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袖
一
陛下真的好久沒有這樣動過怒了。
我從金鑾殿上出來就使眼色,左手疊在右手上,尾指朝上輕輕豎起,這是天子震怒的暗號,候在外面的宮娥和公公皆垂眉低眼,屏息斂氣。過了很久,只聽殿內(nèi)有人沉沉喚了一句:“來人——”
我先走進(jìn)去,后面跟著內(nèi)侍,一進(jìn)去暖香撲鼻。陛下向來不愛俗氣或者過濃的香料,即使寒冬臘月,殿內(nèi)用的也是清神醒腦的薄荷香,蘊(yùn)在穿堂的寒風(fēng)中,讓人猛地提起了精神來。
新科狀元已經(jīng)半死不活地趴在中間的大殿上,我還記得他意氣風(fēng)發(fā)地從正殿跨進(jìn)來的樣子。朝為人臣暮落囚,所謂的極盛極衰,不過在天子的一念間。
能讓陛下這樣發(fā)起怒意來的,這位新科狀元還是頭一位。
我努力回憶剛才的場景,其實一開始君臣其樂融融,看樣子陛下對這位新科狀元的殿試也頗為滿意。到最后,這位新科狀元跪下說了一句:“陛下之豐功偉跡……少而靈鑒,長而神武,振古而來,唯唐玄宗可比擬……”
當(dāng)時陛下還笑著,笑容也一直沒變過。一直到這位新科狀元的恭維說完了,陛下的臉色才冷下來,只是說:“神武軍呢?”
招來兩位神武軍,陛下才笑了笑,指著正殿的新科狀元,開口說:“打——”
滿殿大臣皆面面相覷,但神武軍是陛下親自調(diào)教出來的近衛(wèi)軍,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那位新科狀元就這樣被捂住嘴巴按在金鑾大殿上狠狠地杖打。
滿殿噤然,我眼觀鼻,鼻觀心,只專心盯著地面。
等散了殿試,這位新科狀元被拖下去,有人拉住我,低聲問:“李公公,這是怎么了?”
我笑笑,不動聲色地?fù)趸厝ィ骸疤熳拥男囊猓氖俏覀冞@些人能夠妄自揣摩的?”
等到人都散盡了,我才在心里低低嘆了口氣。陛下六歲時我就伺候在他身邊,如今在御前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天子圣意,安能不知?
陛下今日這番震怒,為的不過是這位新科狀元脫口而出的三個字。
唐玄宗,唐玄宗——為的也僅這三字而已。
等我回去伺候的時候,陛下已經(jīng)回御書房了,手里拿著一冊書,用朱筆正在批紅,我輕手輕腳地過去。御書房沒有地暖,陛下一直認(rèn)為,太過舒服的東西會磨人心智,即使這樣冷的天,也從不用地暖、火爐之類的東西。
中間膳食處送來幾籠新做的點心,我接過來,輕手輕腳地一一擺放在旁邊的小案幾上。其中一道酥酪蟬做得尤為精致小巧,陛下一貫不愛吃這些甜食,但這道酥酪蟬我就放在他手邊。
果然,他持筆的手頓了頓,凝目望著這道酥酪蟬,然后拿起一個吃了,但之后沒有再碰。我又等了等,他把手里的書冊朱筆批紅完之后,不經(jīng)意地說:“朕記著尚王府最愛這道點心,你讓御膳房做一些送過去?!鳖D了頓又吩咐,“你親自去?!?/p>
我頷首輕聲回:“諾。”然后低頭退下去。
外面雪下得正酣,我拎著紅漆食盒,守宮的門衛(wèi)看著我笑起來,說:“喲,李公公,這是哪家王公貴族的賞食,還得您親自去送?”
