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從小愛好文藝,熱愛生活,向往自由,外公是作者唯一的親人,也是她的啟蒙文學老師。
關鍵詞:愁;地球;我的母親;生命的微笑;石罅草;夜街
1.愁
(一)
心中那段凄苦愁悶,
何時才能解脫?
多么盼望逢著一個
意氣奮發(fā)的少年,
堅定舉起手中燃燒的火炬:
四書五經(jīng)是他反叛的導火索,
方塊字是他豁然覺慧的意念,
自由神是他永遠追隨的舞伴。
奮發(fā)的少年:
曾飄過我的床頭,
像我一樣
像我一樣地提起奮筆,
寤寐追求荷花中的伊人,
真誠吐露心中的語錄,
灑脫趴在暢所欲言的草坪上,
甚至,甘愿犧牲性命
救出捆在井里的深愛姑娘。
或者,奮然握刀刺胸
和姑娘永遠陷卒于井中。
奮發(fā)的少年:
桃花源是他狂妄的樂土,
三跪九叩是他揭露的謬誤,
超度孝敬是他自謂的虛偽常道。
(二)
心中那段凄苦愁悶,
何時才能解脫?
畫中的少年,
怎會突然消失于天際?
也許,他是上帝的天神,
暫而降臨在茫茫人群中,
飄回屬于自己的國度。
然后——
用嘹亮的聲音,
向上帝匯報人間實情。
卻又為何
指引我前往難以逃脫的命運?
(三)
上帝眷顧的俠士:
不是那個觸筆亢奮的少年,
卻隱隱等待春天的雨露:
微微點起手中的紙煙,
隨欲泛著勾魂的眼眸,
為無數(shù)癡情鳥開辟飛行的航程。
振翅的蝴蝶:
耳鬢暈著緋紅,
臉龐泛起凝固的瓊脂,
怎會自如釋懷胸中的狂喜?
我試圖變成雨露擁抱俠士,
他卻蹙額俯首。
我欲變回蝴蝶,
像許愿池的希臘少女
尋找影中的少年;
他卻在守望女郎的歸宿,
我該變成女郎
去撫慰他孤寂的心靈嗎?
可是俠士變成縮頭烏龜,
竟然——
瞞著我,竭力奔跑,
仰視漫舞的蝴蝶,
高唱短促清脆的凱歌。
不忍戳傷俠士的執(zhí)著與聰慧,
不禁跌入莫名的震撼與悅動。
或許——
背著我,重新尋覓
那三年思慕凝成的白蛇。
飄逸的俠士,
潛臥花香春蛇的首冠:
用濃情詭秘的粗手握住她的背影。
自認他尋著了夢中的微笑?
靜思、掙脫、徘徊……
確是上帝為我預設的迷路?
(四)
云中的少年
曾降于我的寒舍,
給我一點
給我一點透悟:
訴說清新豁亮的文字,
洗凈我陳年的祈盼,
遠離攀藤纏繞的牢籠。
A
卻不斷逃離在肉食者
用黃金密探乞求暖被的秀才。
當肉食者豎起警令牌,
慌亂拉起俠士的雙臂,
揉碎在藻荇的溪水中……
——通往鋪有苔痕的彼岸。
B
純善的女郎:
游離在被施壓的網(wǎng)膜球,
彷徨在被眾人唾罵的戀念,
神秘的俠士:
迫使在被搭建的鎖鏈橋,
仇怨在被嘲諷心疑
那急功近利的汗血馬。
寂寥、凄冷、哀傷……
灰蒙的俠士:
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那遼遠的金字塔。
像我一樣
像我一樣頹唐
并行在扭曲幽邃的小巷,
確是上帝所賜的旨意。
C
蛛網(wǎng)纏身的女郎:
逼向食者獲取殘羹。
緣是那初念受辱的俠士:
助他直奔迢遞的金字塔,
甚至,不顧哄笑的婚典
獨奔芳草鮮美的桃林。
俠士竟然變回法海,
追捕輾轉反側的女郎,
守住那思慕惆悵的新娘。
難道還要我變成白蛇,
終年軟禁在雷峰塔底?!
眼淚、歡笑、深思……
秋黃葉落,光陰如箭
還能張開摧折的雙翅嗎?
瞻望簾外的少年,
踏著白云的尾巴
淡笑招手
漸行漸遠……
(五)
心中那段凄苦愁悶,
何時才能解脫?
窗外的殘月,
沁入心扉,冰冷刺骨。
悠揚的琴聲,
如絲一般,
遠遠飄來。
月的愁
琴的愁
化成宇宙的回響。
2.地球,我的母親
如果我是藍天之上的蒼鷹,
我要自由翱翔在你的身旁。
你寬廣的胸膛溫暖了我簡陋的巢穴。
地球,我的母親!
有人說:或許
你將變成一具骷髏,
團團廢氣侵蝕你的肺,
成堆紙屑踐踏你的身體,
冷漠的刀斧割破你的血肉
地球,我的母親!
你絕望地哀嘆著:
再也無法忍受這些欺虐,
你的示威開始了:
洪水沖垮了房屋,
大地裂開一道深深的鴻溝。
地球,我的母親!
如何才能平息你那深深的怒火?
你正艱難地喘息,
我不想計算你的命數(shù),
我愿永遠依偎在你身邊。
地球,我的母親!
我知道:你傷心了,淚在流淌。
如果有一天,
你真的停止呼吸;
我愿變成一只蒼鷹,
拼盡最后一絲力氣
——為你守候,
發(fā)出最后一縷沙啞的聲音
——為你虔誠梵唱,
但愿死后,
我的羽翼
能融入你寬廣的胸懷,
尋找那渴望已久的慰藉!
(2011年9月)
3、恨
心中那段惆悵思緒
真的洗凈了嗎?
囚禁雷峰塔的白蛇
不顧法師的囑托
頹變颯然破繭的蝴蝶
撲入明日的文學殿堂
飛檐走壁尋覓著
你的笑顏,
無處投遞
卻被一股臺風
卷入猶如蛛網(wǎng)纏繞的暴風雨
東方的少年,
站在黑板前的園丁
像我一樣
像我一樣地心灰意冷
圈出所有文言字詞
豁然握緊手中的筆
寄予蝴蝶最珍貴的禮物
竟又被法海莫名跌入深淵
蛻變的蝴蝶
宛如祈盼等待的圣女
跪在神父面前
如果——
少年知道圣女處境
是否闖進糾纏的牢籠
用凝結的血脂啟動鑰匙
攜著圣女——
通往渺遠的世外桃源。
卑鄙的玉皇大帝
用鐵鏈勒索
神父援助圣女飄向天堂。
愧諫曾養(yǎng)育的仙人
竟然——
胡搞瘋狗咬住圣女的喉結
賄賂神父不再走進教堂
少年啊,少年
你可曾了解圣女的浮沉:
病榻在用縞素鋪成的床墊
被無數(shù)妖魔用鋼圈勒緊
被庸醫(yī)用針頭刺進白嫩肌膚
少年啊,少年
當你閑居詢問圣女的藍圖
怎敢訴說真相?
當我向你大聲呼喊
你卻杳無音訊
你在這頭
我在那頭
只能哭泣微笑揮手。
那思念已久的少年,
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化成灰燼
淚水流盡的圣女
俯首結冰的平靜之水
被黎明絕心放逐走入黑夜的邊境,
只為啟蒙老人的期待眼神
心中那段凄苦愁悶
最終沒有任何乞討
豁亮的文字
共同的西湖
純美的校園
和少年的點點滴滴
沉默在圣女的心田
于是——
靠著陪在枕邊的俠士
步入用棉花搭成的豪宅
這是怎樣的新陳代謝?
悲憫的圣女,
渺遠的少年。
隔著一條長長的河
王母娘娘永遠不會允諾你們
在鵲橋上相會
所有文字和智慧被藥物吞噬
抬頭仰望駕著鉛筆的少年
向我低著頭
筆頭會落下嗎?
我猜想——
縱然不受驅使的弱者
依然攜著親戚呼喚的女神
恬然步入余人嬉笑的婚典
春綠秋皇,滄海桑田
陌生的臉龐,今日終于看見
該當他是個過客。
還惦著那本文學書嗎?
(2017年5月28日)
4、生命的微笑
霪雨漸漸收住了腳步,天空隱去了那張灰色的臉。她,站在窗旁,遠望著天空,白云把雨霧沖散了,一縷淡淡的陽光從窗外鉆進來,屋里的書架、墻壁、衣柜仿佛添了一絲朦朧彩霞;微風送來它清涼的慰藉,喚醒了屋里的風鈴,傳來了清脆悅耳的連綿之音。——她,抱著嬰兒,倚著窗,向著窗外微微一笑。這笑容似乎對生命充滿了新的希望,猶如動人的旋律、美妙的音符,匯成一條多姿多彩的綢帶。點點燭光圍繞在她身旁。我默默地想……
這笑容我或許在哪兒見過,她,坐在長凳上,旁邊有一個蹦蹦跳跳的孩子——那個長大的嬰兒。她,牽著孩子的手,背著旅行包,向著前方微微一笑。這笑容是那樣地恬淡、快樂、富有詩意;如剛出浴的蓮花,守望著、憧憬著。又如平靜的湖面,蕩起了漣漪,漸漸地向四周擴散開去;我靜靜地想……
這笑容我的確在哪兒見過,一條又長又彎的街道,走上層層疊出的樓梯,推開一扇門,她靜靜地躺在沙發(fā)上,閉著雙眼,睡得很久了,再也沒有醒來。這是一個安靜的夜晚,皎潔的月光掛在天上,她的嘴角仍保留著那絲微笑,而唇上的那塊暗青再也無法消退了。頭上有幾根白發(fā),皮膚還是和以前一樣光滑,只是略有些暗沉。她手心的余溫融化了屋內的寒意,
宛如一只意志堅強的精衛(wèi),銜起無數(shù)顆樗蒲似的石子,為大海蓋上厚厚的棉被。屋內的燈光變得柔和多了,我似乎又看到了那笑容:她,坐在沙發(fā)上,讀著書,品著淡茶,書中的情節(jié)讓她情不自禁地發(fā)出一絲笑聲。
她是樸素的、是虔誠的。在這樸素與虔誠中,她保持著那份愉悅的心情,沉淀出幸福的源泉,流露出生命中最后的微笑:像彩虹那樣多姿、像蓓蕾那樣期待綻放、像鳥兒那樣自由……
(2011年6月)
5、石罅草
絕不像富貴的牡丹花,
憑炫目的花瓣來顯耀自己。
絕不學夏天的鳴蛩,
為生活重復煩悶的旋律。
也不像碧紗窗,
借石青來修飾自己。
更不像翠蔓,
披著盤桓的藤枝來包裹自己。
不!我要拋棄這些,
做一棵石罅草。
暴雨過后,
根,緊倚峭壁。
狂風來襲,
葉,俠揮舞劍。
鳳凰蹙爾飛過你的領空;
闊婦不會路過你的身旁;
那些愛唱的小鳥,
用瑣屑之音縈繞在你耳邊。
石罅草,石罅草,
你的葉子不屑向他們舞動,
你沿著無情的青石,
慢慢延伸過去。
像犀利的鷹爪
抓住了棲身的巖石。
向上,向上,向上!
卷浪襲潮,
來鴻去雁。
你在困厄中:摸索著、掙扎著、熬煉著……
——堅貞的信念就在這里。
(2011年7月)
6、夜街
(一)
漫步在寂寥中,
一條幽黑的小街。
此刻誰還惦記著
太陽明亮的光芒?
明日的驕陽,
黃昏來臨,
敲醒你了,
走了,遠了……
明日的艷陽,
追根下來——
竟是黑夜攆走的緣故。
(二)
漫步在寂寥中,
一條深邃的小街。
垂頭喪氣的路燈,
撐開明亮之傘。
撫照傘下的人——
披著黑衣的紳士,
仿佛從天而降
站在這里。
當他抬頭望天,
等待明日的太陽。
縱使此時見不到,
依然保持微笑。
他向天伸長兩臂,
摸不著太陽,
卻點亮了漫天繁星。
(三)
漫步在寂寥中,
一條深邃的小街。
紳士啊,紳士!
他朝我投來目光,
嘆息般的眼神——
守候明媚。
我已不再期盼,
怕是——
望著無際的太陽,
失去明確的方向。
當我驀然回頭,
他朝我大聲呼喊、
伸出雙手,
那祈求般的眼神,
仿佛在向我求助——
明早是否會有太陽?
我呢?
該向他伸出援臂,
為他拼命抓太陽。
該跟他訴說真相:
太陽不再升起,
尖刀直捅他心底。
怎能讓他為末日的太陽
朝絕望中逝世?
竭力向他跑來,
用太陽的最后一束微光
呵護他的手,
告訴他——
一定和太陽重逢。
夢中的天神將為他,
鋪上星光斑斕的地毯。
紳士啊,紳士
別像我一樣——
披著迷茫的黑衫,
絕望中倒了,死了。
仿佛消逝的太陽
再也看不見光明。
(四)
披著灰厚衣,
踱步在凄清的小街。
在悠長的彷徨中,
多么希望遇見一個
抱著太陽的紳士,
永遠綻放燦爛的笑臉。
(2011年12月)
7、按鈕
剛敬完酒,轉過身來,怒火直沖進我的腦門,燈的按鈕幾次被人關閉。
那刻的我猛然舉起火炬,再次逃出了那家看似嶄新卻因循守舊的飯店。飯店對面的小區(qū)變得昏暗不清了,像在告別一位遙不可及的貴客。已經(jīng)跑了兩三步,轉過臉來,回看那個小區(qū),依舊是陰暗中的點點星光;飯店在路燈的照耀下,如初來未到時候一般,又朦朧得像一座仙山亭閣,被數(shù)不勝數(shù)的高樓擋住了。耳邊吹來的仍是剝蝕的涼風。我疑心他們不再來找我,但也不好意思再回去吃。馬路兩旁的綠樹都蒙上了心灰意冷的面紗,連著退向腳后跟去了。飯店門前亮起的燈光漸漸隱藏起來,這樣的和諧在他們看來,只是互相應和而已,真正的面目于我還是十分親切。
我向著來時的路跑去,正準備從那里看出過去的二十個年頭。當我赴往大門口,“接班成婚”四個字還是照樣繞在我的耳旁;守門人趴在桌上望著我,他根本不了解我的心情,并用另一種眼光驅散我許多親密的回憶。陰冷的街區(qū),孤零的小道,漆黑的天空……,小區(qū)的所有路燈都被白布層層包裹住。我仿佛看見被使勁兒掰開的瓶蓋,毫不憐憫地將充滿希望的泉水全部倒完,無力懦弱的我傷心地哭著。在這條被靜寂都市覆蓋的街區(qū)里,我仿佛看見了白衣姑娘的身影。那是在復興公園里一個圓形的水池。每日每夜,燈光亮在她的眼前,她無時無刻都在等待大地的懷抱;一望無際的碧綠田地,正親切地向她召喚。明亮的燈光將為她鋪上潔白的大道。
出乎意料的是,一場凄厲的雷雨過后,她面對著殘酷的現(xiàn)實,承受著無數(shù)的凄厲聲音,雨滴不住地打在她的臉上,接著,雪花從天而降,夾雜大雨從自然的空氣里飄落下來。偶爾碰上幾句問候,不過是雪后跟隨的金色陽光,直刺著她的眼球。她竭力站穩(wěn)在用大理石鋪成的水泥地,隨即央求路人用一條棉被蓋在身上,濕滑的地面卻將她滑向滿是荊棘的墳座。父親曾對我說:“你所有的一切我們都替你安排好了,你只管照著做,……如果你聽話,幾套新房子非你莫屬,還有什么比這更幸福的?”
二十年前我也過和這略略相似的幸福感,從本質上看,是有許多差別的。在這略略相似但實際與這完全不同的情景里的時候,我是怎樣緩解自己的心情。愛情是他飛黃騰達的借口和手段嗎?悲戚恐懼的心情經(jīng)過一波一波翻涌海浪,深思熟慮后狠狠地拔掉,刻骨銘心的愛情就這樣流失了,又是怎樣一次又一次地撫慰自己的創(chuàng)傷;之后,避開父母一次又一次的安撫和騷擾,同時還要繞過眾人的洗禮,為的是迎接雪后的陽光。我是怎樣匆匆渡過這兩年多的時光???!接班的夢壓住我的心靈,我好像在和許多地下魔鬼掙扎;我花費自己不少的沉思和眼淚,也增加了父母不少冷落和嘲笑,免不了添上幾分擔憂。我滿腹惆悵地立在門外,不敢走進大門,說一句話來駁倒父母。經(jīng)不住幾次痛罵自己:為什么我會生在這樣的家庭里,難道父母還不明白一個淺顯的道理——“虛擬接班”并不能擁有真正的幸福,如果不使人學會一種生存技能,不引導孩子走正確的道路,強硬壓制會摧毀孩子的美好前途,過分溺愛會影響孩子的發(fā)育成長,辱罵歧視會戳傷年輕人的健康心靈。最近在家里,總是聽到他們的陳年老詞:“要多和他們交流,以后都是你的顧問!”委婉呵斥的語言、百無聊賴的作息、夸夸其談的空座,有人認為這是針對孩子的叛逆采取的唯一措施,不過是一種荒謬扭曲、紙上談兵的教育。
“虛擬接班!”我恨不得削去這四個字,那些煎熬著心的戲碼,那些詭秘的夢魘!
小區(qū)仍然無動于衷,少年好像正在掀掉路燈周圍的白布,要把我從另一條指定的扭曲彎路上拽回來,又傳出令人難以忍受的消息:“現(xiàn)在有對象嗎?什么時候成家?”
“成婚生子”四個字雖然和我的年齡相差無幾,目前,我所追尋的目標絕不會在那里找到的。我怎會學做那些烏鴉,空守自己的巢穴,這是它們的本分。犀利冷峻的語言始終阻隔我遠離林蔭小道的雄心。遠處的燈火究竟在哪里?還能攀登傲來峰西面泰山的山頂嗎?
還是那樣窄的街區(qū)、那樣暗的閨房,我鼓起勇氣、沖進密室,來到木椅旁伏案激書。文字在堵塞陣痛的石堤口疏通流暢地行走。烏黑的電腦:在我看不見的地方,俯下身來,用木板頂在頭上,和我一起注視每個猩紅色的腳印;消瘦的臺燈:在被父母多次關閉按鈕之后,被我重新打開,它照亮了桌上的書本,永遠鼓舞我前進的動力。 (2013年1月)
8、東安公園和小書房
外婆家附近有一座公園,靠近東安路,名叫東安公園,現(xiàn)在仍靜坐在那兒。穿過馬路,落日的天空下遠遠橫著道鐵門,遮擋住了幾分生機。
曲徑幽邃的小路,依稀可見前方廣闊的草坪,芬芳嬌羞的艷花,背后是蘑菇樣兒的草樹,再靠后便是堅忍的松柏,撐起無數(shù)翹首枝干,仿佛偉岸挺直的高墻守護著前方的花壇。雖然人不多,但那里卻是我兒時的避風港。偶爾一陣鳥鳴傳到草坪的這邊來,小花與枝葉本是齊并肩默默地贊嘆天空;隨著清脆的啼鳴,在微風的歌聲中左右搖擺。我盤腿而坐、聆聽這自然的天籟。記得九歲那年,我獨自蹲在草坪上,兩腿彎曲,雙手抱膝,朝著鏡頭傻傻地笑,然后起身,繞著樹木奔跑?;▔餄M滿的污泥本不許觸摸,我卻常常用手捏起,使勁兒地抓起一大把,堆成完美的房屋,有一兩次被人發(fā)現(xiàn),狠狠地痛罵一頓。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走進那塊草坪。大概是怕被罰的緣故,不敢招惹她。
為了逃避難以預料的禍患,兒童樂園是藏身的妙處。外公常陪我一起坐電纜車。我本來害怕的心慢慢地平靜了,身體也似乎舒展到無限的大,幼嫩的我腳踩踏板,只聽“滋”的一聲,一股力量從后背涌來,電車飛馳而去。右旁的樹木和搖動的纜車所奔行的速度與伴奏樂交相輝映,夕陽便映襯在這圖畫里;光滑烏黑的路面仿佛是朝臣行列,跟著頭上的電纜車辛勞奔走,時而瞻望那至尊無上的寶座。這時候,車緩緩地松了口氣,周圍有些昏暗,小孩都跟著家長走了,工作人員也打起哈欠來,外公說:“颋颋,這么晚了,我們回家吧?!边@游戲真令我刺激,每次來到這里,不免有些膽怯,不敢騎那玩意兒,卻極想飽嘗那電纜車穿越千山萬水的疲憊。但直到現(xiàn)在,仍然沒有看見,乘坐的孩子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除了工作人員,我很少再遇見過。
如果不去樂園,真的沒什么勁兒。到了夏天,情況有變。釣魚和下棋需要時間,我沒有耐心。轉了半圈,突然看見有個女孩,拿著模型飛機賽跑。泥的草里是不去的,總該挑個寬敞的地方,雖然接近夏至,那天幸好沒有下雨。不知是飛機有些挑逗,還是女孩有些粗疏,剛松開手,飛機掛在了枝上。她的父親拿著魚竿,拾起一根長長的竹棍,用繩子將它們緊緊捆牢,然后朝樹枝一揮,飛機還是無動于衷。于是后退幾尺,踮起腳跟,仔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有團黑乎乎的東西夾在樹縫里,和枝干幾乎辨不出顏色。女孩的父親捏起竹竿,走到離樹不遠處,將竹竿朝飛機用力一甩,那飛機就瞬間落在地上了。后來呢?只見女孩手里捏緊飛機,又快樂又得意。二十年前,父親曾和我玩過這類游戲,遠處的鳥叫聲傳來了,我的嘴唇稍稍彎成了弧度,卻被兜里手機猛地驚醒,是母親催我回家了。我早已習慣在公園逗留片刻,幻想北方遼闊草原的味道,而沉重壓抑的生活,在他們看來,竟是平淡而迅速的日子,在我身旁正步步艱難磨過。不知怎的,幾次躲進一直認為憋悶的書房,待上整整一天,反復回憶那段高考歲月,心想那大概是全中國最為嚴厲的管教了吧,連周末都要被占據(jù)。
穿過泥濘小道,橫過一條馬路,小區(qū)的第三幢房,便是我的家。從一扇玻璃門進去,乘上電梯,靠右手的是大門。推門走進,右側是書房,櫥窗里堆滿了五花八門的書。我對著那櫥窗看了老半天,終于拿出語文課本,在那時候看來的確泛著陳規(guī)守舊的韻味兒,放在桌上,拉開椅子。第一次是等待老師;站起身,道聲好,第二次是問候老師。
她是一個中等個兒的女士,頭發(fā)烏黑,沒有戴眼鏡。起初,我感覺她非常年輕,只是聽母親說她姓何,是教語文的。她朝我和藹地點了點頭,我背對著她,聽了母親的話后,越發(fā)膽戰(zhàn),眼睛注視著地面,生怕被人嘲笑。上課之前,念叨著母親的囑咐,隨意握著備好的問題,她就微笑起來:“這真是聰明孩子所提出來的問題,只要用心鉆研,一定會大有進步?!背翂哼^久的錯念,自從初中被班主任責備以來,竟在這一句話語里豁然消失,似乎看到了邈遠的桃林。她向我道起基本知識,教我被詩句古文。整個書房靜悄悄的,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響。
我疲憊地念著那篇《廉頗藺相如列傳》,讀到中間兩段,何老師喜歡下意識地用手指著其中的語句。她講課的時候,與我倒還真有相宜的地方??煽傆袔状卧谀瑢懝旁姇r,趁她不注意,翻開書本,偷看幾眼,又慌忙地合上,多次窺視那扇鐵門。前幾天鎖壞了,母親讓劉金叔修理過了,我私自撬開門鎖,溜出去玩。何老師買的書,我只粗略地翻看幾眼,那些陳舊的書籍早已不知去向,現(xiàn)在憶起來,原來高考后沒幾天賣給一個撿破爛的了。
如今,我再次翻閱桌上全新的初高中課本,使我重新恢復文學愛好的信念。很多時候,在工作的陳規(guī)中,我經(jīng)常覺得被什么堵著似的,單在腦前面晃悠,讀不出豁朗的感受。自從獲悉我的詩歌被出版社認可,膽怯的步子正沿著用大理石的巖石順暢蔓延。
(2013年1月)
9、東安三村
(一)
經(jīng)過長夜的風吹雨打,詩歌終于圓滿完成,出版社將我的作品寄到家。父母時常背朝燈光站著,即使張口跟我說話,也略略帶著不屑的眼光。我輕輕關上房門,仿佛看見剛滲入的泉水使原積滿油膩的瓶子泄出一些污垢,又摻雜著污水,重倒出來,流在水門汀的地板上。誰能隔著窗戶,看明白這樣的畫面。陽光從窗外透射進來,我靠著一點陽光的指引獨自出門。
路過一所學校,記得前面有個街區(qū),走上前、朝里拐,門牌號碼卻記不清了,因此返回原路,使勁兒默想。昨晚,陪外婆吃完飯后,又想起那個地方,在母親允諾擅自離席的情況下,我獨自悄悄去那兒偷樂,看房屋是否有所變化,街坊鄰居是否還住在那兒?我憑著記憶走向二十年前陪我度過童年時光的另一個角落。
自父親將奶奶家遷移到新公大樓后,很少有人提起它。每次詢問父親,他都會驚訝地說:“去那兒干什么?早就搬走了?!蹦赣H在一旁附和:“怎么老念舊?”我要親自尋覓過去的點點滴滴——小花園、東安公園、楓林新村……
我們那時候的慣例是:凡是遇見周末,如果沒什么大事,便常到奶奶家做客。即使父親工作如何繁忙,總會放下手邊的雜務,抽空帶我去奶奶家。那地方叫東安三村,是一個離我家不遠,只隔著一條馬路的窄窄的街道,住戶不滿二十家,老人喜歡談天,大人必須做家務。到了冬天,事情就多起來了,有些人操起針線縫制好幾條棉被,送給隔壁的鄰居,或是交給趕集的民工。每天串門至少兩次以上,尤其過年那段時間,樓道口擠滿了川流不息的人,仿佛成了互通交流的港口,附近還有家很小的水果店。但在我是絕對的翻斗樂,不但可以擺脫“之乎者也”的教唆,也可以逃避日日夜夜的習課。
和我一同玩的,除了堂妹小靜,還有許多小伙伴,因為聽說來客的緣故,他們全部積湊到一起,伴我游戲。房子周圍,幾乎成了熱鬧的小街。我們年齡雖有差距,但不講究尊卑的禮節(jié)。論年齡大小,總有“老大”排行的稱呼,大人們管叫“老鷹”,這是每次做完游戲時我們常掛在嘴邊的口號。
我們每周的事情是玩跳皮筋,先將許多皮筋串成一條長繩,套在樹的下方或人的腳腕,然后分成兩組:一組當檢察官,另一組是隊員。只要位置步驟跳錯,或者多踩一條線,就要換組,輸家總責怪新買的耐克鞋,是鞋底凹槽禍患引起的吧。我是高手,決不擔心跳槽。所以能跳躍好幾層高。其次是跳長繩,但大概因為我比較愚鈍,繩子老欺負我,每次看到這樣的拋物線,像揮來的鞭子,最后只能向兩旁站著的小伙伴求饒,這時,他們全都哄笑起來了。至于堂妹小靜,她一連跳四五十個,還跳得特帶勁兒,不到半刻,額頭上全吐出汗粒。
(二)
東安三村太小,當然玩不爽快。父親就帶我和堂妹去復興公園。最令人刺激的是高處君臨的激流勇進,只見堂妹手里捏緊門票,心情緊張地奔到欄桿口,等到欄桿的鐵鏈松開,她“撲”地一聲跳進船里,兩手橫握扶柄。父親站在欄外吩咐“要當心”時,工作人員已按住開關,我們跳上船,往矮凳上一坐,即又上前起航了。然后握著兩只扶柄,按順序坐好,一顛一波,有露牙說笑的,有張嘴開口的,溪水合著節(jié)節(jié)敲打的拍子,在左右都是綠樹叢林的畫面里一顛一簸地流向遠處去了。整個過程是:從一個滑坡邁上頂端,又從另一個滑坡迅速沖下來。當小船到達第二個滑坡的頂峰時,我的臉漲得通紅,小船順著斜坡直往下沖,心懸在半空中又開始不停地震蕩,周圍傳來驚喜的歡呼,像俏皮的跑班車,在風吹動的歌聲瀑入滿是波浪的水面,水花噴在臉上,仿佛童孩兒站在雨霧里,正朝四周張望什么。
堂妹走出來,樂個不停:“這游戲不夠驚險,我們玩過山車去。翻的轉的都有,年輕人玩得很多,我以前嘗試過?!?/p>
“不敢!”我退后幾步。
“不怕。很多人都愛玩,你聽,‘滋滋地響了,山車準備滑行了?!蔽耶敃r并不知道那游戲叫什么名字,便連現(xiàn)在也不敢嘗試。
“人不會掉下來嗎?”
