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秋生
我也弄不清這故事是真是假。
那是小時候,我表哥給我講的,他說這是他親身經(jīng)歷的事,他還曾不止一次地領(lǐng)我到那故事發(fā)生的地方去過。
表哥比我大好幾歲,他的名字叫晶兒。
因為我們家鄉(xiāng)出產(chǎn)水晶,水晶是家鄉(xiāng)的驕傲,所以表哥生下來后,外公就給他取了這么個又動聽又美麗的名字。
故事發(fā)生在晶兒表哥十二歲那一年。
在我們的家鄉(xiāng),有一片湖水。
那是一片小小的、晶瑩的湖,就像一塊綠色的水晶鑲嵌在一片金黃色的稻田里,湖水的周圍長著一片又一片的蘆葦。
春天來了,綠色的蘆葦在風(fēng)中唱著沙沙的歌。
夏天呢,它那密匝匝的葉子搖曳著,給人帶來陣陣涼意。
秋天到了,忽然一夜間,蘆葦叢中揚起千百朵白色的葦花。白色的葦花在秋風(fēng)中輕輕搖曳著,就像不斷揚著白色手帕,與遠(yuǎn)處的朋友們告別。
于是,過不多久,冬天就來了。北風(fēng)呼嘯著,枯敗的葦葉也在風(fēng)中唱著蕭瑟的歌,但你仔細(xì)聽聽,那歌仿佛在說:“冬天快過去,春天就快要來了!”
是的,春天快來了。人們仿佛聽到蘆葦在積蓄力量,準(zhǔn)備著在春天里拔節(jié)猛長呢。
我們家鄉(xiāng)人都非常熱愛這片晶瑩的湖水,熱愛著這湖邊充滿活力的蘆葦。
可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們的父母不再準(zhǔn)我們到這片蘆葦叢中玩,更不準(zhǔn)我們到泛著清幽幽波光的湖邊去玩。因為湖邊出現(xiàn)了蛇,一條很毒的蛇。
被毒蛇咬一口是會送命的!
誰不怕蛇呢?一想起蛇那布滿花斑的扭動的恐怖身體,想起那射著陰森森兇光的眼睛和那三角形的腦袋,想起那蛇嘴中不斷翻動的像火焰一樣的舌頭,誰都會不寒而栗的。
家鄉(xiāng)的很多孩子長得很大了,也都沒有去過湖邊。
但是在晶兒表哥的眼里,那片蘆葦太迷人了。她像翡翠一樣的綠,她那沙沙的歌聲有一種特別迷人的魅力,會讓人陶醉,會讓人思緒萬千。而那碧綠的蘆葦叢中,還有一汪如此美麗的湖水,湖水中有魚蝦,還有青蛙的呱呱叫聲和時不時在水中響起的魚兒打挺的噼啪聲。
晶兒表哥不是膽大的孩子,卻是一個容易入迷的孩子。
有什么比神秘的湖和周圍的蘆葦叢更令人著迷的呢?晶兒表哥經(jīng)常躲過大人的眼目,獨自悄悄躲進(jìn)蘆葦叢中,欣賞這里的美麗景色。
那一天傍晚,晶兒表哥又鉆進(jìn)了蘆葦叢,他手中拿著一把柴刀,他畢竟有點害怕,害怕毒蛇會來侵犯。
柴刀為他壯了一點膽子。
晶兒表哥用手撥開濃密的蘆葦叢,藍(lán)藍(lán)的湖面呈現(xiàn)在他的眼前。他在湖邊一個枯樹墩上坐了下來,順手扯了一張葦葉,做了一個小巧的葦哨,放在嘴里吹了起來。
湖面上洋溢著柔和的晚風(fēng),夕陽漸漸西下,但它把金燦燦的霞光倒映在湖里。湖面有碧藍(lán)的天、白白的云,還有金色的霞光,沒有哪一位畫家能畫得出這湖邊的靜謐之美。
晶兒表哥完全沉浸在自己吹出的哨聲里,沉浸在這湖畔傍晚的迷人景色之中……
突然,一聲凄厲的叫聲驚擾了這一切。
哨聲停了,湖面上的風(fēng)仿佛也停了。
晶兒表哥豎起耳朵,緊張地傾聽著。
凄厲的叫聲又傳來了,這次他聽清楚了,那是一聲聲的青蛙叫。晶兒表哥撥開葦叢,仔細(xì)往聲音傳來的地方望去。
啊,他終于看清了。他最先看到了一條扭動著的花斑蛇的身子,順著身子,看見了可怕的蛇嘴咬住了青蛙的下半身,看見了青蛙的上半身在蛇嘴外掙扎,聽到它發(fā)出悲慘的叫聲。
晶兒表哥嚇得腿都軟了,不住地哆嗦。