我也笑罵一句:“小兔崽子,好好守你的門?!?/p>
我出了宮門沿著官道一路往北走,到尚王府的時候,尚王照舊不在,尚王妃出來領(lǐng)旨謝恩。寒冬臘月的天,她臉上紅撲撲的,一雙眼睛漆黑如墨,額上隱隱有汗意,身后的侍女慌里慌張的,手里捧著把長槍,我知道她剛剛又在練槍了。
她倒是不以為意,任由雪花落在頭上身上,身后有侍女急急忙忙地?fù)蝹氵^來。她從傘下抬頭沖我笑,我將手里的食盒遞給她,她接過去,又笑起來說:“謝陛下賞——”
說完又要留我喝茶,我看看天,推辭了:“天色不早了,奴才還要回宮復(fù)命。”
她也沒有再留我。后來我跨過前門回頭看,她還怔怔地站在原地,身后的侍女給她舉著傘,手里握著那個朱漆的食盒。雪花簌簌而落,遮住眼前的視線,我又嘆口氣。
二
我回宮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御書房復(fù)命。
案臺上的點心其它的都沒動,就一道酥酪蟬只剩半盤了,陛下低頭看著書。我輕輕地說:“尚王不在府中,尚王妃出來領(lǐng)旨,瞧著精神不錯的樣子,剛練完長槍,也謝了旨……”我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陛下一直低著頭看案臺上的奏章,仿佛沒在聽。
我一直說完才頓了頓,噤聲退到旁邊去。
陛下賞賜,旁人送的也就罷了,御前總管親自送過去,第二天早上尚王就帶著尚王妃進(jìn)宮來謝恩。尚王這一進(jìn)宮,免不了被陛下狠狠地教訓(xùn)一番。他們在御書房談話,我便將尚王妃引到太和殿等候。殿內(nèi)專門燒了地暖,進(jìn)門暖氣拂面而來,骨頭都松軟了。旁邊宮娥走過來接過她身上雪白的斗篷,她坐下來,紫底白花的廣袖在桌面上展開,雙手相扣,低頭垂眸,眼睫濃密而長,怔怔地出神。
殿門口有聲響,她猛地回神,直接看往門口。一群宮娥端著點心魚貫而入,她偏回頭,像是舒了一口氣,又像是悵然若失。
我笑笑,說:“尚王和陛下在御書房談事。”
她抬眸看向我,客氣地說:“有勞李公公?!?/p>
我往御書房去,將走到門口就聽見陛下震怒的聲音:“你自己瞧瞧你做的這些事,七天有六天眠花宿柳,手底下的人橫行霸道,連老臣彈劾你的折子你都敢扣押下來,你現(xiàn)在膽子大得就快爬朕頭上來了是不是?”
尚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聲音傳過來:“父皇,兒臣……兒臣冤枉啊——”
里面的桌子被拍得震天響:“你冤枉?你哪里冤枉?你做的這些事,一樁樁,一件件,哪一件朕不知道?”
接著“撲通——”一聲,尚王大概是跪下來了。
說來奇怪,陛下大概是大祁最為英明神武的一位陛下,他十八繼位,大祁在他的治理下兵強(qiáng)馬壯,國庫充實。陛下膝下僅尚王這一個兒子,可惜陛下這么英明神武,生出的這個兒子……實在是……一言難盡……
這位殿下今年十六,大概是仗著陛下膝下只有他這么一位兒子的緣故,所以頗為窩囊。
我守在門邊,門嘩啦一聲就被打開了,陛下走出來,臉上的神情內(nèi)斂,英俊深邃的五官沉靜,看不出來震怒過的痕跡。尚王沒跟出來,陛下偏頭吩咐左右:“將寒閣收拾出來,不準(zhǔn)供地暖,伺候的人僅備一位。傳大學(xué)士過來,讓尚王先學(xué)學(xué)什么叫做人!不學(xué)會不準(zhǔn)出寒閣?!闭f完大步往前走。
他步伐極快,我一溜兒小跑跟在他后面,邊走邊說:“陛下,陛下,尚王妃還在太和殿,等旨謝恩。”
陛下步伐頓了頓,然后速度慢下來,我終于得以喘口氣。他越走越慢,然后開口喚我:“你去太和殿,去和她說……”我還在等著,半晌卻沒有聲音。我頓了頓,抬起頭,見陛下正凝神望著花圃中的一株月季,昨天剛下的雪,沒化干凈,有一小撮晶瑩在葉間。他的眉頭深深地蹙起來,仿佛在思考一個很嚴(yán)峻的問題,當(dāng)年犬戎攻進(jìn)寒武關(guān)的時候,他的眉頭蹙得也沒有這樣深。
過了片刻,他說:“罷了——”說完抬腳就走,我看看那方向,是往太和殿。
我這把老骨頭,真是經(jīng)不住折騰了。
