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年,因為參加每年八月的上海書展,都會住在上海靜安寺不遠,靠近長寧區(qū)的美麗園大酒店。而對我來說,這個地方總有著特殊的記憶。
1987年的5月,正是上海接近梅雨季節(jié)的氣候,我在上海盤桓了十幾天時間,目的是在上海約稿并拜訪當時健在的海上文化人。時隔整整三十年,如今美麗園已非昔時模樣,拜訪過的老先生們已經(jīng)悉數(shù)作古,而我也已近古稀之年,時光荏苒,真如白駒過隙。
1966年11月,我第一次到上海,正值“文革”,只住了一夜就匆匆逃離,轉(zhuǎn)而去杭州游山玩水了,幾乎對上海沒有留下任何印象。如果那次可以忽略不計,那么1987年5月才算是我第一次真正到上海。
在上海期間,拜訪了不少位海上文化人,這里僅就幾位印象頗深的老先生記錄如下。
一直以來,我有個記憶的錯誤,那就是將這次去上海的時間記成是1986年的5月。直到最近,友人才從黃裳先生的日記中糾正了這個錯誤,看來日記最能作為旁證的史料。
黃裳先生在他1987年5月22日(星期五)的日記中寫道:
燕山出版社趙珩同志來訪,談移時去。贈 《燕都》 數(shù)冊,頗可觀。知李越縵 《旬(郇)學齋日記》 殘卷一冊,確為樊樊山干沒不還,書于“文化大革命”中抄家重現(xiàn),現(xiàn)存文物局,說是將影印出版云。
看來現(xiàn)在有必要為黃裳先生這段日記做一補注。
早就有聞黃裳先生是很難打交道的人,且心思縝密,記憶過人,卻不善交流。那天去拜訪他,深刻體會了這一點。我與黃裳先生素無交往,也不會向他自報家門,作為一個文化類出版社的普通編輯,能得到他撥冗接談已經(jīng)是不錯了。黃裳待人比較冷淡也是出了名的,他會聽你道來,但是很少表態(tài),話也不多。
那次拜訪他的主要原因是為談梅蘭芳 《舞臺生活四十年》 一書的事。
此前1985年的冬天,我曾兩次去北京和平門內(nèi)簾子胡同梅宅拜訪許姬傳先生,那時梅夫人福芝芳已經(jīng)過世,許老先生住在梅家的上房,因此和許姬傳先生有過長談。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許先生對梅先生早年的舊友如馮耿光 (幼偉)、李釋堪 (宣倜) 和我的七伯祖 (世基) 等人的情況并不太熟悉,他和堂弟許源來到梅先生的身邊較晚,大約是抗戰(zhàn)勝利之后,因此對梅先生晚近的事倒是如數(shù)家珍。他和我談的最多的是 《舞臺生活四十年》 的一些事。據(jù)許先生說,編寫 《舞臺生活四十年》 的真正倡議者是上海的黃裳,正是黃裳玉成了這本書的編寫??箲?zhàn)勝利后梅蘭芳恢復了演出,而那時黃裳已經(jīng)調(diào)到 《文匯報》 當記者,他曾多次采訪梅先生,過從甚密。且早在1949年,黃裳就建議梅先生寫一本自傳,1950年黃裳調(diào)到北京后又舊事重提,對此事十分積極。正是由于黃裳的建議,梅先生后來才在許姬傳、許源來和朱家溍等人的協(xié)助下,用幾年工夫斷斷續(xù)續(xù)口述,由這幾位整理成書的。
我在黃裳先生家里問到他這件事的原委,他說確實如此,當年梅先生住在上海馬思南路時就有接觸。又說此事太拖拉,用了那么多年才成書,時間實在是太長了。黃裳先生從來不主動談某一個問題,對我談到的一些人和事,多是哼哼哈哈,幾句話就應付了。后來不知何故,話題扯到了李慈銘身上,談到他的 《越縵堂日記》,也談到從中輯出的 《越縵堂讀書記》。我對黃裳先生說,有一部李慈銘晚年的日記——《郇學齋日記》 現(xiàn)藏北京市文物局,我和一位同事曾標點過其中一小部分,發(fā)表在 《燕都》 雜志上。
談到這個話題時,我發(fā)現(xiàn)黃裳先生的神情開始亢奮,眼前一亮,精神大振,與剛才判若兩人。黃裳不但是作家、報人,也是位藏書家,除了近代史料、稿本、鈔本,對一些冷僻的書更感興趣。他說,早就聽說過李慈銘的 《郇學齋日記》,但是沒有見過,因此特別感興趣,一再向我追問這部日記的來龍去脈。
