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生
冬盡之日,天氣突然回寒。
美眷在房間里抱著毯,想熏一爐香。
曾經那么多香,甘草、蒔蘿、安息香、天竺葵、玫瑰草、金銀花……現在統(tǒng)統(tǒng)找不著,柜中只有去秋采來的野菊,散發(fā)出稀薄的涼味。
已經想不起當日是何種心境,竟將它們斬成小段,風干裝在雪白布袋里,似乎專為等著這一日的回魂?;ú輵K淡,比花草更慘淡的,是美眷的心境。
去秋9月,若沒有回去家鄉(xiāng)的小城,恐怕也便沒有這樣想念他。
9月,兩人在馬路邊的小店吃烤蠔。君誨戒了酒,說是查出了血壓高。五年過去了,君誨也才只有二十九歲,人瘦瘦的,還像從前一樣穿一件大白T恤,仔褲仍是松松掛在胯上,吊兒郎當的樣子讓她覺得他永遠比她小十歲,其實他只比她小半歲。
小半歲的君誨患上高血壓,而她在那年秋天開始落頭發(fā)。每早梳頭,頭發(fā)便像樹葉一樣打著旋兒落下來,一抓一大把。頭發(fā)的死亡原來可以這般無掛無礙,長到腰際要五年時間,落在腳下,卻只要一秒。
君誨給她斟酒。家鄉(xiāng)出產的小啤酒,是她少年時的至愛。那時沒錢,每次都不能喝盡興。如今有錢了,卻覺得這啤酒味道極重,有點酸澀,口感也怪異。
可那晚她卻喝了不少。貪杯使她醉醺醺,蕩悠悠。喝少年時喝過的酒,就好像回到青柚子顏色的十字頭光陰里去,沒頂沉溺著,卻又透骨清醒著,不愿自拔,也不想被挽救。就那么看著年長的自己寵著年少的自己,覺得異樣的溫情跟暖調。
想起很多年前,她和君誨一起坐在三輪車上,三輪車是那座海岸城市特有的交通工具,前面有位師傅踩著,后面是透明雨篷,遮住兩個座位,有點像舊式的黃包車。深夜里,開車師傅的脊梁就在前面一扭一折,衣衫反射著光,如同皮影戲。她和君誨看呆了,都忘了他們原可在車里接吻的——他們雇那輛車大抵也就是為了能夠有一個既能避人又能避雨的地方——等到回過神來,兩人都已經非常不好意思。
后來就再也沒有那樣親密過了,更沒有一起坐過三輪車。透過學校的長窗,她看到那比她小半歲的男孩在球場上摔跌、爬起、坐下飲礦泉水,一口口吞落,她不明白他為什么連喝礦泉水都可以喝得那樣豪氣干云,大概年輕半歲就是不一樣。
是啊,時間就是最好的質檢師。
小半歲,想到的是明日又天涯;大半歲,想到的是心比身先老。
到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種感情可能只是比好奇多些、比愛慕少點的心理反應,其實,并不能算作是愛。
也許正因如此,她離開君誨時,才沒有更多的不舍。
她坐飛機到南方去,過安檢時皮箱里有一柄小刀忘記拖運被扣下了。過了安檢,坐在候機廳里忽然很難過,那只是一把普通的瑞士軍刀,是在那個星月之夜和君誨在河岸采蒿時,君誨用過的刀。君誨曾用這柄刀割斷草梗,把芳香的蒿草遞到她手里。畫面如同童年看過的漫畫般美好,令她深深留戀。那柄刀并不是君誨特意送給她的,但刀確實是一直留在了她的身邊,而她沒有還給君誨,卻是出于完全的故意。
費祎站在人力資源部的門口吸煙,他人就像煙一樣,有種男性的裊娜之態(tài)??墒撬麉s非要讓自己顯得高昂,因此他高昂得有點吃力。
美眷走過去問道:“面試是在這里嗎?”正撞上對面的眼睛,四目相接,費祎有雙眼珠很大的眼,美眷有雙眼白發(fā)藍的眼,兩人同時給絆了一跤似的,都知道這樣的對望太隆重,可是想收回視線又太遲了,只好頓了半秒。
“面試就是這里?!辟M祎答道。
大辦公室里冷氣開得幾近抽搐,她坐在光下,希望陽光可以渥暖。費祎的煙盒放在桌上,桌上還有紙張、筆、很多人的資料。費祎把她的資料放在當中,就好像把她投進了茫茫人海,說不出的一種況味,令她有些委屈,她不禁坐直了身體。
轉眼費祎又把她的資料拿出來,看了一下,“你是學歷史的?”
