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年,央視10頻道連續(xù)播發(fā)將近一年的公益廣告引起我們的注意:一位圓臉中年漁民對著鏡頭說:“生命是無價的,我能在海上救那么多人,感到很幸福?!?/p>
字幕上寫道:“郭文標,浙江省溫嶺市石塘鎮(zhèn)小沙頭村漁民。郭文標三十年如一日,守護著浙江東南溫嶺一帶海域,不計報酬、不計得失、不顧個人安危,已在驚濤惡浪中救起了五百多條生命?!?/p>
在溫嶺,漁民習慣稱他為“標哥”,有事找“標哥”,好使;在那片海域,過往的船老大稱他為“水鬼”,或在“水鬼”前加“平安”兩字,即“平安水鬼”。不論誰在海上遇到麻煩,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他的手機號碼成為海上110。從十五歲下海救人算起,三十二年間,郭文標已在海上救起678條生命,義務打撈遺體和幫助其他船只排除故障無計其數(shù)。
當許多人站在自私的石礁,望不見幸運船只駛來時,不識字的“水鬼”卻成功地登陸自己的“諾曼底”,遠遠超越一個漁民的價值,博得百姓尊重和擁戴,他被選為浙江省人大代表,還榮獲了全國道德模范和國際海事組織頒發(fā)的“海上特別勇敢獎”。
當年,浙江省委書記習近平給他頒發(fā)“浙江省見義勇為先進分子”獎時說:“郭文標啊,拿獎后要再接再厲,要好好干,不要讓浙江人民失望。”他后來到北京開會,向習近平總書記匯報,他沒讓浙江人民失望,沒讓總書記失望。總書記很高興,請他吃了兩碗炸醬面。
不用說,肯定是讓你悔之腸斷的那一刻,那一刻或讓你失去親人,或令你傾家蕩產,或把你變成階下囚……
郭文標將會如何選擇呢?可以說,他有許多“那一刻”可選,其中就有2010年5月7日22時52分10秒。
“文標,出事了,出大事了!”2010年5月8日中午,這聲音像山體滑坡滾下的石頭,一塊接一塊呼嘯而來,勢不可擋。
管漁業(yè)的鎮(zhèn)長來電話本來就沒什么好事,不是漁船遇險就是船上漁民生命垂危,亟須送醫(yī)生過去救治,像這樣一驚一乍的卻少見,還“出事了,出大事了”,宛如世界末日提前似的。
文標問:“出什么大事了?”
“‘浙嶺漁23594沒回來……失蹤了!”鎮(zhèn)長喘口氣說。
“浙嶺漁23594”是石塘鎮(zhèn)四岙村的。
前一年的九月,“浙嶺漁23594”號和其他四艘漁船駛離四岙港,前往一百多海里外的東海海域捕撈。這一走就是八個月,大年三十都沒回來。計劃今天上午十時回港,船老大和本地船員的妻兒老小早早就等候在碼頭,目光像雷達似的一波又一波地掃向大海,掃得其他四艘漁船像歡快的魚兒一艘接一艘游進漁港,唯獨不見“浙嶺漁23594”號。
邊防、漁政等部門通過漁船定位系統(tǒng)發(fā)現(xiàn):
“浙嶺漁23594號”在5月7日22時52分10秒,在東經(jīng)123度12分48秒、北緯28度12分04秒消失,消失前航向為274度,航速7.3872節(jié),同時發(fā)現(xiàn)韓國的15萬噸貨輪“C.VISION號”從該航道經(jīng)過。
稍有經(jīng)驗的漁民一聽就明白了,出事了,出大事了,“浙嶺漁23594號”不是被“C.VISION”號撞沉就是自己撞在“C.VISION”號后沉沒了。在漁船中,“浙嶺漁23594”號也不算小,船長34.8米,噸位182噸,可是與“C.VISION”相比就顯得微不足道了,“C.VISION”號船長相當于其十倍,噸位相當于其八千多倍!兩船相撞猶如小雞撞在老牛上,老牛安然無恙,小雞要喪命的。
看來“浙嶺漁23594”號上的七個漁民兄弟兇多吉少了。
“文標,你能不能開船出去看看?”鎮(zhèn)長問。
鎮(zhèn)長說的“去看看”,就是去搜救一下,其他漁民大都會拒絕,“看看”不僅要搭上時間,搭精力,還要搭真金白銀,往返兩百多海里起碼要幾萬元錢的油耗!這也就是“浙嶺漁23594”和另外四艘漁船為什么大年三十都舍不得回港的原因。
郭文標的“浙嶺漁22528號”漁船沒去過遠海,沒配備衛(wèi)星電話。普通手機離陸地不遠就沒了信號,海上搜救與外界失去聯(lián)系怎么行?他一邊打電話告訴堂叔和兩個侄子立即加油,準備遠航,一邊跑到石塘鎮(zhèn),花八千元錢買了一架衛(wèi)星電話。
下午兩點鐘,郭文標親自駕“浙嶺漁22528號”漁船駛離石塘漁港,風風火火地趕赴“浙嶺漁23594號”船消失的海域。
郭文標的臉板著,目光注視著前方,船速很快,似乎它不是航行在海上,而是浪上。
女大十八變,海則有一千八百變。如果說,退潮的海是充滿母性的少婦,漲潮的海就是剽悍刁蠻的潑婦,大風大浪的海就是殺人越貨的孫二娘,臺風下的海就是魔鬼,是死神達納托斯。漁民是把腦袋系在腰上的討海人,是在龍王爺牙縫尋飯吃的人,漁民是跟大海最親密的人,也最了解大海的人。
他們知道自己在海的面前是何等渺小,渺小得像粒沙子。不,像比沙還小的微粒。海的一個浪就能改變一大幫人的命運,甚至讓他們連尸首都找不回來。漁民對海懷有崇仰、虔誠和敬畏之情,感恩戴德之心。他們不能與海斗,只能祈求神靈保佑,一個不靈,就求兩個,兩個不靈,就求三個,三個不靈呢,那只好求四個了。石塘儒、釋、道、基督兼容,信奉之多超出想象,如土地神、觀音、夏禹王、龍王,媽祖、上帝,以及濟公、白鶴大帝、七星神,還有蔡王、殷府元帥、施王爺、朱王爺?shù)?,寺廟宮觀和教堂隨處可見。有調查資料表明,溫嶺有正式登記的宗教活動場所261處,民間信仰場所159處,此外還有824處沒有登記的場所。
石塘盛行祭媽祖,并設有媽祖節(jié),搭臺唱戲,熱鬧非凡。媽祖是護航海神,是莆田望族九牧林氏后裔,名默,亦被稱之為“默娘”。傳說她能預測天氣變化,能“預知休咎事”,還能乘席渡海,拯救過許多漁舟商船。宋、元、明、清等朝代都對媽祖有過褒封,封號由“夫人”“天妃”“天后”至“天上圣母”,受到國家祀典多達三十六次。
石塘漁民不僅信奉多,而且忌諱亦多,吃魚忌挖魚眼,忌翻過來,帆船要說篷船;忌說“洞”字,船最怕有洞;忌亂潑水,尤其是不能把水潑到漁民身上;出海前忌穿草鞋或蒲鞋上船……
可是,不論他們信奉多少神靈,多么虔誠,也不論忌諱什么,怎么忌諱,石塘的海難從未絕跡。臺風過后,常有漁民在海難喪生,每座漁村都有幾十戶,甚至上百戶漁家失去丈夫或兒子。
十二歲那年,郭文標目睹到海的殘忍與暴虐。
那天早晨臺風登陸,山搖地晃,他家那幢坐落于半山腰的石頭壘起的房子跟著動了起來。他們一家人嚇得抱成一團,等待老天爺發(fā)落。上午九點多鐘,風小了,他和老爸走了出去,見山下的海水被風狂暴地卷起,摔在礁石上,濺起十幾米高的浪花,落下一層雪白的泡沫,還沒等白沫消去,又一波浪摔下來……
“船,快看那船……”他拽著老爸,指著海里。
一條漁船驚恐萬狀地逃向漁港,漁民在拼命地劃著、劃著、劃著。可偏偏老天作對,刮的是北風,船逆風而上。浪高十幾米,漁船像過山車似的忽而被浪甩到浪峰,忽而又被浪甩到谷底,岌岌可危。
漁船忽隱忽現(xiàn),忽現(xiàn)忽隱,他的心隨之忽而放下,忽而又提到嗓子眼。
“快、快、快?。 彼o拳頭,大聲喊道,為那幾個漁民加油。
漁船進漁港也就躲過此劫了,還有三百米,兩百米……死神似乎不想放過他們,當還有一百多米就要進入漁港時,一個大浪拍下來,漁船被拍進水下,頃刻間漂起一根桅桿和六七個白點,那是漁民戴的安全帽。一個白點就是一條生命,漁民的生命。那幾個落水的漁民抱著桅桿,拼命地招著手,凄絕地喊著:“救命啊,救命……”
這聲音凄厲如箭,穿透了這十二歲少年的心。他一把抓住老爸的胳膊:“老爸,有什么辦法能把他們救上來?”