陛下進(jìn)太和殿的時候,尚王妃已經(jīng)站起來行禮了。她對著陛下,我站在陛下身后,看見了她行完禮抬眸望過來時眸中飛快劃過的一抹倉促。
兩個人距離不遠(yuǎn),陛下偶爾問幾句話,尚王妃就輕輕地回。兩人到后面也沒什么話說,陛下沉默一會兒,就說:“李岐行為不端,御下不嚴(yán),被我罰在寒閣,依他那個悟性,沒有個把月是出不去的。你等下先回府,不要等他了……”
尚王妃輕輕“唔”了一聲,太和殿的暖氣有點足,暖意蘊(yùn)透著人有點放松。陛下的神色柔和下來,望著她說:“是朕對不住你。”
王妃捧著茶盞坐在那里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聽見這話驚愕地抬起頭來。我側(cè)首望向陛下,他長久地注視著她,臉上漸漸浮起一絲倦怠。
忽地“砰——”的一聲,旁邊的一扇窗戶大概沒關(guān)嚴(yán)實,一陣寒風(fēng)沒頭沒腦地吹進(jìn)來,將屋里的暖意驅(qū)散不少。陛下回過神來,向窗外望了一眼,呼嘯而來的寒風(fēng)中,卷著幾片雪花,又下雪了。陛下頓了頓,臉上的倦怠很快消匿,揉揉額角說:“天色不早了,天寒路遠(yuǎn),你早點回府吧……”
我識趣地親自去送,臨出太和殿門口時,我撐開傘,舉到尚王妃的頭頂,她抿唇笑了笑。等沿著太和殿門口的紅磚小路走到拐角的時候,她從傘下側(cè)首極快的望了一眼,我順著她的眼神望過去,太和殿的紅墻綠瓦掩在白茫茫的大雪間,已經(jīng)模糊得看不清了。
我送完尚王妃回太和殿,窗戶還在開著,地暖已經(jīng)熄了,滿室的暖意散得差不多了,陛下負(fù)手站在窗柩前,大概是在看雪。他聽見我的腳步聲沒有回頭,半晌才說:“李福,是朕害了她?!?/p>
三
我沒敢開口說話。我知道陛下的意思,他是在怪自己當(dāng)年不該讓尚王娶尚王妃。
我至今還記得第一次看見尚王妃的場景,和如今一樣,那是一個下著茫茫大雪的晚上,當(dāng)時陛下不過十六,還未登基。當(dāng)年先皇為了磨礪陛下,將他放養(yǎng)在京城千里外的寒武關(guān),守著疆土,抵抗犬戎隨時的進(jìn)攻。
寒武關(guān)極北,終年積雪,那晚厚厚的大雪將寒武關(guān)掩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陛下深夜從外歸來,沒有撐傘,黑色的斗篷上落了厚厚的一層雪。他將斗篷摘下后,我才發(fā)現(xiàn)他懷里抱著個女娃娃,大概三四歲的模樣。
陛下單手抱著她,將她裹進(jìn)外袍里,她軟軟小小的,穿著嫩黃色的襖子,像一只將出殼的小黃鸝,很乖地趴在陛下的肩頭上。大概是太累了,所以睡著了。
陛下小心翼翼地揭開外袍,我便伸手去接她。在接過來的那一瞬間,她突然驚醒,用離巢幼獸般的眼睛驚惶地望著我。我半抱著她,她一雙小手卻抓在陛下的前襟上,不哭不鬧,只不肯松手。
那時我以為這女童是陛下在外的私生女,一時沒控制住表情,驚詫地朝陛下望過去。他蹙眉望著尚王妃抓住他前襟的那只小手,表情難得有些狼狽,說:“這是陳子峰家的千金。他夫人今晚過世了,滿屋子的人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顧不上她,托我照顧她一宿?!?/p>
陳子峰是陛下的好友,也是寒武關(guān)的將守,我恍然大悟,看著他低聲安撫三歲的幼童:“柔柔乖,先松手,我去去就來?!?/p>
這樣哄了半天,她終于松開手,陛下如釋重負(fù),進(jìn)內(nèi)屋洗漱去了。我站在她身邊逗她,吃的糕點,好玩的玩具全都吸引不了她的注意力,她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一雙眼睛始終盯著中間雕花的屏風(fēng),眼睛一眨都不眨,直到陛下出來。
多年之后,她和陛下唯一的兒子尚王成親后,第二天入宮請安,陛下照例將尚王訓(xùn)斥一番。我陪著尚王妃候安,不知怎么的說起這件事,當(dāng)時尚王妃正望著大殿門口,聞言有些怔愣,反問一句:“是嗎?”不知怎么笑起來,說,“我都不記得了?!鳖D了頓,然后又問,“后來呢?”