“沒錯,歷史?!?/p>
“那你覺得你來做記者有什么優(yōu)勢?”
“我在學校時做過校報的記者,并且發(fā)表了一些文章,”她小心而尊嚴地呈上文章,“都在這里了?!?/p>
費祎點點頭,在她的資料上畫了個對號,就好像在茫茫人海里,給她做上一個微小但足夠辨識的標志。
夜里趕完稿,跟同事到街邊吃排檔。南方的夜晚,剛剛下過雨,清涼的空氣總令人想憑空吼幾嗓子。人們都醒著,不知道周圍怎么總有那么多深夜不睡的人,人不睡,就像整個世界都醒著,她覺得有種久違的歡樂貼過來,心思變得透明,在某一瞬間,她忘記了孤單,以為自己是一只快樂蟲。
和同事三五人在一起,喝啤酒、吃東西、劃拳、唱歌,漸漸,真就疑心快樂是一種習慣了。
她喜歡這城市務實的俗民,大排檔里一籃籃的俗綠,以及俗氣的男人女人俗氣地計較錢,一串蝦的價格,一杯酒的多或少,一只水果的重量。
喝得微醉,就和同事摟摟抱抱,把出租車塞得滿滿的,去唱K。其中有人和費祎要好,打他電話,叫他一塊來。有那么兩三次,費祎來了,他是從來不給別人掃興的。
費祎每次都負責把喝得最醉的一個送回家,很自覺地善后。就在那些時刻里,她遠遠地看著他,覺得他是一個不同于別人的人。她忽然發(fā)現其實孤單一直不曾走遠,費祎提醒著她需要一個伴兒,她忽然很想有這樣一個善于照料人的男人了。
她喜歡唱一支歌,當中有一句是:“誰在黃金海岸,誰在風煙彼岸。”那晚費祎拿著另一支話筒,接著她唱道:“你我在凝望那一剎,心中有淚飄降?!?/p>
最開始她的決心,定然是天長地久的打算無疑,所以她面對那黑衣姑娘的質問時,回答的是:“沒錯,我喜歡他?!?/p>
“你喜歡他?你真無恥,他是我男朋友!”
“那我們就公平競爭吧?!?/p>
“公平競爭?你這叫橫刀奪愛你知道不知道?”
“你既然承認我在‘奪,那你為什么還不讓開?”
當天下午她去一家公司采訪,她一直做人物版,途中接到費祎的電話。
費祎問:“是不是黃青找你了?”
“嗯?!?/p>
“讓你受委屈了?!?/p>
“沒有?!?/p>
“我來接你吧,晚上一起吃飯。”
“不用?!?/p>
“生氣了?”
“沒有啊?!?/p>
她心里想著,男人終歸是……有點賤的。那么愛他的黑衣姑娘他不要,偏偏要她這樣一個冰冷的女子,還如此樣地求著哄著。
被采訪者是一家公司某一層面的主管,精湛的人,語速很快。采訪前預約時,他的秘書說他沒有時間,但是他還是答應了。所以整個采訪過程都很快速,她體諒到他沒有時間,但她發(fā)現他還是盡力配合她,不給她一點為難,她知道他在幫她。
完成時她說:“謝謝?!?/p>
“是我的榮幸?!睂Ψ秸f。
費祎果然等在樓下。那天傍晚天色反常的明亮,有很多云聚集在天邊,有男子站在濃綠樹蔭下等她,她忽然覺得這也許就是愛情了。想了想,走過去,便直接問:“喜歡我什么?”