“有安全帶呢。聽到響鈴了,你便閉眼。這游戲很刺激,倒掛著滑下,它的翻身是瞬間性地快……”她拉起我的手直奔往前方,然后跑到樓上的排隊處。
那時我并不知道公園里有這么稀奇的游戲:翻斗樂里有爬上滾下的跳床;山車有這樣驚悚的過程,我以前只知道它在軌道上緩緩行駛。啊,原來堂妹的心里有無窮無盡稀奇的游戲,都是我往常不敢玩的,大人們才不會知道這類游戲。
天色接近黃昏時,太陽收了她通紅的光線,我和堂妹仍然歡天喜地的走出去,公園門外站著一個人,確是我的父親,我走出大門外,船安然無恙地睡著了。父親說:“怎么出來得這么遲?”但也很高興,笑著邀我們去吃晚餐。我們都說吃了冰淇淋,又疲倦,不如回奶奶家看電視。
(三)
新聞頻道過后的節(jié)目《西游記》確是一番刺激不過。我們六點才到奶奶家,并沒有盼到這個節(jié)目,大概是這會兒還沒播放。奶奶很不高興,說是電視機里的人生病了,去醫(yī)院看急診。又怕我不高興,端著一盆熱干菜慢慢地走進來。
我不看節(jié)目,菜也少吃。父親很為難,想不出法子。昨天看過節(jié)目的伙伴都串門來了,高高興興地來講重播的節(jié)目。我不說話,他們都嬉笑說唱,看著不動聲色的我,就閉了口,默默地站著。堂妹小靜突然提議說:“我們去電影院,有上映的新電影,離這兒不遠。”叔叔皺了皺眉頭說:“就你會出餿點子!”小靜板著臉,一聲不吭地伏在我身邊,頭靠在我肩上,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好菜來啦!”奶奶將碗盆往桌上一放,父親很注意奶奶拿碗盆的手,奶奶笑了一聲,走到廚房去了。
我動起筷子,母親用筷子往我的手背直敲下去:“誰要你先吃了!”屋內的天花板裝著的日光燈漸漸發(fā)暗了,一簇一簇地發(fā)著亮光。
動人的音樂從我耳旁響起,《西游記》節(jié)目突然開始了,堂妹坐在我身后,伸出雙丫角的馬尾辮,作了個勝利的姿勢;我雙手搭住下巴,安靜地坐著。只見那老和尚左手握著禪杖,噼里啪啦晃起,右手牽著白馬,吃力地爬一個陡坡,周圍荒無人煙。接著,走出一個黑胡子的沙僧來,結結巴巴地道。父親說:“晚上節(jié)目少,大家都不愿看?!蔽蚁嘈潘脑捠怯械览淼模鋵嵐?jié)目人物并不多,大人們?yōu)榱嗣魈斓墓ぷ?,早都已?jīng)困倦了。電視機前坐著的只有我和堂妹,隔壁鄰居家的小孩每到這個時候,都擠在門外看節(jié)目,然而今天他們沒有來,大概是回家做作業(yè)去了,所以簡直是靜得悶出病來。
我最盼望的是孫悟空舉著金箍棒,三次打死鬼變的白骨精;其次是唐僧錯墜蛛絲洞,等了許多時都不出來。沙僧雖然進去了,立刻又走出了肥胖的豬八戒,坐在草叢里睡著了。我揉了揉眼睛覺得有些困倦了。奶奶走到一旁:“大家都困熱了,我去幫你們倒點兒茶水?!?/p>
我不喝茶,耐著性子繼續(xù)看,也看不出有什么精彩的片段。只覺得節(jié)目人物慢慢簇擁起來,那面目五花八門,好像進入了神話,大人們只管談論新聞;忽然,電視里的人物快要跳出來了,全家才振作精神地樂著看。后來,孫悟空終于出來了。孫悟空起初是我最害怕的怪獸,尤其是怕他火眼晶晶地直視玉皇大帝。記得我看的那一集,他被壓在五臺山下,沒有出來,只有老和尚一直在臺上支支吾吾地念經(jīng)。爺爺不住地打起哈氣。父親將電視機關掉了,我急得直跺腳,父親直起身來說道:“明天要上課。我們還是走吧?!?/p>
奶奶將燉好的雞湯送進來,我喝了兩口,并沒有白天吃冰淇淋那么涼快,奶奶看見我,說:“湯好喝嗎?”我說:“好喝!”
“和你口味不?”我說:“合口味。”
她露出笑臉,得意地說:“真是乖孫女!我燉的湯是極品,老頭子總怪我,還說我燉的湯不好喝,明天送到玲玲單位,讓她嘗嘗去?!?/p>
夜空里布滿了許多耀眼的星星,清脆的爆炸聲將光點變成漫天盛開的禮花,天空都被這煙火找得盡是通明。夜色中的矮屋像被路燈輻照的塔樓,沉悶的小區(qū)變成歡騰鼓舞的鬧市,門外聚了一群人,連聲拍手喝彩。隨煙火在空中化作千百道火光,縱橫散亂。我們坐上大人的車,吵著嚷著趕回去了。助動車、摩托車就像兩條鯊魚在海里潛游,連后方騎車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場跑車比賽。
(四)
可惜暴風雨來了,不倫不類的學位證書壓在臺桌上,我每天呆在書房里不肯出來,堂妹也呆在家里,時常忙碌自己的事。偶爾碰上宴席多聊上幾句,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還是很少。自從搬到新居后,更少有機會碰面。除夕前,父親告訴我:“堂妹在家總提起你,今天是她的生日,你們趁機會見見面?!蔽乙呀?jīng)出版了第一個作品,心情自然舒朗很多,怕見了面不知道聊些什么,又想買點什么給她,父親搖了搖頭,說:“不用買什么了,這點錢算是給她的賀禮。”我不敢提出異議,順著父親的意愿來到酒店。
堂妹坐在沙發(fā)上,看見我只是略帶笑容,我將紅包遞給她,單在心中矛盾,作不出任何禮儀動作,她連忙用手推開:“我怎么敢收你的禮物呢?姐姐!”我突然愣在那里,于是和她一起坐著品嘗魚肉。她也說不出什么話,不住地打量我。按照家族制度,我向她敬了杯酒,覺得很不自在。她點了點頭,臉上現(xiàn)出平易的表情,動著嘴唇,和大人匯報工作過程。她對我父親的態(tài)度很殷情,對我也很恭敬地說道:“請吃?!蔽倚⌒囊硪淼爻灾穗?,原本一直彼此冷淡的心在這一刻終于可以驗證了,我和堂妹之間確實筑起了一堵厚厚的墻。
父親開口說:“你們怎得這般生疏,還是和以前一樣說笑?!弊谖覍γ娴氖迨鍛偷溃?/p>
“是啊,那時候多親切,”接著又說道:“現(xiàn)在孩子大了,小靜,給姐姐夾菜?!北憧匆娡肜镉幸淮蠖咽翘妹脢A給我的菜。在生日宴會上看見她第一次用禮節(jié)和我對話:“今天天氣不錯;最近忙嗎?”我用起父親平日交代的商場習語,每間隔一刻鐘和她扯上幾句。過一會兒,按照長幼有序的禮節(jié)向所有人敬酒。
屋里的聲音靜下去了,嬉笑聲雖然沒有停止,談話的內容和方式在璀璨斑斕的燈光下顯得耀眼生硬。父親聳了聳肩,兩手交叉放在桌面上,端詳?shù)乜粗覀冋f:“都是自己人,不必拘束了。記得以前你們常去復興公園,玩兒得可熱乎了!”叔叔剛要開口,正在低頭只管吃飯的堂妹立即放下手邊的筷子,滋潤一下輕柔的嗓音:“長風公園倒不錯;我們家養(yǎng)的狗好可愛;奶奶多吃點……?!庇谑窃诖笕藷崆械钠诖?,我們又開始談起來,都是家常便飯的話。
車開出一段路程,深思父母的艱苦創(chuàng)業(yè):他們的成就給親戚們帶來很多幸福,叔叔和嬸嬸自然很關心我。從車窗外一望,高架下遠近住著許多蕭索的街區(qū)。我坐在車里,聆聽父親的評語:“今天你表現(xiàn)很好,但和堂妹很生疏,大概性格愛好不同吧?!避噺母呒芗卞岬鼗氯?,遇到馬路上莊嚴的紅燈,突然停下來,旁邊有轎車的喇叭聲,可是那聲音單調,周圍的空氣似乎很沉悶。
(五)
“東安三村”四個字還是原樣地映入我的眼簾:新型裝飾的玻璃代替了像蚊帳一樣的碧紗窗。過去的紅門早被嶄新的綠鐵門換上了,說明這老屋易主的緣故,幾房本家大約搬走了,所以很冷清。
回想常去奶奶家玩的那個無憂無慮的周日,我很難嘗到那夜似的好菜,很難看到那夜似的好節(jié)目了。
(2013年2月)
10、楓林新村
這段時間心里十分郁悶,剛洗完澡,走進陽臺。窗外馬路上的行人穿梭不息,姚阿姨正忙著手邊的活兒。只剩下我一人,坐在木椅上,想起父母日日教導我的話語,我還是拿起了茶幾上的會計書,翻了幾頁。書中凌亂錯雜的數(shù)字和概論像是封了門,唯有那些文字發(fā)生了些微的透亮,即使怎樣地繁瑣,我也跟平日熟讀課文一樣沁入心扉。皎潔的月光映入窗內,想到時常與我暢游嬉笑的表妹,今晚在書房里做著作業(yè)。我輕輕地合上書本,走出大門。
沿著陰森森的小區(qū),眼前展現(xiàn)的還是日日走過的漆黑小道,跨出這條小道,我在迷茫中隱隱尋覓著明日的樂土。站在家外的第一條馬路,我便立住腳。十字路口的人行道,向兩旁張望,卻不知該走向何處?忽然想起在家附近的楓林新村,再過兩條馬路就到了。那里或許有一盞愛爾克的燈光。我朝著第二條馬路直奔向前方。兩旁的樹將橫在中間的馬路緊緊地封鎖著。然后,我有些凄涼,于是停住了腳步。遠望著前方似乎那盞燈?還有路人的歌聲,微風輕輕拂來,料想便是楓林新村,但或者也許是路燈射在路上的亮影。我依然向前走,直到看見前面弄堂口走出一個人,他向我指了指前面的牌子,我想:果不其然我終于來到了這個小村——我以前的家園。
彎彎曲曲的新村外望著的是兩三個保安,大概他們日夜都趴在那兒,閑聊著一些雜事。夜深后,帶著瞌睡人的臉,無奈地陸續(xù)回去了。朝里拐過去,再進兩道彎,望見還是以往那層層疊疊的房屋。天下起小雨,房屋被輕柔的雨點籠罩著,屋下的花壇都出沒在飄忽的雨霧中。起伏不平的綠草滿眼望去是片片嫩綠的葉子,像公主的連衣裙,像蝴蝶的銀色翅膀,向外撐開。壇壇的葉草上盤縮著無數(shù)的雨滴,有蹣跚地拖著尾巴的,有激昂地唱著歌兒的,正如一群群振翅的倉鷹,又如輕柔細語的麻雀,又如淤泥爬行的神龜。微風徐來,掀起陣陣清涼,仿佛渺茫來臨的夏夜,順著柔柔的地毯,撫摸著參差不齊的葉子,送來清涼的芳香。
夜空靜靜地貼在這一片大地上,淡淡的雨霧包攏著無數(shù)葉子的身體。使她們團團簇擁而起,跳著絢麗奪目的舞姿。那些葉子交頭接耳地討論起各自散發(fā)的香味、交錯縱橫地依偎在彼此的兩側。我用雙手撫摸她們的臉頰,葉子沖我笑了笑,轉了個身,又背著我切磋起她們的話語。耳邊吹來的是繁星歌唱,蕩漾在房屋溫暖的懷里。但我還是仰起頭、伸長手臂去觸碰這些細膩裊娜的音符,只是他們又換了另一種表情,消失在迷離的夜色中去了。大概不敢讓我輕碰這群瑣細的身姿,怕是上帝施行雷電;大概是怕我差點兒成為他們的同伴和主人。這時,走來一個人,朝我冷笑了一下,揣測的心豁然有了著落,路上終究獨我一人。我真像超出了葉子和繁星,但不明究竟被他們隔在一旁,彷徨地走在朦朧彌漫的小村里。
想起蘇軾的《記承天夜游》里的句子:
“庭下如積水空明,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處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這樣的閑人也算得超脫境界了,只不做一些實事,是不可取的。究竟讓我惦記著他了。
小鄭昨天告訴我:他那電影公司臥著很多人,都是有頭有臉的人薦來的寵兒,我把他們稱為“貴嬰”,和我一樣潛臥在花香妙語的辦公室里。而我的意念正在潛滋暗長,他們早已失去了斗志的勇氣,是被浮夸世界淹沒在被攪得起伏不平的奢靡泛濫的生活里了罷!
在我看來,這一片土地也許真的不屬于我,還有留下的必要嗎?但在那兒,唾棄的淚眼中彌望的是父母百般呵護的笑臉,讓我寸步難行。
那盞燈總是迷迷糊糊地照在前方:是為他們?還是為自己?我想到希望,忽然矛盾起來了,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早已沒有了路,催的人多了,不經(jīng)然地走成一條暗無天日的扭曲長路。無怪乎不免要外加幾句玄虛的標語。
這條路不知是黑是白,我在摸索中獨自爬行著……。
拉開門一看,表妹仍在桌旁做著作業(yè),時針已經(jīng)往上移了幾格——我在摸索中為那些朝氣蓬勃的青年寫下了這篇文章。
(2012年6月)
11、復合
前陣子下著傾盆大雨,房屋被飄動的雨霧籠罩著,石堤和行人都隱約出沒在飄忽的雨霧里;大門被緊緊地鎖住了,家里所有的燈不知被誰關閉了。我找到了被父母藏在枕頭底下的鑰匙,擰開門鎖跑出去了。打著傘走在兩旁都是荒草的小道上,眼前幾乎看不清什么,只是一副虛無縹緲的水墨畫。我不顧他們的勸告,把腳踏在滿是雨水的路面上,去尋找雨后的世外桃源。希望那個地方將沖散我所有的煩悶。記得那天是傍晚,月亮還沒有出現(xiàn)。雨猶如一把堅韌的刀直刺我的頭頂雨傘被狂風吹跑了,時不時地聽到周圍的狗叫聲,于是我自覺地撿起雨傘,低著頭跑回家。
沒過多久,雨聲漸漸地住了,窗簾外才陸陸續(xù)續(xù)地透進陽光來。我再次打開剛被鎖住的大門,沖向那個朝思夢想的世外桃源。我該從哪條路走呢?這是我最后一次沒有顧慮父母的感受,準備走出猶如蜘蛛結網(wǎng)的小區(qū);但當我得知小鄭生病的消息后,又是第一次馬不停蹄地趕往華山醫(yī)院。
從華山醫(yī)院出來的我原本是該回家了。卻不明白自己為何從華山路走到靜安寺,從靜安寺走到長樂路,本想從長樂路跑到浦東機場,坐上飛機遠聽浮云的歌唱??杀犻_眼睛,飛機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圓月和之前一樣,一直升在天空中朝我點頭,車子的喇叭聲聽不見了,無論前方是什么樣的路,我依然暢游自在地獨行。
穿過一條荊棘樹影的小路,再拐兩個彎,三條道,不知能走到哪個地方。月亮漸漸地走了,路人的笑聲悄然地離去了,漆黑的夜空罩著四周,路燈卻仿佛站崗的哨兵至始至終保護在我的身旁,直到夜深人靜,才稍稍地松了口氣。路燈的召喚讓我不知不覺地走回華山路的星光大道上。那晚,我愿順著燈的指引到達夜的彼岸。
沿著華山路,那是一條綿延悠長的路。以前走過很多次,現(xiàn)在卻少了,幾乎想不起自己排演小品的過程,是沒有好好走完導演課的后半段。
路的一旁,長著許多樹,密密麻麻的,還有一些沒有名字的建筑物。在我的印象中,這路上本該有著蓊蓊郁郁的綠樹,落下參差斑駁的灰影。那天卻很好,圓月依然嵌在深空中。
路上只一個人,插著衣袋,踱著小步。那一段路似乎記憶猶新,真想每天吃完飯,在這條路上跑個幾百回,或是找出筆記本多看幾眼。附著墨水的那點東西已經(jīng)淡了,化了。卻在那次昏病中讓我一筆一畫的補完表演課的所有內容。我好像到了一個新的境地。我愛戲劇,也愛文學。向往世外桃源,更戀戲劇學院。從瘋狂到平靜的點滴歲月中,一個人在纏綿的病榻上,什么都不愿想,什么都不得不想。真愿做個快樂的人。
現(xiàn)在終于知道,桃源的路變得朦朧模糊,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黑夜,即使撬開鐵門,冒著大雨,也不知道該從哪條路走起,每次翻開附著繁體字的文學課本,試著摸索那個自由安樂的桃源。但還是找不到那個地方,那里是不是該有間茅屋呢?少年到了頹圮的磚墻,我踏著滿是泥水的路面,依然走不進校園。握著甲兵的他像夢一般地,像夢一般地心灰意冷,是否每日拿著粉筆,一字一句在黑板上圈出重要的文言。
又在夢中時分后被俠士霍然敲醒,原想穿上戰(zhàn)衣的我竟自然換上潔白的婚紗,還興高采烈地握緊俠士的手走入屬于他的田園,而父親的短信談話、母親的憤慨附和,俠士的隨機應變、竟然擔憂和他拍不成婚紗照。難道俠士怕了,走了,不能想了,不愿想了,二十年來隱藏的愛情、幻想的愛情。躺在床上,不愿看了,閉了、又睜開,還是睡不著,合著音樂的拍子,不停地想,這桃源近了,又遠了。畫舫里的少年,床邊的俠士;模糊的背影,蒼老的大手。那晚的月亮仍清清楚楚地照在戲劇紅樓的上方。眼前一定要看的東西,一定要寫的文章現(xiàn)在真想一拋而空,那里是恬適的妙地,我且消受這眼前的炫目就好。
綿延不斷的道路前方還是那扇敞開的戲劇大門,大門是用鐵絲制成的鐵桿并排站著,穩(wěn)然地立在原來的位置,踱入兩三步后,彌望的還是那鮮綠的草坪,哼哼唧唧的嬰兒睡在搖籃里。層層的草葉零散地點綴著許多白光,有青蛙式的跳躍,有白衣天使的微笑,正如一顆顆的鉆石,又如天空中的繁星,又如剛出浴的芙蓉。涼風吹過,附著外衣上淡淡的香水味,仿佛旁邊紅樓窗口里嘹亮的歌聲似的。突然間,草坪里的光莫名其妙地走了,像三百六十度轉彎一樣,霎時轉接到戲院門口的舞臺燈。舞臺燈本是閉著眼睛的,這便被誰打開了總開關,照亮了整個上戲劇院。燈下是烏泱泱的人群,我的視線沒有被任何人遮住,且更見戲劇學院的美姿了。
月亮如磨盤一樣安然地臥在這一片如墨般的天空里。右側立著兩棵樹,一棵綠樹,另一棵還是綠樹。樹下坐著一個男人,頭發(fā)蓬松,穿一件黑色外衣,一條藍色褲子,左手握一瓶礦泉水,右手放在大腿上,輕輕地將蓋子掀開,聆聽遙遠的鳥音。耀眼的舞臺燈延伸到兩棵樹,樹和光仿佛在透明的空氣里說話,又像隔著半堵墻,雖然是黑夜,月亮卻沁在那里,當然是摘不下來的。但我知道自己已經(jīng)走到了另一棵樹前,和男人一樣地靜聽傳來的嚶嚶鳥語。舞臺燈是永遠不會滅的,亮度照到我的臉龐,同時轉移到那個男人的身上。光的顏色并不純亮,但人與樹有著和諧的拍子,腳步聲正慢慢地如左右搖擺的節(jié)拍器一靜一動、一抬一落,一前一后。男人伸出堅韌的右臂,我終于回過身來,不經(jīng)意地將雙手放在他的大手里。兩棵樹每時每刻夾著舞臺燈的亮度露出燦爛的笑臉。
劇院的前方立著一塊牌子,走到牌子前方,遠遠近近看到《紅樓夢》的京劇節(jié)目,這個節(jié)目將我團團圍住,舞臺燈將男人的身姿和我的小手揉成一條迷不知所想的彩帶,小路一旁沒有什么空隙,樹色變成了鮮綠色,近看像一團迷霧,但葉子的獨姿便在樹枝里也便得出。樹的背后隱隱約約的不知是什么東西,更看不出什么韻味,樹縫里還露出珍珠般的淚光,路燈忽然被人關了,更不會照射在戲劇學院里,總的來說是要數(shù)舞臺燈的作用了。
終于順然地想起《詩經(jīng)》里的哪句話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這里的蒹葭真的是難以尋找,因為不見溪水里的少年,又令我想到算命先生的話了,那時候一直想著,猛一抬頭,不覺天已經(jīng)亮了,抬頭遠望床前的鬧鐘,已是七點。
我想,等到梔子花開的時候,戲劇學院的其中一棵綠樹又開始做夢了,她似乎聽到遠方的笑聲,嘴角便露出弧度了。突然聽到夜半的狗叫聲,我必須砍斷自己的美夢,看那掛在墻上的吊燈,雖然是被人關閉的,頭大尾小,像盛開著的喇叭花,顏色溫潤可愛、成熟體貼得很,還一直對著我笑。
我打一個哈欠,穿上衣服,站起身來,繼續(xù)含情脈脈地注視他的臉頰。
(2013年10月)
12、杭州西湖
同朋友喝著西湖龍井,自然而然地聯(lián)想起杭州西湖來了。若在湖邊斷橋,總會在門前經(jīng)過很多情侶:男的是穿著黑色長衣,灰色長褲;女的是穿著淺色衣衫,白色長裙,腿部比男的細很多。還有一則傳說:白蛇拿著傘,在雨中和許仙相會,并將傘交予許仙,為了遇上自己的心上人。因此斷橋是白蛇和許仙相會的地方。過路的人站住了,紅衣衫的小姑娘笑了笑,白頭發(fā)的老婆婆招招手,動人的故事于是家喻戶曉了。
在這里上海,外灘這種地兒確是令人難以承受。雖有那些獨特的地段,卻已被成為侍作那些豪華公子碩富巨賈的休閑所,其余的便要立在較大的黃浦江旁,位置在外灘附近,還專待圣地而過,至于牽手并行的男女也并不是沒有,但不是少得像可憐的金匱甲蟲,因為每當站在黃埔碼頭,都會看見成堆成堆的廢棄罐頭,形成一種與眾不同的膩味兒。就是多得像無數(shù)的螞蟻人群,都給那些大爺們賞作勝景的妙處,還聞見一股清新爽朗風。但要杭州西湖相比,是相差很遠了。
縱覽觀望西湖的優(yōu)美景色:集中在三潭印月。它銜接遠處房屋,吞納西湖流水,水勢好大,寬闊無邊。早晨陽光燦爛,有時傍晚霧靄陰沉,氣象千變萬化。這就是在雷峰塔上所見的景象。這里的描述應該已經(jīng)很詳盡了。若是站在雷峰塔上眺望,觀賞景物的情懷感受,大概會有不同吧。
如果遇上那陰雨連綿的日子,太陽隱去了光輝,山岳潛藏得不見蹤影。老人和小孩不能通行,小船停開。傍晚天色昏暗。登上雷峰塔,就會產生一種失落感,擔心雷雨閃電,害怕狂風怒吼,滿目凄涼的樣子,感慨到極點而悲傷萬分的心情。
只遇到了陽光普照的季節(jié),湖面波平,上面下面天光水色輝映著,一片碧綠。小鳥時而飛翔,時而棲息,鱗光閃閃的魚兒或浮或沉。岸上的小草,洲上的小花,香氣濃郁,顏色青翠。
坐在船上:大片的煙霧完全消散,皎潔的月光照耀千里,湖水波動時,浮在水面的月光閃耀起金光;湖水平靜時,明月映入水中,好似沉下一塊玉璧。后面的歌聲此唱彼和,這種樂趣哪有窮盡!人們登上雷峰塔,就會有一種心胸開闊,精神愉快。舉起酒杯面對清風而喜氣洋洋的心情。
而在這里,又不是這樣,非上酒店才難以嘗到這種滋味,我是不想上酒店擺各種宴會的,偶爾有一兩回去打擾朋友的酒席,又不是觀賞西湖的時候,所以今年還未曾見過杭州。直到最近,中國國旅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他們給我安排了去杭州的票子,我才算大飽眼福。
向來不戀杭州的我,想到這里,覺得杭州還是一座比較和諧的城市。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會起這么深濃的情趣,再一思索,實在很淺顯:因為在杭州有所戀,而所戀又只在杭州有,就牽系著不能割舍了,比如知心的朋友在那里,親密的伙伴在那里,怎能不戀念?但是僅僅為了愛杭州嗎?不是的,不過在杭州的幾個朋友把我牽著罷了,若無所牽系,更何所戀念?像我現(xiàn)在,偶然被杭州牽系,所以就懷念起這塊風水寶地了。
所言極是。
13、會飛的翅膀
去年六月,我去北京看望一個朋友,他送給我一只鳥,那只鳥不停地拍打著翅膀,我將籠子下方的小門輕輕打開,它揮動起常年被囚在籠中而無法施展的翅膀,想要奔向蔚藍的天空。
朋友趕忙攔住我,說:“颋姐兒,你這是干什么?”但我知道它不想待在這兒。
“我可是花了大價錢,才把它買來的!”朋友說,“怎么了?”他望著我不作聲,疑惑不解地詢問著。
“你知道嗎?這只鳥籠讓我想起:去年我來表弟家住,親眼目睹了他的高考往事?!?/p>
我語重心長地告訴了朋友。
(一)
每逢放寒暑假,我時常去表弟家玩。我們坐在一起談理想、談未來,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直到深夜我才離開。我的表弟明明告訴我他喜歡畫畫,可是學校每天布置的作業(yè)很多,他只能利用閑余時間偷著學畫畫,說到‘偷字,學校作業(yè)多、高考壓力大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莫過于他的母親為他安排了眾多老師,幾乎每門科目都有,連唯一的周末時間都被他母親惠紅剝奪,猶如領導安排員工任務一樣,沒有暫歇的時刻。
高三的鐘聲漸漸敲響,明明每天的作業(yè)多得已經(jīng)堆積如山。聽他媽媽說明明是個不自覺的孩子,必須通過請老師來管束他,除了完成學校布置的作業(yè)外,他的媽媽規(guī)定:明明!接下來上課啊,待會兒老師來!明明,上完課彈琴啊,這次十級必須通過,這可是高考加分的好機會!他如同一只囚鳥,想要張開翅膀,卻怎么也動彈不得。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和往常一樣來到明明家。
“誰呀!”一個疲憊的聲音傳到我耳邊。明明拉開門,驚喜地望著我,露出了平日里難以顯露的笑容,似乎我是他釋放心情的救護神。
“最近學習怎么樣?”我關切地問,注視著那個沉甸甸的、敞開著的書包,一摞書和一堆畫紙攤在桌上。那天下午,明明剛從補課班回來。
他走到桌旁,拎起書包、一股腦兒地扔向沙發(fā)。有氣無力地走到沙發(fā)前,整個人像生了一場大病似的,躺在沙發(fā)上。我走到他身旁,輕輕碰了碰他的額頭。
“怎么了,不高興?”我關切地問,他低著頭,沉默不語。我了解他的痛苦,回來還要受他母親的管制:“不許……,必須……,否則的話……”這些話不時回響在明明耳旁,成了每個家長教訓孩子的慣用語。我望了望沙發(fā)后面的陽臺,圓木小桌上放著一只鳥籠,“唧唧”的叫聲傳遍了整個客廳。那只鳥日日夜夜待在籠子里,就像明明每天被媽媽束縛在家里一樣。
“明明!快去做作業(yè)!”惠紅沖進門,猶如老板向員工發(fā)號施令一樣。
“作業(yè)我都做完了。”明明不耐煩說,“媽,讓我歇會兒吧!”他的臉上顯出央求般的神色。
“不行!”這是一個苛刻無情的女老板的聲音,這句話已經(jīng)成了她的慣用語。
“你看看這次化學才考幾分啊,連班主任都打電話過來了,”明明有些緊張,一聲不吭地站在那兒。
“化學才考30分,我面子全被你丟光了”惠紅皺著眉、瞪著眼睛說:“快把書拿出來,一會兒老師來?!?/p>
“還要請啊!”明明終于忍不住了,“學校作業(yè)夠多了,還請這么多老師!”他發(fā)出了第一次抱怨。“都已經(jīng)請了好幾個老師了,效果又怎么樣呢?”惠紅沉默不語。明明向她乞求,“媽,能不能不上啊!”
