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先
北窗高臥閑讀書,是我能想象到的最愜意的事情。信馬由韁地讀些忙時沒時間讀的書,沒有通告要趕,沒有計劃要擬,沒有雜務等著處理,“紙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拋書午夢長”,順其自然,無拘無束,真是優(yōu)哉游哉,堪比羲皇上人。而不讀書,往往不僅僅是讓人覺得面目可憎,還有可能閑來生事,搞得身心不寧??滴跄觊g的文華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張英在《聰訓齋語》中說的:“書卷乃養(yǎng)心第一妙物。閑適無事之人,鎮(zhèn)日不觀書,則起居出入,身心無所棲泊,耳目無所安頓,勢必心意顛倒,妄想生嗔。處逆境不樂,處順境亦不樂。”可能正是因為有這樣重讀書的家訓,他才培養(yǎng)出張廷玉這樣身兼三部尚書、保和殿大學士和首席軍機大臣的兒子。
當然,這說的是新興視聽大眾文化沒有興起之前的時代。如今人們在閑暇的時候可能更多的不是讀書,而是玩手機。手機有手機的好玩之處,因為連接了網(wǎng)絡,它就連接了幾乎無窮無盡的信息源頭,那些不同的信息既有文字,也有圖畫,更有音影字圖融合在一起的視頻文本,還有各種你能夠想象得到的APP交互娛樂和游戲。它們帶來了多種選擇可能性和看上去自由的空間。但這一切可能只是表象,恰恰因為如此,它成了一個注意力的黑洞,以其難以抗拒而又自然而然的誘惑力將時間、精力、專注和耐心都吸附進去,消解無形,而人們還渾然不覺。
很多人可能都有這樣的經(jīng)驗,臨睡前習慣性地刷一刷微信或者微博,不經(jīng)意間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就過去了,在最終決定關(guān)燈睡覺的時候會痛恨自己又消耗了很長一段時間。那些時間原本可以用來讀書或者做一些放空自己的遐想,但在網(wǎng)上瞎逛,盡管也會獲得一些信息,長些見識,甚至偶遇某些絕妙精彩的見解,但這些信息是碎片化的,難以構(gòu)筑出一個完整的認知圖譜,很多時候還會被某個八卦所攪擾。而在無事的早晨起來,這個過程很可能又重復一遍,讓懊惱再次降臨在洗漱的瞬間。這是一種由于信息爆炸被動強加給我們的“病”,進而造成我們時代的閱讀匱乏和焦慮癥。這形成了一個意味深長的悖論:我們原本追求排遣,最終卻走向了不經(jīng)意的疲憊。
當然,我們需要放松的時刻以紓解生活的緊張,但即便是這樣的時刻,我依然會覺得選擇閱讀一本書,哪怕是在手機上閱讀,也是比隨意瀏覽網(wǎng)頁更好的選擇。這倒并不意味著我是一個保守主義者,排斥新興技術(shù)所帶來的便利,我只是意識到信息與敘事之間的區(qū)別。事實上,所有書籍都是一種廣泛意義上的敘事,政治的、科技的、歷史的、社會的、文學的,它們通過敘述構(gòu)成某種具有貫穿性結(jié)構(gòu)的敘事,蘊含著知識、思辨、道德、情感或者娛樂。任何一本書,只要結(jié)撰在一起,它必然有著某種一以貫之的系統(tǒng)思路。相形之下,信息則很難具備這種整體性的結(jié)構(gòu)邏輯,它們是泥沙俱下、撲面而來的,受眾在信息的潮水中有種即時性沉浸的快感,然而潮水過后,最深刻的印記也不過是它留下的濕漉漉的痕跡,那些痕跡從四面八方隨機而來,很容易同樣隨機散去,或者很快被同樣四面八方而來的其他信息沖刷殆盡,無法形成特定的認識和價值。
任何知識和思想都不是輕松易得的碎片化信息,碎片化只會產(chǎn)生焦慮。焦慮并不會被新的焦慮所治愈,只會被替代和強化。而治療焦慮的方法最方便的法門無疑是讀書,通過書籍所隱含的整體性思維來建構(gòu)一種對抗破碎、零散和雜亂無章的日常生活的主體性。
當然,這會面臨巨大的挑戰(zhàn),尤其是在人人都貌似很忙的當下生活環(huán)境之中。生活時間本身被切割成了無數(shù)的散碎條塊,在生理時間之上籠罩著被社會時間規(guī)劃了的工作日程,即便在閑暇時刻也被無孔不入的消費邏輯所搶奪和塑造的娛樂休閑所充斥和占有。在那些休閑方式之中,讀書無疑是最不輕松的一類。較之于更多感官刺激的全媒體視聽體驗,閱讀這種古老的娛情遣興方式要投注更多的注意力、想象力和思維運作,顯然沒有那么歡愉和舒適。
