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生
1
我要講的故事是關(guān)于一只干部顏色的襪子。
干部顏色的襪子,哀艷的蒼藍(lán),尼龍絲質(zhì)地,彈性很大,可以高高地拉到小腿中間。
滑稽而凄愴的他站在走廊的那一頭,長長的走廊里燈光明滅,他露出一個懇切的笑,慢慢坐到椅子里。他坐下前總習(xí)慣拉一拉膝頭的褲管,像一切動作緩慢、愛惜衣服的中老年人。坐定后,翹起二郎腿,于是在褲管與鞋子之間,露出那一截襪子。
那顏色是非常年齡化的、最老態(tài)的藍(lán)。在我的心里,藍(lán)色本是優(yōu)雅多情的色彩,然而那種藍(lán),顯得窩囊而土氣,幾近腐朽。他發(fā)現(xiàn)我在注意他的腳,便訕訕地笑笑,換成正襟危坐的姿勢。
我問他如今狀況怎樣,他說一切都好。我留了煙,他客氣了一會兒還是收了。這是2018年,距離我和他最初的相識,已經(jīng)31年了。31年前,我還是個5歲的小女孩,他還是個年輕的叔叔,拿著一盒金幣巧克力、兩瓶酒,露著風(fēng)華正茂的笑,來我家做客,任由我摘他的眼鏡,摳他的紐扣,攀他的肩膀。他給我的好感不只是他的寬厚,還有身上的氣息——那是比父親還要縱容我、寵溺我的盧叔叔氣息。
2
1980年代,中國人好像忽然懂得了趕時髦。很多小東西一夜成名,比如女生穿的蘿卜褲、海棠紅色的蓓蕾牌指甲油、吊帶裙子、內(nèi)扣的齊耳短發(fā)。當(dāng)然,時尚是一個循環(huán)不死的莫比烏斯圈,現(xiàn)在,2018年,這一切也變成了流行。那個時候,男人身上最流行的小東西,就是人手一雙的干部顏色的襪子,干部顏色,其實還包括軍綠、明灰、土黃。那時我們并不鄙夷干部藍(lán),因為并沒有時尚雜志,并沒有雜志編輯苦口婆心來教育我們黑皮鞋要配黑襪子。盧叔叔來我家做客,進(jìn)門換拖鞋時,他的藍(lán)襪子給人莫名的好感。
他總是叫我假小子,不把我當(dāng)女性,甚至連女孩也不是,我就是個性別模糊的小東西,類似于小貓小狗,當(dāng)然地位略高于小貓小狗。他送我很多很多紅色塑料封皮的會議記錄本,那是他們報社的專用記錄本,一律64開,里面是印滿黑色條紋的精良紙張。我用它畫畫,在條紋之間畫毛蟲或者大象,毛蟲與大象就有了不正確的比例,看著很可笑。他贊嘆:“假小子畫得很好嘛?!彼瑫r也贊我父親,“老左,你這篇小說寫得比較有內(nèi)涵!”
我父親是個不得志的作家,而盧叔叔,是我父親的領(lǐng)導(dǎo),也是好友。憑這一點,我父母在感激之余又有些壓力,在姿態(tài)上看,他們擺出的是知恩圖報的歸順之心。
盧叔叔常常背著我去市場遛彎兒。有一次,我們在街邊看到一群人嚴(yán)嚴(yán)實實地圍成一個圈兒,不知在看什么熱鬧。我硬要他帶我鉆進(jìn)人群,他說了大概一百個“借過”,才背著我來到前排。原來里面是個女乞丐,衣衫襤褸,頭發(fā)骯臟,面前放著一個筐,筐里有一個嬰孩。嬰孩哇哇地哭了,乞丐不由分說,撩起胸前的衣衫就喂奶。人群無聲地騷動了一下,卻仍舊保持著原有的陣型,沒有人因裸露的女體而避開目光。盧叔叔解開了自己的中山裝,對我說:“假小子,去把這衣服給那個女人披上?!?/p>
我走過去把衣服披在女乞丐和孩子身上,回頭看到他,他獎勵地對我笑笑。在人群里,他是那么端正、偉岸,光明正大。
3
襪子的變化,從1990年代開始發(fā)展。當(dāng)我長成一名少女,我有了自己的第一雙長筒絲襪。有點長,有點大,我需要吊襪帶才能穿好它、使它妥帖。魚網(wǎng)襪或者只到小腿的英倫風(fēng)格花襪子是后來的事了,船形的淺口襪子,是為了配合女人氣息的淺口鞋……男人的襪子倒是數(shù)年來沒什么改變,時尚這玩意兒對男人是不公平的,大概從襪子可見一斑。
