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艾琳達的陪伴

章紅

1

“夏括，有人找！”同桌從外面沖進來嚷道，隨即壓低聲音，“是隔壁班的帥哥哦！”

我連忙跑出去，一看，霎時愣住：怎么會是他？他的臉有些紅，眼睛不安地向四處望：“你對影評有興趣嗎？我現在在學生會負責宣傳工作，要成立一個影評社，我想推舉你當社長……”

我想可能是我聽錯了吧，他向來高高在上，睥睨眾生，然而此時的他卻如此局促不安。

他是我初中時的同班同學高鷹擊。初中三年，像一場支離破碎的噩夢，我從不愿意去重溫。我從小體弱多病，一場大病使我說話變得有點口齒不清。小學的時候大家都混混沌沌的，還沒人取笑我。但上了初中，我的苦難就開始了。

初一開學以后，一次語文老師提問點到了我，我只講了“這篇文章的中心思想是”這幾個字，全班大笑，幾個男生還用鉛筆盒敲著課桌。

放學鈴響，我第一個沖出教室，沖進自行車棚，推了車就走。迎面碰到一群我們班的男生，有幾個人做出了嘔吐的動作，當中就有高鷹擊，他的入學成績是班級第一名。

第二天到校后，我驚異地發(fā)現我的課桌不見了，板凳躺倒在地上。找了幾遍，我終于在教室最后面發(fā)現了我的桌子，桌面上還有幾個大腳印。

“誰動了我的桌子？”我喊了出來?！拔覄恿?，怎么啦？”一個聲音在身后響起，我回過頭，看到一張俊秀但傲慢的臉，那臉上是絲毫不想掩飾的輕蔑與嘲弄。是高鷹擊，那種凌人的盛氣使我心生恐懼。

從那以后我處處小心，然而還是會發(fā)生躲也躲不掉的事情。一次我衛(wèi)生值日，拖地拖到高鷹擊的課桌附近，桶里的水不小心濺到了他的褲子上，他大聲說：“大家要當心啊，我們班有掃帚星，誰碰到她，誰就會倒霉……”算起來，初中三年，我跟班上男生講的話不會超過十句。照畢業(yè)照時，沒有男生愿意站在我的后面。

那時除了拼命學習，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干什么。中考我考上了全省最好的實驗高中，高鷹擊也在這所學校。謝天謝地，他和我不在一個班。在校園里碰到高鷹擊，我能避開就避開，我躲避他猶如躲避一朵陰云。曾經，他視我為瘟疫，為何現在又要主動來找我？

我拒絕了他的請求。

高鷹擊的學習成績很好，家境富裕，長得俊秀，聽說還彈得一手好鋼琴，擅長演講。他走到哪里都是寵兒，很容易成為女生暗戀鐘情的對象。然而我跟他同學三年的生活如同陷落在一個深坑里，孤單、無助，隨時都要應付沒有來由的惡意。幾乎只差一點點，我就被恐懼與孤獨摧毀了。

2

這些年來，我一直訓練自己的發(fā)音，沒人知道我曾有口齒不清的毛病。我依然很不起眼，可我再也不是那個被單獨拎出來，忍受眾人嘲笑與鄙視的人了。

我當選了班級的生活委員，掌管班級鑰匙，每天早上負責開門。

沒想到第一天開門就遇到了麻煩，鑰匙先是插不進鎖眼，好不容易插進去了，可我左擰右擰門都紋絲不動?！白屛襾韼湍阍囋嚭脝?？”身后一個聲音響起，我回過頭，怎么又是高鷹擊！

“不了，謝謝你，我自己來?！蔽一艁y卻堅決地說。

他并沒有立刻離開。我繼續(xù)擰著鑰匙，一著急，“嗒”一聲，鑰匙竟然斷在鎖眼里了。

高鷹擊尷尬地說：“對不起，是不是……”這時身邊陸續(xù)有同學來了，他的話只說了半截。在同學們的眼中，這個場景就是我在和隔壁班的帥哥竊竊私語。

似乎在哪里都躲不開高鷹擊。全年級的秋游活動，滑旱冰時，他向我飛快地滑過來，速度太快了，差點摔倒。他本能地抓住我，一條腿跪倒在地上，終于穩(wěn)住身體。我很尷尬，他動了動嘴唇，喃喃地說了句什么，大概是“對不起”三個字吧。

