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挽裳
一
十三歲那年,孔昭隨著叔父來到了荊州的首府襄陽,投靠叔父的故交鎮(zhèn)南將軍。
彼時孔昭失去父母,叔父沒了官職,兩人一路來到荊州,十分落魄。鎮(zhèn)南將軍并沒有像他叔父說的那樣親切,他雖然年少,卻一眼就看出了鎮(zhèn)南將軍眼里的疏離和輕視。
他們甚至沒有進將軍府的門,而是站在門前的臺階下。身旁的叔父一直在彎腰陪笑,說著一些十多年前的舊事,將軍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他站在石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盛氣凌人。
孔昭生于瑯琊,諸葛一門在當?shù)厥峭?,何時受過這樣的冷眼。如今他們雖然落魄,但他寧愿過著食不果腹的日子,也不愿看他人臉色行事。于是,他打斷叔父的話,抬袖對鎮(zhèn)南將軍道:“將軍掌管著荊州大大小小的事務(wù),想必十分繁忙,如此,我與叔父便不再打擾將軍,就此拜別?!?/p>
說完,他便拉著叔父的衣袖,轉(zhuǎn)身而去。
那是阿嬌第一次見孔昭,那一日她隨父親去將軍府做客,恰巧將這一切都看了去。小小的她站在父親的身后,直直地瞧著那個清瘦的少年。看他雖然衣衫破敗,但眼睛里卻盡是孤高,舉手投足之間不卑不亢,與她往日見到的那些世家子弟截然不同。
她一眼便記住了這個少年,然而少年并未看到她。
阿嬌第二次見到孔昭已經(jīng)是五日后,她像往常一樣聽著年邁的夫子念著者乎者也,正聽得暈暈乎乎,學堂的房門卻猛然被人推開。
她驚得抬起了眼,只見劉瑾一腳將門踹開,接著便將一個少年推了進來。他的力氣極大,一把便將少年推倒在地。緊接著,他指著少年道:“方才我來,竟看到這人在窗外偷聽,那模樣想必已經(jīng)聽了好幾日了。沒有錢的破落戶怎配與咱們這些世家子弟一起讀書,兄弟們,今日我們就把他打到不敢再來為止!”
劉瑾是鎮(zhèn)南將軍的侄子,向來張揚跋扈,因為將軍府的關(guān)系,這些世家子弟對他很是擁護。他的話剛說完,學堂里的學生紛紛跑到少年身邊打了起來,一邊打一邊大笑著喊少年“破落戶”。
夫子年邁,且這些都是世家子弟,他說不上話,只能在一邊嘆氣焦急。
阿嬌一眼便看到少年就是那日在將軍府前的人,只見他雖然受盡皮肉之苦,卻緊抿著嘴唇一聲不吭,漆黑的眼睛格外堅毅。阿嬌心中不忍,慌忙阻攔劉瑾,道:“世兄,他并非偷聽,而是我請來的。前幾日他幫過我,為了謝恩,我這才邀請他來學堂聽講的?!?/p>
劉瑾停下了手里的動作,卻是不信,問道:“阿嬌,我怎么沒聽你說過?”
阿嬌笑了笑,聲音里盡是少女的稚嫩:“這些小事自不會叨擾世兄,世兄若是不信,可以去問我爹爹?!?/p>
她的謊言那樣顯而易見,但她把自己的父親都搬來了出來,劉瑾無奈,只能作罷。他對著孔昭冷哼一聲,便甩袖離開了。
阿嬌又對身旁的夫子說道:“夫子,他是我請來的客人,讓他與我們一起念書可好?”
她只有十一歲,漆黑的眼睛里盡是天真,但夫子卻覺得她十分伶俐聰慧。她是襄陽名士黃承彥的女兒,只簡單兩句話便能讓囂張的劉瑾罷手,他一個教書的老兒怎敢反駁?于是,他道:“既然是月英小姐的朋友,自然是可以的?!?/p>
鬧劇一過,夫子和眾人都離開了。
阿嬌走到少年身邊,伸手想要將他拉起來,并問道:“你還好嗎?”
孔昭本以為所有人都走了,這一把清靈的聲音傳來,讓他一愣。他轉(zhuǎn)過頭,便看到了一個小姑娘。那個姑娘戴著金色的面具,僅露出一只眼睛和小半張臉。她穿著淡藍色的襖裙,裙子上繡著白色的花。她朝他伸出一只手,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纖細的手腕上戴著一個血紅的鐲子。
這樣的穿著,一看便是世家子弟,他不愿理會,撇過臉去。
阿嬌也不惱,依舊笑盈盈地看著他,問道:“我叫月英,乳名阿嬌,你叫什么呀?”
