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DREW RUSSETH
味道、化學品、注射荷爾蒙的蝸牛、油炸花朵、細菌培養(yǎng)……
ANICKA Yl以大膽的實驗,不斷拓展藝術世界的邊界。
此刻,藝術家Anicka Yi正坐在她那擺滿綠植的餐廳中,繪聲繪色地模仿著Elon Musk(Space X和特斯拉的CEO)說話的方式,“他是這樣的:‘我們干嗎要讓汽車在天上飛?汽車不僅笨重,而且噪音太大,萬一引擎蓋掉下來,而下面剛好又有一群學生過馬路,豈不是滅頂之災么?所以呢,真的,未來的交通不應該是在天空中飛行,而是要鉆到地下。”她此刻所說的正是這位狂想發(fā)明家的一個構想:在洛杉磯地下挖隧道,推行高速交通。
Yi鐘情的領域是生物學(她稱其為“寶藏”),因為“我們在那里能找到答案”。但是,在談到Musk滿腦子對未來的想法時,包括他設法重復使用火箭實現(xiàn)太空旅行,她不否認他“可能會搞出點名堂”,“但我不喜歡太空。那里一片冰冷,死氣沉沉?!彼泶┡W醒?,腳上穿著白色襪子和粉色人字拖,脖子上的Balenciaga項鏈掛著幾把大鑰匙。冬日的陽光穿過玻璃窗,照進她位于紐約長島的公寓內(nèi)部。她繼續(xù)說道:“但我很關注開車這件事,也關注風險承擔的問題,這些領域已經(jīng)開始吸引藝術家的注意?!?/p>
Yi既不喜歡宇宙,也不喜歡地下世界,因為她所關注的領域是生物學。雖然涉足藝術僅有10年光景,但這位47歲的女性概念藝術家卻在這片天地取得了非凡的成就。2014年,她在紐約的47 Canal畫廊舉辦了名為“Divorce”的個展:在散落擺放的包裝紙箱內(nèi)放著注射了荷爾蒙的蝸牛;部分嵌在墻壁里的DVD向下滴著蜂蜜;兩個服裝烘干饑的筒內(nèi)裝著與法國香水師Christophe Laudamiel合作調(diào)制的香料,向外散發(fā)出特殊的氣味。她為這兩種香料撰寫了說明,其中一種可以讓人聯(lián)想到“史前的濕地、帶有咸味的蔬菜、從海洋吹來的微風和黃色脖子的牛蛙”。這次展覽整體散發(fā)出一種令人不安的氣息:以一種癲狂怪異的方式勾勒出一個光怪陸離的生命世界,在這個世界中的所有物質(zhì)和有機體,都在尋找著彼此之間的聯(lián)系。但Yi這種折衷主義的表現(xiàn)手法,并不只是在標新立異。她創(chuàng)作的作品會隨著時間的推移出現(xiàn)令人意外的變化,或逐漸腐爛,或盛開綻放。她以化學品、細菌和其他不被人們所關注的物質(zhì)為媒介,傳遞出一種不確定性和失衡感,通過一些看似完全不相關的主題,比如性別不平等和環(huán)境破壞,演繹政治主題和表達個人態(tài)度。
由于計劃參加2019年在阿聯(lián)酋的沙迦舉行的藝術雙年展,她剛剛完成了對這座城市的調(diào)研。她的作品曾在巴塞爾、里昂、邁阿密和香港的雙年展中大放異彩。去年,她又參加了惠特尼雙年展。2016年將Hugo Boss大獎收入囊中之后,她在紐約的古根海姆博物館舉力、了個展,這也是七年內(nèi)她舉辦的第10次展覽。不過,最近她似乎開始計劃涉足新的領域,因為她已經(jīng)取消了兩個展覽計劃,以便有時間翻新她的工作室,逃離那種馬不停蹄穿梭于各個展覽之間的事業(yè)軌跡。如她所說:“作為一個藝術家,除了辦展覽,還有太多可以做的事情。”
Yi著手開展的那些新項目,將通過科學研究的方式構建一個全新的世界。如今,味道已成為她藝術風格的“注冊商標”,盡管她表示,這樣的結果并非刻意為之。在闡述對嗅覺世界最初的探索時,她如此形容:“就像患了流感或染上了病毒,讓你無法輕易擺脫,必須向它投降。我們對嗅覺世界知之甚少,所以我特別希望了解這一領域,將其傳遞給其他人,拓展這個領域的邊界?!?014年,Yi在克利夫蘭藝術博物館奉上了一場特殊的展覽:就像油炸天婦羅一樣,在現(xiàn)場用幾加侖的花生油將花朵油炸,然后將油炸花束擺放在一件紅色高領毛衣的上面代表頭顱。這次展覽的策展人Beau Rutland說:“即使是資深的藝術評論家,也會在看到這場散發(fā)著味道的展覽時震驚不已。Anicka的作品會讓你有一種不適感,因為她并非只是讓你欣賞她的作品,更是在向觀者發(fā)問?!钡诙辏乃囆g創(chuàng)作手法變得更加新奇:她從100位女性藝術家那里收集了活菌(由這些女性用棉棒從口腔等位置中獲取樣本),隨后用瓊脂對這些樣本進行培養(yǎng),擺放在紐約THeKitchen畫廊展示空間的玻璃櫥窗內(nèi)。這些細菌在瓊脂中形成了各種各樣的抽象形狀,或是邊緣帶絨毛的灰色圓形,或是一片模糊的不規(guī)則色塊,又或是紅橙色的漩渦圖案?;貞浧鹫褂[開始前這段細菌培養(yǎng)的過程,THe KitcHen的策展人Lumi Tan說:“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異味。我們不得不大量使用空氣清新劑,我訂了好幾箱,幾乎擺滿了建筑的各個角落?!盰i難掩笑意地提到在展覽開幕式當晚,有位男士抱怨道:“這里聞起來到處都是糞味!我要吐了!我要馬上離開!”