老爸的面部像凍土層,目光哀愴地看著漂在海里的白帽,默默地搖搖頭:“有什么辦法?沒辦法?!?/p>
“我們救不了他們嗎?”他急得眼噙淚水,嘶啞問道。
“一是靠船,二是靠人,我們倆救不了,再說也沒有抗大風浪的機動船?!崩习职阉o緊地摟到懷里,摸著他的腦袋,黯然神傷地說。
老爸會開機動船,不會游泳;他會游泳,不會開機動船。關鍵的是他家只有一條小船,沒有能抗大風浪的機動船。
他水性不錯。有一次刮臺風,浪像一群群非洲斑點鬣狗撲進漁港,他家的船像受驚的烈馬掙斷錨繩,隨浪跑來跑去。斷了錨繩的小船不是被浪沖走,就是被浪打翻,抑或在礁石上撞碎。
“文標,你下去把錨繩接上。”老爸對他說。
真是“初生的牛犢不怕虎”,郭文標得令后跑到海邊,拿根新錨繩縱身跳進水里,潛入水下。幾分鐘過后,他鉆出水面,用手抹去臉上的海水,沖老爸喊道:“接上了!”
誰知還沒等他爬上岸,又一個大浪打來,錨繩又被小船掙斷,小船又被海浪卷得四處亂竄。郭文標轉身游回去,又把錨繩接上了。那臺風刮了一夜,他們父子在海邊守了一夜,小船保住了。
可是,他要去救那六七個漁民是絕對辦不到的,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漁民在海里掙扎著,祈望他們能幸運地被風浪送進漁港,沖到岸上??墒?,浪猶如貪婪的舌尖,將那根桅桿和漁民卷向大海深處。呼救聲越來越小,白帽越來越小,最后被吞沒了。后來聽說,那幾個漁民全部遇難,有的連尸首都沒撈上來。
這凄慘的一幕像幅鐵畫鑄進他心靈深處,終生難忘。
十五歲那年,郭文標小試牛刀,在漁港救了一個老漁民。
那天,一股南風突然襲來,漁港的浪就像早已潛伏在海下的內應似的,“騰”一下就躥起來。漁港里的幾十條小船像拴在樹樁上遭鞭子抽打的毛驢,被韁繩拴著跑不掉,又不情愿老老實實挨打,東躲一下,西躲一下。可是,船與船相距不遠,這樣躲來躲去即使不被浪打翻打沉,也會像發(fā)生踩踏事件似的不死即傷。
漁民慌了,沖進水里,七手八腳地拖船。郭文標把自家一條小船拖到岸邊,還沒來得及拽上沙灘,一個大浪就劈頭蓋臉地打過來。年輕的他像風暴中的柳枝搖曳,一下就過去了。在他旁邊拖船的郭家喜已年過半百,像老樹杈似的被折斷,還沒來得及掙扎就被回頭浪卷進海里。
他慌忙丟下纜繩,沖到水里拉郭家喜,不僅沒拉住,也被拽了進去。腳沒夠著底,他連喝幾口咸苦的海水。他個頭矮矮的,僅有一米四十多點兒,郭家喜個頭比他高,可是不會游泳,像根圓木既不掙扎也不撲騰,像沉重的袋子壓向他。他拼命撲騰幾下,游了起來,變換一下姿勢,拽著郭家喜游向岸邊。水里救人比撈根木頭難多了,沒撲騰幾下,他的腿軟了,手也沒勁了,兩人一起往下沉去。
其他人都在熱火朝天地忙著往岸上拖船,沒發(fā)現(xiàn)有人落水。他倆都沒呼救,也許沒來得及呼救,浪沒給機會。他再不撒手就會兩人一起遇難了,這樣的情況很多,等打撈上來兩具遺體怎么都分不開。他沒撒手,壓根就沒想撒手,他隨著郭家喜沉了下去。突然,他感到腳碰到了什么,原來探到了底……
他站在水里喘口氣,把郭家喜拖上岸,一屁股坐在沙灘上就起不來了。
“咦,那條小船是誰家的啊,沖走了!”不知誰吆喝了一嗓子。
那是他家的船,在他救郭家喜時又被浪卷回海里。他看見了,可是渾身像攤泥似的站不起來,只能眼看著它漸漂漸遠。
老爸和爺爺慌忙下水把他拖上來。
“你怎么把船丟下不管了?”他們見他和郭家喜坐在那一動不動,過來嗔怪道。發(fā)現(xiàn)他像只落湯雞似的,渾身上下濕淋淋的,于是問道:“你怎么搞的,坐在這干什么?”
他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旁邊的郭家喜有氣無力地擺擺手說:“幸虧這孩子……要不然,我就沒命了?!?/p>
“是你把他救上來的?”老爸驚異地問道。
他點了點頭。
第二天一早,郭家喜的老伴拎著八斤長壽面來到他家,一邊親切地拍拍他的腦袋,一邊感恩戴德地對他老爸說:“你們的兒子真好,把我老頭兒救回來,要不他就沒命了,這點兒面給孩子補補壽吧。”
當?shù)厝苏J為,人要是被海浪卷走那就是到壽了,誰要是把他救上來,那就等于把自己的壽數(shù)給了他,他就要給救他的人送上八斤長壽面,讓人家補補壽數(shù)。在吃穿不愁的今天,八斤長壽面算不了什么,可在1982年,糧食購銷沒放開,口糧還定量,八斤長壽面算是重禮了。
她走后,老爸說:“文標啊,你長大了,懂事了,能下水救人了,給家里長臉了?!?/p>
俗話說:“老兒子、大孫子是老人的命根子?!崩习肿钐蹛鄣木褪沁@個沒少給他惹禍的小兒子。
他實在是太淘了,幾乎淘得沒邊沒沿,有點兒討人嫌了。他在海里一泡就是一天,天不黑不回家?;丶彝硪簿土T了,還總在道上惹禍。村子建在半山腰,石頭小道不僅起起伏伏,而且多如蜘蛛網(wǎng)。他有時渾身上下涂滿淤泥躲在暗處,有人經(jīng)過時冷不丁地鉆出來,“唉呀媽呀”,他把人家嚇得魂飛魄散,狼哭鬼嚎。他獲得一個愛稱——“泥鬼”。
誰能想到這個十五歲、有點討人嫌的“泥鬼”居然跳進水里救了一位年過半百的老漁民。這事在岙里傳開了:“老郭的小兒子,就是那個‘泥鬼,昨天在海里救了一個老人。”
“聽說了,沒想到‘泥鬼這么厲害,能救那么大個人,了不起?!?/p>
這是郭文標長這么大第一次得到鄉(xiāng)親的夸獎。
老爸摸了摸郭文標的小腦瓜兒,說:“孩子,咱家祖祖輩輩都是漁民,你爺爺常說:‘做人要講良心,漁民在海里救人,那是天經(jīng)地義的。不過,你以后救人時可要小心??!”
