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 文/周 滔
喝茶之于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不過是“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現(xiàn)如今的喝茶,必須是“焚香汲泉,撫琴品茗”。大碗茶搖身一變,成了“茗”,洋瓷缸換成了小盅盞;喝茶若還只是“喝茶”為大老粗,把喝茶稱為品茗才算高雅人。
平常茶事仿佛一夜變成了“高大上”的雅事。
國人有個習(xí)慣,但凡有利可圖,必然濫炒無度。看上去且雅且靜的茶事,也免不了被炒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哪里有真正高雅可尋。近幾年,炒完茶葉炒茶器,炒完茶山炒窯口,幾萬幾十萬的茶不足為奇,幾萬幾十萬的“大師”茶壺多如牛毛。每進(jìn)一茶鋪,每逛一茶城,店家總會拿出若干光亮亮油滋滋的紫砂壺,勸人買進(jìn)囤積,以待日后增值,可大賺一筆。倘若顧客露出怯生生的猶豫與疑問,頃刻會被嗤之以鼻不通高雅藝術(shù),于是茶客們生怕不識“大師”精品,不熏六朝煙雨氣,被店家恥笑開去,匆忙慷慨解囊,重金買一兩把可以“升值”的茶壺,把玩摩挲一番,親朋聚會比一比,朋友圈上曬一曬,瞬間仿佛便沾染了文藝氣,躋身文玩界。
茶與茶器能炒高,品位卻不能炒高。童叟皆知“大師”壺可以增值,有幾人能分辨手工壺與灌漿壺的區(qū)別?有幾人可辨析青花瓷手繪與貼花的異同?有幾人知鑒賞“汝、官、哥、定、鈞”?有幾人茶客能品嘗出天價茶與普通茶的優(yōu)劣?所謂的茶界名流,不過是彼此斗斗壺價,比比錢袋??此蒲胖碌牟枋拢瑢嵸|(zhì)只是泡沫經(jīng)濟(jì)的浮光掠影,喝茶喝得如此“勢利”,必然只能喝到一股俗味。
知堂老人的小品文《喝茶》有段名句:喝茶當(dāng)于瓦屋紙窗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喝茶之后,再去繼續(xù)修各人的勝業(yè),無論為名為利,都無不可,但偶然的片刻優(yōu)游乃正亦斷不可少。
寥寥數(shù)語,道出喝茶的真趣——忙里得閑,洗滌塵俗。茶不僅能洗腸濾肚,亦可安神靜心,喝茶時必要竭力脫掉“功利”二字。誰說人生無處不功利?品茶多是灑脫逍遙時。
喝茶的環(huán)境——需在紙窗瓦屋之下,二三人共飲,這是對“見素抱樸”人生境界地追求。若是金碧輝煌,華燈耀飾,人聲鼎沸,只宜開派對,何談尋清靜?
清泉綠茶揭示了茶與泉水至清的真味。茶因清而“雅”,因清而“潔”。茶不在貴,清香即可。幾千上萬炒高的天價禮品茶,入口不是至清,而是富豪奢華,透出濃濃的金屬味。
◎20世紀(jì)九十年代黔東南爬山窯燒制的茶碗,落灰如山花爛漫
◎粗陶并非一味粗獷,其實是粗中蘊(yùn)含雅致
◎ 柴窯粗陶以變換多端的釉面引起觀者無限遐思
◎ 粗陶在制作時,更偏重野趣,不上釉,不施彩,造型不守過多的規(guī)則,最終是讓觀者從理性的束縛中掙脫出來
使用素雅的陶瓷具,引導(dǎo)出茶器的審美法門:何為素雅?簡樸清淡為素雅。茶具要求有一種清美。綴飾要素淡,造型要簡約。素與簡,寓意無邊的開闊、無限的活力,寄寓淡泊幽寂的意境。反之,極盡裝飾、大紅大紫、花團(tuán)錦簇、披金掛銀的茶器,猶如清代 “萬花不落地”花瓶,生怕不夠大富大貴,反而降低格調(diào)。懂得這番道理,也就能品出茶里的雅味了。
喝平常的茶,以平常心喝茶,又可以品出茶中的禪味。日本禪宗研究家鈴木大拙認(rèn)為,禪與茶道相通之處,在于兩者都努力使事物單純化自然化,于是才有因茶悟道的“茶禪一味”。
人生有歡樂,也有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諸多苦楚。在品茗時追求心靈清凈,歸根結(jié)底是要“放下”。
唐代高僧仰山慧寂禪師有一偈云:滔滔不持戒,兀兀不坐禪。釅茶三兩碗,意在镢頭邊。坐飲兩三杯濃茶,人生灑脫,自心是佛,放下吧!連清規(guī)戒律都不能桎梏。
唐代趙州禪師對遠(yuǎn)道而來尋經(jīng)問道的和尚,統(tǒng)統(tǒng)請其“吃茶去”。心懷執(zhí)念,踏遍天涯海角苦苦尋道,終究還是塵勞人,不如丟下去喝茶。所以“平常心是道”,“饑來吃飯,渴了喝茶,困就睡覺”是對“隨緣”的參悟。以平常心喝茶,“隨緣”喝茶,管他什么烏龍、龍井、鐵觀音,緣遇好茶則小口品鑒,相逢粗茶,就大口解渴,不貪,不奢,淳樸真實。所以“飯后三碗茶”成為“和尚家風(fēng)”。
◎窯變的柴窯粗陶一沾上水,立刻煥發(fā)出秋林般艷麗的光彩
禪師們“以平常心喝茶”,也體現(xiàn)在他們對茶器的審美上。具有禪味的茶器,絕不是精美的官窯小盞,也不是儒雅的青花薄胎杯,當(dāng)屬柴窯粗陶茶碗。粗陶的粗不是粗鄙,而是在制作時注重野趣。不上釉、不繪彩,形制不受過多約束。柴窯陶器在窯火下降時候,草灰柴灰降臨在陶器上,自然形成圖案,圖案不是匠人制造的,而是“窯變”渾然天成。這就是所謂的“道法自然”。“窯變”陶器一沾上水,立刻會煥發(fā)出秋天樹林的華麗光彩。這種審美在建盞制造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日本禪師在茶器審美上,繼承了宋代禪師的審美品味,傾注了“自然無為”的道家審美情趣,制造了蟲噬紋、巖石肌理、缺損紋等風(fēng)格的鐵壺與陶器,這類茶器,往往被過于理性的人認(rèn)為是殘次品,瑕疵品。
禪師的茶器完全摒棄工業(yè)痕跡,追求類同大自然的不規(guī)則美,也是在提示我們,從過于理性的審美束縛中掙脫出來。
《五燈會元》里記錄青原惟信禪師一席話:“人生分為三重境界,初時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歷世漸多,心緒紛雜后,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開悟后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喝茶亦是同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