊的女人便翻了一下身,有氣無力地問一聲:“你行嗎?”

      他“嗯”了一聲,便試探著下地走幾步路,出乎意料地能走到東窗前。天色灰蒙蒙的,外面白霧洶涌,彌漫著猶如傳說中的天堂氣息。這使他心中的隱痛再次發(fā)作,淚水無聲地漫下。女人見他沒事了,就穿衣起來點(diǎn)火做飯。她一邊撥弄柴火一邊說:“昨晚答應(yīng)了寶墜,今天要給他烙蔥花油餅,他還要卷土豆絲呢。你說他傻,可他吃的心眼一點(diǎn)兒也不缺,唉?!?/p>

      雪兒不久也起來了,她出了自己的小屋就沖灶房的母親喊:“下大霧了,外面什么也看不清,全都糊涂著?!?/p>

      “霧月到了?!蹦赣H淡淡地說,接著無限憂傷地嘆息了一聲。

      “這霧是什么變成的呢?”雪兒惆悵地問。

      母親說:“一會兒你給哥哥送飯時,告訴他今天別帶花兒出去。霧這么大,滑倒了花兒,那肚子里的牛犢可就遭殃了。”

      雪兒看了一眼母親正和著的面團(tuán),驚叫一聲:“真給寶墜烙蔥花油餅呀!”

      “雪兒——”寶墜的繼父從東窗轉(zhuǎn)過身來說,“以后不能老是寶墜寶墜地叫,要喊哥哥——”

      “傻子也算是哥哥嗎?”雪兒滿不在乎地說,“他天天和牛在一塊,別人都說咱家養(yǎng)著四頭牛?!?/p>

      “三頭?!蹦赣H強(qiáng)調(diào),“那一頭還沒生下來呢?!?/p>

      “寶墜也算頭牛!”雪兒說完,跑到院子里給雞雛喂食。

      霧氣到了上午十點(diǎn)左右才漸漸稀薄了。太陽依舊曚昽如窗紙后的油燈。寶墜的繼父喝了一些湯水,就走向院子另一側(cè)的牛屋。女人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他推開牛屋的門,看著他親手盤起的火炕、壘起的火墻,看著墻上掛著一些熟悉的物件:狍皮、馬鬃、成捆的棕繩、捕鼠夾子、掛網(wǎng)等等,想起他初見寶墜時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孩子,他的淚水又滾了下來。

      “花兒怎么不在?”女人忽然在背后慌慌張張地說,“這個傻子,告訴他下霧天別帶花兒出去,它快要生了,要是摔倒了揣不住牛犢可怎么好!”

      女人返身快步地回屋去找雪兒道:“你怎么沒把媽的話傳給寶墜?花兒不在牛屋里!”

      “我說了!”雪兒大聲爭辯,“說了兩遍呢!”

      “他今天能帶它們?nèi)ツ钠輬???/p>

      “我怎么知道?!毖﹥赫f,“他晚上回來就知道了?!?/p>

      “他晚上能回來,可花兒不知能不能回來?!迸瞬挥芍淞R起已來的霧月,直罵得嘴角發(fā)麻,氣喘吁吁,然后才定下心來想著去尋寶墜。她剛剛換上膠鞋,突然想起丈夫臥炕半月已病入膏肓卻突然奇跡般地能行走,內(nèi)心甚感不祥,唯恐她出去的這一刻會有意外。雖然對于未來來說,牛比將死的丈夫更重要,但她還是選擇了丈夫。

      寶墜的繼父把目光轉(zhuǎn)向那道白樺木的牛欄,眼前閃現(xiàn)出八年前的寶墜。他第一次見到這孩子時就喜歡上了他。他生得虎頭虎腦,很愛笑,生父因?yàn)榇虿菰舛旧咭Ф鴨柿嗣?。那時寶墜的媽媽不像現(xiàn)在這么邋遢,炕上的被褥拆洗得有皂香味,鍋碗瓢盆絕不存一絲污垢。他雖然比她小兩歲,還是心滿意足地與她結(jié)婚了。那時他們只有一間屋子,寶墜睡在炕梢。由于新婚,他幾乎每夜都要和女人在一起,如果月光好,他就能看清寶墜熟睡時的臉。寶墜每翻一下身或發(fā)出一聲夢囈,他都要為之一抖,覺得已故的男主人的陰魂還在角落里監(jiān)視他。他曾發(fā)誓說要盡快造一座房子,讓已經(jīng)七歲的寶墜獨(dú)自去睡。然而未等他的房子造起來,霧月來臨了。