我有一個外地親戚的孩子本科畢業(yè)的時候考研失利,在家長的鼓勵下沒有找工作,留在北京繼續(xù)備考。我每次去看他的時候,他都在拿著本英語詞匯書在那兒背單詞。作為一個過來人,我告誡他這種方式不行,學習一門語言不是靠背詞匯表,而要進行綜合訓練,比如加大閱讀量、針對考試做一些真題之類。這些勸說似乎并沒有起到實際的效果,這個孩子總是做出認真學習的模樣,卻并沒有進行真正意義上的改變。背單詞是一種最輕便的閱讀途徑,很容易給他自己一種在勤奮學習的心理暗示。但我知道他的忙碌不過是一種自我安慰的假象,可能為了平衡父母的殷殷期盼所帶來的壓力和內(nèi)疚。果然,他又考了兩年還是沒有考上,最后回家找了份工作。
放逐真正的閱讀而沉溺于更便捷的信息汲取手段,一方面是認知謬誤———他們誤以為信息就是知識或者思想;另一方面則是拒絕努力的表現(xiàn)。事實上,生活時間的高頻切換加劇了這種狀況并且給懶惰的人以逃遁的借口。于是,忙碌和嘈雜悖反性地造成了浮躁和輕佻。法國哲學家吉勒·利波維茨基說,如今的文明是一種“輕文明”,“我們從未經(jīng)歷過一個如此輕盈、流動、多變的物質(zhì)世界”,人們樂于及時行樂和安逸輕浮,而放逐了沉重精神和艱苦的努力。放任自流的結(jié)果是我們智慧上的膚淺和美德上的退化。
在這樣的時候,正是要呼喚勤奮、自律和承受痛苦的勇氣,它在于用嚴格的要求來自我約束。因為在智識與心性的砥礪上,沒有不勞而獲的事情。知識和思想作為心靈與精神的財富,不是可以繼承和贈予的物質(zhì)財產(chǎn)。進行必要而刻苦的閱讀是必要的自我訓練。
曾經(jīng)有首口耳相傳的打油詩:“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有蚊蟲冬有雪,不如留待下一年?!边@首詩有不同的變文,意思大致相似。一般人可能都聽過,但人們往往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這本來是譏諷懶惰士子的,如今反倒成很多人自嘲和逃避的遁詞。宋末元初,曾在家鄉(xiāng)浙江仙居創(chuàng)辦安洲書院的翁森有幾首《四時讀書樂》詩,跟前面那個打油詩意思正好相反,卻不太為人所知。這幾首詩寫的是四時皆宜讀書,而讀書皆得其樂,值得摘抄于此。在這個老夫子看來,春天是“蹉跎莫遣韶光老,人生惟有讀書好。讀書之樂樂何如,綠滿窗前草不除”。夏天則“北窗高臥羲皇侶,只因素稔讀書趣。讀書之樂樂無窮,瑤琴一曲來熏風”。秋天是“近床賴有短檠在,及此讀書功更倍。讀書之樂樂陶陶,起弄明月霜天高”。冬天則“地爐茶鼎烹活火,一清足稱讀書者。讀書之樂何處尋,數(shù)點梅花天地心”。詩本身意象并不太高明,寫得有些迂闊呆板的夫子氣,但也正是這點倒顯得有些理想主義的可愛。
其實,對于過早封閉心靈的愚夫懶漢而言,什么時候都不想讀書,但心胸開放而有意進取之人,則在廁上、馬上、枕上也不會懈怠。在很難有正襟危坐于書桌前埋頭的環(huán)境中,碎片化的時間同樣也可以進行整全式的閱讀,爬羅剔抉、刮垢磨光,終究會集腋成裘、聚沙成塔。如果有節(jié)假閑暇可以沉浸醲郁、含英咀華,當然是妙不可言,但平日里地鐵上、等人時、會議間也都是可以拾起書本或者打開電子書的時刻。時間的有效規(guī)劃和自我的嚴格節(jié)制是讀書的要義,也是不斷充實自我的途徑。
我認識一個作家叫做阿乙,印象特別深刻的是,他幾乎無時無刻手里不是拿著本書。開會的時候,旅行大巴上,吃早餐的餐桌上……很少見他閑談扯淡,似乎他隨時隨地都可以進入到閱讀狀態(tài)之中。這個人原先是江西一個鄉(xiāng)里的民警,后來一路輾轉(zhuǎn)到北京,成為“70后”一代聲名卓著的作家。我想,是閱讀在一定程度上幫助他改變了自己人生的走向。也許,對于他那樣的人而言,閱讀成為一種真正的日常狀態(tài),無日不是讀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