后來沒什么,陳子峰忙完葬禮就來接她回去。之后先皇病逝,陛下回京繼承皇位,而后再次見面,已經(jīng)隔了十三年。
十三年,當(dāng)年的幼女已經(jīng)初長成,扶著她父親的棺柩入京下葬。陳子峰死在寒武關(guān),畢竟是多年的好友,陛下那天親自出京去迎接,十六歲的少女哭得眼眶紅腫,披麻戴孝,但是卻極為懂事,在城外見到來迎喪的陛下時,恭順地行禮請安。陛下瞧著很傷心,喚陳子峰的表字,伸手撫上棺柩說:“朕對不起杓安?!?/p>
陳柔當(dāng)時就跪下了,輕聲說:“陛下此言差矣,爹爹受君俸祿,受百姓愛戴,堂堂大祁英魂,以身報國之恩,爹爹泉下當(dāng)是含笑。”
她說完抬起頭來,陛下分辨她眼里的情緒,除了隱忍的淚意,澄澈透明,半分哀怨埋怨也無。陛下長嘆一口氣,說:“這是他教出來的女兒?!?/p>
陛下很喜歡陳柔,她太懂事了,父親又是忠心耿耿,為國捐軀。所以,兩年后,尚王殿下十六歲的時候,陛下做主,將大尚王三歲的陳柔聘做了皇家媳。
當(dāng)然,陛下在做主之前問過陳柔的意思,當(dāng)時是在御花園,暮春初夏,正是人間的好時節(jié)。陛下說完陳柔一直在沉默,隔著重重的花影,看不清她的神情。過了很久之后,她點頭答應(yīng)了。
但是陛下記得問陳柔的意思,卻忘記了問尚王的意思。而他的荒唐也在成親當(dāng)夜初露端倪。他是大祁唯一的皇子,毫不夸張地說,他會是大祁未來的君王,他娶的妻子會是大祁未來的一國之母。但他或許是對這位大他三歲的妻子不滿,成親當(dāng)日,卻宿在一位通房的屋內(nèi)。
這是國恥,這位年少的殿下仗著自己是陛下唯一的血脈荒唐至此,第二天早上陛下就大發(fā)雷霆。那位通房在陛下召喚尚王入宮的時候,被賜了一碗鴆酒,尚王則被勒令跪在金鑾殿的殿口臺階下,暴露在來來往往的大臣視線下。
最后,還是陳柔趕來求情,這位殿下才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他跪得久了,站起來的時候踉蹌了一下,尚王妃去扶他,他卻一揮手,將她推得往后一個踉蹌。
當(dāng)時我和陛下站在臺階上看見這幕,夕陽的余暉一層層地鍍上臺階,尚王妃神色淡然,看著尚王自己掙扎著站起來。那是陛下第一次嘆氣,對我說:“李岐配不上她?!?/p>
我沉默不語。毫無疑問,和荒唐浪蕩的兒子比起來,這位賢惠聰穎的尚王妃,更得陛下的欣賞。
四
往事說到這里就不能再繼續(xù)深入下去,尚王被陛下罰著在寒閣跟大學(xué)士學(xué)習(xí),不過半月大學(xué)士就苦不堪言。于是,陛下長嘆一口氣,就讓尚王回府了。
那晚深夜陛下還不睡,半倚靠在床靠上,也不知道突然想到了什么,這樣一坐閉目養(yǎng)神就到了子時。眼看時漏聲聲滴滴,我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去提醒陛下時辰。他長久地沉默,之后嘆了一口氣,說:“尚王難當(dāng)大任啊?!?/p>
我低頭不語。
然而,次日一早,早朝的時候,陛下突然提起了選秀,眾臣嘩然。