1999年的時候,盧叔叔去廬山一處賓館閉關(guān)搞創(chuàng)作,為期一年。我一直很好奇,寫稿子難道不是需要在自己家的書房里?難道不是像林夕那樣在一個最小最閉塞的房間?而非要去一所賓館,非要一堆人一起住進(jìn)這賓館才能開寫?后來我明白有一種情況叫身不由己,有一種待遇叫不得不去。臨行前,他來我家和我爸喝酒。不知道為什么我那天特別別扭,大概是心里舍不得他走,又不愿意講出來。我坐在他旁邊,想著要有一整年都見不到他,心里就很怨恨。那天他喝醉了,拍拍我的背,訓(xùn)我:“臉拉這么長,真是好看得來!”他老家在湖南,喝醉時說話會帶上戲腔。
我氣鼓鼓地跑到院子里,他跟出來。我哭了,他把臉湊近我,帶著溫柔的笑意,這笑意卻是一個人類看一只小獸的笑。他把我當(dāng)小孩那樣哄一氣,沒什么效果,只是勸我快點回屋。我主動拉住他的手,有那么一秒,我們都沒講話。院子里一棵高達(dá)三層樓的柿子樹,還有柿子凍在枝頭,夜晚投下沉沉的陰影。雪后的院子,我們呼吸噴出的白霧都凝結(jié)在一起,我感覺到自己在發(fā)抖,必須承認(rèn),當(dāng)時的我,在那一秒里是想過吻這回事的。他會吻我嗎?當(dāng)然不。他放開了我的手,說趕快回屋吧,別凍著了,小家伙。
4
他走后我考上了大學(xué),冬天的時候我和同學(xué)小中一起去逛街買鞋。我看中了商場里一雙淺口羊皮靴子,圓圓的鞋頭,半高跟兒,鞋邊秀氣地鑲著一圈小毛皮。小中說,天氣這么冷,你穿這樣的鞋會把腳凍掉,還是買厚棉鞋吧。小中他懂什么!我要買這雙漂亮的靴子,我要在見盧叔叔的時候穿這雙靴子。后來折中的辦法是在小中的建議下我又買了厚厚的羊毛襪子。這雙襪子穿在腳上,單薄的羊皮靴子也有點溫暖的感覺了。
那天他的火車說是傍晚6點到達(dá),我4點就打扮好,5點就出發(fā)。剛下過雪,路上又冷又滑,風(fēng)很大,我和小中在出站口站了一個小時,廣播卻通報火車晚點。我又冷又餓,小中就把他的厚棉鞋給我穿。我嫌棄地不肯伸腳,小中臉色不好看,我心里卻又快樂又焦急?;疖囌就庥泻芏嗍滞栖囆∈硵?,韭菜餡餅的香味飄過來,我狠狠地吞口水。小中買回來兩個餡餅,可是我一口也沒吃,寧可餓死也不吃,我可比女烈士女英雄堅貞多了——吃餡餅,還是韭菜餡的?吃完了滿嘴韭菜味牙齒上沒準(zhǔn)還沾著菜青,這對于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簡直是不可忍受的失禮,我是要見他的??!
這個時候火車到站了,我推推還在大嚼餡餅的小中,讓他跟上。然后,在人山人海中,我看到他了。他清瘦了很多,因而顯出老態(tài),我忽然心酸難抑,拋開小中跑到前面去叫了一聲“盧叔叔”,叫完我就不知道再接著說什么好了。他笑了,還是老語氣:“喲,假小子長大啦,留起長頭發(fā)了,嗯,像個閨女樣了!”
他還是一副對孩子的口氣,不當(dāng)真的、縱容的、開玩笑的。他并不能明白在那天的風(fēng)雪里我等待的是什么,他即使明白也不會說自己明白。我把他帶到我家里,父母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晚餐,見他回來都很高興,大家在暖洋洋的房間里吃飯,聽他講一年來的見聞和感受。他講到有趣的地方,就轉(zhuǎn)頭看著我,或者拍拍我的頭??蛇@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他的襪子破了——他這樣一個40歲未婚的老單身漢,就算身居要職,可沒有女人,襪子破了這種小事還是搞定不。
5
他其實是個挺土氣的人,一直穿著那種上不得臺面的襪子。我大學(xué)旁邊有家小店,賣各種棉襪。我曾挑過幾雙給他,并且要他穿運動鞋。他驚愕地說:“叔叔怎么可能穿成這樣,又不是小年輕?!彼木髲娛顾兝?,或者說,他老了才變得倔強。然而有一個周末他卻聽話地穿成了很運動的樣子,他問我:“這樣許阿姨會不會笑我喲?”
