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肖
賈平凹不久前出版了新書《山本》。這個名字乍一聽不知所云,甚至有人猜測,后面是不是還要加上“五十六”。
他解釋:小說原定名是《秦嶺》,后因嫌與曾經(jīng)的《秦腔》混淆,變成《秦嶺志》,再后來又改了。一是覺得還是兩個字的名字適合于我,二是起名以張口音最好,而“志”字一念出來牙齒就咬緊了,于是就有了《山本》。
山本,山的本來,寫山的一本書?!拔揖褪乔貛X里的人,生在那里,長在那里,至今在西安城里工作和寫作了四十多年,西安城仍然是在秦嶺下。話說:生在哪兒,就決定了你。所以,我的模樣便這樣,我的脾性便這樣,今生也必然要寫《山本》這樣的書了?!辟Z平凹說。
《山本》講述了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秦嶺大山里一個叫渦鎮(zhèn)的地方,在軍閥混戰(zhàn)、“城頭變幻大王旗”的亂世里,頑強自保卻最終毀滅的命運。主人公井宗秀和陸菊人,掙扎、折騰、相互扶持和寄托,演繹著愛恨情仇。
“巨大的災難,一場荒唐,秦嶺什么也沒改變,依然山高水長,蒼蒼莽莽,沒改變的還有情感,無論在山頭或河畔,即便是在石頭縫里和牛糞堆上,愛的花朵仍然在開,不禁慨嘆萬千?!?/p>
《山本》里的死亡特別多,而且死得都特別簡單,有的路上就死了,或者本來轟轟烈烈地在干事,突然就死了?!澳阆胂耄F(xiàn)實生活中往往是這樣,沒有誰死得轟轟烈烈,都是偶然死了,毫無意義地死了。當然這也是那段歷史的狀況,兵荒馬亂、民不聊生、人命如草芥,死亡司空見慣?!?/p>
為什么要把這些死亡寫出來?賈平凹說:“土地上長出了一枝花,或許這是惡之花,要寫出這種惡之花,必然就得寫出土地的藏污納垢。當我寫的時候,也是一種惡心、一種悲涼、一種哀嘆。所以我寫的那首詩最后兩句是‘世界荒唐過,飄零只有愛。這是對那個年代的一個詛咒,揭露那個年代的人太沒有價值。人要活得有價值,社會就一定要有秩序?!?/p>
賈平凹寫小說,基本寫的都是家鄉(xiāng)——商洛地區(qū),商洛地區(qū)就在秦嶺里邊。他毫不猶豫地說,“秦嶺是中國最偉大的一座山”,沒有之一。
為秦嶺寫些東西,是賈平凹一直以來的欲望。最初,他感興趣于秦嶺的植物和動物,后來轉(zhuǎn)了視線,為發(fā)生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秦嶺里的各色人物的故事所誘惑。“寫人更有意義,更能表達我所要寫的對于現(xiàn)實的恐懼,和對于生命的無奈?!?/p>
在醞釀《山本》時,賈平凹陸續(xù)去了昆侖山、秦嶺的鳥鼠同穴山、太白山、華山,從太白山到華山之間的七十二道峪,也多次去過商洛境內(nèi)的天竺山和商山。在寫作時,他仍是一有空就進秦嶺,除了保持手和筆的親切感外,“我必須和秦嶺維系一種新鮮感”。
賈平凹寫稿有個習慣:寫第一遍初稿的時候,在很豪華的筆記本上寫;然后,在一般的稿紙上進行抄改,完成第二遍;再后,又從第一個字開始,進行第三遍抄改。所以,如果成書后是10萬字的作品,經(jīng)手寫的其實已經(jīng)至少30萬字?!渡奖尽反蟾庞?5萬字,算下來,他手寫的能有130多萬字。
5月5日,央視文化節(jié)目《朗讀者》第二季開播。第一輯的主題是“初心”。賈平凹受邀作為嘉賓,朗讀了《山本》后記中的片段。
賈平凹小時候,鄉(xiāng)下基本沒有書,一個村就流行那幾本書,不是《紅旗譜》就是《林海雪原》。三四年級的時候,他走了30里路,去到縣城的姨家,在那兒突然發(fā)現(xiàn)幾本特別厚的書——《紅樓夢》。賈平凹如獲至寶,在走的時候偷偷拿走了,“一共四本,我拿走兩本”,這是他第一次讀《紅樓夢》。
至于為啥不四本都拿回來,賈平凹笑著說:“那個書啊,特別厚,是精裝的,從懷里這樣揣上,容易暴露?!?/p>