眾所周知,陛下不近女色,后宮里的妃位寥寥無幾,除了陛下清心寡欲外,也和他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先皇時后宮妃嬪充足,但后宮干政嚴(yán)重,陛下的生母被迫害,其后他又在先皇寵妃的勸說下被放養(yǎng)至寒武關(guān)。而在陛下成年后,大意又遭女子暗算——那女子是在寒武關(guān)伺候陛下的侍女,心思活躍,大著膽子給陛下下了藥,然后生下孩子,妄想子憑母貴。這也便是尚王的生母了。所以,這些年,陛下才在女色上如此淡漠。
可是現(xiàn)在,在早朝上,陛下用如此慎重的語氣和朝臣們商量:選秀天下,充實后宮。
這個舉動后面?zhèn)鬟f出來的訊息不言而喻,大臣們在反應(yīng)過來后面面相覷,而后歡欣雀躍。甚至有大臣跪伏在地上,激動得語無倫次,叩首道:“陛下圣明,陛下圣明——”
我陪站在陛下的旁邊,抬眸望向乾坤殿的正門外,重重的飛檐翹角,琉璃瓦的光澤粼粼而動,這天,怕是也要變了。
尚王在下朝后就趕到正陽殿,陛下不見他,他便痛哭流涕地跪在正陽殿門口。來往侍從宮娥不敢側(cè)目,可覲見的大臣退下時看他那個樣子,都忍不住搖頭嘆息。
他跪著哭了一陣后,陛下終于怒極,推開正陽殿的大門走出來。尚王像看見了希望,嚎著嗓子說:“父皇——兒臣再也不敢了呀!父皇——”他堂堂一位皇子,撒潑哭鬧如同市井街頭的婦人,陛下抬手就將手里的書砸了過去。尚王懵住,被砸了個正著,額頭的血蜿蜒而下。
陛下震怒:“子隨其母,果真不假,瞧瞧你這個樣子,成何體統(tǒng)!”頓了頓又朝他壓下來最后一句話,“莫說朕有其他的孩子,就僅你一個,這天下也不會送到你手上——”
這話是在正陽殿的正門口說的,陛下毫無避諱,來來往往這樣多的宮娥侍從,陛下這樣說,是將尚王最后一絲期望的可能性都給斷了。我瞧著尚王捂著額頭踉蹌地退下去,暗想不好。果然,到了宮里要落鑰前,尚王妃進(jìn)宮了,她是來替尚王請罪的。
殿中燃著長明落地宮燈,一室通明,中殿的落地紗逶迤蔓延開來,陛下坐在上位,尚王妃就跪在下方,她臉色不太好,蒼白中強(qiáng)打著精神。我將殿前的宮娥都打發(fā)下去,自己守在門口。
陛下的臉色也不好看,殿內(nèi)半晌都沒有人說話,尚王妃就跪在地上,還是陛下先開的口:“李岐荒唐無知,和你無關(guān),還跪著做什么?”
尚王妃恍若未聞,執(zhí)拗地跪在地上,半晌睫羽輕動,輕聲說:“夫為妻綱,臣媳自然有錯?!?/p>
聞言,我心驚膽跳,陛下的臉色果然沉下來。他向來神色少動,此刻眉宇間也漸漸按捺著不耐煩,但還壓著口氣問:“你和朕在慪什么氣?”
尚王妃垂著頭,沒說話。下面的話我不該聽,我頓了頓,拔足往外殿去,殿內(nèi)的地毯綿軟且厚,落足無聲。我走到外殿的門口站定的時候,聽見尚王妃低低帶著泣音的聲音:“我能氣什么?”頓了頓,聲音幾乎微不可聞,“尚王荒唐無知,本就難當(dāng)大任,陛下以為我介意這個?”
屋內(nèi)頓時寂靜一片,過了很久,久到我感覺自己的雙腿都無知覺了,才聽見陛下克制的聲音:“陳柔,你嫁給尚王……幾年了?”