她看著少年站起身,看著他一瘸一拐地朝門外走去。走了十多步后,就在她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少年卻停了腳,答道:“孔昭?!?/p>
他的聲音清清冷冷的,他甚至都沒有回眸看她,但她卻十分歡喜,默默地將他的名字在心里念了許多遍。
二
孔昭留在了學堂,隨著阿嬌他們一起念書。但劉瑾和那些世家子弟依舊瞧他不順眼,經(jīng)常尋他麻煩。他十分能忍,只要能留下,其他的一切都不在意。
讓他意外的是阿嬌,所有人都不理會他時,唯有阿嬌整日跟在他身后,“阿昭、阿昭”地喚他。她平日里安安靜靜的,但見到他后,卻像變了一個人般,像只小麻雀一樣。他素來清冷,尤其是來到荊州后,往往她說十句,他才回一句。然而,即便如此,她遇到什么有趣的事還是轉(zhuǎn)眼便告訴他,笑盈盈的,微彎的眉眼像天上的月牙兒一樣。
如此過了三年,一轉(zhuǎn)眼孔昭便十六歲了,阿嬌也長到了十四歲。
上巳節(jié)那日,學堂按照慣例休學一日。第一縷晨光自遠處的地平線緩緩而出,灑滿靜謐的襄陽城??渍炎谕ピ豪锟磿?,臉上雖無什么情緒,但心里卻有一絲疑惑。
往年這個時候,阿嬌定早早地來找他,拉著他去城中逛廟會??山袢?,她到現(xiàn)在還沒出現(xiàn)。
他晃神想了一會兒,而后又暗暗惱自己因為這些事浪費時間。他剛斂下心神翻開書簡,一陣咯吱咯吱的聲音突然傳了過來。他抬起眼,竟發(fā)現(xiàn)許多木偶人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他的院子里,阿嬌則笑靨如花地站在木偶之后。
“阿昭,怎么樣?”
那些木偶如真人一般,孔昭雖未答,但眼睛卻緊緊地盯著那些木偶。接著,阿嬌抬起雙手,纖細白皙的手指快速地動了起來。讓孔昭不敢相信的是,滿院子的木偶竟然動了起來!
那些木偶紛紛將孔昭圍住,有一個甚至朝他伸出了拳,他慌忙抬袖去擋。在打到他的前一秒,阿嬌停下了手指,木偶的動作戛然而止,如死物般站在了原地。
孔昭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阿嬌笑道:“阿昭,這是我為你做的木偶兵,只要會用絲線操控他們,他們就會保護你?!?/p>
說完,她晃動起手指。十四歲的姑娘,一襲素白的繡裙,玉帶束著纖細的腰肢。她站在風里,散落的青絲揚起,清明的眼睛微微上揚,露出的半張小臉分外精致。她晃動著手指,自信得仿佛站在云端操控著世間的一切。
孔昭愣在了那里,一時間竟移不開眼睛。
剛來到襄陽時,他以為阿嬌會像其他的世家子弟一樣,仗著家中權(quán)勢,張揚跋扈,胸無點墨。但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她與一般的大家閨秀不同,她極為聰慧,熟讀經(jīng)史,那些尋常女子不理會的兵法她也十分擅長?,F(xiàn)在看來,她的機械之術(shù)竟也十分精湛,果真是個奇特的姑娘。
三
孔昭對那些木偶十分好奇,圍著木偶查看,阿嬌則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托著下巴看他。
晌午的時候,劉瑾突然來了,想要與阿嬌一起去看廟會。阿嬌自然想與孔昭一起,便回絕了他。
劉瑾看到一旁的孔昭,覺得失了顏面,指著孔昭對阿嬌道:“阿嬌,你自小便對他好,這是為何?你怎知他不會騙你,不是因為黃家的勢力才與你親近?”
氣急敗壞的劉瑾讓阿嬌覺得可笑,她笑道:“阿昭什么心思我不清楚,但是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卻十分明白。爹爹想要選一個弟子,將畢生所學傳授于他。但是阿瑾,并不是與我去看一次廟會便能得到爹爹的青睞,他選定的那人必是我未來的夫君。你,敢娶我嗎?”