“那怎么行!”惠紅憤然說,“就這點成績,怎么考名牌大學!”
“念普通大學不是挺好嗎,干嗎非要考名校呢!”明明不服氣地說。
“考名牌大學才有出息,你懂不懂?”惠紅義正言辭地反駁自己的兒子。
“我如果偏不考名校呢?”話音剛落,“你敢反抗!”一陣強烈的龍卷風之音侵襲著整個屋子?;菁t用手指向明明的腦門。
“認真補課,聽見沒?”惠紅的聲音比剛剛緩和不少,明明低下頭,回到書房。
(二)
門鈴聲頓時響起。“是李老師??!”她站在門口微笑著說,似乎在迎接一位貴賓。
“李老師,這是我家孩子明明,”惠紅帶著老師走進明明的書房?!八褪秦澩鎯海瘜W成績總是考不好。得讓你費費心了?!?/p>
“我會盡力的!”李老師平靜地說,故作莊重地用手抬高了那副往日教書的眼鏡。明明跟在惠紅后面,踱步走進那個最令他憎惡的書房。嚴肅的補課時間開始了。
惠紅坐在客廳沙發(fā)上,時不時地朝書房大門看一看。她拿起放在茶幾上的報紙似懂非懂地默讀著。沒過多久,她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欣賞著精彩的畫面。她又換了個精妙的動作:雙手交叉,搭拉著肩膀,等待著課后老師的反應,她嘴唇兩旁的酒窩依舊沒有露出。
發(fā)現(xiàn)李老師略有不悅地走了之后,惠紅問明明,“課上得怎么樣?”這時,她的眼光不知不覺就轉移到了桌上的畫紙,惠紅走到桌旁,拿起了其中一張畫,“這是你畫的?”明明點點頭。
“這是誰?”惠紅指著畫中的女孩說,“書不好好讀,就會畫些亂七八糟的東西?!?/p>
“媽,你別胡說,這是藝術?!泵髅鹘忉屨f。
“什么狗屁藝術!”惠紅皺了皺眉。
“媽你不懂就別亂說?!泵髅鞯穆曇舯葎倓傢懥艘恍?。
“告訴我,這是誰啊,” 惠紅繼續(xù)盤問兒子,“這叫早戀知道嗎?”
“你怎么總是胡思亂想,煩不煩!”這是明明第一次向自己的媽媽發(fā)出了平日壓抑已久的怒火,惠紅是一家之長,無論是誰,都得聽從她的吩咐和使喚——“違抗者,必罰也!”她當然受不住明明的那句反抗之語。
“你還不說實話是不是?!被菁t拿起雞毛撣子?!斑葸荨钡穆曇魝鞅榱苏麄€屋子。
“現(xiàn)在什么時候,還有心思玩兒?!辈婚L眼的雞毛撣子朝明明猛擊過去。
“明天我去找你們班主任,讓她查出是班里的哪個女生,我還不信我沒這個本事!”惠紅使出渾身的爆發(fā)力向明明示威。
“媽,我求求你,給我一次機會,我會好好學習的?!泵髅骺拗蚧菁t求饒。
“還不快去彈琴!”惠紅再次向明明發(fā)起號令,這是家長們訓練孩子的手段,學琴成了少年的煩惱。
明明無言以對,被迫走到鋼琴旁,打開琴蓋,彈著一些對他來說確是百無聊賴的曲子。
“颋颋,這么晚了,你該回家了,明明要復習功課。”惠紅說完,走出大門。我也站起身,離開明明的家。
惠紅走后,屋里只剩下我的表弟一人。我聽到他的鋼琴聲,聲音越來越低。陽臺旁的那只鳥依然蹲在籠子里,不停地抽泣。
走在回家的路上,漆黑的天空像一張漁網(wǎng)籠罩著許多樹,那些綠葉也被整個夜掌控著,變成了一團黑云,夾雜在黑夜中看不分明了。
(三)
高考的嚴峻時刻終于告一段落,后面的時光都是在焦急地等待著錄取通知書。我不知道明明的境況如何。過了幾天,我來到明明家,走近他的身旁,他低著頭,雙眼都模糊了。
“明明,怎么了?”我望著他悲傷的表情,從包里拿出一張紙巾遞給他。
“姐,我沒考上大學?!彼吙捱呎f?!皨尡莆揖毲伲矣忠獜土暪φn,又要學琴,哪有時間啊,她還給我請了這么多老師!”
“等她回來你好好跟她說,明年再考不就行了?”我像在安慰他,但我知道這是一種外在的安撫,不能填補他的痛苦。
“我沒考上大學,鋼琴十級也沒過,她一定會打我的!”明明邊哭邊說,我望著他沮喪的臉,心中不禁在想:小小年紀就要承受這么多的負擔,真是可憐!誰能解脫他的痛苦和無奈?
“明明,你愛學琴嗎?”他搖了搖頭,趴在琴鍵上,木然了一陣子。我走進他的身旁,捋了捋他散亂的頭發(fā),我了解明明的心情,就像那只整天被關在籠子里的鳥一樣。
“填志愿時,你都填了哪些學校?”我不住地問。
“我不知道,都是媽幫我填的?!彼沂治嬷劬?,聲音哽咽住了。
“連志愿都是她幫你填的?”他點了點頭道?!八畹亩际敲拼髮W。這么高的分數(shù)線我怎么考得上呢?”明明用紙巾擦拭淚水。
我以前聽明明父親說過,自從他上小學時惠紅就開始替他包辦一切,中學、高中都是惠紅出錢、找熟人托辦的,而那些學校都是民辦學校,她卻對外宣傳兒子考上了市重點?;菁t告訴明明,她為兒子做的一切都是對的,只要明明服從她的命令根本就沒有問題。
“你媽希望考什么大學?”我不住地問。
“華東政法,她要我今后當法官,她說當法官很神氣,還能賺大錢!”這就是普天下父母望子成龍的心態(tài)。
“填志愿應該是你的事,你為什么不堅持自己的想法呢?你不是喜歡畫畫嗎?”我望著明明,他的眼淚如小溪緩緩流淌著。
“我連個大學都考不上,我哪兒還有心思學畫畫?”明明哭泣說。自從上回畫畫被母親發(fā)現(xiàn)后,他就再也沒有碰過那些顏料。他向我原原本本敘述了那天母親填志愿的事情。
上個星期三,惠紅開完家長會,回到家里?!懊髅鳎驹副砦夷脕砹?,我?guī)湍闾詈昧耍阒灰罩姨畹某涂梢粤??!?/p>
“媽,填志愿是件大事,怎么也不跟我商量呀!”明明很生氣,填志愿畢竟是他自己的事。
“我這么做都是為你好?!被菁t說。
“那你也應該先問問我,我想考什么學校!”明明和母親商量著。
“你就聽我的,不會錯的!”惠紅下了死命令,無法反抗,“告訴你,這次你要考不上華東政法,看我怎么收拾你!”
“你跟爸一樣,都不問我的想法,考華東政法,征求過我意見嗎?”明明的聲音比剛剛升了好幾個音階。
“別提這個人了,這么多年他來看過你嗎,還不都是我在管你!”惠紅叫嚷著,她在為自己辯解。明明告訴我,他的父母離婚后,惠紅自誓要把明明培養(yǎng)成才。“你別跟我犟,我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我說了考這個學校就這個學校!”惠紅舉起食指,用力搖著說。
“媽,你要逼我的話,我就不考大學了!”明明發(fā)出了強烈的吶喊聲,他不是在和媽媽掙扎,也在和自己掙扎。
“你這小子,上回不好好上課,你表姐在,我想給你個面子就算了。今天你又來跟我撒潑!好,那你就不用讀書了,我現(xiàn)在就把書包扔到窗外!”惠紅說完,一把揪起明明的書包直奔向窗外,仿佛一匹草原狂奔的野馬直撲向窗口。
“媽!媽!把書包給我!”明明沖上前和惠紅爭搶,“媽!”明明抓著書包的左端,惠紅抓著書包的右端,像是上演著一場激烈的拔河比賽……惠紅的喘氣聲此起彼伏,仿佛鋼琴里的顫音,不到二十分鐘,就累得跌坐一旁,說話聲音也變得虛弱起來。
明明整理完書包,正走到門口,看到惠紅整個人癱坐在地上。“媽!你怎么了?”他跑到媽媽身旁,用小手撫摸著惠紅的胸膛,明明感覺到她“怦怦”的心跳聲,看到母親臉龐沁出了細細的汗珠,也終于體會到母親的不易。那是一個母親對兒子殷切的希望。
“明明,媽這么做都是為了你好!等你考上大學,媽——就不管你了,我發(fā)誓——不管你了!”惠紅喘著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一滴晶瑩的淚珠落在明明的手上。
“媽,我知道了!”明明邊哭邊說,他有些明白惠紅的用心良苦。這也是當今家長對孩子最大的期望,不知現(xiàn)在的獨生子女是否能體會父母這樣的心情?可是,明明的理想變成了一股輕煙,很快便飄走了。
(四)
“我的表弟已經(jīng)離家出走了,現(xiàn)在你知道我為什么不喜歡養(yǎng)鳥了吧!”我向他解釋著。
我的朋友聽完這個故事,嘆了口氣,他將鳥籠輕輕打開,那只鳥張開翅膀,隨著清脆有力的振翅之音,俶爾飛出窗外。
直到現(xiàn)在,我都沒有去過鳥市,每當有人送鳥,我都會拒絕。我還是經(jīng)常去表弟家,路上偶爾會看見別人拿著一只鳥籠,邊走邊說著笑,不禁想起明明——我的表弟,還有他的那段高考經(jīng)歷。朋友將鳥籠打開的那天,我遠望著這只鳥,它終于會飛了。
我希望它飛得更高、更遠……
14、老趙
(一)
小強的家最初住在零陵路口一個狹窄的弄堂里,是一個并不富有的人家。老趙每天起早貪黑,忙里忙外。家中處處省吃儉用,小強從來不敢應同學的邀請去吃一次飯,免得要回請。日常生活用品也都買那些打折的,商店里的落腳貨。小強的衣服都是外婆做的,買一捆只有幾米的布,還要為它的價錢爭得喋喋不休。日常飲食是兩碗拌著青蔥的干炒面,據(jù)說這種東西既省錢,又方便,但小強還是寧愿吃外婆燒的菜。他從小就聽到大人們談論老趙:他原是某家服裝百貨公司的銷售經(jīng)理,工作勤懇踏實,認真完成老總布置的每一項任務,不出半點差錯。
有一天,小強坐在桌旁,做著作業(yè)。聽到悚然的門鈴聲,老趙進來了,將一只公文包緩緩地放在茶幾上,神情恍惚、坐立不安。他臉色非常蒼白,眼神也非同尋常。這是他每次苦悶慌張時都會看到的,一看到這個表情,小強猜想:老趙或者也許碰到什么麻煩事了。
“怎么了,老趙?”刺耳的聲音從房門口噴出來。一個身穿紅色羽絨服、一頭黃色卷發(fā),三十歲上下的女人站在他面前,撅起紅唇,露出凸起不平的黃牙。老趙不敢張口,甚至不敢抬頭望一眼小強的繼母阿鳳。這幅令人心酸的場面時常出現(xiàn)在客廳里??蓱z的男子漢總是一語不發(fā),張開手掌,在額頭上摸一下,揩掉了滿臉的汗水,仿佛無數(shù)螞蟻潛臥在臉上,試著要爬滿他的整個頭蓋骨,一股強烈的要狂迸而出的愿望。那種無可奈何的痛苦有誰能體會?他的臉上顯出凄涼的神情,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他的心聲終于吐露出來了,分明地叫道:
“我辭職了。”這是他結婚至今以來第一次向妻子吐出的一句肺腑之言。真的不知道接下來面臨的該是怎樣一個晴天霹靂的譴責:
“你有病??!那么好的工作竟敢辭掉?”阿鳳扯開嗓門,這是她歷來的習慣,無論遇到什么事,都會爆發(fā)出平日里難以自控的情緒,猶如團團隆起的火焰,形成一堆被煤炭疊高繼而燃起的熊熊烈火。
“對不起,我實在適應不了這份工作。瞿總他……?!崩馅w真想脫口而出事情的緣由。一向剛正不阿、工作一絲不茍的他是永遠不會奉承他的上司的。
“他是你的老板,說你兩句怎么了?”阿鳳說,“你這個位置,都是靠他的關系,你現(xiàn)在不做,我怎么和他交代?”
老板瞿洗良是百貨公司的總經(jīng)理,阿鳳是他以前的秘書,聽人說瞿洗良行為不檢,經(jīng)常挑弄阿鳳,這對男女成了婚外戀人,成婚的瞿洗良甚至在外面替阿鳳買了房子,就是她和老趙現(xiàn)在同居的住所。這些私藏在阿鳳心底的事情,難道她會坦誠向老趙表明嗎?也許:高攀富豪成為她永久的夢想,私通男人成為她每天的行動,辭職是她變成金絲鳥的根源。
“可在單位里,瞿總根本沒讓我做事,我每天坐在辦公室里,像個軀殼。”老趙果然說出了心聲,他多么希望將自己的才華能運用自如在當今的銷售行業(yè)??扇缃袷屡c愿違。
“什么軀殼,讓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聽著就是了,”阿鳳憤憤地盯著老趙,絮絮地說:
“如果你不好好工作,咱們就離婚!”她張著兩條粗腿,伸長右臂,用手指著老趙,這
個女人原對這種生活愁腸滿腹,時??浯笃湓~地講一些尖刻粗魯?shù)脑挘踔劣靡恍╇[晦惡毒
的詞語來責備她的丈夫。
“現(xiàn)在,這孩子賴在咱家,你又丟了飯碗,讓我喝西北風嗎?!”老趙有些惶恐,隨即將妻子拉回房間。小強獨自一人坐在客廳桌旁,靜靜等待著燒開的湯。
“小強很乖,他不會煩你的?!崩馅w輕聲細語地說。
“你趕緊把這野孩子弄走,我不想看見他!”阿鳳臉上很不平,顯出鄙夷的神情,仿佛嗤笑中國人不知道北京天安門,美國人不知道華盛頓似的。
“小強是我的兒子!”多年疼愛孩子的男人第一次鼓起勇氣開口了。
“你的兒子?!還不是撿來的?!睕]等阿鳳說完,老趙立刻用手捂住她的嘴。
“別讓小強聽見!這么多年他一直陪著你,幫你做家務,很懂事!”他拉起阿鳳的手,并乞求說,“看在我的面子上,收留小強吧!”
“那佳佳呢,難道你忘了,她才是我們的骨肉!”阿鳳的嗓門響了好幾倍,她的眼眶濕
潤了,往下流淌的淚水仿佛從眼眶里滲出來,老趙遠遠的對面站著,只是看。
“我知道,佳佳的死是我的錯。但事情過去這么多年了,你就……?!崩馅w又舉起手掌,在額頭上抹一下,就像平常受了妻子責備時那樣。
為了讓這樣的災難迅速收場,阿鳳不再向老趙示威,拎起掛在衣架上的小包,將一疊厚厚的錢放在襯衫右上方的口袋里,出門去了。
老趙的腦海中突然浮現(xiàn)起關于佳佳的一些往事:
那是一個初冬的早晨,大北風刮得正猛,老趙因為別人求助的關系,必須一早把現(xiàn)款匯
入對方的賬戶,趕在今日清晨,他前往自家附近的工商銀行。但不放心孩子一人在家;決定帶她一起上路。他來到銀行門口,怕車不穩(wěn),而坐在車前的孩子會摔下來,立刻把車尾的剎車板用力一踩,自以為不會有任何危險,安然地走進銀行??墒?,當他拿著一張存單安然無恙地走出銀行時,孩子已摔倒在地,大量的血從頭部流下來,閉著雙眼,完全失去了知覺,老趙急得滿頭大汗,發(fā)瘋似地抱起孩子,一路赴往醫(yī)院,病人確實太多,醫(yī)生一時來不及救助,必須先交一定的手續(xù)費才可醫(yī)治,老趙衣袋里只有一張十元的紙幣,那是他多年積攢的零用錢,其余的都被阿鳳瑣在新買的衣柜里。孩子躺在老趙的懷里不停地喘氣,在生命垂危的那一刻,這個可憐的嬰兒似乎在向上帝呼喊求生的信號。不久,只聽“碰”的一聲,孩子的頭突然橫倒在父親的懷里,呼吸聲漸漸消失,仿佛一片雪落進了大海,融化了,再也看不見蹤影。
(二)
老趙站起了身,走出院子。只望見后院的綠葉不知什么時候變得枯萎暗黃,旁邊的桑樹沒有長得那么高、那么大。他慢慢地往前走,四周一片黯黑,只將他隔成孤身,周圍的黑暗越來越濃,緊緊勒索住他的膝蓋。孩子的逝世成為他心中最大的遺憾,成為他虧欠阿鳳的重要因素。因此,一個忍辱負重的男人時時刻刻在家等待著妻子發(fā)出的所有怒號,接二連三地忍受了阿鳳在他身旁噴出咒語的那張伶牙俐齒的尖嘴。哪怕是電閃雷鳴,他都能欣然接受。
他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直到看見前面有家百貨公司——阿鳳以往的工作之地,他幻想的第一個情節(jié)是:妻子坐在辦公室,微笑地等著他開門,跑過去,牽起丈夫的手,兩人互相挽著臂膀,共同離開這里。他走上樓,推開房門,令他萬分驚訝:
“阿鳳,你怎么可以這樣!”她和瞿洗良迅速從床上爬起來,換上衣服。一個淫穢私密的地方,還是被老趙發(fā)現(xiàn)了。
阿鳳驚慌失措地望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驚得有些目瞪口呆,于是,哭著向丈夫求饒:
“我是想請他幫你謀個職,你知道現(xiàn)在找工作有多難,瞿總是我們的熟人,讓他給你介
紹工作不是很好嗎?!”
他搖了搖頭,臉龐全部腫脹起來,握緊拳頭,似乎要向瞿總開炮,卻被阿鳳攔住了。
“老趙,是他引誘我的,我沒辦法!”阿鳳抓住他的衣領,哀求著說。聽完妻子似乎振振有詞的爛調,多年虧欠她的情意隨著時間的增長逐漸消失了,他放下阿鳳的手,木然地回轉身,踱步走出辦公室。那一晚,老趙躺在床上,心里不知什么滋味。以前的那些丑事在他心中周轉回旋,老趙強忍痛苦、靜靜欣賞著下流潑婦的表演。直到現(xiàn)在,他對妻子全部的愛隨著這件丑事變得模糊朦朧、難以捉摸。他們之間的愛情仿佛一只破碎的花瓶,殘缺不全了。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老趙一如既往地前往阿鳳家,決定向她賠禮謝罪,這是作為男人謙讓妻子、提倡和諧的基本準則。不過那天,看望外婆的小強也在,正玩捏著一個精致的洋娃娃。阿鳳坐在床上,用紙巾擦拭著淚水。
“媽,我是來接阿鳳和小強的?!崩馅w站著說。
“你想接阿鳳回去,那要看她愿不愿意,”外婆瞪著老趙發(fā)話,“我女兒有個什么三長兩短,我就拿你是問!”
“是我的錯,媽,請您原諒!”老趙向外婆鞠了一躬。
“要不是你在外面玩女人,阿鳳能跑到我這兒來嗎?”外婆質問老趙。
“媽,不是的,是你女兒先勾引別的男人,不信您自己問問她,”老趙眼中的淚水直打轉兒,委屈地說,“阿鳳,這件事沒告訴你媽嗎?我哪一點對不起你了。”
阿鳳立刻變了臉,似乎理直氣壯地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和那個姓張的是什么關系,還跟我說你們是清白的。見鬼去吧!”終日端坐著,喉嚨變成萬里高漲的洪水。
“你別亂說,你和那個姓瞿的……,你敢現(xiàn)在向你媽說明嗎?”老趙舉起手臂,直直地指向阿鳳。
“我是求人家?guī)湍阏曳莨ぷ?,別胡說??!什么男人,否則我把你和那個姓張的事情全部抖出來!”阿鳳撇了一眼,老趙看見阿鳳耀武揚威的樣子,為了讓這場爭吵變成一種安定團結的氛圍,才閉住嘴巴,低下了頭。不知道妻子為何會變得如此囂張。
“你們別吵了!”小強拉住父親的手。老趙輕輕撫摸小強的頭,蹲下身,笑著對小強說:“咱回家去,爸給你做飯。”順便抬頭望了望阿鳳,眼前這個女人變得囂張跋扈、不可理喻。
“小強不管你認不認他,他終歸是我的孩子。”老趙抱起小強,朝大門外走去。
“你的狗屁孩子!”阿鳳剛發(fā)出洪亮的氣喘聲,卻被一個男人的手掌重重地擊在臉上,泛著火辣的紅印,她故不作聲,微微地抿著嘴唇,鼻子抽泣了幾下。一個蠻橫無理的女人,受到丈夫第一次欺虐之后,才啞口無言,但心中仍翻滾著無數(shù)的浪濤。婚姻僅是一場空虛的墳墓,在她看來,已經(jīng)難以彌補了。
“小強是我的孩子,你要再說他,我對你不客氣!”老趙無法忍受妻子莫名的誣賴他人。
“你要認這個孩子,咱們就離婚!”阿鳳再次向丈夫發(fā)出威脅。老趙總在慢慢思索:這十多年來,她還是滔滔不絕地傾訴著自己的主觀意愿?
“爸,別打媽媽,求求你……別打媽媽??!”小強走上前,哭著拉住老趙的衣襟。
老趙看著小強苦苦哀求的眼神,暫時收住了這場沖突。
“我們離婚吧!”老趙平靜地對阿鳳說,他早已對這場婚姻失去了信心。
兩人離婚之后,小強與老趙相依為命,成了一條形影不離的鏈子。失去佳佳的痛讓他心中燃起撫養(yǎng)小強的堅定信念。小強就是支撐老趙下半輩子生活的唯一希望。他必然會將這個希望延續(xù)下去,不受任何人的唾棄,甚至是創(chuàng)傷。童真無邪的小強在經(jīng)受他們的那次爭吵之后,變得寡言少語。人生的意義就在那個瞬間,變得不再和往日光明璀璨了。無論誰對誰錯,小強不敢過多追問太多的瑣事。而生活的價值,不就是和老趙的相依為命嗎?一定要讓這個失妻之痛的他為小強的成長感到自豪。
(三)
老趙離職后,家中更加蕭索慘淡,一半是因為離婚,一半是因為他的賦閑。每天老趙執(zhí)著地守在弄堂附近擺著兩個滑溜溜石凳的小房子旁,夏季毒辣的陽光把他潔白的皮膚曬得黑里發(fā)紅,竟成苦竹般的顏色。一雙粗糙的手布滿皺紋,眼圈盡是發(fā)黑,在路邊叫賣東西的農民,冬季終日吹著冷風。小強常常忍住哭聲慰問父親最近過度操勞的身體。但只要看見小強,老趙便驕傲起來,揚起頭,滿臉笑容地說:“無論多苦的日子,只要有你在,爸爸都能嘗到一絲甜頭?!彼杖找挂乖诼愤厰[地攤、賣雜貨。那些平日積攢的錢供小強讀書,他不敢向阿鳳吐出自己的生活境況,甚而至于小強。為的是讓兒子快快樂樂地長大,快快樂樂地走完每一段讀書旅程。
有一天,小強放學回家,進門的第一件事便告訴他的父親:“班里的一個同學去英國劍橋留學,我真的好想去!”老趙點了點頭,心里卻泛起一股浪潮:出國留學的資金能否滿足兒子的需求?誰能看出他心中深深的內疚?