對方悶了半天,說:“其實從見到你就喜歡,也說不上來是為什么?!?h3>四
費祎一點一點地把東西往她的公寓搬,而后,發(fā)現這間公寓漏水停電窗子又沒有防盜網,兩人只好把東西再往費祎的公寓搬。這樣搬來搬去,已經大半年過去。
秋來之后,她在廚房炒一盤花蛤,總覺得很虛弱,把沾滿油污的手洗凈,花蛤已經炒煳了,她把火關掉,用干凈的手攏了攏額前的碎發(fā),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撐在了腰上。
她自己也嚇了一大跳,怎么會有這樣一個陌生的動作?那天晚上她沒吃飯,煳了的花蛤倒在垃圾筒,招著蚊蟲,也懶得提到樓下去丟掉。費祎自己泡了方便面,一邊看著球賽,一邊喝著啤酒。
“我覺得不舒服。”
“怎么啦?”
“不知道?!?/p>
“有藥嗎?吃點藥?!?/p>
說這些話時,費祎一秒鐘都沒有把眼光從電視屏幕上移開。她可以斷定,他和她說話都只是條件反射,是不經過大腦的。他的大腦現在讓給一場其實并不精彩的球賽,而不愿意分給她哪怕一點空位,她這時才察覺出費祎那自以為是深藏不露的自私。他是一個非常善于自得其樂的人,很多時候,禮貌地獨自尋歡娛,不去打擾任何人,而任何人也休想打擾他,他自有一套自我保護系統(tǒng),當他不需要外界介入時,他就可以輕易地將干擾屏蔽在他的星球之外。
她沒想到費祎會變成這樣,或者,沒想到會變得這樣快。
她去藥店買了一張試紙,上面的提示令她略微歡喜,只有一條線,她沒有懷孕。
幾年過去了,她身邊很多人來了又去,辭職的辭職,跳槽的跳槽,出國的出國,黑衣姑娘嫁人了,據說嫁得非常好,婚后就做全職太太,回來報社探望老同事,手上的鉆石大大顆的,竟然為此雇了個保鏢。
費祎也跳槽了,去別的公司,人力資源部。漸漸,報社里的舊面孔變得屈指可數。她從一個新人變成了舊人,從一個生人變成了熟人,自己也記不清,只知道有實習生管她叫林老師。
她不必再櫛風沐雨地跑采訪、做稿,生活相對安逸起來,去寵物市場買了一頭三花玳瑁貓。她發(fā)現自己在無聊時感覺到了幸?!坪跣腋M际呛蜔o聊有關,這真令人沒話可說。
某日,她接到君誨的微信。
顯見這是一個轉發(fā)的微信——“人們都熱愛你年輕健康,我卻可以傾慕你到英雄遲暮?!?/p>
君誨不會這樣用詞,君誨有君誨的風格規(guī)矩。
她想想,笑笑,想刪掉,可是,又覺得這一條短信相當可愛,就存下了。
在偶然的一次出差中,手機放在提包里,沒有鎖住,就這樣,幾個按鍵被碰到,陰差陽錯的,這條短信被轉發(fā)給了一個很偶然的人。
那人回過來:“什么?哪位?”
她發(fā)現弄錯了,連忙回復:“對不起,發(fā)錯了,林美眷?!?/p>
“林小姐?是不是報社的林小姐?我是周。”
他在她心里一直是沒有名字的,他就是周。甚至他自己對自己的稱呼也都是沒有名字的,他就是周。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下午,他是那樣安靜地坐在辦公室的大窗下,等著她,他像一只溫和的大獸,暫時失去了危險,變得異常溫馴。她知道在那一天的采訪中,他極力配合、盡量關照、很努力很小心地幫忙,并不僅僅是出于一個被采訪者對于采訪者的禮貌。他并非善類,可能轉臉便去與人廝殺,但他對她好,怕她在他那里受委屈,他那么小心翼翼,總問她“可以嗎?”,他以為這種小心翼翼她是看不出來的。
而她呢?