許阿姨是他的女朋友,四十幾歲才交往起來的女朋友,有一張終日畫著口紅的大嘴,三句話不離錢,毫不夸張地說,姓許的就是一個倉俗的小市民。
她給他買的那件毛衣是商場清倉時候一百元一件搶的,他還傻乎乎地說:挺好,很合身。我心中不悅。第二次見面,他穿回他的舊衣服,她則穿著一百元的那件——哦,敢情一百元的毛衣,她還要換著穿,真是會過日子!然而他不在乎,因為他喜歡她,或者是,他并不喜歡她,但他年紀(jì)大了,對愛情這回事根本不會再心存什么想法,所以對她格外滿意。
越小氣的人越喜歡送東西。老許喜歡送東西,還喜歡當(dāng)著人的面送。他們一起來我家做客,她送他襪子。廉價的襪子有廉價的氣質(zhì),讓人又絕望又憤怒,但他樂呵呵收了。那一刻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他原來是一個老人了,一個老了的男人,可能從來沒有愛過,也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被人愛過,就這樣懷著一顆原始的天真的老心,慢慢變得更老,更老。
而小中穿耐克運動鞋,黑色棉襪非常干凈,后來才知道他是囤了兩打襪子在家里,穿臟了便去干洗店一起洗。四十八只襪子,同樣顏色不分左右,齊齊晾在陽光里,你想想那是什么樣的陣勢?
小中笑著說:“如果有一天你累了,我還是會在這里等你?!蔽乃嚽嗄暾娴氖腔ハ辔?,小中說話就是一股張腔胡調(diào)。
是小中揭穿了我本打算連自己也瞞過的事實。是的,我愛他,愛這個與我隔著好幾條代溝的老人。我愛得很苦也很快樂,很自得其樂也很肝腸寸斷,不過可笑的是,他根本就不知道。
我想起童年時他領(lǐng)我擠進(jìn)人堆,然后脫下中山裝讓我給女乞丐披上。他露著一個光明的笑,獎勵般地看著我,那是他喜歡和愿意留給我的形象。
6
他永遠(yuǎn)不會給我任何回應(yīng),越老越不可能了。他若是答應(yīng)了我,他也就功力盡廢,他不會舍得的,他舍不得那個光明磊落的自己。
他還是穿干部顏色的襪子,和老許舉辦了簡單的婚禮。他穿西裝再配上老許給他買的藍(lán)色襪子真的很難看,不過沒人會去注意那微小的細(xì)節(jié)。他本身并不難看,甚至是英俊的,實在是非常英俊的。為了結(jié)婚而染了頭發(fā),把他已經(jīng)白了的頭發(fā)染得很黑很假,但仍是英俊的。
他跟老許喝完交杯酒,走到我的桌前拍拍我的肩膀,假小子,來,給叔叔敬杯酒。
婚禮過后他就和老許去旅游了,我留在這城市里,偶爾路過他們的房子。窗簾緊閉,也許很多人會誤會里面住著整天不出門在玩命過婚假的小夫妻。小中在我身邊,亦親亦友地跟隨,那天的烈日下我哭得很大聲,絕望的狼狽被小中看在眼里,他替我一一掩埋,眼淚像大血點滴在干燥的夏日街面,再慢慢蒸發(fā)掉。后來我和小中去吃韭菜餡餅。
他旅行回來后,我和小中一同去拜訪他,帶了他喜歡的煙,一件好毛衣,以及我的結(jié)婚請柬。我說:我要結(jié)婚了。他點點頭,眼睛里滿是笑意,但那笑非常疏遠(yuǎn),非常長輩,非常老練,非常虛假。他一下子就變成了我不認(rèn)識的人,或者,不是他變了,是我終于長大了。
我知道他是喜歡過我的。
黃碧云說:她便向他拿一雙家常襪子作紀(jì)念。
文藝青年總喜歡引用鼻祖的話語完結(jié)自己的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