夸獎和鼓勵像道暗渠,可以將孩子引至意想不到的境地。從那以后,他更加苦練海里救人的本領。寒冬臘月,風雪交加,別人躲在石屋里還凍得發(fā)抖,他卻跳進冰冷的海里暢游幾個小時;浪高六七米時,小船都不敢動了,他像條金槍魚似的穿浪而過。他潛水的功夫更不得了,一個猛子能扎下二十米,五分鐘不換氣,還能在水下扛著一百多斤重的鐵錨行走。不僅如此,他還對附近海域的暗礁險灘、大小島嶼了如指掌,誰要說出經(jīng)度和緯度,他就能說出該水域情況……
有人感到奇怪:“這小子八成是水鬼托生的,要不怎么那么離不開水呢,深更半夜還在海水里泡著,什么都不怕。”
于是,“水鬼”成為他的“大號”。
郭文標在風浪中顛簸十小時,行程一百二十多海里,5月9日凌晨兩點多鐘趕到23594號的出事地點。
洋面猶如一道永遠也穿不透的黑暗,郭文標一邊借助雷達掃描出沉船的方位,一邊打開懸在船頭的水銀燈,船員都上了甲板,趴在船舷眺望。在茫茫大海,那水銀燈的亮度還不如盞油燈,遠處漆黑一團。
“看,在那兒,在那兒!”有人喊道。
23594號出現(xiàn)在眼前,它猶如一具被射殺的鯨魚,肚皮朝上漂浮在洋面,任由風吹浪打。
郭文標既欣喜又失落,欣喜的是這船終于找到了,有的船失蹤了,最終連殘骸都找不到;失落的是船在海里倒扣了二十五個小時,船上的漁民要是沒逃出來的話,怕是難以存活了。
聽說沉船找到了,遇險漁民的家屬的電話打過來,苦苦哀求郭文標:“你幫忙找找,看還有活的沒有?!?/p>
家屬不哀求郭文標也得盡心盡力找啊,從石塘到出事海域一百多海里,干啥來了,不就是救人嗎?作為郭文標來說,不論船艙里有沒有漁民,船里的漁民是死是活,他都要潛進去看看,哪怕有一分希望也要盡百分百的努力。
2000年12月28日,夜色將石塘陰沉沉的天空覆蓋,大浪拍擊碼頭聲音在山岙回響,像憤懣的官員沒完沒了地訓著話,南、北、西三面的山低眉順眼,唯唯諾諾。漁家對此已司空見慣,不去理會,燈照常亮了,沒早幾分,也沒遲幾秒。
南山距碼頭僅有一條四五米寬的道,陡坡兀立一排三層的石頭房子,西數(shù)第三家住著“水鬼”郭文標。一層集客廳、餐廳、廚房一體化。此外,還有庫房的功能,墻上掛著救生衣,靠窗的桌子上扔著剛脫下來的濕淋淋的潛水衣,桌子下邊放著氧氣泵和小型柴油機。在房子的中間,橫有一像客輪式的狹窄樓梯蜿蜒而上。二層是他們夫妻倆的臥室,三層是他們兒子的房間。那房間空著,八歲的兒子在幾十里外的溫嶺市讀小學,借住在老師的家里。
燈光下灑滿著溫馨,即便是凌亂看上去都讓人心動。郭文標剛潛水回來,莊文華的幾碟幾碗就上桌了,盛的裝的幾乎都是海鮮,有魚有蟹。漁家善于吃海鮮,也愛吃海鮮,百吃不厭。
夫妻倆邊吃邊聊,她有聲有色地說著,眉飛色舞,手勢如海里的浪花豐富多姿;他有點兒累,聽得多說得少。潛水不僅危險,而且特別消耗體力,他有時累得懶得說話,以搖頭和點頭來答復妻子。
飯還沒吃幾口,餐桌上的手機就不識時務地響起來。他一把抓住手機,快速按下接聽鍵,急切、焦灼、惶恐還帶著哭腔的聲音像浪似的打過來:“文標啊,快來,我們的,船觸礁了……”
他聽出來了,她是本岙的,叫郭春娥。
“在哪?”
“小門口……”
“快,把我的潛水衣拿來。”他丟下筷子,一躍而起。
“浪這么大,出什么事了?”她一邊急忙遞過潛水衣,一邊緊張地問。
“沒什么事,沒什么事,我去看看,去看看?!?/p>
她無奈地看了他一眼。他說去看看你總不該生攔硬阻吧?這是他搪塞她的口頭禪,用這話搪塞了她十來年了。
他旋風似的跑下去,變成一道黑影,最終消失了。接著,遠處傳來“撲通”一聲跳水聲,須臾,水中傳出“噠噠噠”響聲,船上探照燈陡然亮了,刺破夜空。船聲向北而去。
生死一瞬,船觸礁后有可能在幾十秒鐘,甚至幾秒鐘就沉沒了。“三寸板上是天堂,三寸板下見閻王”。漁民的生死僅船板之隔。他不顧一切地駕著那條木質小船朝小門口趕去。那船的前三分之二是載人運貨的甲板,后部是簡陋的駕駛艙。
船頭在波浪中忽高忽低,忽起忽伏,燈光在海上浮動,時而水面,時而半空。順風順水,似乎幾個浪就把船打出三四百米,還不到五分鐘就趕到了小門口,他又打開一盞探照燈,一邊駕船,一邊全神貫注地在海面搜尋。眼前除無盡的海水和跳躍的浪花,什么也沒有,既不見船只,也不見落水的人,難道船沉了,這些人遇難了?
想到此,他不由得心頭一緊,又仔細地觀察一下海面,不會,肯定不會,船沉了會有漂浮物,也就是說船上的雜物會漂浮在海面,不會全部隨船沉去。這海面沒有漂浮物,他心略微放下些,那船在哪呢?難道郭春娥過于緊張報錯了地點?
他緊張地在海面搜尋著,突然草鞋礁的方位影影綽綽,好像是人。他急忙調轉船頭,駛了過去。草鞋礁漸漸近了,人影也越來越清晰了,一個、兩個,三個……那是一小群。
草鞋礁像只漂不走沖不去的草鞋,又像被一家人遺落在身后的孩子,獨立于群礁一丈之外。上潮時,它或露出一角,或像潛伏草叢的非洲獅子被水淹沒,不知有多少船只在躲開群礁之時,被它猛然撲倒。在這片域不知道它的不多,可謂臭名昭著。
郭文標納悶,草鞋礁離岸百米之遙,這群人怎么上去的呢?對,郭春娥說了,船觸礁了,可是船在哪兒,怎么沒看見,難道沉了?
下午,郭春娥跟幾位婦女要將補好的漁網(wǎng)送到另一碼頭,于是順便帶孩子出去玩玩。她們每天忙于織網(wǎng)補網(wǎng)和家務,難得有機會領孩子出來玩,一開心也就忘了時間?;貋頃r已暮色蒼茫,能見度越來越低,潮越漲越大,浪也起來了。站在那條12馬力機動船上的郭春娥有點兒緊張,心懸起來空空蕩蕩,船上除船老大之外的十一人中,僅有兩個小伙子,一個是她的外甥,其余的是女人和孩子,萬一發(fā)生意外,還不得全船覆沒?
她越想越不安,越想越緊張,忍不住對船老大叮囑道:“阿公啊,這附近有暗礁,你可得小心啊?!?/p>
這話可能戳痛船老大的自尊心,他年逾花甲,這幾十年風里來浪里去的,什么沒經(jīng)歷過,哪能讓一個婦道人家小覷?他不快地說:“我在這海里駕一輩子船,還不知道哪兒有暗礁,哪兒有險灘?閉著眼睛也能把船開回漁港。”
不知他老人家是閉上了眼睛,還是他的話觸怒了大海,話音剛落不大一會兒,船就“咣”一聲跳了起來,船上的人驚叫著東倒西倒,甚至差點兒掉進海里。
船觸礁了,擱淺了,前進自然不成,退又退不回去,老漁民的汗也下來了,傻了。
要想把船倒回去,必須減輕負荷,也就是讓船上的人下去。不過還好,船頭下面有一塊兩三張桌面大小的礁石,郭春娥他們連滾帶爬地下了船。人下去了,船輕了,浮起來了,隨著浪退到海里,又一危機發(fā)生了,船底被礁石戳個窟窿,海水涌進船艙。
船老大慌了,把郭春娥他們丟在草鞋礁,駕船倉皇逃去。
郭春娥他們恓惶不已地站在時而露出水面、時而被海水覆蓋的礁石上,望著那茫茫海面,等待有船經(jīng)過??墒?,左等右等還是不見船來,越等天色越暗,越等他們心越?jīng)?。突然,一個大浪涌來,隨著一聲尖叫,郭春娥的七八歲的兒子被卷進海里。
“兒子,兒子,我的兒子……”她驚叫著,哭喊著撲過去。
又一個浪打過來,把她的兒子送回了礁上。渾身上下像落湯雞似的兒子號啕大哭,其他孩子也嚇得哭了起來??蘼曉谌航缚M繞,若無數(shù)鋼針扎在母親們的心上。她們悔之腸斷,可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怎么辦,難道就這么等死嗎?