      他們居住的村子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水。每逢六月,霧就不絕如縷地飄來了。從早到晚,只有正午時分霧氣才會消散一刻。由于日照不充分,所以這個月莊稼長得很慢。人都說連著三四天的霧都難得一見,可他們這里的霧卻能持續(xù)一個月。一些氣象學(xué)專家曾來此地做過考察,也終未能做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倒是老百姓的民間傳說占了上風(fēng)。說是三百年前有位仙人云游四方經(jīng)過此地,但見田里莊稼長勢喜人,牛羊成群,家家戶戶倉廩殷實(shí),一派欣欣向榮的氣象。只是很多人家的男人都在罵老婆,罵的又都是一個詞:“丑婆娘”。仙人大惑不解,問了幾家因挨罵而啼哭的女人,她們都說一到六月,陽光燦爛而農(nóng)事稍閑的時候,男人們就嫌她們丑陋而牢騷不止。仙人一笑,遂將此地的六月點(diǎn)化成霧月,斬首了潑辣的陽光。裊裊霧氣中的女人恍若仙女,男人都少了脾氣,有一種羽化登仙的感覺,消逝的柔情又復(fù)活了。

      寶墜的繼父在那個霧月格外渴望自己的女人。有一天晚上,他們被大霧包裹著盡情地歡娛,寶墜不知什么時候醒了,坐起來看著他們躍動的影子,后來發(fā)出嘻嘻的笑聲。寶墜的笑聲徹底摧毀了他的激情,他膽怯地從女人身上哆哆嗦嗦地下來,覺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第二天早晨,寶墜到牛屋去,他便也跟去了。牛屋里飄著霧氣,他小心翼翼地問寶墜:“昨晚你看見什么了?”

      “我看見叔和媽疊在一起?!睂殙嬚J(rèn)真地說。

      寶墜跳上牛槽,解拴在牛欄上的牛繩,這時忽然問:“叔,你們弄出的動靜怎么跟牛倒嚼的聲音一樣?”

      他就是在這一刻躥上牛槽,一拳將寶墜打倒在牛欄上的。寶墜的腦袋重重地磕在牛欄上,“啊”了一聲,然后像股水一樣瀉倒在牛槽里了。他當(dāng)時以為不過是把寶墜打昏了,于是就抱著他回屋,對正在灶房忙碌的女人說:“寶墜把頭磕到牛欄上了。”

      “他是個靈巧孩子,怎么會磕到那兒?”女人叫著去試寶墜的鼻息,她感覺到了他的呼吸,就放寬心說,“磕昏了,睡一覺就會好的?!?/p>

      寶墜在霧中一直昏睡了一天,他起來后是又一個霧天的早晨了。他看著一切都覺得陌生,目光呆滯,母親喊他寶墜時他也不知道答應(yīng)。

      “你覺得頭疼嗎?”繼父問他。

      寶墜看著外面的霧說:“不疼?!?/p>

      當(dāng)天夜里寶墜就鬧著要去牛屋住,他說不能和人住在一起。繼父以為他不過是糊涂一兩天而已,并未太放在心頭,于是就去牛屋給他臨時搭了一張鋪。寶墜從此開始了與牛生活的日子,堅持不回人住的屋子。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寶墜不斷地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而且貪吃貪睡,逢到有霧的日子就淚水漣漣。他們便知寶墜喪失了一部分意識,淪為一個弱智兒童了。女人為此哭得抽搐過好幾回。那時她已懷孕,動了胎氣,所以雪兒是個早產(chǎn)兒。繼父更是悔恨難當(dāng),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一拳會葬送繼子的前程。那道白樺木的牛欄在他看來跟屠刀一樣可惡。

