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陶淵明說到底是一個回歸田園的儒生。他因歸去而幸福,也因歸去而痛苦,心系兩端,顧慮重重,并非是回到田園就徹底輕松了。人是在這兒了,但心并不能完全收在籬笆墻內(nèi)。他仍然要不斷地說服自己,讓田園生活變得單純快樂起來。
陶淵明的矛盾和徘徊常常反映在詩文中?!耙硪須w鳥,載翔載飛。雖不懷游,見林情依?!保ā稓w鳥》)這里寫鳥的徘徊和往返,也是見景生情。他在《歸去來兮辭》中寫道:“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蹦欠N“役”的生活簡直太糟糕了,讓他“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
詩人心里想得明白,卻并不意味著一定能放得下。陶淵明仍然還有家族自豪感,很難忘掉曾祖父建功立業(yè)的偉大傳統(tǒng)。這成為一種精神流脈,灌注在陶淵明身上,僅這一點也使他的田園生活很難變得和諧起來。
但詩人對那片“叢林”實在是太懼怕和太厭惡了。陶淵明寫下了《詠三良》,這是對殘暴的“叢林法則”提出的最強烈的抗議。詩中寫了秦穆公死的時候讓三個最喜歡的良士謀臣陪葬,而且這是生前的遺愿。“出則陪文輿,入必侍丹帷……一朝長逝后,愿言同此歸?!笨雌饋磉@個君王喜愛他們之極,到了另一個世界也希望這三個人的陪伴,但實際上君王未必不知道死亡意味著什么,那是最后的完結(jié)。什么“生共此樂,死共此哀”,多么殘酷虛偽。秦穆公是衰老而死,“三良”則要被活活埋葬。陶淵明在歌頌“三良”忠貞的筆墨之下,掩埋了怎樣的悲憤和哀憐。他這里實際上對強權(quán)、對嗜血的“大動物”施以最大的詛咒,也表現(xiàn)出對人性黑暗、對帝王殘酷的恐懼感。
類似屈原式的牢騷在陶淵明的詩里也有一些。一些很清楚的道理在詩中被一再地闡明,有時讓人覺得絮叨,但是面對漫長而具體的痛苦與辛勞,還有孤獨,這些反復(fù)似乎也可以理解。這是一個出仕不得、志向不伸、抱負難展的人,也是一個憂憤與壓抑的人,他的文字中不會沒有控訴和悲傷。
陶淵明在《與子儼等疏》中寫道:“吾年過五十,少而窮苦,每以家弊,東西游走……汝輩稚小家貧,每役柴水之勞,何時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談到自己沒有積累財富,一生貧困,官場不濟,沒能做一個體面的父輩,害得孩子們不得不忍受清貧,流露出深深的歉意。
縱觀他的一生,進還是退,顯還是隱,富還是貧,嘗試還是決絕,種種兩極之難,一直伴隨著他,不得解脫,苦味充斥在心頭。不過越是到后來,越是只剩下田園這一條路,只剩下酒和大自然這兩大慰藉了。離開這些他的生存就更艱難了。如果以六十三歲計,在當時詩人也算度過了比較漫長的人生。他遭逢亂世,經(jīng)歷很多,只是一直沒能實現(xiàn)自己的心愿,到最后也沒能滿足心靈的期待。
陶淵明娶過兩個妻子,育有五子,這中間是否有夭折的不得而知。窮人孩子多,富貴之家倒時常有少子的痛苦。陶淵明要養(yǎng)育這么多孩子實在不易。貧困讓他常常無計可施,徒有感嘆。他只好尋找各種各樣的例子,以不同的榜樣來說服自己,以增添支撐下去的力量。“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保ā豆锩畾q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何以慰吾懷?賴古多此賢。”(《詠貧士七首·其二》)從這些自勉自勵的詩章中,我們還是能隱約聽到難忍的悲絕之聲。
陶淵明總共四次入仕,相加時間也不足兩年。第一次大概是十天半月,第二次是一年左右,第三次半年多一點,第四次才兩個多月。這種頻繁出入是很少見的情況,比如當年的李白和杜甫也感慨自己命運不濟,不能夠顯達于世,但李白在朝廷里待了一兩年,杜甫幾次做官的時間也沒有這么短。陶淵明嘗試的次數(shù)之多時間之短,給人的感覺是極其缺乏耐心,極難適應(yīng)那個環(huán)境。這反映出陶淵明內(nèi)心深處的孤傲與焦躁,他心中的確蘊藏著一股“剛烈”之氣。
陶淵明前后或同時期的歷史人物,其中有一些是言辭銳異,鋌而走險。比起他們,陶淵明還算“安穩(wěn)”。但是讓他安心做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小吏,這樣做一輩子,可能也是非常困難的。
陶淵明在困厄中會回顧童年,想念自由開闊、無邊無際的田野。對比眼前的困境,便覺得自己進入了“樊籠”,而自己原本是一只可以盤旋在高空的“飛鳥”。
這只飛鳥后來逃離樊籠,飛向了“叢林”的邊緣,卻頻頻回望,好像不忍飛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