郭春娥突然想起外甥帶了手機,急忙要過來,撥通了郭文標的電話。
掛完電話,她感到有了指望,心也不那么惶惶了??墒牵煜衿デ嗖级兑幌戮蛷氐缀诹?。礁石被漲潮的海水吞食了,冰寒刺骨的海水一浪接一浪地淹沒了腳面,貪婪地順著褲腳爬上來。浪越來越大,腳下的礁石猶如緩緩游動的海龜,人越來越站不穩(wěn)了。婦女和孩子們手挽手,迫不可待地望著漁港方向,等待著救援。
海水漸漸沒過膝蓋,浪戲謔地打過來,濺在臉上,也許下一個浪打來,他們這群人就被卷入海里。有人哭了,有人驚恐地叫起來,有的絕望地閉上眼睛,有的祈求上帝保佑和老天保佑……
突然,出現(xiàn)兩道燈光,一艘漁船“噠噠噠”疾駛而來,“水鬼”來了!他們高聲地呼喊著,眼淚下來了。
郭文標卻犯愁了,怎么把站在草鞋礁上的人救到船上?船硬靠過去,船頭勢必將這群人推下礁石,推進海里。他們若掉進了海里,他能救起來幾個?可是,船不靠過去,礁上的人就爬不到船上。怎么辦?他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只有將船開到草鞋礁與群礁之間了,可是那樣會不會觸礁呢?顧不了那么許多了,救人要緊。
他將船開了過去,船痛苦地抖了一下,頭翹了起來。壞了,觸礁了,船底被戳破了,前艙進水了。
“快上船,快,快,快,往后邊站,往后邊站。”他著急喊道。
他的船跟其他漁船不同,其他船艙與艙之間留個小洞,水可以前艙后艙之間流動。他的船艙與艙之間是密封的,前艙的水流不到后艙。人都站到后邊,船頭翹了起來,進水的速度慢了。
他開足馬力沖向碼頭。船在疾駛,水在涌進,船艙的水越來越多,船越走越沉……
他開船走了,莊文華被孤苦伶仃地丟在碼頭上。她坐立不安地戳在那兒,目光被潑墨似的天空和大海淹沒了,心也被淹沒。她清楚草鞋礁的位置,知道他來回不需要多少時間,也許回來時桌上的飯菜還沒涼透。還差幾口她就吃飽了,可是他不在怎么吃得下。她必須等他回來,再把那幾口吃完。
她默默地等待著他返航的燈光,等待著那“噠噠噠”的船聲。時間這家伙比大斗進小斗出的奸商還可惡,你越需要它就越吝嗇越克扣,當你幸福和陶醉時,支付給你的一天就像一小時,幾分鐘那么短暫;你越不需要它就慷慨大方,揮灑無度,當你痛苦等待時,它就把一日抻得像三秋那么漫長。
可是,再漫長她也得等,他不回來她是不會回去的。
十分鐘過去了,十一分鐘過去了,十二分鐘過去了……他的船影還不見。
嘩——嘩——浪一波比一波大了,好像拍打在她的心頭。心像艘擱淺的船只,翹在礁上,任憑風吹浪打。她感到有點兒壓抑,有點兒喘不上氣來。船會不會觸礁,會不會沉沒,他會不會出事,被救的人會不會出事?越想就不敢往下想,越不敢想就越要想,最終按捺不住地撥通他的電話。
一聲,兩聲,三聲,他怎么不接呢?
“你到哪了,沒事吧……”電話倏地通了,她焦急萬分地問道。
他沒吱聲就掛斷了。他的心弦繃得緊緊的,似乎再拉一下就斷了。船上十一個人,八成以上是婦女和孩子,前艙進水越來越多,吃水越來越大,萬一船沉了,這十一個人怎么救得過來?
他接了電話,說明還沒事,她長舒口氣,心略微放下點兒。可是,心還沒歸位又被提了上來,他為什么沒說話就掛斷了?是忙著救人,還是遇到了險情?她使勁望著那黑得什么也看不見的海面,聽那聽不見的船聲。
他要是沒了,這個家可怎么過?她感到窒息,心猶困獸似的掙扎著,卻怎么突不出重圍……
突然,遠處出現(xiàn)跳動的漁火,隨之“噠噠噠”的船聲跟了過來,沒錯,那是他的船。她的心像退潮的海,平靜了。
他的船終于靠上了碼頭。好險,他不禁捏把冷汗,船的前艙已快進滿水,哪怕是遲一分鐘就有可能沉下了,真是萬幸萬幸。
船和碼頭響起了哭聲喊聲和吆喝聲,亂成一團。云集在碼頭上的被救的那十一人的親朋好友一擁而上,將他們緊緊地抱在懷里。
人的生命不僅屬于自己,還屬于他的家人,他的親戚,他的朋友,他的鄰人,甚至包括他的債主,即一切跟他有關系的人。郭文標突然意識到自己拯救的不僅是這十一個人和他們的家庭,還有他們那像漁網(wǎng)上結點似的親朋好友。
他太高興了,這一晚上過得太有意義了。
“說看看,看看,哪次不是非得把人救回來不可?!逼拮诱f。
“她只找我這么一次,而且人命關天,不去心里不安,去了不救上來心里不甘。”他解釋說,“沒事的,我水性那么好,能出什么問題?你看,我這一晚上救上來十一個人……”
“逞能,逞能!你每次去救人,我的心就一直懸著,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她邊說邊抹眼淚。
是啊,為什么就沒站在她的角度想一想,為什么就沒考慮到她的感受呢?他愧疚地望著。可是,又一想,那樣的話還能去救人么,今晚還能救上這十一個人么?
怎么樣能讓妻子不這樣提心吊膽過日子呢?他想了想,很難。
這幾年,他一心想著救人,卻引起有些人的不理解。在這個世道上,你說你為名,別人能接受;你說你為利為錢,別人能接受;你說你為官,別人也能接受,你說你什么都不為,就想做好事,有的可能跳起來了,說你不說實話,說你讓他看不懂了,甚至說你居心叵測……
難怪有人置疑:雷鋒要是活著,還會不會是雷鋒?社會復雜了,人的思想復雜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復雜了。這種復雜為好人設置了太多的障礙。在雷鋒時代做好事,人們會尊重你,認為你是個好人;當今做好事,會被懷疑不是好人。
這世道有病,而且是多發(fā)病。沒病的話,怎么會出現(xiàn)“前赴后繼”的貪污腐??;怎么會出現(xiàn)層出不窮的假冒偽劣;怎么會出現(xiàn)“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坑蒙拐騙;怎么會像“雨后春筍”般地出現(xiàn)摔倒不扶,見死不救的冷漠無情現(xiàn)象?
做人難,做好人更難,真難。
2004年8月11日夜晚,除了嘩嘩的海浪喧囂聲之外,幾乎聽不到別的動靜。
漁港被海水搖睡了,山上山下的萬家燈火都熄了。
在地圖上,石塘猶如抻著脖子鉆進海里打鳴的雄雞,有點兒冒險,甚至于不顧死活。事實也恰恰如此,正因為那只雞頭伸進了海里,每次臺風都從這里登陸,給石塘帶來一場又一場災難。
幾天前,有關方面就發(fā)出了臺風預警:第14號強臺風“云娜”將在溫嶺登陸。說是在溫嶺登陸,其實還不是石塘登陸。省、市、鎮(zhèn)紛紛要求家家戶戶做好抗臺準備,上面千條線,下邊一根針,不論哪級政府的號召,到了基層都是那幾個人出力。郭文標雖然不是村干部,也起早貪黑地跟著忙碌幾天。
難得有這么個清靜的夜晚,莊文華想讓他抓緊時間好好休息一下,明天“云娜”就要登陸,說不上會發(fā)生什么事情,也許還要下海救人呢。他這個人吶,救人不要命,哪怕受傷也照樣往海里跳,好在他的皮膚愛愈合,腿腳碰破了,胳膊上劃道口子,即使不打針,不吃藥,也不感染,過幾天就好了。
他們一家早早就躺下了。十二歲的兒子郭靖嫌自己在三樓的房間太熱,抱著被子跑下來,睡在了父母房間的地板上。郭靖不常在家,那個房間沒安裝空調。這幾天,郭文標見兒子熱得沒地方睡,想買臺空調給他安上。不料,兒子卻說:“老爸,別買了,我再過幾天就返校了,省點兒錢吧?!惫臉藰妨?,這小子懂得過日子了。
躺下后睡不著,一家人難得湊在一起,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聊著聊著就睡著了。
半夜十一點半鐘,電話陡然響了,將一家人驚醒。他接起來:“郭文標嗎?有兩個人掉海里了……”
還沒等他問清落水的地點,電話斷了。
他一躍而起,跑下樓去。
“你不能下水,胳膊上還有傷呢!”她邊說邊穿衣服。
在潛水時,他的左手臂被劃了一道很深的口子,剛剛在醫(yī)院縫了六針。再說,臺風“云娜”馬上就要登陸了,他連落水的地點都不清楚就要去救人,萬一“云娜”登陸前回不來怎么辦?那可是排山倒海、雷霆萬鈞的強臺風,他那條小船哪能抗得了十級以上的強臺風,那還不得像片樹葉打入海底?