事實上,在展覽開幕時,味道并沒有那么強烈,因為她已經(jīng)將這些細菌密封在樹脂玻璃中,讓它們停止生長。也許對于這位男士來說,置身于一個由女性細菌為主題的展覽中,本身就是一種不適的體驗,這也體現(xiàn)了Yi的藝術作品背后的社會隱喻。KatHerineBrinson是Yi2017年古根海姆展覽“Life Is Cheap”的聯(lián)合策展人。她說:“這些作品從女性主義的角度做出強烈的批判,這一態(tài)度其實與當今世界的關系越來越密切。她通過自己的藝術作品,表現(xiàn)出當前男性對女性群體的力量、潛能和身體的恐懼?!痹谶@個畫廊的其他空間,從幾個噴嘴中飄出了一種清新而干凈的香氣,這是她與另外一位嗅覺藝術家SeanRaspet合作的作品,這種香氣的創(chuàng)作靈感,來自Yi在高古軒旗下一家以男性藝術家為主的畫廊中收集的味道。
Yi于1971年出生在首爾,家中共有四個女孩,她排行老三。兩歲時,她隨家人來到美國,最初在阿拉巴馬落腳,隨后搬到佛羅里達,最終在南加州定居。她的母親在一家生物醫(yī)藥公司工作,父親原是一位工程師,后信奉宗教,成為長老會的傳教士,不過并未取得多少成就,她父親的身份決定了一家人不得不“經(jīng)常搬家,參加各種宗教集會”。Yi說:“最初這種生活方式對我的心理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那是一種失敗感,痛苦,還有沮喪?!?/p>
她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 UCLA)主修電影理論,但并未獲得學位。1992年,她與身為時尚攝影師的男友一起去了倫敦,做一些跟造型和文案有關的工作。Yi表示:“在踏入人生下一階段時,我選擇了不走尋常路。”Yi的妹妹也是如此,她和父親一樣選擇了宗教,已在加德滿都的寺廟中出家。1996年,Yi回到紐約,住在一個朋友位于曼哈頓東村的一居室公寓內(nèi),每月租金500美元。對于這次回歸,她表示:“我就是不太喜歡倫敦,感覺無法真正融入那座城市?!彪S后,她在亨特學院學習電影研究課程,開始對各種藝術形式產(chǎn)生濃厚興趣。在此期間,她和藝術家JosH Kline以及創(chuàng)意設計師Jon Santos成立了一個名為Circular File的組合,創(chuàng)作各種即興視頻作品。她說:“我們一起制作那些粗糙的視頻,趕在新當代藝術博物館開門之前將它播放出來,還在Craigslist網(wǎng)站中物色演員。都是早期網(wǎng)絡時代的那些東西,我們想做的事情從功能上說就是一個電視演播室。”
Yi充滿情感地回憶起當年自由自在的創(chuàng)作時光,那個時期的作品現(xiàn)在看起來顯得如此奇特古怪,就像是一個個荒謬的笑話。比如,她在2010年創(chuàng)作的一個燈箱,上面鋪滿了薯片和膨化食品碎末,從外觀上可以看到她后來細菌作品的影子。2011年,她與藝術家Ajay Kurian合作創(chuàng)作了這樣一部作品:在一個地板上鋪滿面團,通過往來嘉賓踩踏的方式完成“揉面”,然后將其烤成面包。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的創(chuàng)作開始進入了更高級的實驗階段,但她藝術靈感的核心始終都有一種機敏而富有靈性的惡作劇色彩。幾年前,Yi造訪洛杉磯的藝術家Raspet,兩人決定一起做一件離經(jīng)叛道的事情:Abercrombie&FitcH品牌的專賣店素以濃烈的香水昧“著稱”,于是他們調(diào)制了一種味道,偷偷加入了其中一家店的香氛系統(tǒng)中,完全改變了店內(nèi)的味道。她解釋道:“我感興趣的是,你如何用味道進行—次真正意義上的社會實踐?!盧aspet說,他們加入的是“非常有機的、活潑的味道”,以至于“店鋪被迫臨時關門”。Yi在回憶這件事時則愉快地笑著說:“因為那味道聞起來就像是汽油(盡管他們在調(diào)制時并沒有使用汽油的味道)。不僅消防局長來了,所有相關人士都來了。而我們則是‘好吧,咱們現(xiàn)在應該撤了?!盰i說,人類的一個特征始終都讓她覺得很有意思,“當人們聞到一種難聞或不熟悉的味道時,就很容易對自己的健康問題產(chǎn)生擔憂。”