瞿洗良正替他家女兒辦理出國手續(xù),老趙走到他家,阿鳳正在整理床鋪。
“瞿總!”他恭敬地站在這個闊佬面前,平靜地叫了一聲。
“你怎么來了?”他驚訝起來,臉突然變了樣子。
“小強想去留學,我知道自己沒這個能力,聽說您最近在忙著給女兒辦出國留學,能否把小強一起帶上呢?”話音中帶著凄涼的哀求聲。
“好吧!”瞿洗良抿著嘴,冷笑說。順便將一只手輕松地伏在高官沙發(fā)的另一端。
“錢我會還上的。”老趙說。
“隨你!”瞿洗良向他斜視了一眼,微微露出嘴角右邊的笑容。他答應老趙的要求,小強也就暫時住進了那個原本不屬于他的家。
按照他們的慣例,每次出國前全家都要穿戴整齊地到豪華飯店去吃一次飯。原本答應陪同小強吃飯的老趙因為臨時有事,不能參加這場宴會。瞿洗良頭上戴著大禮帽,身上穿著西服,腳上穿著黑皮鞋,阿鳳則打扮得像百鳥之長的鳳凰那樣五彩斑斕。他們的女兒也事先準備好,等待著出發(fā)的信號。她已經(jīng)到了出嫁的年齡,必須讓她在城市里露露面。每次臨動身時,總會在一家之長的衣服上發(fā)現(xiàn)一塊未檢查出來的污斑,不得不趕緊找塊濕布倒上冷水把它抹去。這時,瞿洗良頭上依舊戴著大禮帽,臉上洋溢著歡樂的氣息,陸陸續(xù)續(xù)等待著所有工序的完成,而阿鳳則急忙戴上她的墨鏡,又脫掉昨夜破舊的絲襪,免得弄臟新買的高跟鞋。忙得不可開交。
全家莊嚴隆重地上路了。瞿洗良走在阿鳳的右首,向樓下對面的洗車女人揮動起粗粗的手臂,如同看到他揮動彩旗在叫著:“你好!去吃飯!”阿鳳挽著新夫的臂膀。女兒走在他們的中間,小強走在最后,突然聽見樓下一聲貓叫,使人要不斷回頭去看一下那只悲憫的動物。
全家乘著豪華軒車出發(fā)了,還散發(fā)著一股熏人的臭味。這是每次出門時都聞到的,一聞到這股氣味,就知道每晚的新聞聯(lián)播開始了。
盛宴早已成為兩人日夜思念的事情、唯一的期待、念念不忘的美夢。瞿洗良一走進包房,張開五只手指頭,隨意地朝左右兩邊搖擺,只要看見這個動作,眾人便很快聳立起來,恭敬地朝瞿總彎腰行禮。別人看上去要以為他們迎接的至少是乾隆皇帝呢!沒過多久,服務員端上來一碗冒著熱氣的帝王蟹。瞿洗良突然記起前幾天電視里熱播的富人吃帝王蟹:先把它放在一個圓滾滾的金盤上,用手輕輕扯開蟹腳,伸進嘴去吮吸,這樣就不會弄臟衣服。只要輕輕一吮,吸掉了蟹的肥肉,隨手把殼放在桌上。他也許被那個節(jié)目打動了。然后一把抓住了那只又肥又大的蟹腳,用手把蟹殼使勁撬開,將蟹肉遞給衣著入時的太太阿鳳身邊,然后試著學別人吃蟹的樣子,蟹肉的汁水立刻噴在他的臉上。只聽妻子說了聲:“還是安分一點好!”
瞿洗良很輕松似地用手擦擦小嘴、瞇起小眼,逗笑一番。一面說著恭維話,一面有一搭沒一搭地向眾人講起有關生意上的事情:比如生鐵價格跌漲的重要性啊、銷量情況怎樣啊、杭州開分公司的難易程度啊、土地面積多少啊、資金流轉如何啊等等。
“阿明,最近公司終于可以上市了,我在打浦路還買了套房子,你有空過來瞅瞅!”順手取過桌上的牙簽,用手捂住嘴,輕輕撥動牙上的每一個瑕疵,似真非真地學做精神文明標兵的首選者。
“好呀!姐夫,我姐有你這樣的老公,真是走運走到南天門了。我們的處境就大不相同了!”阿明興高采烈地拍手稱贊這個懸殊地位的男人。
瞿洗良原本是個品行不好的男人,曾揮霍掉家中的所有財產,對窮人家庭來說,這是一種新的罪行。而在有錢人家里,一個男人貪污行賄,最多拿著賀禮去伺候那些碩腹巨賈的局長們,那些連脈的把關人會為這些趨炎附勢的男人處理好各種驚悚的案子。比如:和警察做筆交易,就算是了卻一樁心事。人們談論起來也只是在心中跌宕幾下,臉上淡淡一笑,仿佛烏云從頭頂輕輕浮過。而在貧窮人的家庭里,一個小伙子如果把父母原有的那點家產揮霍掉、或者不按照丈母娘的標準實行所有的義務和職責,那就是一個毫無用處、一文不值的廢人了。這種差異還是有道理的,盡管是同樣一回事,但行為的嚴重與否是要看個人所處的地位的。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宾南戳己苤t虛地說,“做生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每次都會為自己的生意秘方藏拙很久,而在眾人面前竟大展身手、直至吹捧半袖才肯罷休。
“您這么操勞,都是為了孩子,做父母的不都這樣嘛!”阿明說了一番客套話,好像掩蓋了他那顆攀越豪宅的野心。對瞿洗良的成功,他擬定了上千個方案,甚至計劃用瞿總的錢在龍華路口附近購置一座小小的別墅。
“現(xiàn)在的孩子可真難管吶!”瞿洗良為自己的教育辯護著。他的女兒原本打算考藝校,卻被他們的百般脅迫之下,考上了打著名牌大學旗號的“野雞學?!?,阿鳳在丈夫同意下,用賄賂的方式私通批卷老師,獲取了一張“同濟大學”的學位證書。算是為女兒做了一件所謂家長為孩子負責的頭等大事。瞿洗良全然不顧女兒的前途,脅迫她同意接班,并且通過各種方式:派人調查、內人監(jiān)督、心理咨詢等,阻礙女兒前進的動力和重新樹立的抱負。
“莉莉是我的女兒,作為父親,盡點責任是必須的?!宾南戳颊f,“孩子都二十五歲了,該找對象了。在農村姑娘十八歲就嫁人了?!?/p>
“要不我?guī)湍阄锷粋€?”阿娟說,平日她最起勁的工作就是“媒婆”這份閑職。
“聽說她找了一個中專畢業(yè)的,三十歲出頭。”阿鳳嬉笑著說。
“什么時候認識的?姓什么叫什么?”瞿洗良望著莉莉,鄭重其事地盤問她。
“認識不久,姓方名奇”女兒回答說,“很長時間了?!?/p>
“好名字!”瞿洗良先翹起大拇指,再張開倒三角形的尖嘴,露出幾顆黃牙,樂呵呵地說:
“那就趕緊準備準備!男方都三十了,再托下去還不耽誤人家呀!”整個人像卸了所有責
任似的,趕將女兒交給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人,終于可以擺脫所負的責任了。
“莉莉,什么時候讓我們和他見一回面?”阿鳳焦急地問。“不知道他責任心強不強,在哪個單位上班?國營還是民營?一定是大企業(yè)吧!”連珠炮似地說完這番話。
“他沒有工作,一直在努力求職?!迸畠禾拱椎卣f。阿鳳臉上有些怒氣,似乎對這個未來女婿很不滿意。
“以前,他開過一家廣告公司?!迸畠赫f,“但最近金融危機,公司已經(jīng)倒閉了?!崩蚶驗榱宋磥砑彝サ暮椭C、為了執(zhí)著的愛情還是替男友掩蓋了其他的缺點。
“前一陣子老趙也開了家廣告公司,虧得一塌糊涂!”阿明順然地“哼”了一聲,“這家伙能和姐夫比嗎?”
“老趙開公司,別扯淡了?!卑⒕暾f,“自己不懂做生意,被別的公司占了上風,客戶一個都找不到,還是妹夫強,他可是個有本領的人?!彼闷痣u毛扇子輕柔地拍了一下。
“別這么說我爸,他生意好著呢!”小強站起身,勃然大怒地說。
“你也不問問你爸,他那個狗屁生意能好到哪兒去!和別人一樣都倒閉了。” 阿明指著
小強說。
“不可能!”小強果斷地說,父親在他心目中始終是個能干的男人。
“社會上有些男人,靠女人討生活……哈哈!”阿明叨咕著那些沒完沒了的話。
阿鳳坐在一旁,臉上青一陣紫一陣。
“我爸根本不是那種人!”小強用手拍著桌子,受不了阿明對父親的冷嘲熱諷。辭職后的老趙,原本打算和別人合伙開公司,可不知怎地被其中一個家伙騙了錢,大家只能將新開的公司賣給別人。
“你爸是小白臉,靠女人養(yǎng)的蠢貨、賤骨頭……!”阿娟嘰里呱啦地說了一通,不知是為自己辯護,還是為向男人獻身最終支撐全家的闊太太賀喜。
“不許說我爸,他可是我的親爸爸!”小強哭著大聲地說。
“親爸爸!”阿娟冷笑著說,“他還沒告訴你吧?!彼冀K端坐著。
“不可能,我不相信!”小強震驚而又囁嚅地說。
“不相信你自己問他,”小強走出包房,打電話哭著詢問老趙,“爸,有一件事……你要跟我說實話……,”
“孩子,你雖然不是我的骨肉,但我會像親爸爸一樣疼你、我找到工作了,以后你就安心學習,爸爸會照顧你一輩子……”聽著老趙縹緲漸散的聲音,小強放下電話,飛奔到那個一直在父親呵護備至下的幸福之家。
在找工作的同時,老趙曾幾次波折,波折之后又是一次深重的打擊。有一回,老趙找到一個家政服務公司,可是由于年齡限制,到了退休的時候,不得不在家操持家務,他認為是虧欠小強所付出的代價。
(四)
‘快回家去,快回家去!品嘗老趙可口的飯菜,聆聽老趙真實的故事,明白他那顆常年被眾人踐踏的卑微的心。當小強踏進那個家門,看到桌上那張老趙親筆寫下的“尋人啟事”時,眼里的淚珠忍不住滾落下來?;剡M自己的房,燈光的按鈕即刻被他輕點了。躺在床上,老趙日夜守護他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
小強漸漸懂得了一件事:老趙是否找到正式工作,都已經(jīng)盡力了。其實,老趙一直都在默默努力,直至找到小強的親生父母。但令人慶幸的是:他們把小強冷冷地丟在那條黑漆漆的零陵路口弄堂拐角處的一個垃圾箱旁,才讓他深刻體會到老趙的這份雖無血緣卻充滿親情的關愛。
小強從床上爬起來,來到廚房旁,依稀看到了那滿頭汗水的老趙:他站在煤氣罩前,辛辛苦苦地為小強煮飯做菜;燈光下的他:眼是那樣黝黑、手是那樣粗糙、臉是那樣黯淡,蒙眬的淚眼中他仿佛站在那兒,多么慈愛、多么溫和,抱有憧憬似地等候著小強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爸爸!你永遠是我的親爸爸!”小強大叫起來,為自己的幼稚、為自己的無知流著淚。這十五年來,老趙是那樣地辛勤勞作,為兒子的成長每天在烈日下苦心經(jīng)營自己的小攤。而小強有時竟會因為受到老師的指責、同學的嘲笑,對老趙亂發(fā)脾氣;甚至除了幾頓飯,幾乎天天往外跑,只是為了在這個憂悶的家少待幾分鐘?,F(xiàn)在,小強知道最重要的是每分每秒守護在父親身旁,和他聊起有趣的故事:整天操持家務的情景,在公園和小強玩耍的畫面,到學校為小強送課本的片段;還有,家里父子赤足追跑著大理石鋪成的路,那條冰涼卻飽含人間溫暖的路。
老趙以前的經(jīng)理瞿洗良呢?他的女兒雖已登上了精美的寶座,過上了神仙般的生活。而她整天卻被囚禁在家長嚴苛的管教之下,從她的話語中,我聽到了她的彷徨、她的掙扎……。
前幾天阿鳳和瞿洗良暗中委托公安局調查女兒男友所有的內幕資料,算是為她又做了一件好事。
男方之所以不再猶豫,答應莉莉的求愛,是源于她樸實善良的品格;多次鼓動莉莉接班,是一天晚上和二老們在富豪東亞酒店攀談后的承諾。
富豪東亞是窮人向往的貴族酒店。這家酒店是體育場的風水寶地,路程不算遠,只要走上半里路就到了,因此一個上海人只要在飯后鍛煉身體、跑過兩條馬路就能來到這家酒店,領略一下它的風光,并且可以觀察一下在酒店附近是否另有別具一格的茶座。大概因為瞿洗良高官在職的關系,這個年輕人不敢向闊人提出自己過多的見解。
“那套打浦路的房子作為你和莉莉的婚房,不是每個男人都買得起房子的?!宾南戳减绢~冷笑地說:“你要好好善待莉莉,婚禮籌備(車子、房子、酒店等等)還不都靠我!”話語中帶著強烈的鞭笞。小伙子似乎很不高興,臉上還有怒色了,暗地里未免不早同化于浮夸奢華的潮流。
“作為莉莉的男友,作為一個男人,你要擔負起家庭的重任、要有穩(wěn)定的工作,這是最基本的要求。”阿鳳強顏歡笑地說,猶如一碗外熱內冷的中藥。小伙子頓時有些驚悚,他一直掙扎在桃源與都市的隔墻處……,那立志成功的抱負之心迫使他繼續(xù)拉攏人脈紐帶,決然邁向明日的紅地毯。
“公、檢、法的領導我都熟悉,既然我知道你的過去,我就能推測你的未來!”瞿洗良緊皺眉頭說。他坐在電視機前的沙發(fā)上,左手指向前面的窗戶,并恐嚇莉莉男友;過了兩分鐘,右手搭在小腿上,順手拍了兩下,抿著嘴巴,鋒銳的眼睛仿佛彈出來似的;突然,他使勁兒瞪起那雙綠豆眼,泛著腫脹的臉,把臉轉向電視機那旁,觀看一件令人驚悚的案子。
談判完畢后,調查莉莉男友的資料早被他用粉碎機銷毀。他警告女兒萬不可將事情泄露出去。
那天晚上,老趙拉開那扇大門,走進房間,撫摸著小強的頭,將一張照片和一張紙放在床邊。照片上是小強和親生父母。紙上寫的是親生父母的現(xiàn)居地。于是,他又拉開那扇大門出去了。他走了,就再也沒回來。第二天早晨,鄰居說:他常常肝疼得整宿整宿翻來覆去,無法入眠。他臨終前的一句話是:“孩子,你的快樂就是我的快樂?!?/p>
現(xiàn)在,小強考入了上海五十四中學,是名優(yōu)秀的高中生了,住在親生父母搭建的小康之家。但他永遠不會忘記養(yǎng)父老趙曾帶給自己無微不至的關懷,像朵朵含苞待放的蓓蕾,綻放幸福的笑容。
多么盼望養(yǎng)父能再次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一直期待老趙回來的那一天。
(2012年5月)
15、冷屋
(一)
我與這個小屋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的交涉了。
自從走進這冷屋后,真是憂心忡忡,墻上到處長著無數(shù)雙眼睛,每走一步,都有遛狗的人,他朝我看了一眼,我便從頭直冷到腳趾。我還是不怕,仍舊繼續(xù)向前走,我必須使出渾身力量離開這個地方,逃出這牢籠,幸而籠子被我弄成個缺口,剛要飛出這籠子,逃出這屋子。不幸的是,又被一伙人拉了回去,用繩索緊緊捆住。
(二)
今天,月亮垂在天上,我也料到后面有即將發(fā)生的故事。
首先,每次出門前都要擺脫所有的問候:“你去哪兒?”,我才能跨出這道牢門??上У氖牵€有他們?yōu)槲姨砑拥拈T檻,這是出門的標志性臺階,就跟語言符號一樣,預示一種出門后的結局。我當然是不怕他們的。凡事總須慢慢經(jīng)歷后,才會明白、熟悉和習慣。縱使回去受詢處置,也不怕主子會舉起鞭子追捕我這個小賊。
其次,路上的人都睜著鬼眼睛看我,張開嘴對我笑了笑。他們的笑都不像真笑。老四的眼睛很特別,似乎恨我,似乎想抓我。我真是從頭冷到腳跟。料想他們布置,早已妥當了。前面一伙人,也在那里議論我,即使用布蒙著,在那兒看我,臉色也同老四一樣,眼色和都鐵青。我想:那些人應該是天真無邪的,何以今天用一種看得見摸不著的歡笑注視著我,,想從我身上攫取些什么——
演吐我的獨白,沁入我的視線,大概早已接到皇帝的圣旨,和我一樣地坐在冷屋里,凝視著我的每一個舉動,隨時隨刻地跟著我的步伐。只有不經(jīng)意地向他們那伙人吐露內幕,他們自然會用一種早已知我心知肚明的口氣對我說:“颋颋,你放心,我不會對別人說,以后有什么事跟我說??粗阄已蹨I就要掉下來了?!毖劾锪糁鴥尚袦I,只要一轉身,立刻和我一樣地跪在地上,發(fā)出哀求的聲音,似乎與我同步進行著一場別格一句的戲演,有時我真想忍不住大聲地叫喊:“你們真是夠了?”他們卻都笑呵呵地斜視著我。
我想:我同老四有什么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只有十多年前,我把老娘的店鋪改換成文學殿堂,老娘很不高興。老四雖然不認識她,也一定聽到風聲,打抱不平,約定和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對。但是那伙人呢?何以今天也睜著怪眼看我。
(三)
晚上總是晝夜難眠,很多事都要好好研究,才會一點一點明白過來。
這伙人有拉水泥運石子兒的礦工、有命令手下人做事的大爺兒,也有下一級占了上司令位置的。
特別是主子的內親,這個名為“軍”的小子是因為成天伺候在主子身邊,月薪在主子廠里是算高的了。而那些礦工們一直被他呼來喝去。早晨從單位進廠,臉上帶著睡意的笑容,傍晚從廠里出來,臉上烏云密布,像被雷霹過似的。除了他的女人,偶爾獲得許多主子的特許。記得軍和主子說過:他的娘子肚里有生命,所以娘子的工資名額一直被掛在廠里,早奉為“少奶奶”的封號了。直到孩子出世,依然勾留在家,算是每天完成公司的事務罷,臉上卻籠上一層整天為自己洗凈的面膜。
他們那時候的臉色,全沒有昨天這么怕,也沒有這么兇。
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那個男人,打他小子,嘴里喊道:“主子啊,我真要從你身上吃幾片鮮肉。”他眼睛卻望著我。我嚇了一跳,遮掩不住。因為我是主子的寵兒,他即使看見我,也不會現(xiàn)在就開除我。那詭計多端的人也全都嚴肅起來。老三趕上前,硬把我拖回屋了。拖我回家,家里的人都裝作不認識我,他們的眼色,全同別人一樣。逃進書房,便反扣上門,宛如關了一個罪犯。我隔著窗戶,遠望遙不可及的浮云。窗戶猶如監(jiān)獄的欄桿。這時候,犯人就會用雙手扶住欄桿,冥思苦想起來許多往事來。這一件事確是讓我猜不出底細。
前幾天,小區(qū)的組長來告事兒,對我父親說:“他們區(qū)的一個人被大家打死了,幾個人便用金錢私通警察,燒了她的房子。商人聯(lián)絡官員,找了家酒店商討秘事,隨叫服務員將這個熱血的青年女子剁成肉醬,奉作闊人享用的招牌菜?!蔽也辶藥拙渥?,父親和組長便都看我?guī)籽?,今天才曉得他們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樣?/p>
想著想著,我便從頭頂直冷到腳趾。
他們會吃人,就必須不會抓我、捆我、吃我。
你瞅瞅那街上男人的舉動,和前天小區(qū)組長的話、和那些成天圍在主子身旁的礦工的吹捧之語,明明是暗號。我看出他們手里握著幾只雞蛋,快要捏碎似的,笑里卻藏著一把刀,他們的牙齒,全是白厲厲地排著,這就是“抓人”的特點。
照我自己想,雖然不是惡人,自從我告訴主子的真實想法,或戳穿那伙人的把戲,就難說了。況且把那鋪子換成話劇院或影視公司,主子可就真的動怒了。就連我父親也為難了。
那伙人似乎別有心思,以為我全猜不出,而且他們一翻臉,便說人是惡人。我記得父親命令我吃藥,無論是否通過藥物鎮(zhèn)得住我,他都打上幾個勾,額頭上的皺紋少了很多;難道父親也是一伙,想要阻止我的正義行為嗎?父親勸我原諒那伙人的所有錯誤,試著關閉寫字臺上的按鈕,便自勇氣百倍地說:“真是乖孩子,你和別人有與眾不同的地方?!蔽夷睦锵胫滥腔锶说男乃?,究竟怎樣,況且是要抓到的時候了才會知道。
很多事都要好好研究,才會一點一點明白過來。古來時常吃肉,我依然不會忘記,可是有些模糊。我翻開詞典一查,這詞典上并沒有寫著“吃肉”,歪歪斜斜的每頁上卻寫著“恭敬”二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行,才從字縫里看出來,滿頁都這寫著兩個字是“吃肉”。
(四)
早上,我靜坐在床上,老三捧著一碗魚湯送到我病床旁。這魚的眼睛,白而且硬,張著嘴,同那一伙想吃肉的人一樣。吃了幾塊,不知滑溜溜的是魚是人,便把它兜肚連腸地吐出。我對老三說:“我要出去?!崩先淮饝?,停一會兒,可就來開了門。我正研究他們如何擺布我,知道他們一定不肯放松。
果然,我父親引了一個年輕人,年紀不過四十出頭,慢慢走來,怕我看出,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低頭向著地,把鏡框往上提了提。父親說:“今天,你仿佛很好?!蔽艺f:“當然好多了?!备赣H說:“今天請教授來給你整一整?!蔽艺f:“可以”。父親說:“你心理有問題。你是知道的?!逼鋵?,我豈不知道這老頭子也是劊子手扮的,無非借了看病這名頭,踹一踹肥瘠,因這功勞,可以分幾片肉吃。我可不怕,研究他如何擺布我,知道他一定不肯放棄我。雖然不吃人,膽子都比那伙人壯,伸出兩個拳頭,看他如何下手。
那心理醫(yī)生坐著,靜下來,閉了眼睛,摸了好一會兒,呆了好一會兒,點了一下頭,便張開他鬼眼睛說:“沒事,吃幾片藥就好了。不要亂想?!辈灰獊y想,吃幾片藥,還要靜靜的養(yǎng)嗎?養(yǎng)肥了,他們是自然可以多吃主子的肉,我怎么會好了呢?
老頭子剛走出門,父親給了他幾片肉,他將肉放在皮包里,等煮熟了吃,才算好人。見我父親走不多遠,他便悄悄地在我父親耳旁說:“這人得趕快治?!边^幾天,他把我將到他的密室,拿出我曾送給他的小說,是我親筆寫的。
“聽說,你的小說寫得很成功?!彼f。我已經(jīng)知道這是另一種語言符號。
“還行?!蔽野l(fā)起了謙虛的腔調
“你很優(yōu)秀啊!”他笑著說。我以為他是真的和冷屋里的那伙人與眾不同呢,便興奮地說:“我有自己的夢想,和那伙人不一樣。但是父親居然不支持我,強烈要求接班,甚至做傀儡,他們又擔心我的作品會讓他們受到影響?!?/p>
“我可以幫你問問。你父親擔心什么”心理醫(yī)生笑著說?!昂湍憬涣鞲械胶苡淇臁!?/p>
過了幾天,他又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拿出一張白紙來:“你在這上面畫一個圈,簽個名就行?!睘榱颂由?,我還是暫時照做,接著他又開口說:“聽你父親說你小時候摔過一跤,這很影響你的大腦?!彼职宴R框提了提。我知道無話可說了,便咬緊牙齒,捏緊拳頭,極力在掙扎。掙扎之后,用紙巾擦了擦說:“我打算考研,想從您那兒借點資料?!逼鋵嵨沂谴蛩阆霃乃掷铽@得那張畫圓的紙頭,可被他剝奪了。當我伸出手剛要給他兩個拳頭時,這人突然不見了。他讓我畫圈的意思是拯救“和諧”,另一個就是刪除我的小說,居然也是一伙。
記得我讀過一本書叫《本草綱目》,一種藥名我確實忘了,但一定是吃我的肉的。
凡事還需深入研究,才會明白。他們是只會吃死肉的,記得什么書上看過有一種東西叫“什么”的,眼光和樣子十分難看,時常吃死肉,連骨頭都細細嚼爛,眼下肚子去,想起來都叫人傷心。
我可不罷休,仍舊走我的路。
“颋颋,你安心養(yǎng)病吧?!蔽抑栏赣H的意思,更知道他們這伙人,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接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偶爾忍不住走在路上會放聲大笑起來。知道這笑聲里面有的是義勇和正氣。老頭子和父親都變了臉,被我這義勇和正氣鎮(zhèn)壓住了。但是,我越鼓起勇氣,他們便越想捆住我,添上許多“勇氣”的光榮稱號。
可是,我偏要對這伙人說:“你們可以改了,從真心改起,你們知道出了這個屋子,是容不得吃人的人?!?/p>
(五)
其實,這種道理,他們早就可以懂得。
忽然來了一個年輕人,年紀和我差不多,是個大學生。對我說道:“聽你爸說,你很喜歡文學。”我說:“是的?!蔽抑浪彩且换铮胍⑷?,間諜是她的特長。
她問我說:“你一般喜歡做些什么?什么時候有空?”
我故意含蓄而只能誠實的說:“我很忙,還好吧。都和他們一樣閑著呢?!?/p>
她搶前一步說:“你喜歡逛街的吧。聽說你小說寫得不錯,給我看看吧。”我立刻知道這間諜議和父親是協(xié)商好的。
我隱晦地說:“我們可以去杭州玩玩?!?/p>
她說:“你喜歡杭州啊,你從事什么方面的工作呢?”
我不想告訴她全部,答道;“我在實習。你呢”因為我一向很厭煩別人用這種口吻跟我交談。以前父親為我找過很多這樣的心理秘師。
她很自然地說:“我什么都做啊,覺得挺好。多學點東西,對你是很重要的。你要學會如何說話,知道嗎?別總是盯著文學?!蔽蚁脒@間諜也夠有膽量,未經(jīng)我允許,就主動關閉總開關,語氣委婉犀利。
“聽說你媽管你很嚴?”她插了另一個話題,“你堂妹是做幼教的嗎?”、“你會彈琴,這我怎么不知道,你爸爸跟我說了你很多的事,你家有一共多少人,多少親戚,他們的關系是?……”她像查戶口似的問了我很多問題,都是和我父親串通好的,故意讓我走進洞穴,將蛛網(wǎng)罩住,死死地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她的意思是監(jiān)視我,真要令我吐血。如果有什么出格的行為,定要告發(fā)上層階級,連同商人一起抓我。
(六)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
所有人都惡狠狠地看我……老四的狗突然叫了起來。
(七)
我曉得他們的方法。直接殺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因為主子站在他們面前,他們是無法下手的。如果在我面前故意裝出一種輕微的疾病,會看見我哭哭啼啼的樣子,最終放棄文學,他們也就達到目的了,主謀究竟是誰,也就不得而知了。如果在我背后踢踢踏踏地走過來,這種奇怪的聲音,一定讓我停止些什么,這才償了他們的心愿。我真要說破他們的隱情,連同主子一起拆穿,他們的臉都變成青色了。最好是脫下夾襖,掛在衣架上,自己緊緊裹死,他們沒有殺人的罪名,自然都歡天喜地發(fā)出一種嗚嗚咽咽的笑聲。他們就會吃我的肉。
前天沈家的狗看我?guī)籽?,可見他也是同謀,早已接洽。老頭子眼看著地,豈能瞞得我過?最可悲的還是我的父親。何以毫不害怕,合我吃我呢?
