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
大娘家有一條狗,通體黃色,頗為威風(fēng)凜凜。我第一次見它的時候是在路口,那時我拎著褪色的行李包,面容疲憊地站在籬笆前,回想著我媽囑咐我的話。
因為一些特殊原因,我需要到別處借住一個月。臨行前我媽說了很多話,主要都用來描述大娘家的方位。她總認(rèn)為我的腦袋不太靈光,因為那時候有許多新聞,說的是一些智力有缺陷的人,被拐賣到外省的黑磚窯里。而我的智力雖然還算正常,可是天生磁場紊亂,分不清東南西北。所以她交代半天,生怕自己的兒子羊入虎口,被人給拐了去。
聽她的描述,我一度以為大娘家藏于深山老林之中,要不然就在懸崖邊上,用鑿石和木板支撐而成。但下了車以后,我順著小路一直走,那條路竟然一個彎也沒有,就這樣找到了大娘家。我站在籬笆前,心想她大可不必如此。
大娘家周圍很是空曠,有一片平整的稻場,旁邊緊挨著一灣水塘,碧水藍(lán)天,岸邊種滿了青翠的梨樹,再往后去是一個天然的小坡,后來我登上過一次。
大娘家的狗叫大黃,是我在這里認(rèn)識的第二個朋友。那天它看到籬笆后的我,然后跳起來大叫,屋里的人聽到后走出來,給我開了門。
大黃很聰明,知道我是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便搖起尾巴往我身上湊。我對這種“墻頭草”份子很是鄙夷,就裝作不在意,然后去摸睡在臺階上的貓。沒想到這貓兇悍異常,看到我伸過來的手,炸著毛跑開了。等我再回頭看時,大黃好像有點(diǎn)失落,低著頭跑開了。
雖然它當(dāng)時跑開了,但晚飯后又搖起尾巴,繞著我打轉(zhuǎn)。原因是那晚大娘做了許多菜,還燉了一鍋蘆花雞。菜香撲鼻,我和大伯相對而坐,喝那種街上打的二十五塊錢一斤的散酒。那酒的味道我至今記憶猶新,甘香醇厚,散發(fā)著糧食的味道,叫人喝了第一口,就忍不住上癮。然而那酒后勁極大,幾杯下肚我就面紅耳赤,不省人事。
大伯一邊吃菜,一邊說他年輕時在西山打狼的事。他說的西山在距這里幾十里外的地方,以前山上有許多狼,經(jīng)常下來禍害牲畜。后來生產(chǎn)隊集結(jié)人力,進(jìn)行了幾次浩浩蕩蕩的打狼活動,直到狼群絕了跡。大伯說野狼極其聰明,懂得埋伏和放哨,雖然和狗差不多大,但一肚子的壞水。他往后又說了許多,但我記不大清了。當(dāng)時只覺著眼前有頭黃色的狼在晃來晃去,心里一驚,就把碗里的肉菜全倒給了它。
在大娘家的日子也蠻輕松,因為那時正值農(nóng)閑,我就拿著竹竿,上面系了個塑料袋,然后幫他們放鵝。
他們養(yǎng)了一大群白花花的鵝,領(lǐng)頭的那只極其高傲,第一次見到我,就大叫著撲閃翅膀,躍躍欲試地要咬我。還好我跑得快,又有竹竿做武器,才勉強(qiáng)把它攆開。出門以后,鵝型亂成一團(tuán),根本不往河里去。后來大黃見狀,沖上來把鵝群攆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才勉強(qiáng)控制住了局勢。大黃好像很會放鵝,這也許是犬類的天性,忠誠于主人,又善于指揮其他的動物。后來我又發(fā)現(xiàn),大黃不僅有牧鵝的才能,還有別的秘密,這讓我大為驚嘆。
放鵝總是早出晚歸,只有中午的時間回去吃個飯。而大黃好像是突然得了指令,總是前前后后地跟著我,形影不離。我想一定是那一碗雞肉,讓它投靠了別的陣營。
這地方的雞肉頗為有名,來的時候司機(jī)就在車?yán)锔掖笏链祰u,叫我聽了以為這里跑的不是雞,而是散養(yǎng)的鳳凰。前面說大黃是我認(rèn)識的第二個朋友,這司機(jī)就是第一個。
來的時候車?yán)飺u搖晃晃,因為路面坑洼不平,猶如坐著搖籃。而車?yán)锏亩际潜镜厝?,面無表情,一聲不吭。而我是第一次來到這里,所以異??簥^,不時地東張西望。司機(jī)見狀,就像黃鼠狼見了雞,兩眼放光,開始滔滔不絕地和我聊天。我想開小巴的人一定十分無聊,需要想方設(shè)法地打發(fā)自己的時間。與其說是聊天,不如說是聽錄音機(jī),我?guī)缀鯖]有講上話。
一直到了要下車的地方,他擰開茶杯喝了幾口,笑著說:“小伙子,和你真投緣,以后常來玩!”,然后汽車“呼哧”一聲關(guān)上門,搖搖晃晃地開走了。