      他不敢把真實(shí)的一幕說給老婆聽,只是默默地把牛屋裝修起來,為寶墜盤了一鋪火炕。他每天給寶墜送飯,跟他說話,希望能打開他記憶的閘門。三九天北風(fēng)呼嘯的時候,他幾乎每到半夜都要起炕到牛屋給寶墜的炕填些柴火,順便也喂喂牛。寶墜無法像其他孩子一樣上學(xué),只能天天放牛。寶墜也喜歡牛,三頭牛的名字都是寶墜給取的。

      每年的除夕,他一大早晨就來到牛屋為寶墜換上新衣,將窗戶貼上“福”字,還送給寶墜一盞他親手糊的燈籠。寶墜喜歡金黃色的南瓜燈,他就年年送他一盞。夜半吃餃子放鞭炮的時候,他還把寶墜帶到院子,讓他看火花和聽響兒。寶墜樂得忘乎所以,能吃下兩大盤餃子。

      雪兒的降生并沒有給身為父親的他帶來任何快樂。因?yàn)樗X得雪兒的誕生與寶墜的病有著某種微妙的聯(lián)系。雪兒兩歲的時候,他便喪失了與女人親熱的能力。他不敢再想那件他曾樂此不疲的事。負(fù)疚感使他沉默寡言,健康備受滋擾侵蝕。寶墜的母親因?yàn)檎煞虻牟《懥藷o數(shù)個偏方,最終他還是萎靡不振。她的脾氣便一天天壞起來,整日面目浮腫,不事修飾。當(dāng)丈夫瘦得已經(jīng)全然脫相的時候,她便張羅著借錢去大城市給他看病。可丈夫堅決不同意,說以后的錢都要攢著,留給寶墜治腦袋。女人便落著淚說丈夫是善心腸,是寶墜前世修來的福分。

      霧氣使白樺木的牛欄顯得更粗了一些。他盯著那道罪惡的牛欄,恨不能將它當(dāng)成脆骨嚼碎,咽進(jìn)肚子,把它帶到地獄去。四年前他便傾其所有,翻蓋了房屋,使一間屋變?yōu)榱藘砷g,雪兒有了自己的一鋪小炕。他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人世,他希望寶墜能回到人住的屋子,這樣也許會使他的病慢慢好轉(zhuǎn)。可寶墜昨晚的話卻使他最后的一口氣沒能暢快地吐出來。他說繼父死后還會來個活的叔,人住的屋子依然沒有寶墜的位置。這樸素的道理他怎么就沒想到?可他再也沒有力氣翻蓋房子了。

      “寶墜——”他對著那道慘白的牛欄低低叫了一聲。

      牛欄在整個牛屋里處于極其顯赫的位置,正當(dāng)牛槽上,而且是牛屋的中心。它的白色樹皮已經(jīng)被拴牛的繩子給磨出亮光,但大大小小的黑色樹斑依然清晰入目。除了牛欄別具一格地橫空出世外,其他物件都是豎的。豎的柱子、豎的墻、豎的門,這使得被支撐在半空的白色牛欄格外搶眼。寶墜的繼父只在傳說中聽過猙獰的鬼長而尖的利牙,在他看來,這道牛欄就是誰栽在他家的一顆牙。

      “我要拔下這顆牙?!彼蛋祵ψ约赫f。

      他環(huán)顧牛屋,在西北角的工具箱里翻出一把劈松明用的小斧子,然后返身走到牛槽前,試探著往上攀,可他覺得身上的力氣已經(jīng)逃命在先了,他拼足勁也站不到牛槽上,只能眼巴巴地舉著斧子看著那道高高在上的牛欄。他這樣僵持了大約不到兩分鐘,忽然覺得更濃的霧氣涌來,白色的牛欄狡猾地隱身其中,仿佛一道云層后的閃電讓人捉摸不定。他的眼前漸漸模糊,先是無邊的白色,接著是強(qiáng)大的黑色,再接著是激烈的紫色,他搖搖晃晃地沖著牛欄喚了一聲:“寶墜——”然后撲倒在地。他死時手里還握著斧子,那斧子因?yàn)榫貌皇褂?,已?jīng)銹跡斑斑了。

      寶墜趕著三頭?;卮鍟r已是晚炊時分了。扁臉和地兒走在頭里,他和花兒落在后面。傍晚時的霧氣更大一些,寶墜走得很慢很慢,他生怕花兒有個閃失。他想好了,要是叔還沒死,他就再問他個事。

      他未進(jìn)家院就聽見一陣鋸聲和刨木板的聲音傳來。他停下來拍了一下花兒,說:“咦,聽聽,家里怎么有動靜?”