“我是漁民,人家遇難了,人命關天的,怎么能見死不救?”他說著,邊穿起潛水衣,邊心急火燎地向門外跑去。莊文華和郭靖緊跟其后。
“郭文標,怎么的,你還真以為自己是‘110,一叫你就靈啊,哈哈哈。”他們還沒跑到碼頭,同村的一位三十來歲男子拿著手機從黑暗中鉆了出來,滿臉醉意地嘲諷道。
他沒事就在郭文標家門口打撲克,平時他們關系還不錯,也許是酒后發(fā)癲,用別人手機給郭文標打個電話,想搞個惡作劇。
“大半夜的,別的好開玩笑,救人的事,人命關天的事,怎么好亂開玩笑?”郭文標發(fā)現(xiàn)自己被耍了,不快地說。
“怎么的,你算老幾?我今晚看你就是不順眼?!边@人耍上無賴了。
“你看我不順眼,那你到底想怎么樣?”郭文標也火了。
“怎么樣?我要收拾你!”
那人說著順手綽起一根棍子要掄過來,左鄰右居聽到吵聲穿著褲衩背心,或睡衣跑了出來,將那人手里的棍子奪了過去。
沒想到那人竟沖過來對著郭文標的臉就打了一拳。猶如影片定格一般,吵罵聲和勸架聲,以及拉扯動作一下子都停止了,郭文標愣在那里,對方和鄰居愣在那里……
“你打我沒事兒,我的胳膊受傷了,不和你吵了……”郭文標眼含淚水地望著對方說。
他想,自己這樣拼死拼活地下海救人,為的是什么呀?惹閑氣,遭嫉恨,像六月的雨似的嘲諷,時不時就來一場?本以為這些只要自己不在意也就過去了,哪成想今天又弄出這么一出,這小子居然當著老婆孩子的面給自己一拳,這讓他如何受得了?積蓄多載的委屈、辛酸、困惑和無奈一瀉千里,淚水抑制不住地滾落下來。
村民弄清他們沖突的緣由,這玩笑哪能亂開,你喝多了就是理由?不行,你不僅亂打報警電話,謊報海難,還打了人家多年來一直堅持義務海上救助的郭文標,哪能就這么拉倒!他們氣憤地撥打了“110”。
那人被弄到了派出所,郭文標也跟去做筆錄。
那人不服地叫囂道:“你有本事就叫派出所逮捕我?!?/p>
“我沒本事,你打也打了,還要怎樣?”郭文標無奈地搖搖頭說。
村民都各自回家尋夢去了,郭文標和老婆孩子回到家。
她望著他,又氣又恨又心疼,這是何苦呢?為海上救助,不僅放棄賺錢機會,還把家里那點錢幾乎一股腦兒地投在救助設備上。為擴大海上救援范圍,應付各種復雜情況,你不斷地造船;需要買一套價值兩萬多元錢的潛水設備,家里沒有錢,你居然把錢借到老岳母那兒……
別的暫且不說,就說這手機吧,1993年,你為了給遇險者贏得救助時間,花去全家半年的收入——四千多元錢,買一部像磚頭似的大哥大。這十多年下來,你已用壞的手機沒數(shù)。有時情景危急,你不顧不得掏出揣在懷里的手機就跳進海里。人倒是救上來了,可是手機浸水不能用了,你還得自己掏錢來買。
有時,你遠程指導船只脫險,電話一打就是一兩個小時,手機被打得高燒不退,最后只得跟它的遺體告別,再買新的。你的話費就像股票的牛市猛往上躥,每月至少要一千多元。你用的是移動,漁民大多用聯(lián)通,撥打和接聽都要收費。有人勸你換個聯(lián)通卡,你一聽就急了:
“你就是給我一百萬元錢,我也不會換。我過去的大哥大就是這個號,福建、廣東、山東等地的漁民都知道這個號,要是換了號,他們遇險就找不到我了。十多年來,我的手機一直是二十四小時開著,從不關機。一次,手機壞了,跑到維修部用三小時才修好,結果一開機電話就打進來,那漁民又急又氣,蹦著高地罵:‘郭文標,你哪里去了?電話打不進去,急死我了。你快點過來,我的船出故障了……我這個號是救命的號,是絕對不會換的!”
結婚這十幾年,你在海上救助花掉多少真金白銀?你算的賬為什么總跟我的“對不上”?我算的是家里的收支,你算的是什么?是家里的錢花在別人身上所產生的價值。哪家男人像你這么算賬?
罵受了,打挨了,不答應還能怎么的?都是一個村的,抬頭不見低頭見。再說,人家不是喝多了么,不喝多也不至于打救助電話。爺爺和老爸不是叮囑過么:“千萬別跟人家吵架,人家欺負你,你要跟人家求饒,要對人家說:‘你不要把我的錢拿走,拳頭打幾下沒關系的?!彼麄円惠呑訌牟桓鷦e人吵架,不是也過去了么?吃虧是福,吃點虧得一堆。可是,心里想得明白,要邁過感情的那道坎兒,還真不容易。
他們一家三口重新躺下,誰知卻被關在睡夢的城門之外,說什么也進不去了。
“文標,你吃虧都吃到這個份兒上了,值得嗎?”她憤憤不平地說道。
他沒吱聲。
郭文標穿好潛水衣,準備爬上23594號時,又一難題出現(xiàn)了,洋面風力太大了,八級之高。在這個世上,有什么比浪還會看風使舵呢?沒有。浪與風是狼狽為奸的,風往哪兒刮它往那兒去,風有多大,浪有多高。
翻了的船隨波逐浪地漂著,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忽高忽低。郭文標要想潛入船艙救人,兩船必須靠近,否則氧氣管不夠長。可是,在這種風浪下,兩船靠近很難保證不發(fā)生碰撞,182噸位的船倒扣在水里,那就像個氣球艙內充滿著壓力,碰撞一下就相當于在氣球上扎一下,船會撞出個洞,艙內的氣體“噗”一聲跑掉。艙內空氣沒了,船就沉下去了。該處水深約六十多米,船沉下后恐怕就再也撈不上來了。
除此之外,他潛入船艙還存在三種危險,一是漁船倒扣后,水下將布滿漁網(wǎng),有可能被纏住上不來;二是他潛入后,有可能使封閉的船艙進水,導致船體沉沒;三是他潛入的話必然要帶氧氣管,這會使艙內的空氣增多,艙內空氣增多也許會造成船體側翻,沉入海底。三種危險若有一種發(fā)生,他將插翅難逃,會隨船體留在約六十米深的海底。
如果那艘船沉入海底,碰撞的痕跡沒了,也就沒法證明是否和“C.VISION”號相撞后沉沒的。沒證據(jù)也就無法索賠。對遇難者的家屬來說,這筆經(jīng)濟賠償將是最好的安慰了。
怎么辦?是等其他船到后商量一下,還是自己決定?
救助是需要冒險的。2005年8月6日傍晚,臺風“麥莎”以排山倒海之勢直逼石塘鎮(zhèn)。此時恰逢第五次天文大潮,風、浪、潮“三聚首”,再加上風力超過12級的臺風和強暴雨,大浪呼嘯著翻過十幾米高的山岡,“轟”一聲,觸目驚心地砸在巖面上,泛起一片雪白的沫子。
“文標,有四個人被困在大橋底下了……”電話里傳來鎮(zhèn)委書記焦切的聲音。
“完了,完了,他們死定了,死定了!”他一下子跳了起來,大聲喊道。
下午五點,林應福來過電話,說他家養(yǎng)殖漁排的錨繩被海浪打散,眼看網(wǎng)箱就要被風浪卷走了。網(wǎng)箱里養(yǎng)殖香螺,那東西一百多元錢一斤,網(wǎng)箱里有四五千斤,那四五十萬元錢近乎他的身家性命,怎能眼看著被風浪卷走?于是,他想請“110”、邊防派出所和郭文標幫幫忙。
這幾年,郭文標真就成了“海上110,一撥我就靈”。有人掉海里了,打電話找他;船出了故障,打電話找他;船上的柴油沒了,打電話找他。這不,網(wǎng)箱要被臺風刮走了,也打電話找他……
“臺風要登陸了,這時候下海會沒命的,錢損失點兒沒事兒?!惫臉死潇o地勸道。
生命比金錢重要,這時候別說幾十萬,就是幾百萬上千萬元損失也得挺著。
林應福哪能甘心?六點多鐘,他們兄弟倆再加上兩個漁民一起下海了。他們加固好漁排,想上岸時,臺風挾著暴雨排山倒海般撲過來。他們一下子就嚇傻了,趴在漁排上一動不敢動了。下水前,他們穿著救生衣,腰間系著繩子,萬一遇險岸上的人好把他們拽上來。誰知這時岸上的人無論如何也拉不動那救命的繩子了,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要被臺風卷走,死無葬身之地了,有人撥通了“110”……
“不行!你不能去,你不能逞能!”妻子一把攔住了郭文標。
她知道尋常的日子大橋下的水流就復雜湍急,潛伏著漩渦,讓人打憷。強臺風登陸的當口,去那兒救人,那不就等于去送死么?