(八)
以前遇到過一位中年人,我問他:“這荒年,有吃肉的,對嗎?”
他含含糊糊地說:“你真會開玩笑,今天天氣很好?!蔽抑浪彩且换?,便繼續(xù)問道:
“天氣是好,月亮很美,可是我要問你,對嗎?”
他吞吞吐吐地說:“不對?!?/p>
我說:“不對?他們?yōu)槭裁催€這么做?”
他說:“沒有的事?!?/p>
我說:“沒有的事。小區(qū)里的人現(xiàn)抓,《本草綱目》都寫著,通紅嶄新。”
他搖搖頭:“我不跟你講這些道理,這屋里,你反駁就是你的錯。要么,你自己說服主子,走別的路?!蔽艺A苏Q劬?,這人便飄走了,渾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意思是要我睡在屋里,直至崩卒。
橫梁和磚瓦都在屋頂上發(fā)抖,抖了一會兒,就堆起來落在我身上,萬分沉重。我知道這是一種心理作用,只要心里充滿陽光,便可高枕而臥。只要腦海中鼓舞士氣,即使大雨,也可逃出冷屋。
(九)
這屋子里的人,去了這邪念的心,可就是人人太平。走路吃飯睡覺,何等舒服。這只是一道門,他們都是家系氏族,互相牽制,死也不肯走出這扇門。
(十)
大清早,去尋我父親,我格外和氣地對他說:“父親,大約這伙人都很窮,所以才會向你要幾片肉吃。后來,有的是知道不該吃,可是仍然要吃。有的是真的不吃了,便變了人,變了真的人。有的一味要吃,至今還是蟲子,怕比蟲子還差得很遠很遠。”父親低下頭,這一件大發(fā)現(xiàn)原來也有他。
可是沈家的狗又跑來了,父親回身看著那伙人說:“都出去,瘋子有什么好看?!蔽乙恢倍盟麄兤渲械囊粋€招數(shù):他們豈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預備下一個瘋子的名目罩上我。將來吃了,不但太平無事,怕還會有人見情。區(qū)長說的大家殺了一個人,就是這種方法。
這是他們的老譜。
前天,老四的狗朝我大叫,可見他早已同謀。心理醫(yī)生眼看著地,“私人心理診所”榨取錢財豈能瞞得我過?最愚昧的還是我的父親??梢娝餐\?
老三氣憤憤的直走進來,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對這伙人說:“你們快點改吧,你們要知道將來是容不得吃肉的人。你們要不改,自己都會吃盡,同獵人打完狼子一樣,同寄生蟲有什么兩樣?”那一伙人,都被老三趕走了,父親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老三勸我回屋里去。
屋里全是灰沉沉的,橫梁和椽子仍在頭上發(fā)抖,我知道他們的意思是要我死,便渾身掙扎出來,出了一大片汗??墒沁€是要說:“你們改了吧,從真心改起吧,你們要曉得,出了這個屋,是容不得吃肉的人……”
(十一)
記得十多歲,坐在院子里乘涼,母親說外公生病,只能拔掉氧氣罩,撈得個節(jié)約錢財?shù)暮妹^。一伙人又在一旁不停地拍手叫好,母親哭個不住,他們勸母親不要哭,原因是自己做了那種諂諛的事兒——將母親遞給醫(yī)生致命的錢偷偷地放入衣袋里,所以哭起來未免有點過意不去——如果還能過意不去。外公是被誰害了,大家知道沒有?
母親想也知道,不過哭的時候卻并沒有說清,大約也以為應當?shù)牧?。一片抓得、撈得,整個冷屋都是這樣。但是,那天的哭法現(xiàn)在想起來,實在叫人奇異。
我的阿姨后來去世了,這真是離奇的事兒。
(十二)
我未必無意中不要了幾片肉,現(xiàn)在真的輪到我自己了嗎?
沒有被抓的人,或者還有;
千萬別走進這扇門,走進這屋子。
——我必須鼓足勇氣走出這屋子,但我又擔憂這屋子是否早被人蓋上“愚孝”的封號,緊緊地將我縛住,讓我動憚不得。
(2013年6月)
16、林蔭小道
今晚的我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二十多年全是發(fā)麻。強忍的那顆常年受家族影響、受管束壓制的心,應該可以有任憑放縱的時候。向來順從主子意愿的保姆姚阿姨,在我每次跨出門前,都會膽怯地問我,“去哪兒?”她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用疑心極深的眼光注視著我,讓我無法邁出那個家門。然而今天是個例外。也許是電視劇的情節(jié)完全迷住了她吧,我竟有獨自出去散步的時候了。白天里的虛偽之語、嘈雜之事,現(xiàn)在都可一拋而空,唯獨這一刻能做個真正的自己。
跨出門的一剎那,廣闊的天地似乎在召喚我,涼風吹拂過我清瘦的臉龐。邁出那個熟悉的小區(qū),穿過一條滿是禁衛(wèi)軍似的路燈包圍著的軒敞之路,進入了一條幽僻的小道。整條小道悄愴幽邃,道旁的路燈分不同顏色,黃的、白的,璀璨的燈光鋪灑在地上,使路面融合成了一條黃白相間的條紋地毯。慢慢踱步在路上的我暗暗想:即使此刻擁有了安逸的心情,又能維持多久呢?這條道平時少有人走,夜晚更加寂寥。
一聲吠叫猛地打破了我此時的平靜。前方突然冒出一條灰白色的大狗,呲牙咧嘴地瞪著我,我有些震驚,怕它會下手。
它多像我遇到的那些人??!自我踏進那個家門,所有親戚都斜視我。他們主子特意給這伙人下了道命令,見到我必須笑著說聲“你好!”。他們無從反抗,或許是怕他主子傳來什么噩耗,于是全部哆嗦起來,怕有禍祟。但心里全部裝著一個“貪”字。
他們——有被主子打過嘴的,有為主子干過活兒的,也有減薪而退居在家,靠主子供養(yǎng)的。你看,昨晚聚餐的那伙人,他們誠惶誠恐的神情,心里大概想著:“主子呀,我要割你幾片肉才肯出氣!”我是主子的寵兒,將近月底,主子都會賞賜他們“幾片鮮肉”,一伙人瘋了似的在飯桌上搶,全為了自己成為大戶。但他們仍不滿足,認為我是主子之子會多拿幾片,心里很不爽快,就都串通好了,布滿羅網(wǎng),逼我自供;他們還學會了一招,無時無刻不在抓我的軟肋,仿佛一個個探長的后裔,然后沖我笑笑說,“我們很關心你”。可一轉身,我的那些致傷就被火上澆油地吹到主子的耳邊。我早已看穿他們的把戲。他們的話中全是虛,笑里全是冷的暗號。否則,這條野狗何以看我兩眼呢?我怕得有理。
桑蠶的吞噬,兔子的怯懦,狐貍的狡猾……他們都是狼的親眷。狼是狗的本家。
夜空中布滿了星星的眼,冷眼。那條沖我示威的狗消失在暗夜中,月亮也暗暗躲到東邊去了。路燈照著小道,也俯照著小道右旁的樹。我不知道那些樹叫什么名字,我只知道有一株樹,叫做松柏,只見她筆直的枝干聳立在空中,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漆黑的天空,她也許忘記了疲勞,猶如一個勤勞的野婦日日夜夜在剝繭抽絲。而攀附在枝桿周圍的那些枝葉呢?應該說是寄生葉,直愣愣地迎合枝干,枝干似乎是寄生葉的主子,所有的寄生葉萎縮起來,有些是害怕枝干,有些是為了向枝干乞討什么,就像那伙兒親戚每年向他們的主子索取幾片肉一樣。路燈如一個堅守崗位的戰(zhàn)士,依然靠光芒籠罩著小道,還有兩旁的樹。它的光圈范圍極大,又如一雙如來佛的手掌,手心向下,照亮了小道兩旁停放的車輛。
這些車輛,一定是那些闊佬用的奢侈品,車主們大概都在家里閑談一些他們自認為是的頭等大事,實際上盡是無聊的瑣屑之事罷。路燈繼續(xù)釋放它的亮度,唯獨沒有照亮那只躲在喧嘩與騷動之處的知了。
它不緊不慢地在我耳邊響起,用嘶啞的喉嚨訴苦,它想要超脫,但又被困住了,我看到它拼命掙脫的樣子,依然不能飛出自己的巢,甚至飛出這條小道?又怎能燃起新的火焰?新的希望又在哪里呢?知了的沙啞聲久久地在街角徘徊。
我趕緊離開了小道,本以為今晚,只留下片刻時光能完全裸露自己的身影??晌沂冀K邁不出那個家門,依舊在尋找明日的太陽。
一條若隱若無的路,似乎看到前方有盞燈,照亮我奔向自由安樂的世外桃源。
(2011年8月)
17、傷離
——俠士的足跡
——法海的灰影
我,乘著褐色的轎車,直指邈藍的天空;車子,狂奔疾走地在馬路上嚎叫。
我,前額的頭發(fā)全部沖破了帽子;車子,前方的燈已經(jīng)亮起來了。
別擔心:即使是傍晚,母親也沒打電話,應該趕得上報名。我興致勃勃地奔到復興中路的拐角處——戲劇學院的分部。
(一)
總部的校門,彌望的是田田的草坪,像廣袤無邊的原野。要說在五年前,我藏著夢想趕赴戲劇學院的開學典禮。草坪上聚集簇擁而群的男生,瘋狂似地爭搶一種新游戲,叫作蹴鞠。白色足球一個接一個地翻身,滾到對方的領區(qū)。旁邊是女生手牽手的圓圈,組成青蛙式的舞隊,為足球躍起的高度不禁拍手叫好。這幅彩圖差不多是平常日課后的暫歇,一般都在落日降臨的時候。光影在我看來,應著啼叫的拍子,正在合二為一。家長看見,問起餐飲;旁人走過,觀摩片段,像觀眾的喝彩聲,齊聲用力發(fā)出呼喊。
不知怎的,傾盆大雨直瀉而下,所有人都逃走了,只剩下那支舞隊立在操場上。雨滴循著逆流的空氣滾落到學生的頭上、衣上、腳上……,他們昂起頭,唱起繽繁紛亂的艦歌,苦練拼搏的精神實在令我敬佩。他們白皙的臉上滲出很多汗珠,他們編成長長的隊伍,每時每分不在草坪上排練節(jié)目。老師路過草坪,俄爾問到排練的狀況,學生時常側目微笑,哎嘆著互答著地說:
——“就要上臺了?!?/p>
——“可不是,還得先由老師給我們指導示演一下?!?/p>
太陽照耀這支隊伍,朝他們示意一下,陽光的賜福在生機盎然的春天里,是給這支龍騰虎躍的隊伍帶來了生命的希望和歡騰的鼓舞。隊伍里的人陸續(xù)增多了,我被這支隊伍深深觸動,時常插在隊伍的夾縫里。每次,我坐在草坪旁邊的木椅上,守望每個同學的片段。自己構思的畫面實在不雅觀,怕把他們的節(jié)目攪亂了,跨上舞臺又跑下來,躲在樹叢背后說:“明天我一定表演新的節(jié)目給你們看!”
一個灰臉男生剛牽起我的手,聽見典禮結束的聲音,我立刻把手縮了回去。等下課的鈴聲一響,我便獨自跑到草坪上,繼續(xù)守望鮮綠光彩的舞臺。仰望背后的上戲劇院,幻想摘吃自己的人參果?;夷樐猩蓮倪@兒走來,迷魂地露出嘴角。我紅著臉、低著頭。過了兩天,他拍拍我的肩,我一直看著地。一星期后,他路過我的身后,輕輕問:“為什么不上臺?”我不敢注視眼前這個男生。后來,在他的鼓動下,我情不自禁地走入草坪,時常偷看這個特別的角落。他經(jīng)常向趙老師請假,卻讓我有些失落。四五年前,溫情的畫面是每次進校門后就出現(xiàn)的。
一個春天的傍晚,我去戲劇學院上課,收到我的郵件后,他答應了我的邀請。灰黑的長臉,頭發(fā)換了個新潮的,上身穿一套黑色風衣,一雙發(fā)亮的黑皮鞋,手里拿著手機,一步一回頭地瞟路上的女人。劇片放了前部分,他跟我說:“這是戲劇開場時必須出現(xiàn)的物件,然后是音樂伴奏……”那些話在我耳邊一句又一句回放過。話劇結束后,我們走出劇場。圓月懸在黑夜中,嘴角沒有彎出弧度:“我們家庭背景不同,走的路不同?!钡綇团d中路口,各自轉身而去。我從復興中路一直走到徐家匯,那段路程并不很遠,反而輕了許多,淚珠從眼眶里不知不覺地流下來。
用時間來洗滌創(chuàng)傷,在這熾烈的雄心和微漠的愛情中,他的名字在我的耳畔中變得寥落。一次,我接到他的電話,鈴聲在心里跳躍著,我毫不猶豫地放下電話,奔向劇院偷偷和他見面。片名我至今還記得——張愛玲的《半生緣》。合上記事本,看著藝術課本,當時很明確自己要的是什么。從小到大,我都沒好好看過一本完整的書,印象中只看過兩次,一次是高考前,一次是走進復旦網(wǎng)院后,這次一定是和愛情有關,與家庭背景有很大的關系。我買了很多書,細看考研重點,況且只要聽到母親的電話,甚至欣然色喜,以為將要開始被戲劇學院錄取了,并允諾母親不和那個男生見面。
(二)
后來,被復旦網(wǎng)院的魚餌勾住,他們大概以為可以制服憤怒的小鳥,我哪里還能看到什么光明,考研失敗后,愛情僅是瓶子里的一滴水,落到浩瀚的大海里快被淹沒了。不敢仰望明媚的太陽,仿佛灼傷的眼怕見陽光,撕去皮的傷口怕碰到泉水。即使泉水和陽光都是自然界的東西,我那時候一定和被蛇咬的人同樣乖癖。常常用手擦干自己的眼淚,逐漸習慣了每天被人操控的生活,無視自己的行為。理想有個天堂,在那里遇見上帝,感謝曾受過的折磨。
在外公完全知覺的情況下,母親讓醫(yī)生拔掉了氧氣罩,這我是確信的,那伙人在一旁勸諫、謀策、攙和……,因為付了一點手續(xù)費,他們認為母親必當是盡了全部的力,何況并無任何血緣關系。我哭著點了點頭,知道無話可說,便閉了口,默默地站在母親背后。在工作無緒的逆境中,我踏入父親的單位,忙著百無聊賴的工作,扮演不必要的閑人角色。浪費!浪費!那些不必要的浪費!感情、財富、青春,被殘酷的現(xiàn)實銷毀了。我在父親公司壓著過了半年,幸虧我出來了,那堆積著像富士山一樣長的歲月,回到了伴我成長的土地。我念了三次夢,想了三件事,看了三夜月。善良仁愛的小花園多次讓我從痛哭中鎮(zhèn)定,從挫折中立定,積累跬步,如何正確地爬向千里的路。
之前:他收到了我的禮物:麻將、郵件、杯子……
之后:他接到了我的情詩,那首我思念他、忘記他的情詩,第二天接到他的電話,求我?guī)退麑懻撐模钦囊淮蠖?。不斷掀起綠葉般的復蘇,托人將小說改編的劇本親自交到他手中,還是瑣碎的片段,最后一次放在嘴里的糖,本打算將她融化,能嘗到一絲甜頭,可惜被剎那間的中藥誤喝下去。
我白天坐在辦公室,從上午九點至下午四點,坐著一個一個字地品讀,不但能背出很多課文,就連注釋里的背景知識也要反復熟讀,直到能完全復述出來為止。臺燈下的經(jīng)典文章恨不得一篇一篇往肚里咽,因為總遇到共鳴的語段,心里終于得到舒解和慰安。書籍陸續(xù)補回了原來的缺口,逐漸成為我填實的密友,在跌宕的前進中還是抵擋不住那些孝道規(guī)矩、商場禮儀、虛擬接班的夸語、一個接一個的對象,隱隱約約地只管沖擊著來……
(三)
剪裁全部的芰荷,雜亂中又被芙蓉綴縫上了。無論用什么方法解開,屢屢絲絲的草根互相纏擾,快要打成結了,怎樣才能合理地解開?糾結、糾結、綿延不斷的愛情怎樣一絲一絲解開?俠士的身影、少年的幻影,……幾次走到小溪洲,鸞鳥的暢笑融進了,蜘蛛俠的灰臉刻入了;近了,進了。天神揮手笑行,法海隱身顯形。亂曰:嗚呼!嗚呼!在以后的日子里,做個自由的人吧:彈琴、旅游、寫作、看書,未來的一切將沖散我的離愁!我不顧父母的阻擾,雙腳直跑下樓梯,去呼吸天幕下的新鮮空氣。遼闊的鮮綠田野,正在迎風舒展。少年漸漸地淡了,淡了,披上白裳、飛向藍天,消了他的面色,散了他的光影,留下他振奮的吶喊、時常俯瞰人間的畫面。
“吃飯了嗎?”灰臉的囑托問候,追來的是盤根問底的暗訪、歇斯底里的調查、委托灰臉是父母夙夜的任務,不想追思任何對對錯錯,在快要瘋癲的冷屋里,維持迷蒙的世外桃源,被猛地一聲喚醒,“回家了?!碧ь^一看,是午后四點。他的電話還是沒打來。等待、等待,癡情萬種的等待;思念、思念,揪心揪肺的思念,扎在心里的針有一天會拔掉的,還是沒完沒了的護問,我每天跟在他們身后。
過了許久,他打來電話,不能確定劇組是否有安排。焦急、失落……,這些表情千萬別被父母看見。隱藏、隱藏,被敏銳的眼睛看出破綻:呆滯、羞紅、傻笑……,呵護備至的問候、野蜂飛舞的辱罵、春秋更替的偵查……,煩悶、調解、責備,換來的是他的批駁。委屈、委屈、打牙跌嘴的委屈……品讀、分析、錘煉、領悟……好幾雙眼睛盯著我……眾女的好奇、觀賞、吹捧……,才發(fā)現(xiàn),他們是迎合我的口味、鉆入我的視角、試演我的狀態(tài),我的笑聲不經(jīng)意地萌發(fā)了,傳到父母的耳朵里……。難道是他的揭發(fā)、謠諑,愛慕的心、思念的心變成怨恨不解的道理,還要堅固這樣的道理嗎?嗚呼!嗚呼!這究竟是什么樣的愛情?!
我不愿說了,語無倫次的話語、顛倒錯亂的邏輯、非似人間的生活……:思考著,哆嗦著……“我送你去精神病院?!笔歉赣H的聲音。沉思、靜思、深思……
苦中作樂究竟作祟到什么時候:沉思、沉思,亂七八糟的沉思……,不去想了,不能想了,二十年隱藏起來的愛情總歸會表露出來的、爆發(fā)出來的……
奔往上戲劇院,別錯過心心念念的話劇,半月垂在夜空,露出笑臉,可惜少了他;黯然地走了,走了。
“我快到了,你在哪兒?”立刻掉轉身,再看那個劇院,舞臺燈滅了,滅了。沒看到別的什么燈,少年是奢望的燦爛。孤寂、孤寂、躺在床上,半睜著眼,凌晨四點,感到疲倦;困了、睡了,母親的叫喚、掀被……,七點一刻了,世外桃源總在這個鐘點被摧滅,難以承受的愛撫、囑托……;難以抗拒的電話長聊、甜言蜜語……,笑聲還是引來告誡、考察……躲不過輕問、議論、贊揚、反對;躲不過撮合、戲笑、婚典……還有兩個月,一個月……,瘋迷的愛情、純美的文學……
“繼續(xù)求學,絕不結婚!”還是我的短信。上樓、香燭……,期望中吹來一陣涼風。
“你太無情了……走著瞧!”這是他的聲音。
“你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這是我的回應?!质质潜仨毜摹?/p>
【回顧分手】
第一次:刀從胸口拔后的劇痛,還要喋血的隱練、磨傷、哭泣……
第二次:舉棋不定的信念實質是他隨意改變的計劃。停了一段時間。
母親將談妥的八千元現(xiàn)金打到他的卡里,我托付母親幫他找工作,聽說是公司不規(guī)范,老板不給工資,初戀的俠士、共同的林蔭小道……,向父母施舍銀倆,還要行使收受剩余的兩千元?!深慮、遠慮,安然無恙地接受了剩余的禮物,無論怎么諷刺、怎么污蔑……
我不是茍活到現(xiàn)在的社會人渣,而是要為自己求生的社會青年。我能走出來嗎?每天:上樓、進屋、香燭……暫時遵從父母的所有教唆,與其是為了年邁身體得到舒緩,不如是為了彌補自己最后一點罪孽吧。大小無數(shù)的道歉姿勢、話語,從踏入母親辦公室里一直習演下去,他們就在宴會中抓我,恐嚇的目光、愚妄的歡呼。
一伙人在門外竊笑、倪笑、逗笑……,剛藏好一點錢,就聽見他們背后的批斗,將我這個小人物的憤怒遮掩,怎么敢說那伙人呢?我也在這小屋里躺了二十多年了……鸞鳥鳳凰飄飄然,燕雀烏鴉隱隱來。
末日結束前:父母會私通警察?凍結賬戶?我想些計劃、想些辦法:租房?買房?湊了一點錢,夠嗎?不夠?銀行卡、透支卡、理財、保險………性命的銀兩:盤旋腦中,模糊不清、貫穿不得,總被發(fā)現(xiàn)。
新年來了:假想、幻想、夢想;少年在床邊跟我說了無數(shù)遍的話:頭也暈了、嘴也干了、眼也閉了。她,疲倦地睡著了。她,穿著粉色的睡衣,拿著新穎的手機,跟我一樣地鉆到被窩里,有光了?我掀開被子,新手機……我嬉笑地將被子蓋好,閉著眼,入睡了。那是真的睡了,笑了。
少年,少年,無處不在。是他?是她?
我的身旁:凝視、提醒、陪伴………
少年耳旁:鼓舞、體諒、照應………“監(jiān)督”這個詞我不敢說出口,不想說出來,因為我不愿成為母親的另一個“秘書”。
新年走了:
緩刑、釋放,我剛從郵局出來,五點后被鎖門了。馬路對面的綠燈依然亮在眼前。
情人節(jié)來了,不是‘終于收到他的短信,而是怎么‘又是他的短信:“親愛的,我想請你吃飯?!?/p>
白色情人節(jié)來了,又是他的短信:“最近可好?學業(yè)如何?”
“挺好的”我按照父母的話,釋然地回了一條;“你呢?”
“那就好!一般吧,工作還沒找著,挺著急的!”有點兒波動。
“今天是你帶我見你父母的日子!”警覺、沉思……,路旁走過一個握著手機的女人:“你煩不煩,怎么老纏著我?”答案有了,波動應該沒有了。
(四)
灰黑的草坪,看不出純綠的顏色。劇院外的燈光還是亮著的,殘月蕩在夜空。院外《陰謀和愛情》的劇片站在小溪的后面,我的前面。希望是最后一場話劇了。和《漂亮朋友》里的主人公性格有很多相似之處。懸念、糾結早已消失,一絲舊念還在記憶中。
路過復興中路,分部的大門開著:四樓的教室、課桌、椅子。守門人不耐煩地說:“廢掉了!”。我向著前方的路走去。應該是幾次波動后的疏導。凄苦愁悶解脫了,記事本希望可以合上了,文學書能翻多少頁?……多少次的欣喜,多少次的迷茫,不帶著輝煌與遺憾,得到植樹節(jié)來臨的消息,決定自己怎樣跑,依舊茫然地走著……現(xiàn)在大抵只能如此而已。
桃源與都市、技術與學問……我不愿懷著任何仇恨。小花園永遠站在我身后,平易溫和。
(五)
腳步聲悉悉索索、掀蓋聲忽而停止。門被打開了,對面的大門怎么一天到晚開著?
父親剛推開門,是凌晨四點鐘,他拿起資料看了一會兒,關上門出去了。按鈕總是被他關閉,我沒有閉眼,睜了好一會兒,思了好一會兒,輕手輕腳地走到桌旁。我沒有打開按鈕,穿著暖暖的灰絨衫,在昏黑的臺燈下寫完了這篇文章的最后三行字。
(2013年3月)
18、盛園
(一)
艱難熬過昨晚那一宿的我,終于爬起床。今天是清明節(jié),和往年一樣,全家先在盛園集合,趕赴上海市衛(wèi)家角息園,看望沈勤。
凌晨五點,按照母親的吩咐,小劉的車停侯在樓下。時候仍是深夜,車駛向二十年來相隔雖近,新奇卻早已飛逝的盛園。天氣還很昏黑,涼風隔著窗,發(fā)出“嗚嗚”的響聲,從窗外放眼望去,深黑的天空下,透著幾盞路燈,施展的心竟十分寥寥。
這還是我二十年來時時奢望的盛園?我印象中的盛園也許不會如此:它美得多呢!彎彎的溪流隔著小橋,直穿向碧樹環(huán)繞的小區(qū),嬉鬧的絢爛之地日日伴著紛亂的腳步,仿佛一位圣女握著大提琴,靜靜地獨奏一首首非凡的曲目,鋪顯出一件件惟妙惟肖的趣事。若現(xiàn)在非要我說出它的佳處來,我的影像卻模糊了,甚而沒有言辭了。即使有一些進步,也不過如此。有時我常常默念:也許,盛園還摻雜著幾分凄清,就像此時我所感到的凄清;我的心情完全改變了。從踏出家門到盛園的那一刻,像籠起一團薄薄的黑霧,浮騰在清澈的小溪上。
母親用手機不停地召喚他們,一幫野鼠昏昏欲睡,紛紛從宅門中躥出來,不竟然——
昨天斗麻將玩膩了罷;閑聊上墳后,幻想著該拿多少貨幣。
總之,他們那點心思,豈能瞞得我過?!小云從我身旁輕輕跑過,隔著車窗,腦海中不禁浮現(xiàn)出這樣一幅圖景:富麗堂皇的紹興飯店,綴滿閃爍彩燈的包廂,一個天真活潑的小女孩,穿著藍色的棉衣,頭上扎一個小發(fā)髻,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手里捏著一只新式手機,輕輕撥動機上的每個鍵盤,又側頭向旁邊端坐的沈勤虎頭虎腦地做著怪臉,說著妙語。當沈勤收起常日的笑顏,將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敲,她吃了一驚,立刻蹲下,兩手放在地上,爬進桌下,沿著桌底直往前爬,直到爬向桌子另一端,才算擺脫家長們的束縛。
這是少年的小云,我初次見她時,不過十多歲,那時她的媽媽沈勤還在世,家人是其樂融融。我是一個高中生。逢年過節(jié),尤其是年夜飯,全家圍了一桌圈。之前,他們是排著一輛輛軒車,前往城隍廟的一家老飯店。每年算作輪回,在中國人看來是很敬重的:桌上擺滿豐盛的山珍海味,敬酒更是講究:踉踉蹌蹌地站起身,走近他人身旁,端著酒杯,說上幾句吉祥話,不自量力地將紅包塞在衣兜里。沈勤替母親安排包廂、點菜,忙不過來,便讓侄媳婦宋姐頒發(fā)一個個精致的紅包。小云全神貫注地玩弄手機,在所有藏滿私心的人中,她是唯一一個純凈活潑的天使。母親曾告訴我,小云非常聰明,每次考試語文在班里名列前茅。她見人總不愛笑,只是看到我,偶爾做個鬼臉。在她眼里:我是一個文靜的女孩。大家聊著他們的家庭往事,她跑到我身旁,和我聊天,不到片刻,我們便成了親密的伙伴。
我們暢所欲言,從愛好聊到新聞……那天,我很高興,知道了不少當今潮流的明星。晚宴過后,我們各自奔走了?;蛟S是隔著住所的緣故,我很少聽到小云的訊息。
(二)
一天晚上,宋姐打電話給母親,沈勤因哮喘突發(fā)病逝,全家為她舉行送葬儀式。儀式結束后,全家皆聚在沈勤家中討論小云的撫養(yǎng)問題:
“唉,這孩子真可憐!沒了媽媽”外婆嘆了口氣說,“小云今后誰來撫養(yǎng)?”