      花兒沉默了一刻,然后仰起頭短促地叫了一聲,它肯定小主人的話時總是這副舉止。

      寶墜只覺得院子里游動著許多人影,刨木板的聲音嚓嚓地像收割麥子。他不小心撞上一個人,那人說:“是寶墜回來了?”

      寶墜“嗯”了一聲,然后問,“你們這是干啥?”

      “打棺材?!蹦侨似届o地說,“你叔死了?!?/p>

      “叔死了?!睂殙嬥止疽痪?,然后偏過臉對花兒說,“我還想問他個事呢。”

      寶墜忽然委屈起來,他嗚嗚地哭了??蘼曉陟F氣中流竄,幾乎所有的人都聽到了這聲音,人們不約而同地問:“誰在哭?”

      “是寶墜?!?/p>

      “寶墜哭他叔。”

      “寶墜舍不得他叔走。”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內(nèi)容相同的話,然后品評寶墜的哭聲:“比親生兒子哭得還真?!?/p>

      “不和他叔有這么深的感情,哪能這么哭?!?/p>

      寶墜的哭聲使得屋里已經(jīng)歇了的母親的哭聲再次號啕而起,雪兒明亮的哭聲也加入進(jìn)來。一些人屋里屋外地走來走去,一會兒勸老的,一會兒又勸少的。最后寶墜被一個人給領(lǐng)回牛屋,花兒一聲不吭地跟在小主人身后,地兒和扁臉已經(jīng)在里面等候多時了。那人將牛屋的燈拉亮,昏黃的燈光照著白色的牛欄、翹起的鍘刀以及繼父親手為他盤的那鋪火炕。寶墜哆嗦了一下,內(nèi)心有一股異常凄涼的感覺。領(lǐng)他的人見他不哭了,就關(guān)上牛屋的門去打棺材了。

      寶墜跳上牛槽,將三頭牛拴在牛欄上。他每系一個梅花扣眼前都要閃現(xiàn)出一下叔的形象。因?yàn)樗雴柺宓哪莻€問題是:我怎么會系梅花扣?這是他一個人白天在草場時所想的唯一事情。他再也無法從叔那里得到這問題的答案了。

      寶墜跳下牛槽給它們添了些豆餅,然后坐在炕沿望著牛欄上的三朵梅花扣?;▋弘x開槽子,遠(yuǎn)遠(yuǎn)地走到一堆干草前,這使它脖頸上的繩子繃緊了一刻。牛欄的一朵梅花扣也跟著顫動了一下。寶墜不由沖口而出:“誰也別想弄開我系的花!”

      繼父的紅棺材被濃霧包裹著,那紅色就顯得有幾分溫柔了。停尸三天入殮后,繼父就要被埋了。一大清早門外就來了一掛載靈柩的馬車,寶墜被人給戴上孝帽子,腰間扎上長長的孝布,這使他很不高興。霧氣繚繞的院子里人影幢幢,靈幡像支碩大的蘆葦一樣斜插在院門口。母親來到牛屋叮囑寶墜,一會兒送他叔時要大聲地哭,到十字路口要朝著東西南北各磕一個頭,口中還要吆喝:“叔你好走!”

      “你記住了?”母親凄怨地問。她的滿嘴起了燎泡,大約是抹眼淚和鼻涕的緣故,她的襖袖像涂了層糨子一樣,泛出干硬的白色。

      寶墜沒有搭腔。

      母親加重語氣說:“你叔對你那么好,你要好好送他,那樣他在地下會保佑你好起來的?!?/p>

      寶墜很不理解,母親的話仿佛說明他哪兒出了毛病似的??伤X得自己一切正常。

      母親一出牛屋,寶墜就把孝帽子摘下扔到干草上,孝布也扯了下來,這樣他覺得身上的血又流淌自如了。他熟練地跳上牛槽打開三朵梅花扣,然后帶著地兒、扁臉和花兒走出牛屋。他們經(jīng)過院子的時候有很多人都指著牛問寶墜:“你不送你叔了?”