說完,她揭下了臉上的面具。
孔昭還是第一次見阿嬌不戴面具的模樣,只見面具之下是一塊緋紅的胎記,自眉眼蜿蜒了右半側(cè)臉??渍严肫鹬霸趯W堂里,因為她爹爹的關(guān)系,那些世家子弟都會恭敬地喚她“阿嬌姑娘”,但私下卻打趣嘲笑她極丑,皆喚她“阿丑”。
劉瑾這人自小就風流浪蕩,喜歡好看的姑娘,因此雖與阿嬌一起長大,卻從不與她親近。
阿嬌的父親黃承彥是荊州名士,娶了南郡大士的女兒,黃家在荊州的地位比將軍府更高。黃承彥是個奇才,知天文地理、陰陽八卦、行兵布陣、奇門遁甲。他看不慣天下大亂的樣子,想要選一個聰慧的弟子,將這一身才華傳授于他,讓他安邦定國。
聽到這個消息,天下有志之士皆想拜在黃承彥門下,以便日后封侯拜相,連劉瑾也不例外。
阿嬌聰慧,一眼便看出了劉瑾所想。果然,劉瑾看到她的面貌后嚇得后退了兩步,接著便大叫著落荒而逃,連基本的禮儀都忘記了。阿嬌沒料到自己竟將他嚇成這樣,雖然已經(jīng)想到了這個結(jié)果,但還是有些難過。她緩緩蹲下身子,把下巴埋在了臂彎里。
孔昭垂眸看著縮成一團的她,小小的,不知該如何安慰。
這時,她突然抬起頭看著他,一雙漆黑的眼睛因含了淚看著霧蒙蒙的,她可憐巴巴地道:“阿昭,沒有人愿意娶我,你長大后娶我吧?!?/p>
她的模樣像一只被人遺棄的小鹿一樣可憐,他的心里突然柔軟了一下。
他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姑娘,只有十四歲,卻跟著她的父親學會了行兵布陣,懂得了陰陽八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她還會機械之術(shù),操控木偶。更重要的是,她被嬌慣長大,卻沒有半點驕縱之氣,單純得可愛,當真是天底下再好不過的姑娘。他覺得劉瑾那些世家子弟果真是草包,他們只看到了她的皮相,他卻看到了她一身才華和那顆清靈純凈的心。這些凡夫俗子,配不上她。
他緩緩蹲下身,撿起落在的面具戴在了她的臉上,輕輕地回應(yīng)了聲:“嗯?!?/p>
四
孔昭成了黃承彥的弟子,他極聰慧,又刻苦,不多久便將黃承彥的本事都學了去。漸漸地,世人都知曉,荊州有位復姓諸葛的公子,身長八尺,面如冠玉,多謀善斷,才華絕世。
直到阿嬌十六歲那年,有老道替她算了一卦。拿到卦象后,她便去找了孔昭,難過地道:“阿昭,有老仙人給了我一把羽扇,說我未來的夫君名字里有明和亮二字。阿昭,我是不是不能嫁給你了?”
她的阿昭名字里沒有明也沒有亮,她難過得快要哭了。
孔昭雖然不想多說,但瞧見她的眼淚快要落下來,他低咳一聲,向來清冷的少年臉上竟染上薄紅,不自然地解釋道:“我復姓諸葛,名亮,字孔明,孔昭不過是我來到荊州后的化名而已?!?/p>
阿嬌十七歲那年嫁給了十九歲的孔昭,成親當日,荊州的百姓議論紛紛。他們的諸葛公子樣貌清俊如仙,又滿腹才華,這樣一個風華絕世之人竟然娶了一個丑女。
可孔昭卻覺得這世間人都看不到他心愛姑娘的好。
爆竹聲響,十里紅妝。他在鑼鼓喧鬧中踏入洞房,卻看到阿嬌頭上掩著一塊緋紅的錦布。第一次有新娘子遮了自己的臉,他以為是阿嬌與他玩鬧,笑了笑抬手去揭。
揭開錦布,入目的是一張鵝蛋小臉,白皙如雪,微彎的柳葉眉下是一雙漆黑清明的眼睛,燦若繁星。她斂眉低笑,一顰一笑間,當真是眉目如畫,風姿綽約。
這樣絕美的姿色,孔昭看得微微一愣,不敢相信地喚了聲:“阿嬌?”
阿嬌臉上染了一層紅意,低笑著問道:“阿昭,我可好看?”
“好看?!笨渍巡唤獾貑柕溃骸翱赡銥楹喂室庖谑廊嗣媲鞍绯??”