他想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
可是,他再一想,不能眼看著青蛙遭受殘害而不管。
他握緊手中的柴刀,想扔過去。
萬一扔不準(zhǔn)怎么辦,不是打草驚蛇了嗎?毒蛇會向他躥來,被毒蛇咬一口可不是鬧著玩的。
晶兒表哥想了一下,便用柴刀悄悄砍下一根比較粗壯的蘆葦,他緊握著蘆葦稈,突然使勁向蛇抽打過去。
蘆葦梢頭擊中了蛇的半中腰。
晶兒表哥見蛇的身子一跳老高,它放開了口中的美食,嗖地鉆進(jìn)蘆葦叢逃走了。
青蛙瘸著腿,一跛一跛地在泥地上爬行著。
晶兒表哥走過去,捧起青蛙,來到湖邊,把青蛙放在湖水里洗了洗,青蛙開始緩過神來。青蛙蹲在晶兒表哥的掌心里,它喘了幾口氣,突然開口說出話來,這讓晶兒表哥吃了一驚。
青蛙說:“謝謝你的救命之恩。”
晶兒表哥說:“沒關(guān)系,我應(yīng)該救你的,因為你是善良的青蛙,我時??匆娔銈冊诤呮覒虻?。”
“沒有你的救助,我準(zhǔn)完蛋了!”
“不,是你的叫聲幫了忙,讓我發(fā)現(xiàn)了你。”
“謝謝?!鼻嗤苷f,“我在蛇的嘴里還能發(fā)出叫聲,我想是我的護(hù)身符起了作用,我把它送給你,謝謝你的救命之恩,我想它會保佑你的?!?/p>
說完,青蛙一張嘴巴,從嘴里吐出一塊亮晶晶的東西。緊接著,青蛙咚的一聲跳進(jìn)了湖水,又回頭感激地望了一下,就游得沒影兒了。
晶兒表哥的手中只剩下那塊亮晶晶的東西。
他把那塊亮晶晶的東西放在水中洗一洗,再托在手中一看,手掌心里什么東西也沒有,只有一滴橢圓形的水珠,在夕陽中閃爍著光亮。
但仔細(xì)看看,這水珠有點異樣,它一點也不晃動。
晶兒表哥用手指一按,才感覺到那不是水珠,而是一顆晶瑩的、透明的、像水一樣閃亮的水晶。
家鄉(xiāng)是出產(chǎn)水晶的,但他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晶瑩透亮、跟水珠一模一樣的水晶。一定是青蛙在湖底發(fā)現(xiàn)了這顆寶貝,并把它作為自己的護(hù)身符。
他捧著這顆水晶,對著湖水說:“小青蛙,謝謝你了!”
晶兒表哥回到家里,用一根絲線拴起了這塊水晶,把它掛在自己的胸前。
家鄉(xiāng)的人們都很喜愛晶兒表哥胸前的這塊水晶,問起它的來歷,晶兒表哥總含笑回答說:“我也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它不知不覺地就掛在我胸前了?!?/p>
第二年,晶兒表哥進(jìn)了省城讀中學(xué)。這一去就是好幾年。
有一年夏天,晶兒表哥又回到了家鄉(xiāng)。
回鄉(xiāng)后的第二天早晨,他就一個人鉆進(jìn)了蘆葦叢,來到了湖邊。湖邊依然是那樣的平靜,那樣的美麗。晶兒表哥只穿著一件敞開的短袖襯衫,那顆水晶墜子,在他的胸前閃著晶瑩的光亮,那光亮和湖水的波影交相輝映著。晶兒表哥心想,也許那只神奇的青蛙會再來到他的身邊。
可是過了好久,湖邊沒有一點動靜。
四周一片靜寂,連蘆葦?shù)娜~子也仿佛停止了搖晃。
就在晶兒表哥準(zhǔn)備離開湖邊的時候,突然聽到身邊的草叢里有響動,他仔細(xì)一看,是一只胖胖大大的癩蛤蟆。
癩蛤蟆抬頭朝晶兒表哥的胸前看了半天,突然用一種好像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低啞嗓音說起了話:
“我認(rèn)識這顆像水滴一樣的水晶石。”
“是嗎?”晶兒表哥驚奇地說,“那是湖里的一只青蛙送給我的?!?/p>
“它是我的好朋友。”癩蛤蟆還是用低沉的聲音緩慢地說著。