      寶墜“嗯”了一聲,說:“我要放牛去?!?/p>

      “你不送你叔,你媽不生氣嗎?”

      “她生氣就生氣去吧?!睂殙嬚f,“叔都死了,送他他也不知道?!?/p>

      人們看著寶墜趕著牛走上濕漉漉的村路,誰也沒有上前阻攔他,也沒有人去通報他屋里的母親。

      霧氣使白天跟黃昏一般朦朧,而黃昏又比以往的黃昏更加灰暗。寶墜趕著牛回家時隱約能看見路上飄散的圓圓的紙錢,牛蹄把它們踏碎了很多。

      他一進(jìn)院子母親就迎了過來,她一言不發(fā)地?fù)崦艘幌禄▋旱念^,然后長吁一口氣。

      “叔走了?”寶墜問。

      “走了。”母親平靜地說,“你今天還回牛屋?。俊?/p>

      “嗯?!睂殙嬚f,“我喜歡和牛在一起?!?/p>

      “你叔不是說了么?”母親慢條斯理地說,“他走后讓你回屋來住?!?/p>

      “不?!睂殙媹詻Q地說,“花兒要生了。”

      “那等花兒生了后你回屋?”

      “花兒一生,牛就更多了,牛離不開我?!睂殙嬟s著?;氐脚N荨K吓2?,將三朵梅花扣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盤在牛欄上,然后給牛飲水。

      牛屋里燈影黯然??諝夂莒o,這使得牛飲水的聲音格外清脆。這時牛屋的門開了,雪兒穿件藍(lán)褂子進(jìn)來了,她捧著一個碗,辮梢上系著白頭繩。她默默地把碗擺在飯桌上,然后轉(zhuǎn)身定定地看著寶墜。

      “你今天送叔去了?”寶墜問她。

      雪兒“嗯”了一聲。

      “去的人多嗎?”寶墜又問。

      雪兒依舊“嗯”了一聲。

      牛嗞咕嗞咕地飲水不止。

      “哥哥!”雪兒忽然帶著哭音對寶墜說,“以前我叫你寶墜你生氣嗎?”

      寶墜搖搖頭,說:“我就叫寶墜呀,你喊我哥哥是什么意思?”

      “哥哥就是親人的意思,就是你比我大的意思。”雪兒說。

      “扁臉還比你大呢,你也喊它做哥哥嗎?”寶墜問。

      “跟牛不能這么論?!毖﹥耗托牡亟忉專叭瞬欧中值芙忝??!?/p>

      “噢。”寶墜惆悵地說,“我是哥哥?!?/p>

      三頭牛飲足水匍匐在干草上。

      “怎么以前我不是哥哥呢?”寶墜糊涂地問。

      雪兒委屈地說:“那時我恨你,才不會叫你哥哥呢。爸活著時從來沒有抱過我一回,他就在乎你,天天惦記你的牛屋。他快死的時候上不來氣,我就給他喂水,可他老喊你的名字。我還是他親生的呢!”

      “你就恨我了?”寶墜問。

      雪兒點(diǎn)點(diǎn)頭,說:“爸一死就不恨你了?!?/p>

      “不恨了?”

      “沒人像爸那么疼你了?!毖﹥赫f,“還恨你干什么?!?/p>

      “那你恨我叔?”寶墜又問。

      雪兒噙著淚花搖搖頭,說:“我可憐他。他天天半夜都要挨媽的罵。她一罵他,他就哭,邊哭還邊‘寶墜寶墜地叫?!?/p>

      “你怎么知道呢?”寶墜問。

      “我聽到的啊?!毖﹥赫f,“媽罵他的聲音很大,傳到我的屋子里了。后來一到半夜我就醒,醒來就能聽見媽在罵他。到了霧月媽罵他就更兇?!?/p>

      “媽罵他什么呢?”