阿嬌撇嘴,恢復了往日小女兒的姿態(tài),道:“我以前是有胎記的,不過后來爹爹請人給我醫(yī)治好了。我黃阿嬌的夫君必不是那些以貌取人的凡夫俗子,而是在我貌丑時還能與我心意相通之人。那些因為相貌將我拋棄的人,配不上我?!?/p>
孔昭心中歡喜又驕傲,他喜歡的姑娘果真是個奇女子。
阿嬌的美貌在一夜之間傳遍荊州,劉瑾知道后又憤怒又生氣。他宴請阿嬌和孔昭,在孔昭的酒里下了毒,想要除去這個奪了他一切的人。卻不想,那杯毒酒竟然被阿嬌喝下了。
以前孔昭總覺得,他心里裝的是天下,他唯一所想的便是實現(xiàn)自己的志向,尋一明主,掃除賊寇,光復漢室。那時他以為,即便他喜歡阿嬌,但也不會超過他的信仰??僧敯煽谕迈r血奄奄一息地躺在他懷里時,他竟然感到害怕,竟然束手無策,竟然難過得連呼吸都是疼的。
他發(fā)了瘋一樣抱著阿嬌跑了一家又一家醫(yī)館,最后阿嬌雖然醒了過來,但余毒未清,身子已經(jīng)大不如以前。等她能下床走動時,他便帶著她去了隆中隱居。
之后的幾年是孔昭和阿嬌一生中最開心的日子,雖然平淡,卻十分安穩(wěn)。不多久,他們有了一個女兒。
那時的局勢比幾年前更加混亂,各處統(tǒng)領(lǐng)皆來了隆中想要請孔昭出山相輔,但因阿嬌身子病弱,皆被孔昭拒之門外。
直到漢室宗親劉玄德一再拜訪,到第三次的時候,阿嬌留下一封書信和那把羽扇,帶著年幼的女兒離開了。信上只有七個字;天下安定復相見。
一張薄薄的紙如千斤重石一般壓在孔昭的心上,他不停地看著那幾個字,最后顫抖著手指把信放在了心口的地方。
阿嬌去了赤壁,之后的一切都是她聽世人說的。
孔昭出山,跟著劉玄德南征北戰(zhàn)。出祁山,收姜維,火燒赤壁,七擒孟獲,揮淚斬馬謖。他料事如神,才華橫溢,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他在這個亂世聲名顯赫,留名史冊。
阿嬌再見到孔昭已是三年后,孔昭出兵赤壁。
為了不被他看到,她爬上了赤嶺山。那時已經(jīng)是夜里,她看到一條條載滿士兵的船在山腳下的河里劃過。士兵們手里拿著火把,竟將整個山谷映得像白日一樣亮。最前端的船上站著一個男子,他手持羽扇,著一襲綠色的錦袍,如墨的長發(fā)飄散在風里,身后是在風中飄搖的獵獵旌旗。雖清俊儒雅,從容淡然,但卻有一種睥睨終生,掌控一切的氣勢。
阿嬌眼睛酸酸的,卻輕笑開來。這就是她喜歡的男子,是這世上最風華絕代的人。他的才華該用于這個亂世,而不是受她拖累,在隆中碌碌一生。即便當時他能淡然地為了她一次又一次拒絕出山,但她還是能看到他轉(zhuǎn)身那一瞬間的落寞。他心中所想她一直都懂,所以她選擇了離開。
她愛的這個男子,是天下人的,而不是她自己的。
她想著即便這個天下幾年安定不下來,但定不會超過二十載,到那時他們便又能相見??伤龥]想到,隆中一別是他們這一生最后一次相見。
孔昭出征沒幾年就得了病,不僅因為出謀傷神,更因為他七擒孟獲時火燒藤甲軍,遍地是鮮血,殺戮太重,折損了他的壽命,以至于他的身體越來越差。
臨死之際,他還謹慎細致地做好了讓蜀軍安全撤退的籌劃,每一步都考慮周全,連他死后有將士必反也考慮到了。做好這一切之后,他松了一口氣,緊緊握著那把自隆中之后再不離身的羽扇,緩緩閉上了眼睛。
他做了這么多,對得起漢室和劉家,唯一負了的便是阿嬌。
阿嬌離開的原因他自是清楚,可他還是跟著劉玄德走了。他以為等他幫劉家光復漢室,完成了自己的抱負,到那時他與阿嬌還能相見??蛇@亂世之下,他用盡一生的心血,還是沒能等到那一天。
他那么遺憾,沒能再看自己心愛的女子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