“那只青蛙呢?我很想念它?!本罕砀缂鼻械卣f。
“它不在了,永遠(yuǎn)不在了?!卑]蛤蟆很傷感地說,“就在你帶走了這顆水滴水晶石以后,青蛙朋友很思念它的這塊護(hù)身符,也思念著曾救過它性命的你,它是非常感謝你的救命之恩的……”
“那么后來又怎么樣了呢?”晶兒表哥心急地打斷了癩蛤蟆的話。
“就在第二年的春天,那條被你打傷的毒蛇養(yǎng)好了傷,更瘋狂地吞吃湖里的青蛙。
“那時,湖里生活著一群群的小蝌蚪,眼看著它們就要蛻掉尾巴,長出小腿,變成一只只健美的青蛙。
“我的青蛙朋友非常擔(dān)心,這一只只小青蛙,都會成為毒蛇的口中餐。它也擔(dān)心,自己沒有了護(hù)身符的佑助,早晚也會遭毒蛇殘害。”
“后來又怎么樣了呢?”晶兒表哥緊張地問。
“有一天,青蛙朋友來到我身邊,問我:為什么毒蛇很少來惹你們癩蛤???我說,因為癩蛤蟆能分泌出一種白色的漿液,這叫蟾酥。蟾酥是有毒的,我們用這個來保護(hù)自己,所以毒蛇不敢來惹我們。青蛙朋友聽了沉思了好久,就向我要了不少蟾酥,我以為它是用來防身的,就給他了?!?/p>
“他要蟾酥干什么?”
“誰知道它早有想法。有一天,我在湖邊抓蟲,突然看見那條毒蛇在向我的朋友游去,我剛要叫出聲來,誰知青蛙非但不躲,反而抱著一個蘆葉包,跳進(jìn)了毒蛇張開的嘴里?!?/p>
“原來那蘆葉包著的就是我給它的蟾酥。我的青蛙朋友死了,那條毒蛇也死了。可憐的青蛙朋友,臨死前連叫也沒叫一聲……”
湖畔靜默了好久。
晶兒表哥拿下了胸前的水晶墜子,他自言自語地說:“我當(dāng)初不應(yīng)該收下青蛙的這件禮物,這可是它的護(hù)身符,這水晶應(yīng)該是屬于青蛙的,屬于所有的青蛙的,屬于這湖水和蘆葦?shù)??!?/p>
“我做了一點微不足道的事,怎么可以收取報答呢?青蛙做了這樣的事,誰來報答它呢……”
晶兒表哥久久地凝視著湖面,后來他一揮手,那塊水晶石被拋向湖面,水晶石在空中閃出一道七彩的光亮,然后就和這片晶瑩的湖水融成一體了。
晶兒表哥說,那一剎那,他看見整個湖面變得更清澈、更明亮。藍(lán)天也顯得更藍(lán),蘆葦顯得更綠,連湖畔的青蛙叫聲,也變得格外動聽。
晶兒表哥給我講這個故事時,是在他去省城上高中的時候。
那時,他胸前已經(jīng)沒有了那個水晶墜子,人們問他水晶墜子哪兒去了,他總是笑笑說:“到它該去的地方去了!”
晶兒表哥只把這個故事講給我一個人聽,他不止一次地陪我到湖邊去過,我想這個故事是真實的,因為每次在湖邊,晶兒表哥都會陷入深深的沉思。
沒過多久,晶兒表哥就出國留學(xué)了,他在國外讀完了大學(xué),又在攻讀博士學(xué)位。
他每次給我來信時,都會說起他想念的家鄉(xiāng),想念家鄉(xiāng)的那片蘆葦和湖水,想念那顆他曾擁有的像水滴一樣晶瑩的水晶石。
我也離開家鄉(xiāng)了。但我每次回鄉(xiāng)探親時,總不忘記去湖畔看看。那里的蘆葦還是那樣的綠,湖水還是那么清澈。只是湖邊再也沒有毒蛇了,我常見家鄉(xiāng)的孩子們在湖里游泳,他們就像一群活潑可愛的小青蛙。
當(dāng)我抬起頭看湖水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湖的形狀,真像一顆大大的水滴,整個湖就像是一顆水滴一樣的水晶石,它在綠色的蘆葦映襯下,閃著水晶一般美麗的光彩。
這時,我總要舉起照相機拍下幾張照片,給我那遠(yuǎn)在國外、思鄉(xiāng)情切的晶兒表哥寄去。
(原載于《東方少年》1997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