一天放學，隔壁班的班花攔住我，她張嘴便說：“我想知道你究竟有多么了不起，可以把他從我身邊搶走？”

一看她那張美麗而驕傲的臉，我就知道他們是一樣的。那么自負，那么不怕傷害他人，世界的運轉都是圍繞她一個人進行的，她或他擁有的是像高馬力的快艇一樣所向披靡的人生。我靜靜地說：“你把他拿去好了，我一點興趣都沒有。請你讓開，我要回家了！”

3

“我知道你不想跟我說話，不過，讓我把話好好說完，好嗎？”這是他的開場白。約我見面的紙條是課間他自己送來的，我決定赴約，放學后在小樹林見。

夕陽灑落在林子里，透過枝丫在地上投下一個又一個光斑，他倚著一棵楓樹站著。而在我心中，面對他就是面對那不堪的過去，面對那個怯弱、卑微的自己。

半晌，他躊躇著開口，說：“你看過電影《艾琳達》嗎？”

很巧，我看過那部電影。那個叫艾琳達的女孩倔強、孤獨，被女老師厭惡。媽媽背負著生活的重擔，無法騰出太多的心思來關注女兒的內心世界以及她所面臨的困境。午餐時間，艾琳達坐在教室外面的臺階上，不會被邀請與撫慰。

艾琳達也曾鼓起最大的勇氣妥協，她在課堂上高高地舉起了手，女老師卻視而不見：“好的，看來沒有人知道這個問題……”女老師讓同學們輪流讀課文，在要輪到艾琳達的時候卻繞開了她。艾琳達霍然起身，向沼澤地跑去……

在深陷沼澤的時候，媽媽趕來了，艾琳達得救了，而這也意味著生活依然要繼續(xù)。午飯時間，她依然獨自一人坐在教室外的臺階上，孩子們陸續(xù)端著飯走進教室。這時，一個小女孩想了想，放下刀叉，起身走出教室，一言不發(fā)地坐在弱小無助的艾琳達身邊。那一刻，我是多么為艾琳達感到欣慰??！

我一直把《艾琳達》看做一部我一個人的影片，為什么他要跟我提起這部影片？我在艾琳達身上看到了自己，這樣一種情感怎么可能是他所具備的呢？

高鷹擊似乎從我的眼中看到了疑問，便開始獨白：“是的，我不是艾琳達。幼兒園的時候，我的兒童畫被選中，作為送給國際友人的禮物。小學三年級，我取得圍棋比賽少年組全市第一名。我的人生充滿許許多多競賽并且總是獲勝，一個身處這樣優(yōu)越環(huán)境里的人是不太可能習慣反省的，一直以來也沒有人提醒過我。

“到了這所中學，我漸漸地發(fā)現自己什么也算不上——總有人能夠拿出比我的級別更高的獲獎證書。競選學生會主席，我落選了，只當了個宣傳部長，我的世界發(fā)生了傾斜。我的每個夜晚開始陷落在被追逐的夢，害怕遭到驅逐與漠視。我開始懂得一個道理：我也可能是艾琳達，誰都可能是艾琳達。

“這個時候，我會想起一些平時從未想過的人和事。我多么希望，自己是那個在艾琳達身邊悄悄坐下來的孩子。我想，無論我做什么都已無法贖回我對你犯下的罪孽。但我還是希望你知道，以后我不會再那樣了?！?/p>

我抬頭仰望著天空，茂密的枝葉在空中交叉，只露出一點點藍天間隙，那濃綠的葉片竟然讓我聯想起大海的波濤。這看似平靜的校園，誰知道人心的深處在發(fā)生些什么。那里大概也像深深的海洋，有著永不平息的動蕩吧。

而現在，終于有人在我的身邊坐了下來，竟然是一個我完全沒有想到的人。我們在林子里靜靜地坐了一會，沒有再說話。我想，我和高鷹擊都懂得，有時候僅僅是一個安靜的陪伴，便彌足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