      “窩囊廢?!毖﹥捍穑熬瓦@一句話?!?/p>

      寶墜滿面迷惑。

      “‘窩囊廢就是不中用的意思?!毖﹥航忉尅?/p>

      “媽半夜要用叔干什么?”寶墜問。

      “我也不知道?!毖﹥赫f。

      “叔挨罵后喊我的名字做啥?”寶墜又問。

      “我也不明白。”雪兒說,“是不是你讓他變成窩囊廢了?”

      寶墜正言厲色地說:“我能放牛,我不是窩囊廢,我怎么能讓叔變成窩囊廢呢?媽凈胡說,叔什么活兒都會干,還知道牛長著四個胃,他多了不起。不過他不會系梅花扣?!睂殙嬚f,“你說叔和媽都不會系梅花扣,我是跟誰學(xué)的呢?”

      “你自己的親爸唄?!毖﹥赫f。

      “他在哪兒?”寶墜興奮地問。

      “地下。”雪兒一努嘴說,“聽人說,早死了?!?/p>

      寶墜頗為失落地“哦”了一聲。

      “今天才把爸埋了,李二拐就領(lǐng)著紅木來咱家了。”雪兒說。

      “媽給他們飯吃了?”寶墜問。

      “給了?!毖﹥赫f,“還把你小時候穿過的衣裳給了紅木?!?/p>

      “你不樂意他們來?”寶墜問。

      雪兒凄怨地說:“爸才死,媽就給他們飯吃,我都不想跟她說話了?!?/p>

      “那就不跟她說話?!?/p>

      “可屋子里就我和媽兩個人?!毖﹥簯n心忡忡地說,“要是不說話,我怕她生氣,以后她半夜沒人罵了,會不會罵我呢?”

      “她憑什么罵你?”寶墜頗為認(rèn)真地說,“你又沒讓肚子里的蛔蟲跑到她肚子里?!?/p>

      雪兒聽后忍不住笑了一聲,然后,她淚光點(diǎn)點(diǎn)地望著寶墜。

      寶墜說:“你不用怕,她半夜要是罵你,你就來牛屋找哥哥!”

      寶墜在說到“哥哥”一詞時結(jié)結(jié)巴巴的。

      雪兒“嗯”了一聲,指著飯說:“快吃吧,一會兒熱氣都跑沒了,是剩下的喪飯。”

      寶墜將目光轉(zhuǎn)移到喪飯上。

      花兒生產(chǎn)了,是頭黑白相間的花牛。寶墜給它取名為卷耳,因?yàn)樗聛頃r有一只耳朵像花苞那樣蜷曲著。卷耳給一家人帶來了霧月當(dāng)中從未有過的融洽和快樂。雪兒天天來逗弄卷耳,不是用粉色的頭綾子纏它的腿,就是用條帚蔑扎它的黑鼻頭。母親也夜夜來給卷耳喂豆?jié){?;▋簩矶葠蹅渲?,總用舌頭舔它的臉,地兒也對它無限憐愛。只有臟尾巴的扁臉常常出其不意地沖著卷耳銳利地叫幾聲,企圖嚇唬它。而卷耳對此毫不在意,扁臉的惡作劇也就只好偃旗息鼓了。一周后,卷耳就溜光水滑地四處閑逛了。它很調(diào)皮,不是用嘴去拱地里的青苗,就是用蹄子把柴垛蹬散。它唯一安靜下來的時候便是望霧。白茫茫的霧氣使它剛熟識的人和場景變得恍惚的時候,它就現(xiàn)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寶墜再去草甸子放牛時隊(duì)伍就擴(kuò)大了。他想他的隊(duì)伍會不斷壯大下去,最終他會被牛群所包圍。他會了解每一頭牛的脾性,懂得它們每做出的一個舉止所蘊(yùn)含的內(nèi)容。牛屋的白樺木牛欄的梅花扣會越聚越多,一朵朵相挨著開放。那時他趕著一群牛走在村路上會有多么風(fēng)光啊。