“當然是她爸咯!他是監(jiān)護人!……”舅舅說,“可這孩子倔得很!小梁有啥本事?”
“還是都聽玲玲的吧?!币虌尳又l(fā)話。
“小云,你跟我走,我答應過你媽,把你培養(yǎng)成人”母親站在小云面前,哭著拉起她的小手,“你表嫂宋姐正替你整理書包,你馬上跟我回去?!?/p>
“這孩子,書還真不少!”宋姐捧著厚重的書包,踉蹌地走到小云面前,“所有的東西都在包里!”
“玲玲讓你過去一下!”姨媽湊近宋姐,貼緊她的耳朵,宋姐跟著站到門外。
“這些生活費給你,夠嗎?”母親將幾張鈔票遞到宋姐的手心。
“太多了!怎么好意思呀!”宋姐羞澀地笑了笑,用手捂著臉,兩手捏住一疊鈔票,向姨媽望了一眼,順手塞在褲腰里,出門去了。
這樣地究竟過了三四天,那是天氣極冷的午后,我坐在電腦旁,喝著飲料,聽到門外有鈴聲,推開門一看,不由的一番驚喜,面前站著的是小云:圓潤的小臉,變得有些僵硬,眼眶里全泛著血絲。
我猛然間來了興奮,平日寂寞難耐的我終于可以和她聊天了。
“小云,我去買些烤雞,你最愛吃的!”我說。她搖了搖頭。我編出很多明星的話題:赤西仁、BY2、羅志祥……,本想逗樂她的我被小云的沉默擋住了。
“怎么了?”我想問問她的境況,她站在我面前,呆呆地望著我。
終于,她抬起頭,抽泣地說道:“他們都走了?!蔽彝焐系陌自疲钏剂税胩欤河H情仿佛變成一灘冰涼的水,死在鬼魂的靈柩里。
誰能安而行之,親自備車、看望小云,偶爾遵循一下中國人的習俗:前往主子的宅院門口,在大典佳節(jié)的當頭,說些吉祥的話,便很快得知:母親從嘴里嘔出僅有的殘羹冷炙,送到他們家門口,他們竟當成是自己買的禮物,幸災樂禍地送到小云跟前;不外乎是一種棄童之舉罷。所謂“反是不思,亦已焉哉?!?/p>
(三)
想起沈勤阿姨過世后的半年內,每逢周六上午,全家祭拜她。我和母親來到盛園,小云慢慢來到媽媽的遺像面前,小心翼翼地握著香燭,跪在地上彎腰鞠躬,先前紅潤肥嫩的臉上全變作灰黃,眼角帶著一抹淚痕。我走近小梁旁邊,道了聲:“姨夫好!”他朝我點了點頭,沉默了片刻,便拿起煙頭頹然地吸煙了。
母親說著他們的景況:原在塑膠廠工作的小梁退休在家,一人承擔家庭責任很是艱難,
確是一個喪妻的孤獨者。母親原打算每月寄錢給他,算是貼補。
“哈,都這樣了,還給他錢干啥!”一種尖利的聲響忽然大叫起來。站在我面前的是姨媽:瓜子臉、薄嘴唇,兩手插在腰間,卻像終日管帳的老板娘。
“小云,聽小姨媽的話,可別惹怒了她!”心里怕是小云氣昏了母親,誰能撐住撫養(yǎng)全家這座險惡的大山呢?宋姐始終閉著嘴巴、站在一旁、不敢開口。
“頲頲,快叫人,阿姨走了,姨媽幫著我照顧外婆、忙著替公司采購貨品!”母親急切地說。怕惹姨媽生氣,被說成教育不佳。
往日拿著相機拍照的姨媽,性子總是那么燥,脾氣又那么大,看到我卻變了樣兒,笑嘻嘻地對我說:“頲頲最懂事!小小年紀就知道尊敬長輩!”迅速接過母親手里的東西,像一只活躍異樣的跳蚤,嘴里說著話,進屋去了。
“玲玲,自從小云住進你家,我就沒見你笑過,這孩子你管他干什么?”姨媽很關切地對母親說。
“看在沈勤面子上,你讓我咋辦?”母親說。沈勤阿姨的過世,苦得她成了一個整天哭喪著臉的苦女。那伙人呢?還是揉捏著母親每月頒發(fā)的賞賜,雖則略瘦,但還可以首抓幾次。這是母親操勞一生的成果,或許在他們眼里自認是致命的藥材。否則,賞賜不平,那伙人豈不耿耿于懷?!
“丟給小梁不就行了!你這樣身體不跨才怪呢?現(xiàn)在……寶山工廠還準備經(jīng)營嗎?”姨媽說完,故作憤憤地走到廚房里。過了半盞茶的工夫,母親向宋姐喚聲道:“你過來!”宋姐像個蹣跚的女人,放慢了“踢踏”的腳步節(jié)奏,來到母親身邊。
“你去買臺電腦給小云,她學習有用!”母親將錢揣到宋姐兜里。宋姐暫且無言,順從母親的意愿??墒?,新買的筆記本電腦卻怎樣按捺都無法使用,母親詢問她半天,宋姐定說是賣家栽贓陷害,自己和他們如何狡辯個兜底,才得了這寶貝;母親沉默了片時,還是點了點頭,心里有些懷疑,便不再過問什么。宋姐以為自己很有功,便藏了那點零頭,飛野似地跑了,虧她藏在衣服兜的最里一層,否則,不免要掉下來一大疊?
當我打開那臺電腦,里面全摸著一層厚厚的灰,開關按鈕處于封閉狀態(tài),我不敢向母親詢問。想起前幾天姨媽悄悄告訴母親:宋姐在她奶奶過世之后,逼她的父親在奶奶的遺囑上刻寫自己的名字。不過,當今物質社會的女人總是要為自己留下一些東西的,即使是親人,還是要索取屬于自己的性命斤兩。
祭拜結束之后,母親牽著我的手,緩緩離開盛園,我并不感到怎樣的歡欣和鼓舞,我只覺得周圍盡是一片灰蒙蒙,那條長長的小溪竟會那樣地模糊,情郁于中,直至今天,幾乎沒有要說的話。
(四)
看著坐在面前的小云,我想:盛園竟會與她隔閡到這個地步,我渴望他們真的不再這樣:大家全都冷落起來,而且,我不愿意他們要故意學習母親的辛苦輾轉而奔波;不愿意都如百姓的窮困貧乏而抱怨;更不愿意他們因為等待母親遞送的厚禮,裝腔作勢地買些禮品。他們應該有新的改變,未經(jīng)我所意外的新的改變。新的氣息不就絕然復蘇了嗎?
當我走在盛園這座小區(qū)里,惶惶然地有些欣慰和膽寒:聽著自己沉重的腳步聲、母親多年操勞的嘆息聲,記起平日他們向母親控訴小云的種種不道之語,后來明白了一些事實。在我和小云隔開的那段日子,對她不太了解:以為她不孝敬長輩,什么時候都一個人玩耍,現(xiàn)在我過分逃避冷淡長輩,其實他們恭敬的外表還是隱藏著許多貪婪之心的。他們都以為我受了小云的影響,她那顆真摯孩童的心,令我十分敬佩。我們探討學習方法,只是她的愿望非常切近,我的愿望是非常邈遠的。
我在黑暗的踱步中,眼前出現(xiàn)的仍然是紹興酒家窗邊坐著的那個幼孩:藍色的棉衣、黑色的發(fā)髻、別致的手機,嘟囔著小嘴……,無數(shù)的彩燈懸繞著她。耳目一新的畫面好像一點都沒有看見,更不寄予什么奢望了。祭拜的事讓人怎樣地不思其反,覺悟后怕是踩痛了一伙人的腳趾,徘徊蹩進這座宅院,被人說成是個傻子。放一把火燒光,表現(xiàn)出自己的高尚節(jié)操,又被他們認為是個忘恩負義的混蛋,還要被送進監(jiān)獄;若無其事地接受一切,鉆進臥房,狂抓大把銀元墜在懷中,更是個茍且偷生的強盜。言語是不夠完整表現(xiàn)我此刻的心情的,只有獨自習筆才可以把真實的情況揭露出大部分來。
為什么我會漠視盛園,因為早在十多年前,這伙人已經(jīng)漠視我的存在。厚厚的錢藏在皮夾里,要是皮夾放不下,可以放在大包里,沉墊墊覺得安心喜歡的時候,就有了新招數(shù):情愿自己尋財寶,只求主子決定他們怎樣伺候。一伙人被我這種正義感愣住了,他們或許我正義的思想里沾一點光來,得了便宜的光榮記在頭上,我成了狂抓銀兩、違背準則的豎子。
目前,無聊的狀況和母親的棄淚之間畫上了對等號。但我一直把才華放在口袋里,不敢拿出來。什么時候才能看望曾傳授于我詩文的啟蒙仙人?
如果人道主義瘋狂地反駁這些謬理,那樣會是一個真正的安詳和平的家園。我可能沒有資格說這句話,畢竟我不是盛園的主人,而且盛園的確已經(jīng)疏離我了。
(2012年4月)
19、外公病逝
(一)
凄冷的市二醫(yī)院傳來陣陣抽泣聲,跑上二樓,橫跨幾隔樓梯,經(jīng)過一段鋪滿油膩漆黑路面的過道,便是外公的病床了。走廊口站滿了人。外公不幸染上肺部感染,昨晚,我去看外公,他的嘴唇有些發(fā)紫,眼神是哀憐的。我問外公能不能起來,講很多生動的故事,他把臉轉向窗那邊,遠望窗外的樹葉“唰唰啦啦”地飄落,然后轉過臉來叮囑我:“好好復習功課,作文題一定要認真審核?!甭犞夤粩嗟目人月暎夜蛟诖策叢辉鸽x開。
“想要力求上進,無論遇到什么波折,絕不能半途而廢?!蓖夤饺者@樣囑咐我。我握緊外公的手,他朝我點點頭:“快回家?!蔽译m然這么答應了,心里總不是滋味兒。為了外公的靜養(yǎng),依依不舍地離開了醫(yī)院。
回家路上,不禁憶起年幼時外公為我講述的寓言故事,說起有個叫樂羊子的人,他的妻子既聰明又賢惠。在妻子的鼓動下繼續(xù)外出求學,一年之后回來了,妻子非常納悶,詢問他棄讀的原因。樂羊子只說了一句:“想家了!”妻子聽完,拿了把剪刀,走到織布機旁邊,說:“這些絲綢來自于蠶繭,是盤根錯節(jié)的蠶絲積累起來的,如果我拿剪斷它,等于我之前的功夫都白費了;學習也是如此,如果半途而廢,和我剪斷這些絲綢有什么區(qū)別?”樂羊子深受觸動,繼續(xù)求學,七年后學有所成。這故事很使我覺得做人的重要性,做事之前往往有些謹慎,需要思量幾次,甚至遇上絆腳石,都不會退縮。
長大以后我有些記不清了,只憶起上小學那會兒,老師布置了篇作文,可能因為我寫得比較通順,雖然用拼音代替了不會寫的生字,作文成績卻在班里名列前茅。老師大大表揚了一番,說一些“小小年紀,大有出息”之類的話,我便把作文交給白發(fā)蒼蒼的外公,得意地向他轉述了老師的話。他邊笑邊說:“我小時候和你一樣,很喜歡語文,但當時家里條件不好,只能讀私塾。那時沒什么電燈,只能靠燈油。知道車胤囊螢這個成語嗎?有一次夏夜,車胤坐在院子里乘涼,看見許多螢火蟲飛來飛去,每只螢火蟲的尾巴后面都發(fā)出一閃一閃的光,于是他想了個辦法,用絹布做了只口袋,把螢火蟲放進里面,他就靠這個勤學苦讀,終于成就一番事業(yè)。你一定要珍惜現(xiàn)在的條件?!蔽衣牭煤懿桓吲d,拿起小球往地上拍,把他悶得說不出話來。不過我承認他最好,是世界上最仁愛的老人,他戴著大眼鏡,坐在我旁邊津津有味地說道:“看完書咱們就去東安公園。你最喜歡的不就是那個跑得飛速的電纜車嗎?”他坐在我身邊,絮絮叨叨地說著:“以前我害怕,不敢陪你玩,這次作文有進步,今天說什么我都要陪你坐一回!”我像是吃了蜜糖,向他做了個鬼臉。牽起外公的手直沖出家門。
我拼命地往前跑,直至拐到家門口的小區(qū)樓前,坐上電梯,“砰砰”的鈴聲敲響,蹩進書房,怕是耽誤了補課時間。何老師坐在桌旁等候我。她讓我先靜默再讀書,坐直身子,手握著課本,隨后大聲朗讀:“敏而好學,不恥下問?!薄ⅰ拔崾形宥居趯W,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茍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讀到此處,我想:外公會不會忽然從床上起來,教我背誦古詩;我又想:外公的病明天能好嗎?沈勤阿姨的眼睛為什么泛著血絲。今年,我很少路過那個小花園,也許是遵從了母親不斷催促我上課的教唆罷!也許是因為家人不再提起小花園的根因罷!直至近日,都無人推論,也無從知曉??傊?,我將不能常到那里去了。
別了,我美麗的小花園!別了,我童年的夢!
我翻開書本的最后幾頁,里面寫著“仁禮”二字,我橫豎念不通,下面附著一個深刻的故事:“舜的傳說”,仔細一看,才從字縫里看出真諦來。只聽老師和顏悅色地說:“黃帝以后,出現(xiàn)了三個有名的部落首領:堯、舜、禹。每當遇到大事,就召集各部落首領來商討。堯年紀大了,想找一個合適的人繼承他的君位。其中,有人推薦舜,舜的父親是個糊涂透頂?shù)娜?,人們叫他瞽叟。舜的生母早已逝世,后母很壞,后母生的弟弟名叫象,極其傲慢,瞽叟卻很寵他。舜生活在這樣一個家庭里,依然善待后母和弟弟。大家認為舜是個品德善良的人,堯聽了很高興,經(jīng)過對舜的精心考察,便把女兒娥皇、女英嫁給了他,還替舜修筑許多糧倉,分給他很多牛羊。后母和弟弟既羨慕又嫉妒,幾次琢磨著暗害舜……舜仍然和他們保持友好關系。堯聽了舜的事跡后,認為舜確是個品行良好的人,就把位子讓給了“舜”,歷史上稱為“禪讓制”。
外公是多么憨厚無私!每逢周末看他,他都靜靜地坐在椅子上,握著一本文學書,咀嚼書里蘊含的道理,外婆一聲令下,他立刻放下書,經(jīng)過床頭,順手拿起剛洗完的衣服遞給她。這時,母親進來了,俯下身子,蹲在我面前說:“今天表現(xiàn)好嗎?”,隨后她站起身,“勞累你平日接送頲頲回家,照顧這孩子。這些生活費給你!”將包里的一疊錢遞給外公、誰知他立即把母親捏著鈔票的那只手退回去。
因為搬家事務忙,初中二年級那會兒。母親怕打擾外公,辛勞疲憊地帶著我,我坐在母親日益奔波的自行車上度過了年年秋冬的狂風驟雨。轉眼間又到了春天,不知不覺間,外公家陽臺前種的一壇壇花草已綻開出鮮紅的圍裙。
星期天下午,外公洗好了家里所有的衣服,放在床頭邊。隔壁老王說:“老李,你這么愛勞動。所以你老伴生了四個孩子,你家老三最有出息,還非常懂事,經(jīng)常來看你。我只有一個兒子,現(xiàn)在出國了……”外公露出善解人意的臉,說:“還得感謝玲玲十幾年前接納我住進來……”母親聽完后,很感激地握緊外公的手,而我也真的以為母親是個值得尊敬的人。
(二)
我怎么老想到這些?“叮咚”一聲電梯門開了,母親走進來說:“復習得怎么樣?”看見書房里有老師輔導,放心地關上門。
書本里密密麻麻的句子,像是定了格,唯有昨天外公說的話讓我產生了微的動力,似乎擋住了外面的雨聲,心底的雨聲隨著文字的流動能慢慢止住嗎?
“如何做個知恩圖報的人?”老師用手指著卷子里的一道作文題,“明天沒準兒會考,有思路嗎?”
第二天清早,正趕上學??荚嚕易诖斑叺淖簧?,拿到發(fā)下來的試卷,剛拿起圓珠筆,又不知該寫些什么。
外公昨晚對我說:“看完作文題,先仔細思索?!蔽野凑账f的方法,寫上中心論點,列出三個分論點,每個分論點后面舉幾個例子,腦海中努力回旋著每逢周末去外公家,他曾輔導我如何寫作文的場景,一段材料至今令我記憶猶新:
晉國的魏武子病危前,對兒子魏顆說他死后要讓自己的愛妾陪葬,魏顆沒有按照他的吩咐做,而是讓那名女子改嫁了。后來,魏顆與秦將杜回交戰(zhàn),看見一個老人將地上的草打成結,絆住了杜回坐騎的腳,使杜回被魏顆俘虜。當晚,魏顆夢見白天所見的那個老人,老人稱自己是那名小妾的父親,特地結草報答魏顆對女兒的救命之恩。
我繼續(xù)握緊那只筆,看著卷上的作文題,外公教導我的話語時刻在我耳旁環(huán)繞……
醫(yī)生昨日告訴我他恢復的希望只有五成,昨晚我拿著自己所有的積蓄遞給母親,懇求他極力搶救外公,母親卻煞有其事地囑咐我:說萬不能方寸大亂,怕又讓一疊錢莫名其妙地被醫(yī)生掠走,還不能讓救治外公的病。總之,是完了,到了傍晚,一陣雷雨不知不覺地襲來了。我似乎聽到外公的呻吟,在母親的特意督促下家人相繼跑到醫(yī)院。
望著窗外的雨滴,像是滾落而下的戈矛,兩柄,三柄,四柄……,我反復念叨:好的希望一定有,八成、九成、十成……,誰能搶救外公的性命?好的希望應該有的,我仿佛看到了貝爾曼的身影,他的身體和世界交規(guī),救出了和他毫無血緣的瓊珊。一個準備走上死神道路的心靈,是全世界最悲涼的了。當他與塵世和親情之間的聯(lián)系環(huán)環(huán)脫節(jié)時,一層薄紗似乎透露出那只救死扶傷的手,竭力脫掉外公的壽衣。
“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我在這句話后面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這次的作文題好寫多了,快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外公去?他一定高興地從床上跳起來,陪我去公園坐電纜車。我飛出校門,坐上車子,沖往醫(yī)院,母親打來電話:“你外公已經(jīng)……”她為什么說不下去了?
“什么!”我有些哽咽,但我什么也說不出來了。車子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緩緩地顛簸著,回念平日路過的小花園,被人蓋了一層厚厚的冷席。
來到醫(yī)院,拐到昨日望見的那個過道,我撲向病床,醫(yī)生冷淡而平靜地說:“外公的病情還是有希望的。但要用最好的藥,只是有點貴?!?/p>
“錢不是問題!”我抓住醫(yī)生的手臂,向醫(yī)生遞出平日積攢的零花錢。
“我必須征求你母親的同意!”醫(yī)生說,“用普通的藥,他的狀況能維持十年,手術后恢復的成功率是百分之一百?!?/p>
“還不趕緊辦?!”我著急起來,忍住哭聲說,“是誰把外公的氧氣罩拿下來的!”
“這是你母親的意思?!贬t(yī)生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父親告訴我:剛拔完氧氣罩,外公原先紅潤的臉變得發(fā)紫,伸出那只發(fā)出一絲寄予生存的手拽住了父親的衣袖,所有人只能肅然地站在病床前,眼看完全可以求生的老人,現(xiàn)在竟猶如用鋼絲掐住他的脖子,被人活活勒死,最后他奄奄一息了。從萬里高漲的山頂突然被人扔下懸崖;那伙人沒有試著拉一下他的手臂,眼睜睜看著活人變成鬼魂,僵尸躺在靈柩里。
“外公!外公??!”他閉緊雙眼,再也沒有醒來。凄慘的眼神,加上他那一生清貧的生活。
生命就像一口枯井,了無生趣。那一伙人是聽從了母親的吩咐,是怕自己沾滿了病人的污垢,還是……不到一分鐘,他還是放下了那只布滿皺紋的手。一個冷漠無情的社會將充滿仁愛的老人泄棄在黃泉之下。一個浮華的時代將仁愛寬厚的老人淹沒在波濤翻滾的大海。
距離我千里之外的小花園,仿佛從夢中驚醒,外公所有的話一直沁入我的心扉,自他逝世后所發(fā)生的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鏈條,早已成為無法改變的事實。葬禮完畢后,外公的臥房被那伙人完全占據(jù)了,他們坐在房間里,常談各自的家庭瑣事。有些人毫無顧忌地玩弄手中的紙牌,外公的葬禮在他們看來,猶如路人略過,是一去之后杳無消息了。
(三)
那些整天沉迷在閑靜冷香的太太們,那些向達官迎候顯貴的“小康”男人,那些被諸多禮儀環(huán)繞的商民們,如果因市場經(jīng)濟得了一所大豪宅,且不問她是向富商賣身討來的、用“三寸不爛之舌”的嘴皮換來的、還是用千奇百怪的獨特方法釣來的,大概不經(jīng)意地沉睡在川流不息的軒車里、漫游在繁華都市的馬路上。中國隨著這些人群的增長有些萎縮不前,貪靡的小資、淫亂的闊婦、追潮的市民……都被當今信息化科技時代的氣象沖昏了頭腦,那個富有情愛的社會早已被這樣的時代所吞并了。曾長期漫游于世間的我,當初是完全不知道這些的,現(xiàn)在才恍悟過來,還能見真情嗎?
沒有被捆住的人已經(jīng)寥寥無幾了。即使病態(tài)連連,有些人覺醒后遠離他鄉(xiāng);有些人化為魂靈,或上天堂或落了地獄。暫且在臨死前尋覓快樂的,只有企盼在不久的歲月里,從紛亂中尋出一點嫻靜;大部分豈不茍且于這樣的城市?有的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不敢向主子議事,私底下作為閑談的主題,這是可解的;有的欣欣然跨進家門,躺在溫室里狂吃大量的魚翅,假如是可恕的,稱得上是一種國粹。我竟被麻痹了二十年,誰能當機立斷大膽地指出這個社會存在的問題呢?!
無名的雜草被人強制拔高而枯槁難生,再被龍卷風隨意擺弄,冷嘲熱諷后所留下的創(chuàng)傷難以撫平的,只有真正認識自己、發(fā)現(xiàn)自己、磨練自己的意志、使暫且迫于吮吸乳汁的小草在不斷摸索的過程中尋求屬于自己的生存空間。
回望日日爬過的新臺階,我心中默念著:“想要力求上進,無論遇到什么波折,絕不能半途而廢?!?/p>
(2012年7月)
20、我不是傀儡
(一)
自大學畢業(yè)后,一場場暴雨像事先約好似的輪番襲擊我,使我一次次處于絕望和渺茫的邊緣,以往追求“導演夢”的我被突如其來的現(xiàn)實狠狠地迎頭一棒,之后選擇了沉默。
起因是這樣的:
原答應用金錢助我考學的媽媽,在我求學無門后,她變得手足無措,放棄對我施行管教。漸漸地,我成了一只被媽媽拋棄的皮球,被萬念俱灰的她重重地踢到了爸爸的身邊。從小漠視我成長的爸爸,為了滿足他在職高官的面子,不得不挑下了這個他自認為千斤重的擔子。
脾氣一向倔強的媽媽是永遠不會承認她的扭曲教育的。2010年1月下旬,我在校園網(wǎng)站上查到了自己的成績,一串鮮紅的字符直射入我的眼球,我跑向客廳,抓起電話,將第一個消息傳給一直關心我、用金錢呼風喚雨的媽媽,“我文化分過線了!”
那天晚上,媽媽回到家,將一個日夜形影不離的公文包放在沙發(fā)上,像個沒事兒人似的。我心里不禁竊喜:她今天一定很高興,我的分數(shù)全部通過??伤龑ξ艺f:“頲頲,你文化課過了,但專業(yè)課太差,所以不能被錄?。 蔽艺赝?,問:“媽,你不是答應過我,只要文化分過線就行嗎?”
“我什么時候說過?!是你自己沒考好!”她不耐煩地坐在沙發(fā)上說。
“你答應我的!當初你信誓旦旦地說只要我文化過線,你會助我考上藝校的!”我焦急地說。
“你要再多嘴,當心我對你不客氣!”她向我皺了皺眉,從柜子里取出一根長長的雞毛撣子,在空中一甩,就發(fā)出‘咻咻的聲音。她根本沒有實現(xiàn)諾言,“考研不錄取又怎樣,還不都要找工作?”我木然地望著窗戶。媽媽的話讓我十分震驚:難道這四年她一直都在利用我的夢想引誘我獲得學校的各類獎項?難道她逼我考復旦,就為了和她的榮譽平起平坐?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這就是我的媽媽,我最尊敬的母親?。男〉酱?,我都以她為榮,順從她的意愿做事:第一,每天晚上去補習班上課。第二,每天要求我穿什么樣的衣服、鞋子。第三,在我參加高考填志愿時,她為我安頓好一切。我沒有反抗的原因不就是相信她這么做都是為了我的夢想嗎?就拿這張網(wǎng)院文憑來講,我被她蒙蔽了二十多年,今天才算對她有個徹底的了解!難道我只是她一個炫耀的工具?!