我抬眼朝窗外望過去,不知什么時候下雨了,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戶上,淅淅瀝瀝,在這樣的境地里,仿佛聲聲震耳欲聾般。
尚王妃說:“我以為您知道——”后面的話再不可聞,但我大逆不道,知道尚王妃說出了什么話,“我以為您知道我為什么嫁給尚王?!?/p>
這個原因,縱然陛下先前不知,但過了嘉德五年,恐怕都一清二楚了。
五
陛下對尚王殿下灰心絕意,也恐怕就是從嘉德五年開始的。
陳子峰在寒武關(guān)去世之后的幾年,犬戎攻進(jìn)了寒武關(guān)——那年嚴(yán)寒,犬戎在極北撐不住了才會往南打。當(dāng)時陛下執(zhí)政,大祁的國力空前絕后,所以犬戎攻進(jìn)寒武關(guān)的時候并無人在意。
將犬戎趕回寒武關(guān)以北,按照大祁的國力來說不費吹灰之力,當(dāng)時陛下為了讓尚王攢點功績,便讓他率一萬精銳趕往寒武關(guān)將這四千入關(guān)的犬戎兵趕走。
就是這么一件事,尚王都沒做好。不僅如此,他還謊報軍報。
等前方壓不住的血書呈上殿上時,已經(jīng)是三個月后。三個月,尚王帶走的一萬精銳折損得只剩下不到三千人,還傷兵眾多。而那時候犬戎一路直驅(qū),已經(jīng)向南過了良山鎮(zhèn)。
尚王哭嚎著連滾帶爬地跑回來的時候,陛下被氣得指著他都說不出話來,這對大祁來說是國恥。被區(qū)區(qū)四千犬戎兵追著一萬大祁將士打入了腹地,士氣低落,陛下親自上陣,欲給尚王好好的上一堂課。
等陛下去到了前線才察覺出不對來。那并不只有犬戎的四千騎兵,是犬戎、突厥、沙陀、回鶻的聯(lián)合兵力,不下四萬人!可是尚王和這些人對戰(zhàn)三個月,甚至連這些人的兵力都沒有搞清楚。簡單的一件事被尚王延誤,陛下的兵力被前線拖延,無暇分身,后來若不是尚王妃,若說大祁滅國,也不是不可能發(fā)生的。
當(dāng)陛下的兵力被死死絞進(jìn)戰(zhàn)場退不出來時,朝中能派援兵的僅有尚王,因為陛下臨走前,將那枚兵符交到了他手中。如今說句誅心的話,尚王當(dāng)時怎么想的無人得知,但陛下親手寫的要求增援發(fā)兵的信傳回京城后的三天,尚王殿下都一動未動。
后來是尚王妃深夜取出兵符,到兵營帶著神兵營傾巢而出,奔赴前線增援。
如今說來,這位尚王妃在軍中的威望比尚王還要高一點。她畢竟是陳子峰教出來的女兒,這位能征善戰(zhàn)的將領(lǐng)教出來的女兒不是尋常的大家閨秀,也不是繡花枕頭。
后來陛下回京清算舊賬,喚來神兵營的都督杜匡詢問當(dāng)晚之事。杜匡單膝跪下,一字一句地還原當(dāng)時的情景:“那時候神兵營躁動不安,不知尚王是什么意思,我們要自己去前線的時候,尚王調(diào)來禁衛(wèi)軍圍住我們,說陛下您是為了探敵人虛實。我們不信,但也不敢不信……后來二月初五那晚,大晚上有人單騎突破禁衛(wèi)軍來到我們面前,要我們發(fā)兵,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來攔……”
團(tuán)團(tuán)火把圍住的單騎,身披黑色斗篷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騎在馬上的人突然將帽檐摘下,明火執(zhí)仗,通紅的火把映襯著她如玉的臉頰,漆黑的眸子倒映著火光和雪意,澄澈通透。有人認(rèn)出,那是尚王妃。
陳柔從懷里掏出兵符,聲音沉穩(wěn)鎮(zhèn)定,聲音朗朗傳出數(shù)里:“陛下御駕親征,傳陛下口信,以兵符為證,各位神軍營戰(zhàn)士,愿不愿隨我奔往良山,助陛下一臂之力,將宵小胡兵趕回寒武關(guān)以北?”
陛下靜靜聽著,半晌后揮手讓杜匡退下。
我去御膳房泡完一蠱茶歸來的時候,看見他靠在朱紅雕漆的抄手游廊上,不知想到什么,唇邊浮起一抹笑,不過轉(zhuǎn)瞬即逝,眉頭已經(jīng)深深地蹙起來。然后,再也沒有松開過。
六
當(dāng)年良山鎮(zhèn)的戰(zhàn)役我未跟去,不知是什么情況,但想來也是九死一生,后來在只言片語中大致也能還原當(dāng)時的慘烈。雖然當(dāng)時的戰(zhàn)役是什么情況我不清楚,但是陛下得勝歸京的場景我至今都?xì)v歷在目。他是甩開軍隊,單人單騎抱著陳柔回來的。