      霧月將盡的一個黃昏,寶墜趕著牛剛回到牛屋,雪兒就興高采烈地跑了進(jìn)來。她氣喘吁吁地說:“哥哥,媽今天把李二拐罵出門去了,他以后再也不會來了?!?/p>

      寶墜木訥地說:“他不來就不來。”

      “你知道媽為什么罵他嗎?”雪兒壓低聲說,“李二拐說跟媽過日子后,要把你送到金礦點(diǎn)去給人看點(diǎn)兒。說你傻,不懂得偷金子,人家愿意雇你。說你去金礦還能幫家里掙錢,省下家里的飯,他都幫你把活答應(yīng)下了?!?/p>

      寶墜吃驚地看著雪兒。

      “媽聽完后就罵李二拐——”雪兒挺了挺胸脯,憋粗了嗓子繪聲繪色地學(xué)舌道,“你給我滾蛋,別想這么作踐我們寶墜!他叔活著時對寶墜比親生的還好,誰要拿我的寶墜不當(dāng)人看,這輩子就別想再踏我的門檻!”

      “李二拐就給罵走了?”寶墜問。

      “嗯?!毖﹥赫f。

      “好?!睂殙嬞潎@道。

      雪兒接著有些羞怯地說:“哥哥,你以后不用惦記我半夜可能會挨媽的罵了,她現(xiàn)在天天摟著我睡覺,還幫我捉頭發(fā)里的虱子?!?/p>

      寶墜放心地笑了,他跳上牛槽,到牛欄那兒去拴牛。他異常熟練地系著梅花扣,這時雪兒對他說:“哥哥,我昨天夢見爸和你了?!?/p>

      寶墜跳下牛槽探詢地看著雪兒。

      “我夢見爸領(lǐng)著你過年。”雪兒顫著聲說,“天很黑,還下著雪,爸領(lǐng)著你在院子里放炮仗。炮仗聲很響,爸怕嚇著你,還幫你捂耳朵。”

      寶墜非常想哭,因?yàn)閴艉挽F氣一樣都不能使他抓到手。他不知道夢會是什么滋味。

      “我還夢見爸來到牛屋看卷耳,他伸手摸卷耳的鼻子。卷耳不認(rèn)識他,就伸出蹄子踢他。”

      “卷耳怎么能那樣?!睂殙媯械卣f,“那不是叔么?!?/p>

      那一夜寶墜聽著牛反芻的聲音,再一次竭盡全力回憶這聲音里曾包裹著什么重大事情。他想得腦袋發(fā)麻,可回憶的周圍仍然是森嚴(yán)的高墻,難以逾越。他又打開燈去看那道白樺木的牛欄,漆黑的樹斑睜著永不疲倦的眼睛望著懸在它身上的梅花扣。他的回憶縹緲如屋外的白霧,暗無天日。寶墜發(fā)了一會兒呆,然后望著睡態(tài)可愛的卷耳。他對自己說:“和牛過得好好的,想那些不讓我想起的事情干什么?!?/p>

      寶墜關(guān)了燈,睡了。他的睡眠沒有夢,因而那睡眠就干干凈凈的,晶瑩剔透。早晨,他忽然被“吱扭”的聲音和一道亮光所擾醒,他從炕上坐起來,只見卷耳把牛屋的門撞開了?;▋?、地兒和扁臉都充滿深情地望著屋外久違的陽光。

      霧月過去了。

      寶墜下了炕,他走到牛屋門口。卷耳歪著頭,無限驚奇地看著屋外飛旋的陽光。寶墜拍了一下它的屁股,說:“出太陽了,到外面玩去吧?!?/p>

      卷耳試探著動了動蹄子,又驀然縮回了頭。寶墜這才想起卷耳生于霧月,從未見過太陽,陽光咄咄逼人的亮色嚇著它了。寶墜便快步跨過門檻,在院子里踏踏實(shí)實(shí)地走給卷耳看,并且向它招手。卷耳溫情地回應(yīng)一聲,然后怯生生地跟到院子。

      卷耳縮著身子,每走一下就要垂一下頭,仿佛在看它的蹄子是否把陽光給踩黯淡了。

      (責(zé)任編輯/譚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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