在西北大學的日子里,賈平凹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干什么,就開始搞創(chuàng)作,“源源不斷地投稿,又源源不斷地給退回來”。他就把退稿信貼在墻上、架子上、柜子上,鼓勵自己:老退稿,老發(fā)表不了。到大學畢業(yè)時,光退回來的手稿就裝了兩大箱子。
第一次在報紙上發(fā)表作品時,賈平凹興沖沖地跑去買報紙,賣報紙的人卻不肯賣給他,“他以為我是小孩子,回去要包辣子面的,我又不好意思說上面有我的文章,后來是人家勉強給了幾張報紙。”“往學校走的時候,我覺得所有人都在對著自己笑?!辟Z平凹說。
《山本》是賈平凹的第16部長篇小說。這些年來一部部寫下這些作品,他坦言,確實壓力很大,如果沒有創(chuàng)造和創(chuàng)新,就等于沒寫,“這種感覺就像跳高一樣,有時想要突破一次,其實也就是突破一厘米,都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彼裕敕皆O(shè)法寫得和以前不一樣。《極花》故事單一,是用第一人稱來寫,以主人公極花的心理感受來寫;《老生》寫了4個階段,要有一個結(jié)構(gòu)把這4個階段網(wǎng)起來,于是在里面加入了《山海經(jīng)》;而《山本》要全方位來寫,秦嶺的動物、植物、山水、風俗都要寫。
賈平凹認為,作家靠閉門造車、書齋式的寫作,是寫不出好作品的,必須不斷從生活中獲取素材。如果沒有深刻的生活體驗,僅通過網(wǎng)絡(luò)、他人告知或別的渠道積累素材,寫出來的文字肯定不會深刻。
“寫作說到底,都是在寫自己。你的能量、你的視野,你對天地自然、對生命的理解,決定著作品的深淺和大小。我是寫了幾十年的人了,又到了這般年紀,有些東西我只能看透,有我的體悟。但更多的東西我也在迷惑,企圖去接近它,了解它,向往它?!辟Z平凹說。
在今年世界讀書日,賈平凹不客氣地說:“年年都在強調(diào)讀書,證明中國人年年沒有把讀書做好。讀書不是一個運動,不是一個活動,讀書要養(yǎng)成一個生命的習慣。就像每個人鍛煉身體一樣,一旦成習慣,不鍛煉就難受?!?/p>
現(xiàn)在很多人讀書,是讀職場方面的書,或者實用的書,賈平凹覺得這也無妨,只是同時也要讀點文史方面的書——“讀書必須是每個人在亂讀、廣讀、泛讀的過程當中,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p>
賈平凹用下館子吃飯打比方,“街上那么多飯館,你吃完以后,才知道哪一個適合你的口味,吃辣的還是吃甜的,最后由你判斷?!倍詈玫臅?,不一定對每個人而言都是最好的,只是讓你有興趣的書?!拔医?jīng)常講,一個作家寫書,是給一部分讀者寫的,不可能所有人都喜歡。大魚大肉我承認確實是好東西,但我吃素,我只能說那是好東西,我不能吃。讀書也是這樣?!?/p>
其實,賈平凹在現(xiàn)實生活當中,是一個比較謹慎、膽小的人,很少說話,能不說話就不說話;但是在寫作過程中,完全不顧及什么條條框框,也不迎合讀者,“我想怎么寫,就怎么寫”。
“如果寫到社會或者人性里不好的東西,是給社會來排毒的。我經(jīng)常說一句話,寫作的過程實際上也是與神相會的過程,全神貫注,聚精會神——你聚精才能見到神?!?/p>
問到下一個創(chuàng)作計劃時,他笑言:“下一部作品還要等著靈感的到來。作家就像當農(nóng)民一樣,等一部新作出現(xiàn),就像農(nóng)民等著收獲。”
改寫完《山本》,賈平凹去告慰秦嶺。去時經(jīng)過一個峪口前的梁上,那里有一個小廟,門外蹲著一些石獅,全是砂巖質(zhì)的,風化嚴重,有的已成碎石殘沙,而另外一些,眉目已難分辨,但仍是石獅。
賈平凹說:“在我磕磕絆絆這幾十年寫作途中,是曾承接過中國的古典,承接過蘇俄的現(xiàn)實主義,承接過歐美的現(xiàn)代源和后現(xiàn)代源,承接過建國十七年的革命現(xiàn)實主義。好的是我并不單一,土豆燒牛肉,面條同蒸饃,咖啡和大蒜,什么都吃過,但我還是中國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