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智慧
Facebook的數(shù)據(jù)泄露事件還沒完,谷歌在歐盟法庭將面對反壟斷指控,亞馬遜的員工投訴“工作壓力過大”,Uber的自動駕駛汽車被指出“存在風險”,似乎所有的互聯(lián)網巨頭都陷入了“麻煩”。
實際上,F(xiàn)acebook上季度的利潤達到新高,YouTube和谷歌的廣告收入都在增長,亞馬遜年利潤同比翻倍。就連遭受巨大安全危機的英特爾利潤也沒降低。
顯然絕大多數(shù)用戶都對“互聯(lián)網”世界的事情無動于衷。按照通俗電影的套路,這時候該誰出場了?鋤強扶弱的俠盜羅賓漢。誕生于德國的“混沌計算機俱樂部”就是互聯(lián)網俠盜,大到影響民主進程,小到保護消費者權益,他們都干。
“混沌計算機俱樂部”能影響德國民主進程,不是吹牛。德國本來計劃采取計算機投票制度,黑客放出風來,這些計算機簡直太小兒科,拿來重新編個程都可以下象棋。一個月后,他們有點不好意思地承認:“它不會下象棋”。德國聯(lián)邦憲法法院隨即認識到了投票計算機的技術局限,并在裁決中引用了“混沌計算機俱樂部”成員的說法,取消了計算機投票的方式。
那是2006年,“混沌計算機俱樂部”已經成立了15年。1981年,創(chuàng)始人沃·荷蘭和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聚在左翼報紙《Die Tageszeitung》的辦公室,討論數(shù)據(jù)、計算機,以及它們可能給大眾帶來的影響。3年后,俱樂部召開了第一屆“混沌通訊大會”,約定在漢堡定期舉行,當時有200人參加。每一年的大會“內容”差不多,德國黑客們聚在一起,開會,演講,爭論,吃吃喝喝,還包括連續(xù)幾天在一起馬拉松“hacking”—面對面比賽搞定代碼難題。
去年夏天德國卡爾斯魯厄的“編程之夜”將會加深人們對他們的理解。800名參與者吃了一大堆燉肉,休息時間下載《小馬寶莉》的最新一集。動畫片“小馬寶莉”在ACG圈子里有著詭異的崇高地位,雖然一些迷友覺得“有毒”,卻依然對這個看似低幼、有極大“玄學”闡釋空間的動畫報以宗教般的熱情。夜幕降臨時,組織者端上朗姆酒和酸橙、糖、冰塊混合的“Club-Mate”,據(jù)說很多人來“編程之夜”,圖的就是這一口。
“混沌計算機俱樂部”的真正意義,并不僅僅在于黑客們?yōu)榱恕癶appy”搞搞惡作劇,更源于它開啟了高調、透明的德國特色黑客之路。真正令“混沌計算機俱樂部”名揚四海的是1984年的“搶銀行”事件。經此一役,俱樂部正式樹立了“通訊羅賓漢”的美名。
當時的德國郵政和美國的電信壟斷巨頭AT&T;差不多:僅此一家,收取高昂的通訊費用,強迫消費者購買更貴的調制解調器。沃·荷蘭和Steffen Wernéry發(fā)現(xiàn)了德國郵政系統(tǒng)里的一個漏洞,可以截獲沒有加密的數(shù)據(jù)和密碼。他們去找德國郵政,結果碰了一鼻子灰。黑客們一不做二不休,用漢堡某家銀行的賬戶反復為俱樂部辦理網絡“充值”,一共黑了銀行13.5萬德國馬克;在德國第二大電視臺ZDF現(xiàn)身,將前因后果對大眾來一個“直言不諱”。當然,錢后來還是還給了銀行。
俱樂部主動聯(lián)系媒體、通過媒體表達觀點的“高調黑客運動”,改變了黑客的游戲規(guī)則。漢堡銀行對他們關于潛在安全問題的提醒表示感謝,德國郵政也在幾天內做出回應,聲稱自己修復了漏洞。更重要的是,公眾開始意識到數(shù)據(jù)安全是一個值得自身思考的大事,而俱樂部,成了通訊世界的“俠盜羅賓漢”?!傲_賓漢”意味著為普通人的通信和網絡公平而戰(zhàn),就像他的劍上刻著一行字:抗爭,再抗爭!直到羔羊變雄獅。