“好,好,我不去,我去看看,看看行吧?”
這都什么時候了,他還想搪塞她,她有點兒火了。大海驚天動地的咆哮聲從外邊傳來,她緊緊地抓住他的衣服,不讓他走。
他把她的手撥開,沖入狂風暴雨之中。
“你不要命了!”她邊喊邊披上雨衣,不顧一切地追了出去。
郭文標他們跑到跨海大橋的橋頭時,見幾位警察和鎮(zhèn)干部正身穿救生衣,腰上系著繩子,手拉手想從橋上過去。林應福的漁排距離對面的蚊子島不遠。
“完了,快回來,快回來!”郭文標急切地喊。
他的喊聲像樹葉似的被狂風扯碎,刮走了,那幾個人沒聽見,還在努力前行。
“干嗎?”站在郭文標身旁的鎮(zhèn)干部聽到了,問道。
“快點回來,快點回來……”他迫不及待地說。
他們急忙拉繩子,把那幾個人拽回來。真是說時遲,那時快,那幾個人剛剛回來,大浪呼嘯著“轟”地一頭撞在橋礅上,惱怒地騰空而起,越過橋面七八米后砸了下來,正好落在他們剛才站的地方。
他們驚恐萬狀地看著被浪打過的橋面,半天沒說出話來。
“水鬼,你真厲害!幸虧呀,幸虧!”站在他旁邊的鎮(zhèn)干部說。
“你們不要從橋上過去,快開車把我送回去!”他對鎮(zhèn)領導說。
“送回去?不救了?”有人不解地問。
“快把我送回去,回去就有辦法了!”
情況緊急,哪里有時間解釋,他一貓腰鉆進派出所的車,坐著車跑了。
車從橋頭轉到碼頭,他跳下車,邊跑邊脫衣服,一個猛子扎入水里,游到他的船上,駕船而去。
他把船上的探照燈打開,天黑雨大,能見度極低,惡浪似恐怖片里的恐龍似的一群群地迎面撲來,船忽而被拋上半空,忽而被拋下深淵。暴雨像沙石打在臉上,眼睛難睜開,他抹一把臉,又抹一把臉,瞪大眼睛,注視前方,駕著船沖向浪頭。他的那條船長15米,浪高二三十米,只有頂浪而行才能相對減小被浪掀入海底的危險。往常從碼頭到橋下僅需幾分鐘,這次卻顛簸了三四十分鐘才見到大橋的蹤影。
風把海水刮上甲板,再加上從天而降的雨水根本就排不出去,船吃水越來越深,隨時都可能沉入海底。可是他顧不得這許多,借著探照燈的燈光緊張地在海面搜尋,眼前除了雨簾就是漆黑的海面,想找到那四個人實在是太難了。
前邊沒看見,左邊沒看見,右邊也沒看見,他們到底在哪兒,會不會已經(jīng)遇難?
突然,在烏嘴門坑的礁石上發(fā)現(xiàn)一道人影,他急忙掉轉船頭趕過去。沒想到一道巨浪從橋外橫掃過來,船遽然像電線桿子似的戳立在海上。
“完了,完了,這下沒命了!”他驚叫一聲。
莊文華抱著他脫下的衣服,坐在碼頭的石頭上,像尊望夫石似的望著海面,望著狂風巨浪,望著大橋的方向。眼前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見,她仍執(zhí)著地望著。狂風粗野地扯去雨衣帽子,雨像瘋狂的蝗蟲似的往衣服里鉆,她不去理會。圍在身邊的鄰居的安慰話,她好像沒聽見,也沒回應。
二十分鐘過去了,他沒回來;三十分鐘過去了,他沒回來;一個小時過去了,他還沒回來……
也許是大海不想把他收去,那像電線桿子似的豎起來的船,在眼看要扎入海底的瞬間,又被浪平穩(wěn)地放了下來。驚魂未定的他沒有退縮,繼續(xù)將船開向烏嘴門坑。這時,被浪沖到礁石上的林應福等人趴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開始時,他們一次又一次地想站起來,結果剛一站起就被大浪撲倒,摁進水里。大浪像吃飽喝足的猛獸,將他們玩弄于股掌之中。最后,他們再也不敢站了,也沒力氣站了,只得趴在礁石上等待救助。
可是,在這12級臺風下,誰會下海救助,誰敢下海救助呢?他們絕望了,聽天由命了,知道等待是徒勞的、枉然的、沒有意義的,可是此時此刻除了等待,還能怎么樣?
郭文標的船出乎意料地出現(xiàn)在眼前,他們喜出望外,他們振奮了,使出渾身的力氣高呼:“救命啊……”
可是,郭文標不敢靠近,浪頭打來時,船頭高高翹起,浪頭過后,船頭被壓到浪谷,他的船要靠過去的話,可能一下子就把他們拍到船底,即便不死也得重傷;他想把繩索扔過去,把他們拽上船來,可是風浪實在是太大了,繩子不是被攔回來,就是被風浪撥到一邊。
他突然想起這片礁石的南邊是船廠,那邊有條隔離帶,他們可以拽著隔離帶爬到岸上。
“往南游,快往南游……”他聲嘶力竭地喊了兩聲。
也許他的喊聲被風刮散,也許被浪拍進海里,林應福他們沒動。
他明白了,他們準是沒聽見。他用燈向南晃動幾下,林應福他們開始一點點南移。天黑,浪大,雨急,寸步難行,他邊駕船邊用探照燈為他們引路……
林應福他們四人連滾帶爬,最終從造船廠那邊的隔離帶爬上岸。
驚濤駭浪、狂風暴雨中突然劃過一道被雨簾掃過的光,碼頭上那尊被黑暗和濤聲吞沒的“望夫石”一下跳了起來,碼頭變得生動起來。光在劇烈地顛簸著、晃動著向她靠過來,那是他船上的探照燈。
那顆懸在她嗓子眼里的心漸漸落下了。他越來越近,知道她一定坐在那塊石頭上,于是朝她晃了晃。在場的那一大群人中,只有她能讀懂他的意思,那是在說:“老婆,我回來了!”
她的淚水奪眶而出,急忙掏出手電回晃幾下,那是呼喚他:“老公,回家,快點兒回家!”
2010年5月10日凌晨1點,“浙嶺漁23594號”被拖回車關水域。郭文標已36個小時沒合眼了。他去時就感冒了,又反復下到冰冷的水里,感冒加重了。
正值低潮位,水淺,沉船拖不進港內。郭文標沒回家,連夜調來兩條小船,協(xié)助東海救助局溫州基地對沉船進行生命跡象探摸??墒?,船體周圍漁網(wǎng)密布,潛水員哪里潛得進船艙?