其實(shí)也不是一無所獲,我來的時候走的那條小路就是他指的。這里的司機(jī)往往神通廣大,就跟活地圖一般,我毫不懷疑如果問到哪里的梨子好吃,他也能順手就給我指出來。
這里的梨子都不差,因為都是天然的那種,又小又甜。而這時正是吃梨子的時候,但我爬樹的技術(shù)不行,又不好意思麻煩別人,可謂有賊心沒賊膽。
后來有天下了一場雷雨,雨珠鋪天蓋地地打下來,把房頂上的瓦都洗得干干凈凈。這種雨來得兇,去得也快。雨后天邊架起了半道彩虹,空氣清新極了,充滿了樹葉和泥土的香味。
大伯給了我一把綁著棍子的鐮刀,讓我去摘些梨子吃。我心想竟還有這種法寶,就卷起褲腳,跑到池塘邊夠梨子吃。原來雨前和雨后的梨子完全是兩個味道。被雷雨洗過的梨子又冰又甜,可以說比我以往吃過的任何梨子都香。
那天我沒有去放鵝,所以就呆在屋檐下吃梨子。大黃也在旁邊臥著,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我想一定是今天沒有鵝去放,所以閑得慌。后來我發(fā)現(xiàn),大黃確實(shí)是閑得慌,但并不是因為放鵝。
那天吃飯的時候我才注意到,每次趕鵝回來后,這條狗都會突然消失一段時間。屋前屋后都找不到它,然后臨近飯點(diǎn)時又會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有時還帶著一身的雜草。行蹤詭異,讓人不由起了疑心。
村里的傍晚極美,因為沒有路燈,所以天色將暗之時,一切都變得虛幻起來。天邊像是打翻了一瓶油彩,而油彩流經(jīng)之處,盡是彩霞飛舞。地上也都浮起了微光,叫人踩在上面,有如蹚在淺淺的河水里。
在這忽明忽暗之時,也是一天中最清閑的時刻,我就搬著小板凳,坐在那里看著太陽一點(diǎn)點(diǎn)西沉山坡。那一刻天地間空曠極了,仿佛除了自己外再無他物。那一刻又有極大的滿足感,叫人不再去想別的事情。后來又不能不去想別的事情,因為只有一件事還不清楚,就是狗到底去了哪里。
那時節(jié)并不是狗發(fā)情的時候。而我跟大伯提及此事,他表示一無所知。這對他來說很合理,因為他不會閑到掌握一條狗所有的行蹤。但對我來說,無論成不成精,大黃乃是保鏢兼朋友的存在。想到了這一點(diǎn),我決定弄清楚這一切。
兩天后的一個傍晚,我趕著鵝群回來之時,把竹竿一丟就奪門而出。極目四野,果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黃色的影子在向遠(yuǎn)處進(jìn)發(fā)。我沒有多想,就緊隨狗步,跟了上去。
那天我跟隨著大黃的背影,足足走了幾里路,然后來到一個山坡前。這山坡不大也不小,長著一層青草,我想這里一定視野極佳,就登了上去,看到了如下一幕:山坡下是收割后的田野,那是一片極平的土地,只剩下瑣碎的秸稈。太陽在這里繼續(xù)西沉,是一片未曾看過的場景。長天落日,彩霞齊飛,所有的光明一點(diǎn)點(diǎn)融化在地平線上,形成了一條蔓延天際的光帶。而大黃繞過山坡走到了田野里,開始愉快地邁開步子,向天邊跑去,追逐著晚霞落日,一直到精疲力竭,才折返回來。
我坐在山坡上大為驚嘆,起身時也感覺精疲力竭。這時大黃看到了我,搖著尾巴跑過來,我們就這樣一人一狗,慢慢地走回了家。踏進(jìn)門口的那一刻,我突然無師自通,原來這條大黃狗,每天都會跑去追逐這美麗的一切。
那晚我徹夜未眠,不知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那條朝天邊跑去的狗。我又想起來到這里的原因,終于忍不住翻身起來,痛哭流涕。
這無疑是一條特立獨(dú)行的狗,或許這樣的狗世上不會再有第二條。
書上說狗的眼睛不如人類,分辨不出太多顏色,還說狗的世界是昏暗的世界。這樣評價未免有失公正,我想狗雖然辨色不多,但它一定有自己的色彩體系,也未必就是灰暗的世界。
我一直坐到晨光熹微,直到第一縷明亮出現(xiàn)在腳下,不覺困意全無,心情通暢無比。心情通暢,也就完成了此行的一切。于是我收拾好行李,和大伯一家告了別。
大黃一直跟到村外的地方,我摸摸它的頭,在那里分道揚(yáng)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