當媒體問及警方是否知道他們的做法時,沃·荷蘭回應,他已經將俱樂部的“數(shù)據(jù)證據(jù)”寄給了巴伐利亞警察局的計算機犯罪科。跟習慣顧左右而言他的政客相比,媒體顯然對耿直、守法的黑客大有好感。從這件事開始,德國的媒體和民眾,逐漸把黑客視為公民社會里聲稱“你的數(shù)據(jù)永遠安全”的科技大公司的制約力量。
通過這一次運動,俱樂部的成員飛速增長,漢堡之外成立了更多的“衛(wèi)星”俱樂部。如今俱樂部在德國有25個支部,超過5500名成員。在俱樂部發(fā)展的37年里,一個不曾間斷的“政治”脈絡貫穿始終:既不完全服從,也時有建議和合作,試圖創(chuàng)造一個“更值得生活的世界”。
從《Die Tageszeitung》的辦公室,到柏林和漢堡的反資本主義占領,再到為索馬里難民發(fā)聲……參與“政治”、警惕“政權”、并與政府“不完全合作”的做法,在塑造俱樂部和其行動中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2015年11月,德國內政部長公開聲明,如果一個大規(guī)?;ヂ?lián)網相關事件發(fā)生,他將會求助于“混沌計算機俱樂部”。
上世紀80年代,西半球的黑客運動同樣如火如荼。探索計算機技術的人們都期待通過劫持電話線路來對抗通信運營商的壟斷,美國黑客們也致力于攻破電話系統(tǒng)。有兩位年輕的黑客曾在70年代早期設計過一個小藍盒子,靠近電話聽筒后可以免費撥打長途電話。這兩位勤奮的技術人員在伯克利宿舍挨家挨戶出售設備。他們的名字?史蒂夫·喬布斯和史蒂夫·沃茲尼亞克,蘋果電腦未來的創(chuàng)始人。
然而L0pht最終沒能和政治“良性同行”。這一曾經如搖滾明星般的黑客團體走向了沉寂,不同的成員根據(jù)自己的商業(yè)模式自立門戶,有的戴上了白帽,有的選擇了黑帽。
然而,1990年,劫持電話線路的“黃金時代”落幕了。美國政府查封了大量服務器,黑客被視作犯罪分子和黑幫,數(shù)百臺瀏覽“可疑”論壇的電腦被無限期扣押,最嚴厲的是,保護政府計算機的法律,開始對每一臺連著互聯(lián)網的計算機生效。
和德國黑客形成了一個強大的全國性組織不同,政府的“陽光罪惡行動”讓全美黑客“一夜回到解放前”,不僅地域上被迫原子化分散,一小部分人還遭受了牢獄之災。大多數(shù)人都轉入“地下”,無聲無息地守衛(wèi)一片小天地。而公眾的輿論已經將黑客判斷為離經叛道的罪犯。
90年代能夠走在陽光下的美國黑客團體只有L0pht,他們中的7個成員曾在美國參議院里為自己的行動作證。參議員弗雷德·湯普森為了不讓別人太反感,介紹的時候稱他們是“黑客智庫”。盡管他們所從事的事情,從嚴格意義上來看并不是都合法,但媒體和公眾都認為他們做的是“正確的”—至少表現(xiàn)在混沌中立和混沌善良的道德界限之間。如果走向犯罪的黑客是黑帽,受政府管轄的是白帽,那么L0pht大概就是灰帽黑客。
L0pht主要的工作是與科技巨頭斗爭:積極尋找計算機軟件的漏洞,揭露劣質產品,有點類似“職業(yè)打假”。他們長期在公共事業(yè)領域堅持不懈地提醒大眾,“他們沒有意識到,他們正把隱私放在了讓全世界看到的地方”。隨著人們歡天喜地走進數(shù)字時代,信息安全變得舉世矚目,這讓L0pht的成員期待自己變成新時代的拉爾夫·納德(Ralph Naders),督促過渡時代的軟件像科技巨頭說的那樣安全。
拉爾夫·納德可是一位政治人物,曾經6次參與美國總統(tǒng)競選。之所以成為黑客的榜樣,正因為他是保護消費者權益、促進政府改革的標志性人物。1965年發(fā)表的暢銷書《任何速度都不安全》嚴厲批評美國汽車制造商,該書被視為20世紀最重要的新聞報道之一。納德的一系列行動導致了聯(lián)邦貿易委員會的改革,促進了“信息自由法”等多項法案的制定。
然而L0pht最終沒能和政治“良性同行”。這一曾經如搖滾明星般的黑客團體走向了沉寂,不同的成員根據(jù)自己的商業(yè)模式自立門戶,有的戴上了白帽,有的選擇了黑帽。在高薪、合法的環(huán)境誘導下,留給處于中間地帶的“灰帽黑客”的機會已經不多。