坐在一旁的爸爸,沉默地低下了頭。每當發(fā)生一些重大之事,他都會一如既往地擺出這個熟悉的動作。那天情形正如他的意料之內,原本讓我接班的真情終于有機會吐露了。他走到我面前,愜意地對我說:“頲頲,還是接班吧!”這句話如同一把刀直刺我的胸膛。對理想不再抱有渴望的我,哭著求他:“爸爸,請幫我找一份工作!”他保持著那副看似經(jīng)理卻如一個闊佬的形象,教導一個他自認是年幼無知的孩子,“你還是放棄這個念頭吧,現(xiàn)在找工作那么難。況且我和你媽都上了年紀……,你不接班,讓我們喝西北風?!?/p>
“爸爸,求求你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向他提出尋找工作的請求,對于一個常人的愛子之父來講不過是信手拈來,可他竟向我提出大量荒謬要求:“首先,你必須穿我制定的接班西服、發(fā)型必須按照我的要求,下周帶你去修剪……。那所豪宅是我買的,只要你照著我的話做,房產證上就變成你的名字!如果這些做不到,別談什么接班了。你看你媽,這么多年把你弄成這樣,現(xiàn)在她把這個爛貨丟給我。”這是他向我施展的教子經(jīng)驗。接著,他不斷揮手搖擺宛如左右向他吹捧的晨風。古往今來,中國著名的皇帝不過如此。指點江山、作威作福,讓他小子毫無顧慮跨上了他設定的寶座。差點兒疏忽另一道“美味可口的點心”
對于一向重男輕女的爸爸,不再向他施舍一切,決心謀生的我更無力求他,聽著爸爸催接班的話語,我低下了頭。
(二)
我就這樣走進了爸爸的單位。一段不倫不類的實習生活隆重上演。
我坐上電梯、踏進五樓辦公室,員工們樂盈盈地望著我,“頲頲早上好!”這是爸爸特意定下的規(guī)矩,只要我一踏進這扇門,必須拿出所有禮節(jié),否則就要減薪。工作正式開始了,爸爸還為我找了一個助理:一張消瘦的長臉、一個妖嬈的身姿似乎掩蓋了她那見風使舵、趨炎附勢的本性,聽爸爸說她是我的心理老師,其實是來窺視我的。她叫叢林,這個名字有點奇怪,難道她成了一只啄木鳥,在上班的每時每刻特意為我這棵正常的松柏挑刺嗎?每天,我穿上爸爸規(guī)定的工作服,完成他給我制定的那些莫名其妙的任務:背誦生鐵數(shù)據(jù)、填寫報表、收發(fā)郵件、接電話、開車子……,如果不定時完成指標,就是叛逆、是不孝順他、不體諒他的表現(xiàn)。在這種情形下,實習變成了一種機械、麻木的行為?;叵胫?jīng)每天利用全部時間鉆研那些課本,不就是盼著畢業(yè)后能考入戲劇學院,實現(xiàn)我的夢想嗎?可是現(xiàn)在,看著桌上那疊亂哄哄的文件,吞噬著我的才華。那些員工整天勸我接班的話語似乎封住了我施展抱負的腳步。爸爸特意吩咐叢琳,時常提醒我,下一步該做什么,好像我的一舉手、一投足都關系著一樁極其重大的事情一樣。
起初,我跟大伙兒一樣,每周都要參加例會,聽著爸爸洪水猛獸般嗓音的講話,看著員工對我投來的異樣眼光,我有些按捺不住,心想:他們一定在議論我,復旦畢業(yè)生找不到工作?成人連這點最基本的工作常識都不知道?在剛來公司的前幾天,我對公司的規(guī)章制度、工作流程十分陌生,員工竟把我當成上司的寵兒和供品。
會議結束后,爸爸把我叫到辦公室,臉上洋溢出彩虹般的笑容,心滿意足地對我說:“我給你找了實習導師,就是坐在辦公室窗前的小張,叢琳是你的助理,說不定以后還是你的職業(yè)經(jīng)理人!”于是,他拿起放在桌旁的文件:“這些都是鐵球型號,快背下來!”他又拿了一張員工名單遞給我說:“這是員工名單,你也算是我的職工了!呵呵……!”我望著他特別的眼神,隨后拿起名單,上面根本沒有我任軼颋三個字,我終于了解他那句“算是員工”四個字的深刻含義了,勞動合同根本沒有簽。接下來就是完成一項項他自定規(guī)劃的工作項目:
辦公文員換為司機、司機上升為人事經(jīng)理、人事經(jīng)理又上升為那令常人難以理解——雙手叉腰、不停踱步,查詢員工工作態(tài)度的副總,這大概是爸爸傳授的一套他親自研制的獨門秘方。一層層被他剝皮露骨的職務,實際上變成一層透明的薄紗。更何況,我只是替爸爸做些所謂的“零星雨點豆大”的雜事,怎么敢攀躍爬滿荊棘的高位呢?歸根結底,怕占據(jù)員工們原有的職務。最后我成為他們冷語譏笑的罪魁禍首。那些盛世凌人的職務,對我這個一心想要獨立生存的女孩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每天辛勞做完的文件檔案,變成了一個精美的裝飾品,躺在我的辦公桌下。也許因為我是實習生的緣故,也許因為小張動作迅速早已完稿的緣故,也許……,爸爸閱讀完她的報表,知道當天生鐵的銷量情況,他始終沒有察看我的報表,可能爸爸因為過于繁忙,沒空掃視我的報表。他如何斷然向我說出一句“踏踏實實讓你接班,真真切切奉你全部資產”呢?!
每當客戶光臨他的公司時,爸爸總是不茍言笑、故作莊重地向他們宣布:“這是小任,新來的員工?!彼职l(fā)揮著那些三寸不爛之舌,用委婉的言語蓋住了我的真實身份,蓋住了爸爸讓我來公司實習的目的。我了解他的意圖:讓我接班只是個幌子,職業(yè)經(jīng)理才是他和媽媽最終要尋找的目標。古往今來,直到現(xiàn)在,那些狂飆的“富二代”不都是靠著老子在外面倚仗權勢、胡作非為嗎?!家長會派來一伙人為他輔佐、為他吹捧、為他撐腰,他當然輕而易舉地躍上了本不屬于自己的職位,當上了有職無權的高官?!鞘且粋€普通人需要拼搏多年才得到的位子,父母無怨無悔地付出,他們怎么會有目標?怎么會有奮斗的信念?父母繼續(xù)對外宣傳:“我的孩子多有出息,能接班了!”固然有很多接班成功的例子,那是他們的父母教導有方的緣故。而我的父母到底在施展什么樣的接班計劃呢?!
“今后必有職業(yè)經(jīng)理人輔助你,你只需了解每個業(yè)務流程,今后只要把我和你媽媽的資產保住就行了。”“你不用在外面找工作,像你這樣的條件,有幾個孩子能消受?”“我和媽,包括家里的所有親戚,今后都是你的顧問!”這些話我當然了解:接班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接班,名分而已。那樣的“接班”不就是一只破碎的花瓶嗎?不就成為他們的傀儡嗎?
我心中默默地宣泄著:你早可高枕無憂,可你和媽媽考慮過我的感受嗎?!滿腦子都是“我完了、今后我的工作、我的理想……一切的一切將化為烏有?!?/p>
每天,我坐在辦公桌前,目瞪口呆地望著窗外,秋風瑟瑟,發(fā)出悲憫的哽咽。一大清早,就聽見爸爸的諷諫棄語,“你要認真點,向小張學習!”話語中帶著尖銳的諷喻。這時,叢琳像一個整天跟在爸爸身旁的奸臣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不要辜負你爸爸的期望!”
“老師跟你說話呢!”爸爸看著我一語不發(fā),發(fā)出了平日里難以在家爆發(fā)的霹雷聲。他走出辦公室,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辦公室不時傳來陣陣歡聲笑語?!斑@孩子,怎么老做錯事兒!”我不能忍受那些員工對我的另眼相看,更怕面對他們看我時的那種像看鄰人一樣的眼光。
下班前,我收到一個同學的短信:“任軼頲,我準備考導演系研究生了?!蔽也唤俺隼浜埂T谕瑢W們眼中,我一直是一個懂事、乖巧、出類拔萃的好孩子,然而此時,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為我失去的美好歲月,為我無法面對的現(xiàn)實,為一直盼望我學有所成的外公,我真想用哭聲向蒼天傾訴心底的悲愴和無奈。
爸爸不知何時立在我的辦公桌旁,為了顧及面子,他暫時輕聲竊語地對我說:“剛剛話語有些過重,我和你媽是為了你好。既然你是我們的女兒,就要維護我們的形象,接班……接班……。否則,我就不管你了。”說完,他向后挽起兩個長長的手臂,走向自己的辦公室。
(三)
那個夜晚,我躺在床上,爸爸的話不時在我耳邊回響:“接班,接班……!”
我看到一個身影,從床上跳起,對他大吼一聲:“我不想接班!”。
我不愿做傀儡,我要重新起航。不管你們用盡多少手段來阻礙我的道路、擾亂我的思緒,我都會堅持自己最后的原則——克服人生旅途上的任何艱難險阻。
這次打擊只是個開始,它讓我再次樹立信念,更堅定了我頑強拼搏的精神,我會像蝸牛一樣一步一步往上爬,直到找到那片屬于自己的天空!——我不是傀儡。
(2011年10月)
21、我的老師
(一)
網(wǎng)絡教育學院不過如此。夜燈下罩著的柵欄校門望去有點像看押犯人的監(jiān)獄。教室里也少不了排排端坐的小生,嘴里泛著絮語,吵得助教的耳旁好像有無數(shù)蒼蠅哼著飛舞,形成騷動的鬧市。除了幾個尖子生,偷偷溜走了一大批。我的成績雖然沒有落第,但也被這喋喋不休的鬧市攪得無心看書。老師并沒有來,墻壁上的閉路電視倒出現(xiàn)一位儒雅的白發(fā)老人,嘴里吐著激情澎湃的措辭,制定各種新鮮要求,壓得學生喘不過氣來,實在難以欣羨。
我曾幾次瞞著大人報考藝校,還是被母親的狂言措辭制服住,每天進入網(wǎng)院讀書。只有復旦圖書館是可以逗留的。那里比較安靜,剛從書店買來新書,坐在圖書館二樓的閑客室閱覽起來。
考別的學校如何呢?我就去上海戲劇學院咨詢招生情況。復興中路上的繼續(xù)教育學院現(xiàn)在已經(jīng)搬到別處了,教室大概也換了樣。但那里依然是印象中的圣堂。其次,是那些活潑淘氣的同學。校園的環(huán)境雖然和本院有所區(qū)別,但與網(wǎng)絡教育學院相比,是別具一格的處所了。
每年的春季,是學校正式開學的時候。下午有小組討論或匯演小品;晚上有老師傳授的舞蹈課。我到那里,也頗受了新的知識。院長不但認真負責,還經(jīng)常問候學生的狀況。即使同學們如何的疲憊不堪,也被一種欣欣向榮的藝術熏陶緊緊地連在一起。我先是被別的專業(yè)錄取的。起初,對導演專業(yè)充滿熱愛,學校有允許旁聽的資格,后來向招考老師提出申請,跟著那群子弟進入零八導演高起本的課程。沒有桌椅的教室令我非常好奇,墻上的綠色黑板可以隨意涂寫,讓我很快進入了那里的上課模式和流程。
(二)
開學典禮結束后,學生進入相應教室,隨后進來的是一位年邁的老師,潔凈的圓臉,明亮的眼睛,戴著一副老花眼鏡,穿一身紅色外衣,一條淺灰褲子,看上去似乎十分搭配,她踱步走進教室,用溫和的語調向我們介紹道:“我是你們的班主任,姓趙……知道整個劇組的都由誰來負責?出了問題由誰來承擔?……”坐在靠左邊黑板的學生有些按捺不住,翹起二郎腿,側目竊笑地說:“導演唄!”她只回眸一笑,接著,便講述關于導演的第一門基礎課程——表演課,那些大大小小的訓練是她課下精心預備的材料。其中幾個作亂學生都是上課經(jīng)常曠課的,在以后的相處中,大家便慢慢互相熟知了。
趙老師給我感覺除了傳授自身的戲劇表演,她還很喜歡音樂。記得有一次她講到肖邦彈琴的時候,不經(jīng)意地站了起來,學著琴師的摸樣:手放在桌子上用力點起,頭向右點了一下。這是琴師在琴曲后保持的姿勢。她繪聲繪色地講述自己的教學流程,連音樂的感受也讓同學體會到許多真諦,只顧考級的我竟忽略了音樂的靈魂所在。
經(jīng)過了大約兩周的課程理論,我們進入練習階段,趙老師先讓夏同學上臺表演“無實物”練習,見她坐在靠窗的木桌上,小夏做的是縫紉穿線,每做一個細小動作,趙老師都讓她停下來,并打上幾個圈:“你穿線時要注意線的長度,我給你演示一遍。”那是我第一次嘗到老師詳細點評學生作業(yè)的甜頭,同時也感到一種不安。她不但能指出學生動作的誤點,連細枝末節(jié)的邏輯也一一指明。
然后輪到徐同學做練習,他悄悄地倚在窗邊,趙老師撫著他問:“你的作業(yè)讓大家欣賞欣賞。”他的臉朝著地板,一直不敢開口。在趙老師的期待鼓舞下,哆哆嗦嗦地走上舞臺,將雙手輕輕放在前面。同學們一個個的眼光向他投過來,他有些懶惰,但又非做不可,開學之前老師都條條交代過。“可以再放松一些嗎?”趙老師說。小徐更緊張了,兩腿哆嗦起來,直打寒噤,仿佛受了死刑宣告似的?!罢l能幫幫他?”趙老師轉身看看周圍的同學,最后徐同學仍舊扭扭捏捏地做完一節(jié)體操,還沒有達到老師的要求。我心里想道:“還是自己精心設計的動作自然得到她的贊賞。”
練習還沒做完,就聽到鏡盒敲擊桌子的聲響“全假的!……”。我的臉霎時變紅了,站在舞臺上動也不敢動,心“砰砰”地直亂跳。回家路上,細細琢磨著剛才的動作。原來和徐同學一樣,被舞臺藝術的規(guī)則嚇怕了,只是他的小品能得到老師的鼓勵,而我的小品還不及十分里的一分。要讓小品完美地在舞臺上顯露,把實事求是的一面展現(xiàn)在觀眾眼前,就好像鏡子一樣顯示出生活的原貌。從那時起,我時常督促自己,提醒自己,元素訓練在我腦中來回振蕩,直到深夜,才微微地合上筆記本。
這樣一直到我走完了上半學期的行程,七月初正式匯報考核。每個人的小品都別具出彩,我靜坐在考場里,趙老師給我輔導的小品,條條框框在我嘴邊一次又一次地重復:
“聽到家長的門鈴聲,怎么藏好游戲機。”她用手指點說。
“家長問起白天的作息時間,怎么圓謊?!彼又l(fā)問。
“老師進門孩子是如何憤懣,家長依然憂愁苦惱?!彼叩轿枧_中央,反復強調這個表情。
“必須擾亂老師講課思路,老師也管不了,和女朋友打起電話?!蓖瑢W爭先恐后地斟酌,直到趙老師走上舞臺,大家才捂住嘴。她右手搭在腰間,左手握拳扶住額頭,右腳往前彎曲,左腳向后伸直,熟練地做起詩詞念到精彩語段的姿勢。
“父親發(fā)現(xiàn)后,拆碎游戲機,孩子哭訴求饒?!彼蛔忠痪涞孛钪安?!要!作!戲!”
“最后父親繼續(xù)打電話找老師。”說完這句話,她終于停下來,走到桌邊,拿起保溫杯,總共喝了兩口,然后站到舞臺上指點快要匯演的小品。
那是編排雙人小品的高潮階段,比第一次更重視。一個愛玩游戲機的幼孩,父親為他請來很多課外老師。我只粗粗掃過那六個要點,演到中間部分,忘記臺詞和接下來的動作,緊張得直冒冷汗,仍若無其事地表演著預告中的動作:“跳三下、趴地上、鬧哭笑”居然獲得趙老師的好評,是以前成績中從未出現(xiàn)的高分。
膽怯的我始終記住要領,趙老師說:“在以后正式進入導演課程前,首先要學會如何真情實感地表演,觸動觀眾的心靈。”聽著趙老師的每字每句,我踏踏實實地修完了第一學年的課程,即使違背家族制度,也必須打破原來的自己,認認真真表演萬同學精選的片段。
課程節(jié)數(shù)猶如舞臺上一幕一幕精彩的話劇,在接近尾聲后的班會課上,我將定好的十四份蛋糕贈給全班同學,趙老師驚嘆地說:“今天是你的生日,和大伙兒一樣,別把自己當旁聽生?!毙O說:“你早該跟我們說了,我們陪你過。”臨走前,同學流著欣悅的淚水歡送趙老師,她走到門口,回過臉來對我說了四個字:“導演課好好上。”
旁聽生究竟不如科班生。模糊的規(guī)定情境、拖沓的節(jié)奏、單調的畫面、虛假的人物、語無倫次的物件小品……,越來越有理由掩蓋原來的自己,避免那些玻璃學生自認為投來的異樣眼光,因此總是羞澀低頭走路,甚至在構思小品時不敢把自己的一些事實揭露在外面一些來。從忍辱初中班主任的措辭誑語開始,從小品落幕的那個起點開始,封閉的陰影始終伏貼平坦的腳底,跟隨我的腳趾遲緩繞走。
(三)
網(wǎng)絡教育的校牌偷走了我參加秋季高考前的熱潮,怎會誤入網(wǎng)院的歧途?是滿足母親望女成鳳的心意?還是被“復旦大學”的外殼所蒙蔽?又仿佛釣鉤上的魚餌,竟牽制我綿延到踏入工作單位后已經(jīng)兩年多了。
直到去年,和小鄭交往,他告訴我:“趙老師覺得你不適合學導演。”我知道無話可說了,只是給自己放棄藝術找到答案罷了。
家族制度的禮教、父母朝三暮四的承諾、愛情的矛盾糾葛,一次一次纏繞我的脖子,令我曾幾次痛心疾首地與這些蛛網(wǎng)纏繞的現(xiàn)實搏斗,急速地落入波濤翻滾的漩渦……
離開戲劇學院之后,就多年沒有翻過劇本,其實根本沒因為狀況實在太不理想,就連電話也怕敢打了。11月19九日,參加小鄭生日,又遇見那張潔凈的圓臉,躲躲閃閃地站在門背后。
“好久不見你了。”還是那樣關切的問候。我坐在趙老師旁邊,她瘦小潔白的臉,穿一身樸素干凈的衣服,一雙大眼睛卻特別明亮。我不敢抬起頭,自己作不出應有的成績,況且藝術圈外的我更是插不上話。坐在對面的老師詢問我:“最近忙些什么?”小鄭開口說:“在她媽媽公司上班。”趙老師沒有答話,親切地看了我一眼:“做些什么”我應聲說:“文員?!壁w老師朝我微笑著,有關導演專業(yè)的話題,她再沒有說什么。
經(jīng)過的時間越久,話更無從說起。有時雖然想去看望趙老師,卻不知道說些什么。趙老師的形象在我心中是高尚的,她授課的內容我做過許多摘抄,筆記本已不知去向。責怪自己總是稀里糊涂,幸好院里刻了一張光碟,有趙老師親自指點的小品《成長的煩惱》,至今被鎖在臥房的抽屜里。
(四)
每當看書疲倦,休息片刻的時候,就會自然而然打開抽屜,尋找舊夢的往事。每次落筆會讓我使勁回想看過哪些好文章,哪些好詞好句,然后照搬照訪地復制出來。如今那些牽強艱澀的詞匯松懈了我再次沖破牢籠的勇氣,令我多點恍然大悟的感覺,有點辜負了靈心的感受和提煉的語言。
“真情實感”讓我時刻警覺,試做的表演元素都在一篇又一篇寫作訓練的過程中有過明證,疏朗的文字隨著小溪流動的節(jié)奏,順暢地完成了這篇文章。(2013年3月)
22、小花園
八歲那年,我上小學,一直住在外公家。一到放學時,校門外就站滿了人,他們都在等待自己的孩子,外公也不例外。每次放學我奔出校門,就會遠遠望見一位站在鐵柵欄處的老人,正抬著頭努力分辨每一個出來的孩子。他視力不是很好,但每次一看見我跑出教室大門,就使勁向我揮手臂,臉上浮上了慈愛的笑容。
我和外公走出校園,我跑在他前面,路旁的花草風一般地從我眼前掠過,回頭一看,外公已經(jīng)距離我很遠了。我站著不動,笑逐顏開地望著他,等他慢慢走過來,就撒嬌地拉起他的衣襟,用力往前扯。不知不覺,外公又落到了我后面。微風拂來,輕輕撫過那些花草,像外公慈愛的大手。我和外公回家的路必經(jīng)過一個小花園,但每次只是路過,不常進去看。
小花園依附在蔚藍的天空下:奪人眼球的是那座純白色的滑梯,天真無邪的孩童們,繞著滑梯攀爬翻滾,像是在迎接夕陽;花園左邊的欄桿等候傍晚的落日,仿佛像個堅強的戰(zhàn)士,為路人保留很多停歇的座位,也為他們的腳底鋪上了完美的地毯。
上中學的那段日子,母親給我雇了司機,我也搬離了外公家。校門口的鐵柵欄外少了我的外公。不過,每逢周末,我都會一如既往去他家,路過小花園,依然覺得外公就走在我身后。后來,高考那段緊張的時間徹底改變了我的生活,我和外公見面的次數(shù)漸漸少了。于是,那座小花園被悄悄地埋葬在我的內心深處,那條通往外公家的必經(jīng)之路也印在了我的記憶里。
進入大學后,時間多起來,我抽了空去外公家。見到外公的時候我不禁有些驚訝:他的頭發(fā)早已全白,臉上也多了、深了。我跟外公打招呼,聲音有些哽咽,外公慈愛地摸了摸我的頭。外公還是和從前一樣,拿著一本文學書,細細地品味著、思索著,沒過一會兒,他就摘下眼鏡,忍不住向我繪聲繪色地講起書中的內容,激動處甚至手舞足蹈。外公是真正熱愛文學的人,他獨特的見解總是讓我感到文學是那樣的深刻,那樣的真實,又那樣的厚重??粗夤蚪蛴形兜亟o我講述人生之道,眼前猛地憶起六歲那年我躺在床上,他給我講故事的畫面。外公是我在文學道路上的啟蒙者,也是我之所以熱愛文學的引路人。
一天,狂風席卷而來,烏云密布,暴雨開始施展他的威勢。阿姨打電話到我家,說外公從床上摔下來了,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他的肺部已經(jīng)全部腐爛。我匆匆趕去醫(yī)院看他,他一直笑著對我說:“人生就像一片葉子,落葉最后總是要歸根的?!睅滋熘?,我又去看他的時候,他已說不出話來,只是平靜地注視我,眼角掛著淚花,眼中全是關切與不放心,看得出來他想摸摸我的頭,滿是針孔的手卻怎么也動彈不得。我趕忙拿紙巾拭去他的淚水,握著他的手,眼淚止不住流下來,外公依然微笑地望著我,眼神平靜而慈愛。一星期后,我跑到他的病床旁,他卻再也沒能睜開眼睛來看我。自外公去世后,那條路我也漸漸不再走了。有時也會路過,但終究沒有進去看一眼。從此,那個小花園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年歲漸長之后,外公的身影卻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愈加理解外公睿智的內心,有時候也會想起那座小花園。為什么不進去看看呢?那座小花園伴隨我和外公,走過那么長的一段路,可是我們一次都沒有進去過。那時我在前面奔跑的時候,外公會不會看著小花園里面露出那熟悉的笑容?
這是外公去世后我第一次來到小花園?,F(xiàn)在的小花園,已經(jīng)不是我記憶中的樣子了,成了一個活動中心,里面放了很多鍛煉器材;那個白色滑梯也不見了,換了個新的、彩色的。我獨自坐在長椅上,回憶著外公的一切,想著當年為什么沒有和外公一同來小花園轉轉,后悔著為何不早來小花園看一眼呢?太陽下山了,夕陽溫暖地籠罩著小花園,也籠罩著我,這一片即將逝去的陽光仍然無私地照映著一切,而我沉浸在自己的回憶里。樹影婆娑,三三兩兩的人穿過小花園,有結伴的,有獨行的……不知他們,又會有怎樣的故事?不知道他們,有誰像我一樣,緬懷著過去的時光和久遠的親情?