六點鐘左右,借助平潮期水位上漲,沉船好不容易被拖進石塘鎮(zhèn)三岙港。纜繩不知被拉斷多少次,斷一次郭文標就要下水拴一次。船寬六米,水深也是六米,拴纜繩不僅要繞船一圈,還要從船下潛過去。這是很危險的,那船極有可能突然下沉,他就會被壓在船下出不來。
水下絕非《海底世界》描繪的那么絢麗多彩——魚蝦蟹、海帶、珊瑚盡收眼底,這里的海水渾濁,下邊黑糊糊一片,什么都看不見,拴纜繩只能憑感覺。在水下眼睛是完全用不上的,一切靠觸摸,靠感覺。選擇“探摸”一詞絕對是準確、恰到好處的。在海下探摸是危險的,你說不上身體的什么部位探摸到了什么上。郭文標的胳膊不知探摸到什么地方了,被劃出一道挺深的口子,鮮血直流。對潛水員來說,這是小事兒一樁,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讓他最難忍受的是深處的水溫特別低,壓力還很大。他的感冒越來越重了,在發(fā)燒,身體在水下不停地抖顫……
那天他接到鎮(zhèn)長的電話就急三火四地走了,船上除方便面和點心之外,許多該帶的都沒帶,淡水忘加了,什么藥都沒帶,感冒了只能硬挺著。這兩天,他和船員幾乎是要吃沒吃,要喝沒喝,還沒睡覺,就這么苦戰(zhàn)苦熬著……
下午三點半左右,歷經(jīng)幾次失敗之后,一艘打撈船和兩艘漁船終于成功地將“浙嶺漁23594號”扶正。
可是船破損嚴重,扶正后緩緩下沉,直至整船淹沒,不過排查出船左舷水線下有三個籃球大小的洞。郭文標越來越難受,虛汗越冒越多,但仍然沒有回家,在現(xiàn)場忙碌著。
11日下午,郭文標與其他潛水員再次進行了水下探摸,在駕駛艙找到一具尸體。
這一天,從上午到晚上十點,在打撈船吊起沉船,三艘漁船拖拉下,又歷經(jīng)失敗與挫折,沉船總算拖進一百多米,但仍達不到退潮后用潛水泵抽水的要求。12日凌晨一點左右,打撈停止。郭文標抱病潛水七次。這晚,他又沒回家,住在了船上。
12日10點多鐘,莊文華見他病得挺重,陪他去醫(yī)院看了看病。
他在醫(yī)院輸液時,鎮(zhèn)委副書記和鎮(zhèn)長匆匆趕來找他:“文標,你掛好瓶趕快把尸體摸上來。”
他理解這些鎮(zhèn)干部,知道他們不容易,尤其是分管漁業(yè)的書記和鎮(zhèn)長,漁船該回沒回來,他們覺都睡不著。“浙嶺漁23594號”出事后,他們也被折騰得幾天幾夜吃不好、睡不著。他們上任時一頭黑發(fā),看上去挺年輕;卸任時已白發(fā)蒼蒼,老了十年都不止。有一年,船老大虧損,沒錢給船員開工資,船員不干了。管漁業(yè)的鎮(zhèn)長只好將家里的房產證拿到銀行抵押貸款,將貸款借給船老大,讓他給船員開工資。
既然理解他們,那么能幫就幫幫他們。他爽快地答應了。他身體不適,本可以讓兩個侄兒代他下水,他們也都有潛水資格??墒沁@種摸尸體的事兒,他是絕不讓他們干的,舍不得。
12日12點30分,郭文標在侄兒的幫助下匆匆穿上橄欖黃色的膠質潛水衣,戴上那像豬嘴似的潛水鏡。向前走幾步,步履有點兒沉重、遲緩和疲憊,甚至有點兒晃晃悠悠,搖搖欲墜。他這幾天實在是太累了,從早忙到晚,三天三夜沒合眼了,飯饑一頓,飽一頓,沒什么吃的就來一桶方便面,偏偏感冒也跟著湊熱鬧,發(fā)燒,頭痛欲裂,喉嚨發(fā)炎。此時正值低潮位,“浙嶺漁23594號”的駕駛艙已露出水面,他從駕駛室旁邊的艙口向下走去,下邊的船艙浸泡在海水之中。
這次是他和另一位潛水員一起下去探摸。他先從駕駛艙右側的樓梯下去,駕駛艙下邊是船員的生活區(qū),即船員睡覺的地方。那里很小,也就四五個平方米的樣子。他下去不一會兒就摸到一只腳,接著又摸到一縷長發(fā),這是兩具尸體,一具頭朝下,一具頭朝上。這幾個漁民在海上已八個多月了,頭發(fā)已長得像女人那么長了。
郭文標一個胳膊夾著一只腳,將兩具遺體撈了上來。
有人勸他別下了,讓其他潛水員去摸吧。
“我水性好,有經(jīng)驗,還是我下吧。”他說。
郭文標太累了,太疲憊了。他摘下面鏡喘息,休息半個來小時就又下去了。他又在水下摸了一個多小時,撈上來三具尸體。這五具尸體都是在生活區(qū)摸上來的,說明撞船時這些漁民還在睡覺。加上11日下午在駕駛艙撈到的那具尸體,總共撈上來六具。
浙嶺漁23594號上有七人,還少一人,即船老大趙美桂。郭文標估計那天駕船的就是船老大,可能被浪打走了,也可能船翻時跳水逃生了。
有家屬說:“你幫我到機艙摸摸。”
盡管他感到精疲力竭,體力不支,而且還冷得要命,盡管他認為船老大不可能在機艙,他還是從船艙后門下去,進入機艙。另兩名潛水員從后機艙出氣孔進入機艙。他們在水下又摸了個把小時,不僅摸遍了機艙,還把漁貨艙等區(qū)域也摸一遍,仍然沒摸到船老大的尸體。
“找到了六具,還有一具沒找到,估計沒在船上。”他搖搖頭,有氣無力地說。
“你仔細找了嗎?沒仔細找就別亂說!”一位年過半百的男人情緒失控地說,“找遍了?你敢把‘找遍了這句話再說一次?”
“天地良心,我都摸到六個了,還差一個?做人要講良心,我是義務幫忙的,干嗎兇巴巴的?我?guī)湍惆讕土?。估計船上是沒有了。算了,不做了?!彼f著就要脫下潛水衣。
“你給我一個說法,為什么你現(xiàn)在才把死人摸上來,為什么他們活著時你不摸?”幾個家屬揪住副鎮(zhèn)長的衣領責問道。
幾個人跑過來,對著郭文標就是一頓拳打腳踢,一個年輕人朝他的腹部狠狠踹了一腳。他被踹趴下了……
他被送進溫嶺市第四人民醫(yī)院,經(jīng)檢查,頭部血腫,頸部軟組織挫傷,腹部軟組織挫傷,另外由于勞累過度,水下作業(yè)時間過長,左上肺出現(xiàn)了局部炎癥,需住院治療。
“帶著病去救援,不收人家一分錢,怎么還會發(fā)生這樣的事?”郭文標百思不得其解,躺在病床上哭了。他感到委屈,自己帶病去救援,往返二百四十多海里,不收人家一分錢,搭上柴油、人工、漁船磨損不說,斷掉兩根纜繩就損失三萬元錢,遇難者家屬不感謝也就罷了,還把自己打成這個樣子,冤不冤哪?
“郭文標讓被救者家屬打了!”這消息一傳出,石塘鎮(zhèn)震驚了,溫嶺震驚了,浙江震驚了,中國也震驚了,國內主流媒體紛紛報道。
有人說,“水鬼”被打,我們很痛心,痛的是打人者良心泯滅。
有人說,必須嚴懲打人兇手,否則今后誰還敢救人?