當(dāng)時正陽門的守衛(wèi)來告訴我,有人硬闖天子之門的時候,我整個人驚得魂飛魄散。我?guī)诉^去的時候,陛下正從馬上跨下,一身鎧甲都是血。離得近了,我才認(rèn)出那是陛下,大為駭然。
我還未跪下,他已經(jīng)抱著昏迷在他懷中的陳柔大步往寢殿的方向去,匆匆吩咐我:“太醫(yī)——”
我?guī)еt(yī)趕往寢殿的時候,陳柔面無血色地躺在床邊,她的傷是在腹部,已經(jīng)被簡單包扎過了,失血過多,還好那時候天寒地凍,傷口沒有發(fā)炎。太醫(yī)為陳柔把過脈重新包扎好傷口后,我才曉得去看陛下。
他整個人似乎都是處于一種怔然的狀態(tài),目光少見地迷惘,只是看著床上的陳柔。殿中還有不少人,陛下這樣的目光太過不合時宜,我不得不輕輕打斷他:“陛下——”
他抬眸朝我望過來,我指指他身上的鎧甲:“您去歇息洗漱吧,尚王妃這里有奴才守著?!?/p>
我在尚王妃這三個字上加重了語氣,他一怔,目光清明,掃了我一眼之后就退出去了。
我不知道尚王妃是如何受的傷,為誰受的傷,也不知道她貼身的傷口是誰為她包扎的,甚至不知道陛下為何不顧江山社稷,以自身之危甩開軍隊抱著她快馬加鞭趕回宮。
我只知道,我了解他,陛下是陛下,陳柔是尚王妃,這就夠了。我一直跟在陛下身邊,太了解他了,他向來克制謹(jǐn)慎守禮,因為他向來清楚,身居高處,他的一舉一動會給江山,給黎民,給朝臣帶來什么樣的影響。如果這個影響是不可控的,他就不會去碰。
果然,后面陛下去瞧過尚王妃兩眼。等她清醒過來有意識的時候,陛下就在她床邊,她笑了笑。一個笑還沒勾出來,陛下就打斷了她,表情平靜,問:“尚王妃可有不適?”
陳柔看著他,像是腦子不清醒未反應(yīng)過來,眼神迷茫。她眨了一下眼睛,再眨一下,然后看著明黃的帷幔才反應(yīng)過來是在宮中。然后,她閉上眼,臉色愈加蒼白。
過了很久很久,她才語氣虛弱地回應(yīng):“回陛下的話,已無大礙了?!?/p>
陛下沉凝不語,陳柔閉上眼。我瞧著她,那神情讓人唏噓想哭。
陳柔再懂事不過,在宮里休養(yǎng)了兩天就要出宮。我從外面進(jìn)殿,正好聽見她說:“……是以有違法禮,臣媳現(xiàn)已大好,宜出宮回府將養(yǎng)……”
陛下垂首低眸望著她,沉默良久,微微頷首,說:“準(zhǔn)?!?/p>
現(xiàn)在想想,也是陛下疏忽了。等陛下想起來去尚王府里看這位王妃的時候,她這條命差點就撿不回來了。
陛下為著皇家的臉面,加上尚王妃重傷,一直沒騰出手來教訓(xùn)尚王,沒想到他卻先坐不住,對尚王妃下了手。那枚兵符無人知尚王妃是如何拿到的,但總歸不是尚王給她的,她奔赴前線就是打了尚王的臉。尚王在一邊忐忑陛下的責(zé)問時,一邊遷怒了尚王妃。
他倒是不敢做得太過明顯,只是我和陛下去的時候,寒冬臘月的,陳柔一個病患,房間無人伺候,無地暖,養(yǎng)好的傷又裂開,陛下這才震怒。那似乎是我見過的他們唯一一次逾矩,昏黃如豆大的燭光跳躍閃爍,陳柔發(fā)起燒,意識昏沉,陛下彎腰俯身站在她的床頭,低聲問:“為什么來?”
陳柔那個樣子,連睜眼都困難,我本以為她是不會回答的??墒堑鹊奖菹乱逼鹕淼臅r候,她閉著眼睛干裂嘴唇露出了笑,輕柔的,懷戀的:“我在寒武關(guān),聽了陛下很多事?!彼龗暝鴱堥_眼,或許是病重?zé)o力,眼里的情緒壓抑不住,漆黑的眸子繾綣依戀地望著他。
文韜武略,英明神武,邊遠(yuǎn)的寒武關(guān)的百姓在先皇治理的時候窮困不堪,可他登基后,就連寒武關(guān)下的鄉(xiāng)鎮(zhèn)百姓都衣食充足,人人將他奉為天子神明。或許那是一顆芽,從崇敬向往的心思開始,到她扶著父親的棺柩進(jìn)京看見他第一眼,那崇敬向往慢慢生根發(fā)芽,開出不一樣的花朵。
為什么嫁給尚王?少女的心思已經(jīng)如此淺顯,大概是在斟酌之下覺得,那將是她可以離他最近,最近的距離吧。只是沒想到也是這距離,成了橫隔在他們之間的天塹。
陛下重罰了尚王,只是關(guān)了他三個月的禁閉。依陛下的心思,他或許是因為某種遏制的情感對尚王產(chǎn)生了愧疚的心理,所以最后沒有深究下去。
那天晚上我陪陛下回宮,手里提著四角琉璃宮燈,那火在暗夜中一明一暗,忽地風(fēng)刮過來,我沒留神燈籠的火光熄滅。當(dāng)我手忙腳亂欲點燃的時候,聽見他問:“李福,朕是不是老了?”