夜深了,花園里的人陸續(xù)少了。我也站起身準備離開,今晚是我停留在這兒最久的一次。
我回頭望了望,腦海中浮現(xiàn)出十多年前的那個小花園:白色的滑梯,一群孩子在那兒爬上爬下;花園四周綠樹環(huán)繞;還有一個欄桿立在花園的左邊,那是供人休息的地方,還有那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小的蹦蹦跳跳,大的慈愛招手……
我知道,外公依然走在我身后。
(2011年4月)
23、小康之家
(一)
新建的小康家庭里坐滿了人。我坐在靠左的一張木椅上。墻的兩邊掛著一副對聯(lián),上面明晃晃地寫著“團結”與“友愛”。這是午飯的時候了。剛露出笑臉的太陽卻低下了頭。整個屋子是黑沉沉的,頂上的吊燈不知被誰始終關閉著,只見桌上到處聽見“嘩啦啦”的麻將聲。聲音此起彼伏,從桌頭一直蔓延到桌角,來回地盤旋。幾雙手在桌上橫豎左右地擺弄著,好像耶穌的手正延伸到每家每戶,給他們送來必備的暖爐。
“蹭蹭蹭”的腳步聲響徹云霄,這是母親回來的時刻。她每天晚上會帶點兒剩菜剩飯去看望外婆。本想帶著我和外婆一起逛街的母親,來到外婆家門口,就聽見里面嘰里呱啦的聲音。只見她二話不說,直沖向里屋門去了。
“媽,你還在打麻將?”一種刺耳的聲音突然迸發(fā)出來,母親邊說邊走到外婆身旁慰問。
“沒事,等我打完這一局!”興高采烈的她始終玩捏著手中的一副牌,整個牌被她那雙蒼老的大手擠壓著。母親和我坐在一旁等著他們的結束。可是,外婆打了一局又一局,好像已經(jīng)忘記了“晚上”這個詞,忘記了陪同逛街的事,以前她知道母親是不允許她玩到深夜的。
“媽,到底有完沒完?!”母親走到桌旁,大聲呵斥著說。
“就一局!”外婆說。
“不行,一局也不行,都什么時候了。你們不知道老人要休息嗎?”母親責備著外婆,也責備著陪同外婆打麻將的三位員工。平時母親是請三位員工陪伴外婆打麻將的。
麻將聲終于落幕了,四人圍坐在桌旁按兵不動。母親繼續(xù)怒斥著:“媽,都什么時候了,我本打算帶你出去買衣服的。你就知道玩,從來不顧別人的感受。你知道我一個人肩負的責任有多重?要養(yǎng)多少人?盛園里的人還不都靠我?我每月這個家庭三千,那個家庭五千,我這么做為了什么,還不都是為了這個家。你這么不聽我的話,讓我怎么放心?!蓖馄抛谝慌猿聊徽Z,聆聽著母親的教誨。
于是母親走上前,將桌布往上一翻,怒火沖天地說:“你們還敢不敢玩?”外婆的臉突然漲紅了,其他員工也開始收場,大家躲在一旁,誰也不敢出聲。
“你們知不知道我有多辛苦,每天早出晚歸,你們呢,就知道喝我的血。公司都快倒閉了你們知道嗎?”母親指著外婆說。周圍的人誰也不敢說話,只是等待著將要落下的大雨。
記得那天真是一個傾盆大雨的日子,烏云籠罩著整個屋子,屋頂上的瓦楞也開始發(fā)作起來,太陽慢慢地從天空直線而降。母親似乎有一種鍥而不舍的唾罵精神,她跑到盛園里,將一疊錢遞給正在織毛衣的姨媽,并告訴她這些錢應該如何分配。姨媽將一疊錢分成幾部分,一部分給舅舅,一部分給姨夫,剩下的一部分留給自己。母親一直嘆氣說:“今年公司收成不是很好,恐怕是遇到麻煩了?!敝灰娙议_始面面相覷起來,好像無數(shù)的人都盯著剩余的那疊由天空降下來的錢,直至落到自己的皮包里。但母親還是按照家族制度,每個月分配不同家庭的各種費用,算是補填他們的生活費而已。
自1995年至2014年至今,母親的公司遷移了三次,從船廠路的小茅屋到桂青路的辦公樓再到寶山春和路的廠房,每次的遷移附著母親從頭到腳的汗水,這些人無時無刻逗留在母親的公司,母親每月補發(fā)對他們來說是雨點大的資金,在這些資金的照耀下:有每日彎著腰扛米的,有整天躺在床上睡覺的,也有斜視別人兜里的錢包的,但他們的眼光都集中一個地方——每月母親補發(fā)的用藍色外皮包包裹的獎金;他們的住房都集中在盛大花園的小區(qū)里,這是他們的住所,也是母親用大量黃金購買的貴室,算是贈給他們每年汗水后的一點禮物罷。每當母親購買一所房子,她的背后都會出現(xiàn)點滴的汗水,手上的皺紋時而清晰,時而模糊,臉上的皮膚黑而枯黃,這些人的房間各不相同,有三房二室的,有一室一廳的,也有復試風格的。但這些房子每月的停車費、保姆費、甚至生活費都夾著母親深深的手印和沉重的利潤。
“沈軍最近在單位怎么樣?”外婆問,沈軍是外婆的第一個疼愛的孫子。
“別提這個臭小子了,去和客戶談生意,一點頭緒都沒有,客戶一個都見不著,你說他笨不笨?!蹦赣H說完,兩手彎起來互相碰了碰,好像兩只可憐互撞的玻璃杯,一下子落在地上打碎了一般,她疼痛地在心里叫起來。
“慢慢來吧?!蓖馄耪Z重心長地說。
“都在我公司做了這么長時間,一點進步都沒有,還說什么慢慢來?!蹦赣H說完,氣呼呼地坐在沙發(fā)上。
“我知道你一個人肩負著很大的擔子,真是難為你了?!蓖馄诺椭^說,她不敢向這個女兒再多說一句話。
秋天的清晨一絲陽光照進來,母親穿著灰色的外衣,拿著一只黑色的皮包,怒發(fā)沖冠地走進辦公室。冬天的晚上站在大門口,手里捧著一盆剛買來的水仙花,一滴雨水落在陽臺的花盆里,隨后送給生病的母親,因為是她沒日沒夜的操勞所獲得的一點小小的禮物。
(二)
“你好,小翁。”父親坐在沙發(fā)上說著,順手給小翁遞來一杯茶。
“任總經(jīng)理,你好。”小翁坐在父親旁邊。
“我知道你很喜歡文學,我家颋颋也很喜歡文學,你們可以多交流交流。”話音剛落,只聽門外的開鎖聲響起,是母親帶著我回家來了。
“爸,這位是?”我好奇地問著。
“這是小翁,新來的大學生,和你一樣喜歡文學。”最后一句總是要添在后面的,算是必須補完句子結尾的標點符號。我知道這種旁敲側擊的介紹是真的,想了一會兒,思了一會兒,汗水已經(jīng)濕了一大片,萬分沉重的變化就這樣大起來,全部堆在我身上,叫我如何按捺得住。我知道該如何應付這樣的局面和這種類型的男人。
“喂,是小鄭嗎?待會兒我們全家一起吃飯。我女兒也在?!备赣H剛放下手機,小翁走上前對父親說:“任總,你女兒非常文靜?!?/p>
“她比較內向,今后我女兒到我公司來上班,你們要多接觸接觸?!蔽抑浪@句話的背后意義,其實是給我介紹一個不中用的對象,順便把小鄭曾經(jīng)向我吐露的全部真情拋在一旁。剛剛的電話算被他看成是一種生意上常用的敷衍,我當然知道過后的晚飯會談些什么。
“你們互相握握手,算是認識了?!备赣H笑著說,我當然理解為一種別樣的認識,算是相親活動中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罷了。
茶幾上依然放著那把父親剛給我買的新車鑰匙,算是送給我的新婚禮物。我將車鑰匙放在皮包里不敢再拿出來,更不會將車鑰匙遞給小翁,這是我對小鄭許下的諾言。
屋頂上的瓦磚已經(jīng)發(fā)抖,抖了好一會兒就如隕石似的從天而落,就這樣落在我的身上,讓我實在無法動撣。在那段生病的日子里,我?guī)缀跆焯齑诩依?,為了仰望簾外的浮云,期盼未來的少年會不會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有人偶爾問起我,我依舊滿面春風地說:“我身體非常好,你們放心。”除了我,誰也不會明白我眼中深深的落寞和孤寂后的蒼涼。終于,在身體慢慢恢復的日子里,我接到了可以出門的訊息,我終于名正言順地擺脫家庭的陰影,走出那個似乎隔著幾道鐵鏈的大門了。我繼續(xù)尋找那把不知被誰藏起來的鑰匙,撬開門鎖,奔向遙遠的草原。
我?guī)е∴嵡皫滋旖o我買的風箏,飛往那個屬于自己的世外桃源??墒?,我真的不知道該從哪條路走起,真的忘了該從哪個出口方向走了。這時,天依然下起大雨,我手里舉著一把幸虧從家里帶來的雨傘,自覺地奔往家里,關上大門,關上臺上的按鈕,關上臺燈旁的電腦,吃了藥后真的睡了、閉了。
過了三小時,我睜開朦朧的睡眼,小鄭坐在我的對面,含情脈脈地望著我的臉頰,低聲問候我的健康,我用充滿感激的眼神看他,握緊他的手,久久沒有釋放。
“休息得怎么樣?”小鄭親切地問著。
“挺好的?!蔽抑牢沂遣豢赡艿竭_那個世外桃源的,即使我已經(jīng)找到了那個地方,找到了夢中的少年,也已經(jīng)很是明白是為時已晚了。
“如果我早點考上中文專業(yè)就好了?!蔽倚睦砟钪F鋵?,當我考上中文時,曾費盡心思找過少年。
“我考上中文了。第一名!”我說。
“哦?!彼f。
“考上中文后曾找過你,可能你在忙?!蔽艺f。
“你現(xiàn)在還在上海戲劇學院讀書嗎?”他問。
“我已經(jīng)輟學了,曾經(jīng)懷著寫作的夢想,可是夢想總是與現(xiàn)實違背?!蔽艺f。蒼天的旨意、人生的機遇、當時的境況就是這么湊巧和奇妙。明日的文學學堂已改為企業(yè)公司,東方的大夢走了,遠了,有時,我不得不從床上驚醒,打開臺燈,卻不知道該寫些什么,或許是真的沒什么可說的了。所以我暫時合上了少年遞來的第一本附著繁體字的文學書,抹去書上的那點灰塵,心里反復嘮叨著:“不看,不看。”
“你還在寫嗎?”我問。
“沒,很忙?!彼?。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jīng)放棄文學了。
(三)
“待會兒我們去吃飯。”小鄭微笑著說。大概又是一次令人難熬的宴會。房屋和地面都隱約出現(xiàn)在大陸的每個角落,雨聲漸漸地小了,窗簾外隱隱透進一絲陽光來。拉開窗簾一看,啊,烏云還是存在的,樹葉上的殘滴附著葉面一滴滴落到衣上來,發(fā)出滴滴答答的響聲。從紹興飯店的一樓開始往上數(shù),就應該是第十個房間了。
“大家好,同志們?!蹦赣H笑嘻嘻地拿著一疊厚厚的紅包,走進包房。于是全體起立,向這位貴客鞠了個躬,算是報答她養(yǎng)育他們幾個的一點小小的禮節(jié)吧??梢哉f這是其中一種最平常的家族制度了。
“太感謝你了,玲玲,這么多錢,用不著的呀?!币环N尖利的怪聲猛然響起來,抬頭一看只見一個厚嘴唇、長指甲、五十歲上下的女人站在面前,真像整日算賬的老板娘。
“這些給你,另外五千給小張,還有最后六千給小明。”母親說著,把這些錢放在小李手里,平時都是小李分配這些錢給挨家按戶的。小李一分一角地數(shù)著這些錢,嘴上才漸漸露出一絲笑容,像是得了什么寶貝似的,抱在自己的懷里,仿佛抱著十世單傳的嬰兒,神情很是興奮而緊張。
“大家開席吧!”母親說完,全家一擁而上,每個人都像是吃了蜜糖一樣興奮,坐在屬于自己的寶座上。
“小張最近身體還好嗎?”母親問。
“我身體結實著呢,每天都鍛煉?!毙埿τ厥障逻@疊錢,又朝四周望了望,怕是被人看出自己現(xiàn)在做的事情,于是又夾了點菜放進妻子的碗勺里,大概是彌補丈夫成天在外游蕩的那點損失吧。
“小明最近氣色不錯?!备赣H故意學著母親剛才的話,開始擺弄他的三寸不爛之舌。
“還行吧,每天晚上陪家人散步,這是必須的。”小明邊說邊把一疊錢放入自己的腰包中。宋姐朝他望了一眼,還是一聲不吭,依然吃著自己碗里的東西。自從前陣子私下向他的祖宗在遺囑中簽上自己的名字后,整個人像換了套新款式的衣服似的,精神抖擻地坐在一旁。
小梁從頭到尾都沒有出任何聲音,大概是被這樣的宴會嚇怕了,他們依然保持距離,話也接不上三兩句。自從阿姨出去之后,他就是這樣的沉默不語,總是拿起煙頭來,從頭到尾地吸了。
“寶山那邊經(jīng)營得怎么樣了?”阿明按照一種家族禮節(jié)開始問起母親。
“現(xiàn)在怎么說呢。時好時壞?!蹦赣H回答著,阿明的臉頓時煞白了。
“哦,你也太辛苦了?!卑⒚鞯哪樣珠_始泛紅了,自己不敢表達內心的聲音,故意說了一句贊美語。母親依然微笑地面對各位的每一張面孔。
阿翔坐在妻子旁邊,時不時給她夾菜,但他們的對話他總是插了幾句就收場了。
“阿翔,最近工作還行嗎?”父親笑盈盈地問著。
“就是幫老板跑跑腿,沒什么的?!卑⑾杌卮鹬?。
“年紀輕輕的,還真不容易,將來一定大有出息?!备赣H夸獎著阿翔,我有些不服氣了,坐在父親旁邊撅著嘴巴。父親并沒有看出我的心思,依然夸獎著說:“阿翔,聽說你業(yè)務真是不錯,老板很喜歡你吧?!?/p>
“還行吧,反正自己努力就好?!卑⑾枵f。
宴會剛剛進入尾聲,所有人的內心都被這絢麗的宴會攪得起伏不平,大家都在揣測別人的腰包里會有多少資金,多少分紅。用這些資金和分紅可以買更多的房子,更多的衣服和首飾,每個人的臉上都閃耀出奪目耀眼的光輝,這種光輝不知道是值得贊賞還是值得批評。
我坐在車里,聽車輪“茲茲”的響聲,不知道自己在走什么樣的路,我想我與這伙人隔絕到這地步了,但我們的后輩還是一氣,小云不是還是依然想著那些曾經(jīng)一起游玩的小伙伴嗎?我希望他們不再像這伙人,大家都在客套的禮俗中隔膜起來。然而我又不愿意因為他們要一氣,都如母親的辛苦輾轉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小云的辛苦麻木而生活,更愿意都如別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們應該有新的生活,但新的生活他們是不愿意爭取的,因為他們已經(jīng)有現(xiàn)在不容改變的生活了。
我想到希望,忽然矛盾起來了。自從母親挑起這樣的擔子之后,是一直沒有放下來的,因為她根本不愿放下,每天都以為然地背著、笑著……,以為自己能走在一條魅力無限的星光大道上。即使她有時候希望放下,都由不得她了。正如地上的路,自從走了一條迷離模糊的路之后,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走錯了,再如何地改變方向,也已經(jīng)無濟于事了。只能繼續(xù)朝著不知所如的方向往前走,無論前方是黑暗還是光明……
(2014年3月)
24、宴會
一條孤零憤懣的林蔭小道,在我眼前左右搖晃,射入眼球的房屋、街角、人影,還有路旁的小賣部,都被這昏黑的小道踐踏,變成廢棄的磚瓦,屋頂上許多雜草擋風頂著。猶如路人把佐餐的鮮嫩野菜無意間往房頂一踢,連乞丐都不會抬頭看一眼這個木偶。
還有什么比這次宴會更富有韻味的呢?圓圓的紅桌在富麗堂皇的包房里層層鋪滿,交替的碟碗一個接一個地從頭頂掠過:烤翅、魚肉、龍蝦……,達官貴人所留下的烤翅,一塊又一塊的形狀,一堆又一堆的肴山。過一刻鐘,便換一道菜。坐在桌旁的商民俯視咧笑桌上的菜肴,蹲在圓桌中央的雞腿愁苦地等候被宰割的刀俎,這是怎樣的畫面??!雙方的眼簾:一方是變幻莫測的妖精,另一方則是橫臥顫栗的唐僧。
包房的過道呈“九曲橋”,空間早被圓桌狠狠占據(jù)。然而房里有人,穿梭人群將切割的空間補綴為一體。據(jù)說,伺候商民的圓桌能繞著轂軸四處旋轉,左側被精美的廚房映襯著。這樣的景象在豪華飯店才有資格觀摩。一個外鄉(xiāng)人來到這里,眼花繚亂的莫過于屋里的擺設,以及一切和奢侈品連在一起的景物。
我曾參加過三次這樣的盛宴。每次都乘坐軒車,然而每次的感受都不一樣。第一次赴盛宴是二十歲生日,全身被婀娜多姿的彩燈遮圍著,圓桌和木椅都隱約出沒在熱鬧歡舞的氣氛里。披著禮服進入殿堂,呈現(xiàn)的是一朵漣漪的荷花。第二次是表哥婚宴,雖然下過小雨,雨滴還沒來得及被暖風攜走,陽光已經(jīng)穿透地面籠罩大地。在服務員的督促下,房間里到處可以看見握著紅包的姿勢,在門口、在客廳、在電梯,在飯桌口,一張張紅紙點染整個房間,一片紅運,令人目眩。傳統(tǒng)的紅包和潔白的小手觸碰融合,紅白分明,像是一幅撲朔迷離的油畫。喋喋不休的酒杯聲、碗碟聲、和嬉笑怒罵聲,還有震耳欲聾的配樂,織成一曲與眾不同的交響樂;在夕陽的照料下,雨滴正在融化,到處可以看見飛來橫禍的團隊。
今晚參加這個宴會是在一個相當平常的日子,表哥正舉辦兒子的滿月酒,全家把這天當成一次隆重的聚會。油滑的紅木桌和畸形的包房綴滿了閃爍的彩燈,燈的亮度刺穿了所有人的肌膚,使灰蒙的臉上再添上一道道暗紅色的光線。等了許多時方就入席。膠在木椅上,仿佛無意間鉆入了薄薄的透明膜。進來的是一個黑發(fā)男子,年紀六十左右,手里拿一件名牌衣服,從長頸鹿似的后頸順著細瘦的身體卷垂下來。他站在表妹身后,從紙包里拿出另幾件世界名牌衣服遞到別人手里,隨即吆喝他們穿上,大概是到了阿Q從城里回鄉(xiāng)訴說自己光輝業(yè)績的時候罷,一伙人拍案叫絕,仿佛一群拉拉隊在旁邊鼓舞這老頭的威風。伸長了脖子,直往袋里抓。宴會在眾人的吹捧奉承下隆重上演。我的面前,翅席便飯逗留在圓桌上,變成一個個耀眼的諸侯國,桌上彩影變得朦朧模糊,難以斟酌。后方遞來一碗魚湯,湯里的魚也變得醉生夢死,她不敢動彈,也無法動彈了。因為倘一跳躍,雖或有利,然而也有弊,無數(shù)人再用筷子戳穿她的肉皮。這不過是安排給闊人享用的人肉宴席,這條魚不過是伺候闊人享用宴席的肥料。等候多時,才發(fā)現(xiàn)從后門移來一輛小車,車上趴著一只蛋糕,二十年前的夢仍在我的心里跳動,仿佛觀摩老電影一般,畫面又切換到神奇的童話。我還沒來得及細看,那蛋糕已經(jīng)拐了個彎,殘缺不全地移位到另一桌上了。只剩下我和表妹的耳膜,被嬉笑嘈雜的響聲重疊翻滾。蛋糕消失了,歌曲也將接近尾聲,人們相繼走回各自的位置。所有人都靜下來,從遠處看,只見得瑟得很,暗黃色的包房勾勒出他們扭曲離奇的彌章。
突然,一陣尖厲的聲音從桌上噴出來,直往我的耳朵里鉆:“這是副總,還不快敬酒!”隨著吹毛求疵的話語,在座的員工全體應和,小小的鯫生變成起身鶴立的苗裔,燈光和圓桌被這伙人攪得雞犬不寧。這時,酒杯此起彼伏,猶如變幻莫測的朝臣,帶著黑色面具,從凳上昂首挺胸。已經(jīng)隱匿在包房里的木椅,在魔鬼般的招搖下毛骨悚然,張皇失措。即使躲在巢中的小鳥,頓時變成翼若天云的大鵬,龐大的翅膀也能環(huán)繞旋風飛上九萬里的高空。最振奮的當然是那只背負青天的大鵬,正打算飛出這撒旦的殿堂。
我怎能忘記那天的宴會,那是場空虛的宴會,連紅地毯也漸漸發(fā)黑了。這樣的萬鐘是福是禍,是喜是愁,假如不去辨別它的真?zhèn)危f鐘于我有什么相干?那些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公子,豈能恍悟這是靠老子撐腰所換來的寶座呢?我未必無意間不伏在這華美的宴會,如今真的輪到我自己。按照家族制度,“一切不事事”,怎敢斗膽會見我的上司?
(2013年1月)
作者簡介
原名:任軼珽 筆名:任軼颋 籍貫:上海
一、人生經(jīng)歷
1993年9月—1998年6月:畢業(yè)于東安二村小學
1998年9月—2002年7月:畢業(yè)于西南位育中學
2002年9月—2005年6月:畢業(yè)于文來中學
2004年1月—12月:誤聽母親謬誤建議報考上海師范大學編導專業(yè)失敗,作者想選中文專業(yè)被母親強烈阻止
2005年1月—3月:誤聽母親盲目建議參加復旦大學播音主持專業(yè)再次失敗
2005年9月—2009年7月:畢業(yè)于復旦大學(網(wǎng)絡教育學院),心情悵惘失落,被母親天天說成落水狗沒出息
2008年3月:自尊受挫的作者誤考上海戲劇學院(繼續(xù)教育學院)編導專業(yè),旁聽話劇導演專業(yè),但心底一直磨煉著考取華師大中文碩士,提升學歷和通過排話劇完成文學夢想
2010年1月—2月:學習導演的同時卻失去了初戀少年消息,高考落榜的作者無法和少年通訊,盲目參加上海戲劇學院戲劇導演專業(yè)碩士考試而失敗
2010年3月:尋找工作失?。ǜ颍何膽{不過硬),父親強烈要求作者盲目接班
2010年5月1日—12月31日:在上海南洋工貿有限公司工作(父親單位,任非正式員工)
2011年1月1日—2013年12月31日:在上海雙玲玻璃實業(yè)有限公司工作(母親單位:任非正式員工)
2010年4月—12月:繼續(xù)考證,努力學習,又遭母親強烈反對
2013年3月:再次與初戀少年相遇,在確認他能為作者正式打開文學大門的時候,考上華東師范大學(繼續(xù)教育學院)中文專業(yè),發(fā)瘋一般開始創(chuàng)作,找回與他時差相同的那扇門
2013年5月:突然受了刺激,被庸醫(yī)誤診為精神分裂癥,吃了難以容忍的藥物
2014年2月8日——至今:在上海海珀金屬銷售有限公司(父親單位:任非正式員工)
2013年6月至今:無法提筆(父母為了商業(yè)機密,用藥物遏制作者所有才華),完成看似完整確是荒謬的婚禮,算是卸掉承擔女兒病后所必須親自治療的責任
2013年5月至今:服藥至今沒有任何效果,強壓作者掛號接班和無法寫作而產生的憤怒,父母威脅、監(jiān)督、要求無數(shù)人勸嗦、還強烈鎮(zhèn)壓作者在暫時無法提筆的日子里只能靠沒日沒夜讀書和備課來撫慰自己的創(chuàng)傷與激起自己從挫敗中重新站起的勤奮
二、愛情經(jīng)歷
2002年9月—2005年6月:在高中旁聽他校講座,體會成績優(yōu)異的少年學習經(jīng)歷,后知遠隔他鄉(xiāng)而隱藏自己懵懂的愛戀之情。在作者備考中,幾次想找他詢問功課,怕被母親知曉與他已有知己而不敢接近
2008年3月—12月:誤聽上海戲劇學院(繼續(xù)教育學院)導演專業(yè),上戲同學一直愛戀她,被作者委婉拒絕,只接受他的友誼
2009年1月—12月:作者受到家庭變故兩次,心情失落,上戲同學始終安慰她
2010年1月—2月:一直不忘高中初念的少年,不忘外公臨終的囑托,作者決定正式著筆
2011年——2012年:在父母不知的情況下,作者與初念少年正式談論文學。在少年鼓勵下作者決定考華師大中文專業(yè)
2012年1月—12月:父母未經(jīng)女兒為同意下,在女兒習文過程中,未理解女兒悵惘失落的心情下強烈要求尋找對象,為的是卸掉自己承擔多年撫養(yǎng)女兒的責任,由于家庭背景不同,孝女得知與少年沒有未來,為報答養(yǎng)育之恩無法回避,尋找上戲同學暫時假戲真做
2013年1月—12月:少年遠在他鄉(xiāng),并無探望和慰問。作者幾次打開他的QQ網(wǎng)頁都被父母阻止。上戲同學不負作者父母的囑托照料作者
2014年1月:為了感激上戲同學的假戲真做和生病時的細心照料,作者決定忘記少年與這位父母理想中的女婿成婚。算是最后報答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
2014年2月至今:在現(xiàn)任老公與醫(yī)生精心調理下作者逐漸康復起來,在與志不同道不合的他慢慢交流、磨合、信任和支持。一股新的力量推動著作者在另一盞燈的照耀下繼續(xù)前進
三、家庭背景
1993年—2008年:家里所有親戚排斥作者外公,舅舅曾用鞭子毒打外公
2008年8月2日:外公過世;2009年8月2日:阿姨過世
2009年7月:家庭變故,親戚遠離作者
2009年7月——2015年初:表妹和作者一起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2014年1月至今:作者為維護父母的尊嚴和實現(xiàn)回報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
2015年:所有親戚通過各種方式大量撈取作者父母的金錢,啃食上帝辛勤耕耘的國土,排斥父母剩下的根苗
2015年:考取復旦大學(繼續(xù)教育學院)被父母發(fā)現(xiàn),要求接班而放棄
2016年1月—12月:作者完全消沉在涉密的大家庭中
2017年1月至今:在上海海珀金屬銷售有限公司踏實完成瑣碎的工作
2017年11月:再次偷偷為自己考取復旦大學(繼續(xù)教育學院)中文專業(yè)
獲獎經(jīng)歷
作品:小花園、生命的微笑在《師生》雜志發(fā)表
作品:杭州西湖、小花園在2017年10月、11月《參花》雜志上發(fā)表
作品:詩歌《夜?竹林源》《石罅草》《地球,我的母親》;散文《惜別》《復合》《東安公園和小書房》;小說《盛園》《老趙(節(jié)選)》登在2018年《參花》首期開年雜志刊物上
作品:
A. 詩歌:《地球,我的母親》、《恨》、《愁》、《石罅草》、《夜街》
B. 散文:《按鈕》、《東安公園和小書房》、《楓林新村》、《復合》、《杭州西湖》、《林蔭小道》、《傷離》、《我不是傀儡》、《我的老師》、《小花園》、《宴會》、《生命的微笑》
C. 小說:《東安三村》、《盛園》、《老趙》、《會飛的翅膀》、《冷屋》、《小康之家》、《外公病逝》
登在國家級刊物《教育》上
個人作品:《蛛網(wǎng)影生》、《這二十年》
作者簡述
任軼颋,原名任軼珽,畢業(yè)于復旦大學,從小愛好文藝,熱愛生活,向往自由,外公是作者唯一的親人,也是她的啟蒙文學老師。作者對外公唯一的虧欠是從小沒好好學文學,在作者棄藝習文的這段歲月中,也遇到許多挫折和阻礙,她從小生活在一個傳統(tǒng)保守的家庭里,父親兩歲就拋棄作者,母親從小不顧兩歲的作者,在從自行車摔下來腦部重傷的情況下依然實行她的壓制教育,成績只要往下掉就動手打人,每門課都請了一個老師,占據(jù)了作者所有的課外時間,導致作者高考落榜,作者從小學到大學的所有升學境況,包括志愿都是由虛夸的母親一手操辦的。作者誤以為聽了母親的話可以順利踏上社會,為人民服務。可誰知都是虛榮心甚強的母親在背后咄咄逼人。孝女為了完成一直裝病的母親心愿,只能考取自己極其痛恨的復旦網(wǎng)院,作者的文學夢依然沒有被現(xiàn)實打破,誤考上海戲劇學院成人教育編導專業(yè),依然遭到母親反對,騙作者只要考研文化課過線,就能幫助作者考上理想的中文碩士專業(yè),可母親的話猶如灰煙一般飄向遠方。從此,作者的憤懣、無奈、痛苦都隨著筆尖沁入紙上,在遇到第一個志同道合的摯友鼓勵中考取華師大繼續(xù)教育學院中文專業(yè),可一場大病把兩人阻隔在上海與杭州西湖的兩邊。父母根本無視作者的存在,整天數(shù)落她沒有出息,無形的侮辱和嘲諷、無數(shù)的冷落和排擠,以及大家庭中猶如攀附在高枝中都想成為鳳凰的寄生葉,他們就是這伙親戚,每時每刻都在暗中嘲諷作者,嫉妒作者擁有的一切,都想割下作者擁有的鮮肉。作者想通過文筆批判當今這個浮華奢靡的社會現(xiàn)實,以及勾心斗角的家庭背景,被父母通過庸醫(yī)配的“獨特秘方”而遏制作者的所有才華,父母甚至用“井繩繩子”把作者緊緊捆住,每次作者出門父母都會派人“跟蹤”。作者很想尋找自己的空間和生存技能,也受到父母的阻隔。父母為了迎合大眾,偶爾給作者一點殘羹,不允許作者獨立和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讓別人誤以為作者是啃食父母培育的種子,時不時地還暗諷自己的孩子。在這樣的打壓下作者內心受到的無數(shù)傷痛是眾人難以理解的,作者是孤寂的,時不時有一些古怪異常的行為,她想超脫這個家庭,離開這個封閉而腐朽的大家庭,但屢次被父母抓回,簽上毫無意義的法人代表,算是作為傀儡的罪魁禍首
參考文獻:
[1]長安物貴 居大不易——唐代長安城住宅形式及住宅價格研究[J]. 楊清越,龍芳芳. 乾陵文化研究. 2011(00)
[2]論中古時期文體命名與文體釋名[J]. 胡大雷. 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