游走于美國信息安全領域的人,遲早都會被國防部或政府旗下的承包商“收編”,因為那里有資金,有法律的許可。像Tor項目的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Roger Dingledine,為好幾份軍方資助的合同工作。而在德國,卻沒有這種“軍工聯(lián)合體”,或者任何與美國類似的情況。德國“沒有那么多金錢誘惑,也沒有那么多軍方提倡的國家榮譽”,一位“混沌計算機俱樂部”的成員說。
“混沌計算機俱樂部”一直維護著自身“灰帽黑客”的中間身份。關注信息自由、隱私、數(shù)字技術、文化、政治等角度,是他們名為“混沌”的主要原因,但從組織到行為,俱樂部都保持了德國人一貫條理分明的作風。一年一度的“混沌通訊大會”會在圣誕節(jié)和元旦之間舉辦,根據(jù)現(xiàn)實變換主題:2014年是“新黎明”,2015年是“封閉社區(qū)”,2016年是“為我工作”,2017年則是“做點什么”。
“做點什么”是俱樂部成員的一貫追求。他們喜歡用“惡作劇”來提醒民眾。 2008年,俱樂部在其雜志《數(shù)據(jù)彈弓》上公布了4000份德國內政部長沃爾夫岡·朔伊布勒的指紋樣本,樣本都來自朔伊布勒曾經用過的水杯。這一行動的目的在于反對日趨普遍的電子生物識別設備:指紋也是可以輕易被竊取和盜用的。
關注信息自由、隱私、數(shù)字技術、文化、政治等角度,是他們名為“混沌”的主要原因,但從組織到行為,俱樂部都保持了德國人一貫條理分明的作風。
俱樂部在曝光政府的權力濫用時毫不客氣。2011年,愛德華·斯諾登披露美國國家安全局的互聯(lián)網監(jiān)控范圍的一年之前,俱樂部揭露了德國政府使用惡意木馬軟件監(jiān)視公民電腦的事實,還為此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德語詞:國家木馬(Staatstrojaner),聽起來諷刺味道十足。
回望他們“做點什么”的歷史和動機,似乎總要回到“1984”。那一年,他們召開了第一屆混沌通訊大會;戲耍德國郵政和漢堡的銀行,甚至在德國郵政的圖像標志的底版上,創(chuàng)造了俱樂部的標志“海盜旗”;不斷在公共媒體上為監(jiān)管系統(tǒng)的普及表示擔憂。同樣在那一年,喬治·奧威爾小說《1984》被全球的技術愛好者重新談起。
俱樂部始終關心黑客如何在信息時代參與和表達“政治”。而且,它的政治血統(tǒng)追溯起來要比其創(chuàng)立時間早得多:有人將它看作“后二戰(zhàn)時代”的反應,也有人認為它是涌現(xiàn)于70年代激進左翼的政治運動的一部分。令人恐懼的“老大哥”有時不僅僅是政府的象征,科技巨頭的臉上也常常戴著進步的假面具—因此,雙面作戰(zhàn)、中立身份,最終讓俱樂部走過了柏林墻的倒塌,走過了冷戰(zhàn)的結束,一直走到光怪陸離的今天。
如今俱樂部經常應邀到政府聽證會作證,提供監(jiān)管、IT立法和數(shù)據(jù)保留方面的專家證據(jù),而不是像美國媒體報道黑客的新聞那樣,被看成一小撮別有用心的“犯罪分子”。它的內部還有一個女性黑客集團“Die Haecksen”,由100名女性組成,目標是給女性提供一個享有技術話語權的機會。
在明處打擊大公司也不時可見。2015年,寶馬、奔馳和大眾汽車公司深陷“排放丑聞”,它們的三款車型在實際路途中產生的污染廢氣,比在官方實驗室的測試數(shù)據(jù)里高出好幾倍。德國黑客、俱樂部成員Felix Domke提供了他對大眾汽車使用軟件的分析數(shù)據(jù),他的汽車也是受影響的車型之一。
1984已經遠去,但俱樂部依然面臨著與1984年相同的思想問題、倫理問題、安全問題?!盎煦缬嬎銠C俱樂部”不僅改變了黑客的作用,也改變了人們看待互聯(lián)網安全性和透明度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