我終于將燈籠燃亮,借著盈盈的燭光,看到他的眉眼深刻,挺拔俊秀,眉飛入鬢,整個人負(fù)手站在那里清癯疏淡,當(dāng)真是皎皎公子,擇世明珠。歲月仿佛沒在他身上留下痕跡,反而將他的氣質(zhì)內(nèi)斂,像經(jīng)年的酒,未開封就能醉人。
他竟然開始在意起自己的年齡。這也是為什么新科狀元將陛下和唐玄宗相比時,他會勃然大怒……
就像我說的,他們從未逾矩。陛下一直不近女色,但是在某個宴席上,他會注意陳柔偏愛御膳房的哪道點心和食羹,然后下一場宴席她桌面上的食物就會格外符合她的口味。
陛下向來不喜地暖,覺得太舒服的東西會磨人心智??扇羰巧型蹂M(jìn)宮覲見,宮里但凡她可能涉足的地方都是暖意逼人。
陛下不喜暖香,但是宮里的寢殿會燃上玉蘭香,因為尚王府陳柔的房外有棵玉蘭樹……
陛下不近女色,也沒有和女子相處的經(jīng)驗,他只能這樣不動聲色地、可以稱之為笨拙地一點一點去對她。
七
陳柔沒有久待,當(dāng)晚就冒雨離宮了。她當(dāng)然不在意尚王如何,這樣冒冒失失地跑進(jìn)宮里來,是為了陛下的那道圣旨:選秀天下,充實后宮。
說好的兩不相干,到頭來,還是意難平。不過選的秀女還沒有進(jìn)宮,尚王又干了件蠢事。
他召集大臣,預(yù)謀造反。大概是陛下將他的最后一絲希望扼殺了,所以他整個人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選了愚不可及的一種方法。說他蠢那是真蠢,造反沒有他這樣直截了當(dāng)?shù)?,他廣邀朝臣,直接問:“誰愿追隨孤?”
當(dāng)然沒人愿意追隨他,那邊宴會的第一壇酒還沒喝完呢,就有人離席到陛下這里告了密。
神武軍將尚王府包圍的時候,尚王宴請的那些大臣已經(jīng)跑得沒影了。
尚王這反造得大張旗鼓,陛下連瞞都瞞不住,不過我看陛下那樣子,他大概也是不想再瞞了。最后,直到尚王被關(guān)到囚牢終身不得出的時候,陛下也一眼都未去看過他。
那年的選秀到最后還是沒有選成,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這件事的始末。尚王被關(guān)后,那年的四月,尚王妃拉著一位三歲小兒的手一步一步從正陽門踩著乾坤殿前的百階白玉臺階,帶到了御前。
那是尚王在外的妾室生的孩子。因為正妃陳柔無子,尚王擔(dān)心陛下會去母留子,為著那個小妾的一條命,這個孩子他一直瞞著。直到他被囚,那個妾室?guī)е⒆涌蘅尢涮涞卣疑祥T來。
那時春光已暮,夏意正濃,巍巍的乾坤殿在日頭下長影重重,那孩子緊緊拉著陳柔的手,怯怯地望著陛下。陛下看了他半晌,然后笑出來,伸手向他招了招,問:“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望著陳柔,見他點頭,才怯怯地說:“孫兒叫李梓?!?/p>
陛下拉過他,望向陳柔。她低著頭,陛下看著她長嘆,話卻是對我說的:“這孩子朕留下了,親自教導(dǎo)。李福,你通知下去,那道圣旨,作廢了吧?!?/p>
我抬眼望著陳柔,她緊繃的唇角染上笑,但又極快地消逝。兩個人之間隔著一丈的距離,不會有比這還近的距離了,當(dāng)然,也不會比這更遠(yuǎn)了。
日影一寸一寸地移過來,斷在此處,應(yīng)該是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