我對他說,這部日記是否 《郇學齋日記》 的全部還不敢說,目前只有五卷九冊,分甲乙丙丁戊集,甲乙丙丁各上下兩冊,戊集只有一冊。日記雖然前后時間不太長,但是每天都作了些邸鈔,因此顯得篇幅很大。當年由樊樊山 (增祥) 借去,一直未曾歸還?!拔母铩睍r抄家,在樊的后人家中抄沒,現(xiàn)存北京市文物局資料中心。日記系鈔本,似重新抄錄,卻略有批改。我告訴他,我和同事海波先生復印后曾標點了一些,后來發(fā)現(xiàn)文稿較難辨認,容易出錯,因此現(xiàn)在想影印出版,保持原來的風格。
黃裳的記性很好,他說當年 《越縵堂日記》 印行時,蔡元培先生在“印行 《越縵堂日記》 緣起”一文中還提到了自孟學齋至郇學齋以后還有八冊(實為九冊) 是否即是所指?我答然也。
黃裳在日記中所說的“一冊”是不對的,應該是五集九冊。大約是在1988年前后,我確實主持將此書影印,線裝,成一函九冊,并執(zhí)筆寫了一篇出版說明,僅印行了500部,因為黃裳如此感興趣,記得曾寄給他一部。
我對中國現(xiàn)代新文學可謂完全外行,倒是在“文革”中無事可做,讓先君從中華的館藏中借回過一些鄭振鐸主編的 《小說月報》 翻閱,后來也零星看過些 《新文藝》 《現(xiàn)代》 之類的月刊,從那時起才知道了施蟄存的名字。在我的印象中,只看過他的短篇小說集 《上元燈》 和 《李師師》,后來他與外國文學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的那些作品幾乎一無所知。
施蟄存先生的一生基本生活在上海和抗戰(zhàn)時期的西南,短期也在福建和香港住過,有人說,他是“在二十世紀文學史上被遮蔽了的文學家”,我覺得是有一定道理的。而在早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主編文學刊物和翻譯外國文學作品上卻又是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上不可或缺的人物。中年以后在文學教育上也有著很大的影響力。1957年以后,施先生幾乎淡出文壇。而晚年的施蟄存作為碩果僅存的新文學見證人和翻譯家,卻又得到眾多的追捧。
與其說我拜訪施先生有什么明確的目的,毋寧說只是想見見這位二三十年代新文學的代表人物。
我從來沒有在美麗園招待所吃過早飯,都是到處尋覓上海的特色早點,因此總是起得很早。那天在外面吃過早餐也才不過八點多鐘,與施先生約好的時間是九點,不得不在愚園路附近徘徊了好一陣子。
施先生家雖然面臨著愚園路,但是他的居室要繞到側(cè)面才能進門,上樓一進去就是一間還算是寬敞的起坐間,玻璃窗朝南,光線很好,他正坐在桌旁吃早餐。施先生的樣子和我想象的差不多,一頭沒有梳理過的花白頭發(fā),微胖,臉上有些贅肉松弛下來,也許是剛起床不久,似乎尚有些睡眼惺忪,穿著一件很舊的灰色襯衫,松散著袖口。施先生很客氣,要我和他一道吃早點,我說已經(jīng)吃過了,于是他就一邊吃早餐,一邊和我聊天。
施蟄存的 《鳩摩羅什》 我從來就沒有讀懂過,鳩摩羅什的名字對我來說總是和“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wèi)國,祇樹給孤獨園……”聯(lián)系在一起。他寫 《鳩摩羅什》 時才25歲,我很奇怪,那樣人格化、貼近生活的智者鳩摩羅什與大漠駝鈴會出現(xiàn)在上海文學青年的筆下,更與眼前的這位耄耋老人難以發(fā)生聯(lián)系。正像戴望舒膾炙人口的新詩《雨巷》,他們的作品都是最早以西方文學特色融入中國元素的典型,本人也是最具主觀意識與生命感悟的作家代表。我想,他與戴望舒等編輯 《新文藝》 和稍后主編的 《現(xiàn)代》 雜志應該是抗戰(zhàn)前上海新文學的主流罷?他們的作品中沒有太多的政治色彩,是脫胎于“新月派”的真正中國新文學的啟蒙者。施先生與戴望舒同年,但是卻比戴望舒多活了半個世紀,也經(jīng)歷了更多的磨難。
那天和施先生也談到戴望舒、穆時英等許多人,大約兩個小時。施蟄存先生的精神很好。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施先生在1957年之后,轉(zhuǎn)向碑傳的研究,出版了一系列征碑錄,也做了許多碑跋和金石研究。
施先生給我的印象是平和、淡然的。那頓早餐從我進屋到離去始終沒有撤去。施先生吃得很少,也很慢。早餐是中西合璧的,有牛奶、面包、果醬之類,也有稀飯。他和我聊天,也始終沒有離開那張飯桌,稀飯冷了,又拿去熱熱。