Yi似乎有一種能力,每次展覽的籌備團隊都比上一次更專業(yè)、更優(yōu)秀。在“Life Is Cheap”展覽的準備階段,來自倫敦的一位藝術商向Yi推薦了自己同父異母的兄弟Filippo Mancia,他是在哥倫比亞大學醫(yī)學中心(CUMC)工作的生物化學家和結構生物學家,嗅覺領域就是其研究的主要方向。Mancia回憶道:“我想,我的實驗室要是能向藝術敞開大門,那將會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所以,我邀請Anicka參加我們實驗室定期召開的會議?!焙芸?,Manica的研究生就開始與Yi合作,找出在櫥窗中培養(yǎng)淡紫色和桃紅色細菌的方法,這種細菌的生長過程就像一幅不斷變換的畫作(但最終必須將其冷藏,以防出現(xiàn)健康隱患)。在“Life Is Cheap”的展覽中還有一個特別的作品:Yi用電腦零件搭建出一個復雜的架構,里面生活著—萬只螞蟻。她指出,由于螞蟻通過味道進行溝通,所以,她分別與兩名調(diào)香師合作(Raspet和法國人Barnabe Fillion)設計了兩種味道,一種是螞蟻的味道,另一種是亞裔美國女性的味道。Fillion與Yi討論了社會對味道和種族的一些固有印象,最終確定了這兩種味道。Yi這樣形容,女性味道是“以蔬菜和花香為主,夾著雪松、干草、孜然和玻璃紙的氣味”;而螞蟻的味道則是“柑橘味和肉味”。Yi后來將這兩種味道混合在一起,在展覽當天觀眾進入展廳時,噴在他們的身上。
Yi描述自己的創(chuàng)作是“用化學品講故事”。盡管她的作品會隨著時間而變化,但收藏家對這些處于不穩(wěn)定狀態(tài)的藝術品仍然趨之若鶩,比如,邁阿密當代藝術基金會魯貝爾家族收藏展的Mera Rubell和Don Rubell夫婦,他們收藏了Yi的多部作品,其中一個的外觀是密封的塑料球,里面擺放著一個用油炸花朵做成的巨大圖騰,這個大型裝置作品是前文所述的油炸花朵和毛衣作品的后續(xù)。Mera認為,Yi是那種“關注地球上人類生存問題”的藝術家。RubellaF常清楚這些作品在保存方面的難度,但他指出:“但你怎么和藝術家說這個問題呢?別再用這些脆弱的材料了?要讓作品永遠保留下去?”的確,這也就背離了這些作品的創(chuàng)作宗旨。
Yi這段時間正全神貫注地投入到幾個新項目的工作中,但這一次她感到了一種強烈的緊迫感,部分原因在于,她家中一個姐妹在與結腸癌抗爭三年后,最近不幸去世。她說:“我有太多想要傳遞的想法,人類無論是作為一個物種,還是個體,我們都在一點點地失去時間。”她著手進行的項目之一,是與Filion共同設計的一個香水系列,每款香水均以歷史上一位聲名狼藉的女性為主題,比如古埃及第二位女法老Hatshepsut。Yi還與建筑師Maggie Peng共同設計了一個香水系列,SHigenobu TwiligHt是該系列的第一款,以日本共產(chǎn)主義者重信房子( Fusako Shigenobu)為創(chuàng)作靈感,她是原日本革命組織“日本赤軍”的創(chuàng)始人,后被判處終身監(jiān)禁。這款香水將于明年在紐約的Dover Street Morket商店中出售。Yi在談到這些香水的創(chuàng)作靈感時說:“她們都是很大膽的女性,非常勇敢。但從道德上講,她們絕不是可以印在郵票上的女性典范。”
Yi今年將舉行兩個主題的個展,其一是在巴黎的路易威登基金會舉行的“In Tune With the World”;其二是在貝爾格萊德城市博物館舉行的“The Marvellous CacopHony”(9月15日至10月28日)。此外,她還在創(chuàng)作一個虛擬現(xiàn)實作品,因為她對人工智能的概念越來越感興趣,并希望通過對生物科技和基因工程領域的探索,表達她對這些新概念的看法。她認為“人工智能在五年內(nèi)將像智能手機一樣普遍”。雖然目前藝術世界為她的跨學科實驗作品提供了豐富的靈感土壤,但Yi認為,她的使命就像是一座橋梁,將完全不相干的領域連接在一起。我們可以想象,她將以螺旋上升的方式繼續(xù)開疆拓土。隨著不斷斬獲更高的聲譽,她也會與其他行業(yè)的思想者建立更加密切的聯(lián)系。她以一種輕松而果斷的口氣說:“我希望能在創(chuàng)新的世界中占有一席之地,與那些真正推動世界向前發(fā)展的有志人士通力合作,我可不想止步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