后來那篇政經人物訪談稿中,她這樣寫道:“那種成熟男人的無邪,擺平了太多的傷痕累累?!彼拮约簞偖厴I(yè)時只有那樣的水準,只能用那樣清淺透白的筆來寫他。
他還是像從前一樣周到,打回一個電話來,和她聊了三五句。他問她:“你現在在哪里?”
他們僅相距一條橫街。
她沒有打扮,穿一件很松垮的毛衣,裙子也是皺皺的,就去了。
因為她覺得沒有必要太隆重,他們應該沒可能。
很久以后,當她發(fā)現老之將至的時候,她忽然明白,人生里真正稱得上愛情的東西,其實只有一瞬間。
并非時間所能改變,也并非長久的相處所能釀造,與先來后到絕無關系,轉眼之間,愛情的發(fā)生發(fā)展和成形,甚至落幕,都已成局。
她曾經喜歡過君誨,但那和愛情沒有關系。
她曾經依賴過費祎,但那和愛情也沒關系。
真正的愛情就是面前這位了,這位善笑的男子,像神,令她的心很軟弱,毫無力氣。
愛情是可以讓桀驁的人也必折腰的東西。
后來,她只要稍稍用力,就可以回憶起那個下午,和她面前曾經坐過的那個人。他的頭發(fā)有銀絲,那些銀絲是劬勞的代價,使他分外地像一個老人,他的笑也是一個老人的笑,慈祥,充滿了余地,令人覺得平和、滿意、知足。
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天,他也是如此和藹地回答她所提出的問題,在采訪的整整三小時里,她發(fā)現自己一直在輕微地發(fā)抖,而他則一直在微笑。
他用欣賞的眼光看她,她覺察出他在極盡所能給她鼓勵。
可是,他給的這些,在她面前幾乎完全作廢了。因那讓她緊張發(fā)抖的力量,如同洪水猛獸。
愛如洪水,如猛獸。
走出餐廳,路過酒吧,她說喜歡那些燈籠,他便去問酒吧的服務生可不可以買一個燈籠。
她覺得在那樣一個綠色的夜晚,提著一只通紅通紅的燈籠,和他走在夜里,手邊心底的那點光,真的,足夠她懷念一輩子。
于是她忽然冒昧地說:“我今后不會忘記你。”
而他完全懂得,完全體諒,完全配合,他說:“我知道,我也是?!?/p>
她再回到費祎的公寓,費祎改看連續(xù)劇。她慢慢將她的東西搬出來,搬回自己的小公寓。她慢慢賣掉了一些屬于她的不必要的東西,行裝變得輕簡。她知道自己其實并不會去太遠,甚至可能還在這個城市。她知道自己的驕傲,越是被愛,越是不可以恃寵而驕。她才不要去找周。
一直都不曾與他靠近,堅持著想象的距離,于是愛情之美才可達到顛峰。
此時,君誨的手,正握著她的手。她想她已經不再喜歡君誨了,卻和君誨這么靠近,她想著想著就難過起來。是她自廢武功,毀了多年來苦心經營的距離,也令君誨的堅持崩潰。
她想都是她不好。
可是,在這樣寒冷的夜,可不可以借這么一丁點兒的喜歡,幫我渥暖我的孤單。她站起身,隨著君誨坐上出租車,在車里,她靠著君誨的肩膀,想著她愛慕的那個人,那個人啊,因為太過完好,因此永不可得。
不是她得不到,而是她不敢要。
君誨問“我們去哪里”時,她已經在他的臂彎里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