鄭逸梅的 《藝林散葉》 我是在八十年代初讀的,后來又看了它的續(xù)編,這兩本所記的人和事,上起清末,下訖當代?!端嚵稚⑷~》 所記竟有4342條,都是這一時段文化人圈子里的事,每段多則百余字,少則數(shù)十字,甚至十數(shù)字,都是語焉不詳,其實價值是不大的。續(xù)集的文字雖然稍多些,也不過每條三四百字,輯成2271條,其詳細程度略高于初編。
用今天的話說,鄭先生所談的內(nèi)容類似“八卦”,但是他與上海的文化人、報人、伶人、藝人、聞人、出版人都有交集,知見廣博,其界域之寬闊是無人能及的。此外,鄭先生的聞見并不囿于春申浦江,而是遍于全國各地。
我見到鄭先生時,他已經(jīng)92歲。五月底,上海已經(jīng)開始溽熱,但是他還穿著兩件衣服。雖然顯得衰老,但以這個年紀來說,就算得是精神矍鑠了。在我那次拜訪的老人中,他是最年長的一位,比陳聲聰先生還大了兩歲,可謂人瑞也。
他的書齋叫紙帳銅瓶室,也名秋芷室,直到他九十歲還一直筆耕不輟,全憑著良好的記憶力。我見到他時,他思路之清晰,記憶之準確,確實令人折服。
七十年代末,我得到兩本包天笑的 《釧影樓回憶錄》,所記都是海上和香港舞臺影壇舊事,好像那天的話題就從包天笑談起。老人對包天笑很熟悉,也說到包天笑的許多軼事。再后來話題又轉(zhuǎn)到邵洵美,鄭先生道,邵洵美和他的歲數(shù)差不多,也是他一生看過最美的男人,相貌、風度和氣質(zhì)是沒人能夠匹及的,就連徐志摩都稍遜一籌。他說邵洵美絕對不是人們誤以為的“花花公子”,他半生做了許多事,說他是申江“小孟嘗”絕不為過。而就才華而言,邵也是毫不遜色,只是半生只為他人做嫁衣,沒有顯露出自己的才華。他能聚集了那么多的文化人在其身邊,不是沒有原因的。他的慷慨和樂于助人的精神也是有口皆碑,就是胡適、林語堂、聞一多、郁達夫、潘光旦、沈從文、施蟄存、老舍等人也都曾受惠于邵洵美。只是他最后的十年太悲慘了 (指1958年邵洵美入獄到1968年離去)。他還說,邵洵美應該是宋代理學家邵雍的后人。
對于邵洵美,我還是有些了解的,老先生對邵洵美的客觀評價也是恰如其分的。我對鄭先生說,我認識邵洵美的侄子,是上海的一位集郵家,也是學化學的科學家。鄭先生道,這倒不知道。說到集郵,鄭先生說他自己也集郵多年,但是始終不成氣候,于是顫顫巍巍地從柜里給我拿出幾本集郵冊。雖也經(jīng)過整理,但是看得出來水平不高,為了不掃老人家的高興,我只得贊許幾句。
不敢過多攪擾一位92歲的老人,于是主動離去,但老人的興致頗濃,絲毫沒有倦意。不忍讓他太累,還是告辭而去。1992年,鄭逸梅先生離世,帶走了他一肚子的掌故軼聞。
從小在先君的書房里亂翻書,多數(shù)是看不大懂的。不過,但凡有圖片的書籍,就更加喜歡,會來回來去翻看許多遍。在書架上,有一本精裝的《蘇州園林》,圖片雖是黑白的,但在當時來說已算是十分精美了。于是,便記住了陳從周這個名字。當然,在以后的文物保護圖書出版工作中,關(guān)于陳從周先生的了解就更多了。
我和先君都與陳從周先生沒有來往,這次去拜訪陳先生是由我的一位小學同學的先生介紹的,這位先生姓周,和陳先生有親戚關(guān)系,這個關(guān)系我也說不太清,但是他們都與中國的老一輩軍事家蔣百里有關(guān)。這位周先生是蔣百里的外孫,也是錢學森和蔣英的外甥。當時他正在上海參加一個展覽,比我早幾日到達上海,先去過陳先生家,把我的情況和家世很詳細地介紹給了陳先生,并替我訂好拜見陳先生的時間。
那日到同濟大學是下午三點,陳先生剛好睡午覺醒來。我去拜訪是1987年,是在他的愛子在美國出事之前,也是他精神狀態(tài)最好的時候。
陳先生對我的熱情出乎我的意料,完全不像是對初次見面的晚輩,倒像是接待一位久別的故人。他對我大談先曾伯祖次珊公 (趙爾巽),佩服備至,談起來滔滔不絕,中間我連話都插不上。他說,當年蔣百里先生就是次珊公慧眼識人,保送到日本士官學校去深造的,次珊公是蔣先生的伯樂,沒有次珊公就沒有蔣百里。陳先生對近現(xiàn)代史很熟悉,而對次珊公任東三省總督一任的政績居然比我還清楚。他對我感嘆地說,“像次珊大帥前輩這樣,一輩子能做那么多的事,今天的人想都不敢想。”這是他的原話,我記憶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