也有人說,不要讓道德被拳腳給踐踏。
小沙頭村憤怒了,石塘鎮(zhèn)憤怒了,五六百人聚集在海邊的廣場上,他們要為標哥討回公道,掃平四岙村——打人者所在的村子……
廣場上怒潮翻滾,誰勸都沒用,控制不住了。鎮(zhèn)長慌了,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文標,不得了了,快點兒,就得你去制止了,不然的話,真的要打死人了!”鎮(zhèn)干部急忙給郭文標打電話。
“會有這事兒?你問一下挑頭的是誰?”郭文標大驚。
“是一個叫九哥的?!?/p>
他立馬打電話給那個叫“九哥”的漁民:“九哥啊,我求求你們,不能去,千萬不要去啊。他打就打了,沒事的,死不了的……”
“好像我們娘家沒人似的,人家這樣幫他,他還打人家,還有沒有良心?”九哥氣呼呼地說。
“九哥,你們的心意我真的領了,不能去,真的不能去,去了會出大事情的。沒事的,政府會給我討回公道的?!?/p>
他苦苦勸了好一番,九哥終于答應不去了。
郭文標松了口氣,問題總算是解決了。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永遠像現(xiàn)在般美麗,因為我生而為愛癡迷。如果你有情,這世界可以不需要再有四季……”電話又響了,一艘漁船在大陳海域沉沒,七名船員失蹤,請求救助。
可是,他被打住院了,去不了,要不又開船趕往大陳海域了。
15日早晨5點,電話又響了,“浙嶺漁119”在港口擱淺,請求救助。他打電話給侄兒阿亮和阿月,讓他們立即開船趕過去。
十分鐘后,又一個電話打來,一艘停泊在石塘漁港的四十余米長、三百二十噸重的漁船忘關底閥,機艙進水,船上的水泵功率太小,船體在下沉。他打電話給叔叔,讓叔叔把船上的三個水泵送過去。
不一會兒又來電話說,水泵還是不夠用,機艙的水排不出去。他急忙從病榻上爬起來,戴著脈搏測量儀就跑到松門街上去買水泵。
“這不是郭文標嗎?你不是被打住院了嗎?”水泵店的店主驚疑地問。
他被問得哭笑不得,又不好解釋。匆匆買完水泵,他找了個熟悉的“摩的”給送到漁港,然后回到醫(yī)院繼續(xù)治療。
入院時,根據(jù)他的病情,醫(yī)生說,至少需要住院一個月。可是,他住了一周就出院了。他在醫(yī)院哪能躺得住呢,求救電話一個接一個,那么多船、那么多人需要他。
2005年,他當選為浙江省見義勇為先進分子,時任浙江省委書記習近平在給他頒獎時說:“郭文標,拿獎后要再接再厲,要好好干,不要讓浙江人民失望?!?/p>
他不能讓浙江人民失望,也不能讓總書記失望,他要爬起來繼續(xù)海上救助。
被打事件像草鞋礁,激起過波瀾,形成過漩渦,可是歲月是不回頭的。
郭文標一出院就投入海上救助之中,他沒時間逗留在記憶中,沒時間煩惱,每天都像鐘表的秒針似的在忙碌中度過。
隨著世道順著公平正義的路徑前行,那種“絕不讓好人吃虧,定要惡人付出代價”的社會氛圍漸然濃了,社會上“好人一生平安”“好人得好報”的愿望也越來越強了,危難之時伸手救援的人也越來越多了。
2012年11月3日12時許,救助站的電話響了。
莊文華剛“喂”一聲,一個男人的哀求聲迫不及待地鉆出來:“菩薩啊,救救我,救救我……”
“你干嗎叫我菩薩?”她莫名其妙地問。
“我的船沉了……”男人帶著哭腔喊道。
原來,“浙嶺漁9802號”在經(jīng)一蒜島回港時,風浪很大,駕船的船員是外地人,對航道不熟悉。在那有一個非常危險的暗礁——石牛礁,退潮時它像頭石牛浮出水面,漲潮時它支棱著銳利的牛角潛伏在水下,有時駕船者不熟悉航道,或馬虎大意,船底就會被牛角剖開,船快速向下沉去。
“9802號”重演了這場悲劇,觸礁了。
這一天是周六,救助站的兩條船載著漁家樂的游客去海上游玩去了。對其他做漁家樂的船只來說,游客是上帝,游客出錢想的是玩?zhèn)€痛快,半路改道救人,那不是掃游客的興嗎?可是,救助站的船只一切為了救助。
郭文標對那片海域了如指掌,知道“9802號”撐不了幾分鐘,此時派船趕過去肯定是來不及了,唯一的辦法就是就近施救。此刻,只有“東巴黎漁家樂2012”離那兒最近。
郭文標急忙操起電話打過去:“叔叔,你快一點過去,在石牛礁,有條船沉了!”
船上的十幾個游客正興致勃勃地撒網(wǎng),孩子圍在父母的身邊,天真地期待著父母打上活蹦亂跳的魚蝦和亂爬的螃蟹。突然聽說要立即收網(wǎng),趕到一蒜島去救人,猶如一股寒風將那歡快的捕魚氣氛掃蕩殆盡。游客不由得緊張起來,孩子像嗅到危險的小貓鼬,鉆進父母的懷里。
“救人要緊!”游客很快達成共識,急忙將網(wǎng)收起,然后掉轉船頭,全速駛向一蒜島海域。
這時,“9802號”已沉沒,船上漁民驚恐萬狀地爬上救生筏。
“屋漏偏逢連陰雨,船破又遇頂頭風”,那救生筏不僅沒有槳,沒有舀水用的斗,而且還是漏的!另外,救生筏限員六人,他們卻是七人,眼看就要立冬,海水已經(jīng)很涼,掉進水過不了多久就會休克。漁民拼命地用手往外舀水,仍然阻擋不了救生筏慢慢下沉,看樣子撐不了多長時間了。他們一邊驚慌失措地舀水,一邊張望。一片汪洋,連個船影兒都沒有,看來天絕我也,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東巴黎漁家樂2012”猶如從天而降,船員和游客一起涌到甲板展開施救,有的用繩子往上拽,有的安撫拽上來的遇險者……
遇險的七個人衣服濕了,鞋子掉了,一個個凍得渾身發(fā)抖。
救助站這邊,郭文標讓老婆燒好紅糖水,為他們驅寒。郭文標還特意去街上給他們買來了鞋子。
沒想到,最開心的竟然是那十幾個游客,有的說:“能像郭文標那樣去救人,我們感到很有意義!”
還有的說:“太好了,今天給我們的孩子上了一堂生動的道德教育課。”
還有的游客把照片發(fā)到網(wǎng)上,為自己參與救助感到自豪。
郭文標則開心地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們已經(jīng)勝造七級浮屠了?!?/p>
記憶是海,心情舒暢時是藍的,憋氣窩火時是濁的。在郭文標那片蔚藍的記憶中,浮現(xiàn)出四年前的那一幕——
2008年3月3日,他接到求救電話,一艘巴拿馬籍萬噸貨輪在石塘釣浜海域漏水,船上22名船員遇險。
可是,他距離釣浜海域起碼有三小時船程,等趕到時船恐怕早就沉了。
怎么辦?可不可以讓附近的船救一下?他一邊全速往釣浜趕,一邊打開對講機:
“我是郭文標,在釣浜附近作業(yè)的漁船請注意,北緯28度10分,東經(jīng)122度零6分,有船遇險,請快去救人?!?/p>
沒有回應,他換個頻道繼續(xù)呼叫,心想我把對講機的一千個頻道都呼叫一遍,總會有一兩個回應的吧。
“‘水鬼嗎?我的船就在釣浜附近,我馬上過去營救!”突然傳來回應,讓他感動不已。
“‘水鬼,我正在趕往出事地點?!?/p>
“我不在釣浜附近,可是我這就趕過去?!?/p>
……
沒想到,會有這么多漁民加入到救助之中,真是太感人了。
當郭文標趕到時,幾十艘漁船已將那艘巴拿馬貨輪圍住,22位船員都被救了上來。
“‘水鬼,你這次來晚了,這些人我們已幫你救了?!?/p>
好兄弟!他熱淚盈眶地望著那些漁船,感到自己不再孤單。
這幾年,在郭文標的帶動下,那片海域的漁民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2012年4月20日下午1時,石塘的“浙嶺漁20198”航行在公海,發(fā)現(xiàn)一艘側翻漁船,上面空無一人。他們立即展開搜尋,最后在一海里外救了十名韓國漁民,受到韓國南海地方海洋警察廳高度贊譽。
筆者第一次去石塘采訪是在2009年深秋,郭文標的石塘海上平安民間救助站還像枚熱氣球懸在空中,沒地方著落。郭文標給我指了指碼頭那塊地方,說想在那建救助站,不過希望渺茫。
2013年底,筆者再去采訪時,當年莊文華抱著郭文標衣服哭的地方已建起一幢灰色的五層小樓,門口掛著幾塊方形的銅牌,最上邊一塊即“溫嶺市石塘海上平安民間救助站”。
這四年變化很大,郭文標和莊文華看上去蒼老了一些。上次采訪時,郭文標在海上救起309人,這次已是678人了,四年的時間,翻了一倍還多。
最大變化還是外部環(huán)境,郭文標的海上救助越來越受到有關方面的重視,“漁民在海上救人是天經(jīng)地義的”觀念也越來越深入人心。說起希望,他說他的希望就是不論何時,不論何地,只要有人或船只在海上遇險就會有溫暖的手,就有人相救,就會被救起。
這不正是他這個“平安水鬼”的平安夢么?這是多少代漁民的夢想,也是當今所有漁民的夢想。
只有執(zhí)著地堅守夢想,腳踏實地為夢想奮斗,夢想才會一點點向我們靠近。
作者簡介:朱曉軍,教授、編審、一級作家。出版有《一個醫(yī)生的救贖》《高官的良心》《讓天說話》等報告文學16部,先后榮獲魯迅文學獎、徐遲報告文學獎、中國改革開放優(yōu)秀報告文學獎、新中國六十年優(yōu)秀中短篇報告文學獎、中國短篇報告文學獎等獎項。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杭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任教于浙江理工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