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朝暉
春節(jié)的時候,中央電視臺推出了一檔綜藝節(jié)目,其中一個節(jié)目是一群小孩子在老師的帶領(lǐng)下演唱了袁枚的《苔》:“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xué)牡丹開?!币幌伦舆@首詩成了網(wǎng)上的熱搜。
其實在《苔》這個總題目下,袁枚一共寫了兩首詩,除了孩子們唱的這一首,還有“其二”:“各有心情在,隨渠愛暖涼。青苔問紅葉,何物是斜陽?!?/p>
這兩首詩,如果只從“其一”看,當然有贊美苔花自信、自強的意思。但是如果結(jié)合了兩首詩一起讀,情感上就不那么簡單了—說老實話,我以前并沒有讀過袁枚的這一組詩,但是在以往的“鄭老師讀詩”里,我曾經(jīng)提到要格外關(guān)注詩詞中的“虛詞”,所以,一讀之下總覺得袁枚所說似乎并沒有那么單純。首先是“恰”字,很是刺眼,這里的“恰”,當然是作“恰好”“正當”講的,但是如果結(jié)合“白日不到處”來看,這個“恰”字里面就有某種“恨恨”的意思在了。青春自來,這是生命的規(guī)律,但是最需要陽光照耀的“青青的春色”,恰恰在沒有陽光的地方到來了,所謂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遇到了最美好的事情,這足以讓人神傷啊。而后兩句中的“也”字,則意味深長,一方面“也”字體現(xiàn)出的執(zhí)拗,和白日不到的嚴酷的環(huán)境之間形成了充滿張力的矛盾,另一方面,詩人也想指出一個基本的事實,那就是苔花雖然如米粒一般微小,但它一樣是一朵花?。∷栽谶@個“也”字里我們似乎能夠讀出同情甚至哀婉的意思來。
因為大家一致都在贊美這樣的自強不息的精神,我的疑慮也就只能放在心里了。不過,這種執(zhí)拗的想法,讓我還是作了一番探究,而探究的結(jié)果,則是發(fā)現(xiàn)了袁枚的這首同題的詩“其二”。這首詩大意是,由于陽光的偏愛,青苔紅葉各有暖涼不同的待遇,也因此青苔和紅葉各有自己不同的心情。青苔問紅葉,究竟什么是“斜陽”啊?—這基本是對陽光不能做到“普照萬物”的指責(zé)了。詩中青苔那怯怯而又執(zhí)著向往的神情,讀之令人憫然。如果我們將這兩首詩聯(lián)系起來理解,則應(yīng)該能夠感受到詩人對青苔的悲憫之心大概是大于對苔花自強不息的贊美的。
讀詩就是讀心,總歸要讀出那個吟詩之人的所思所感才對,要讀出這里面深藏的情感,不僅要理解字面的意思,更要理解詩句蘊含的意思,而且還要懂得詩歌抒情的視角。古人詠物詩大多是借物來表達自己的志向和意愿的,而要表達自己的意愿和志向,莫過于直接將自己代入其中,所謂“托物寄懷”,如何“托”呢,就是將自己托身其中,比如于謙的《石灰吟》“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這就是將自己代入到了“石灰”里面,以石灰的口吻說話(其實是借石灰說自己)。但是這一組詩卻不是如此,詩人一直是一個旁觀者,在關(guān)注著青苔、苔花的生命狀態(tài),雖然也體察青苔的心情,但是從詩歌主旨上說,則是旁觀式的、評論式的。尤其是“其一”中的“恰”和“也”,都只能夠是從作評論的角度才講得通的。如果改成“白日雖不到,青春偏自來。苔花如米小,要學(xué)牡丹開”,完全從青苔的角度抒情,那意思就完全不同了。
有時候,我總是會有些偏執(zhí),在《苔》這首小詩里,我心里的不忿是指向“白日”的,面對如此執(zhí)著綻放的青春,你為什么不能有哪怕一點點的照拂呢?甚至我會對那些贊美苔花的自強與執(zhí)著的人產(chǎn)生一些怨懟:是不是大家道義上對自強不息的苔花的贊美,會給予“白日”無視這些草芥般的生命以正當?shù)睦碛赡??—心靈雞湯,有時候最大的不好就是會讓“惡”的存在有了必然的理由,這或許也是我不太喜歡心靈雞湯的原因所在吧。
在那個專制的封建時代,袁枚筆下的青苔也有對陽光的期待,也有向紅葉打聽陽光的勇氣,它越是執(zhí)著,越是努力地綻放自己,實際上就越顯出周圍環(huán)境的罪惡。袁枚對這個自強不息的小小生命的尊敬,實際上就是為了更好地表達對環(huán)境不公的譴責(zé),這種觀念或許是從佛教眾生平等的理念里衍化出來的,也可能產(chǎn)生于朦朧的人權(quán)意識,不管怎樣,他對于不能夠得到陽光照耀,但卻兀自執(zhí)著生長的青苔的同情與悲憫,恰恰是他美好人性最好的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