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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過天堂和地獄

    2018-05-07 09:42:10程雪力
    大眾攝影 2018年5期
    關(guān)鍵詞:大興安嶺大火戰(zhàn)友

    程雪力

    我是云南建水人,19歲那年去了成都當兵。封閉的邊陲生活,讓我經(jīng)常把父親當年參軍的那頂軍帽扣在頭上,長大遠行當兵的念頭從很小的時候就悄悄萌芽。

    有些事情就這么奇怪。我最早對照片和人性的認識是在2008年汶川大地震廢墟上,那是我第一次以軍人身份參與救援。在廢墟下尋找幸存者時,我看到一張近一米寬的婚紗照,笑得那么燦爛,那么幸福。然而,我和戰(zhàn)友們找到的全是遺體。我不確定照片的主人公有沒有遇難,但我希望發(fā)生地震時他們沒在家。從災(zāi)區(qū)回來的第二年,我花了4個月的津貼買了一臺“傻瓜”相機。那時,我對攝影毫無興趣,不是給別人拍照,而是單純地想給自己拍一些軍旅照片作為留念。那年我24歲,連電腦打字都是陌生的,更別說寫新聞了,從來沒想過轉(zhuǎn)行新聞攝影,骨子里認為自己就是個撲火的兵。

    2012年初,我以報道員的身份去西昌火場拍照??吹綉?zhàn)友累了時,我把相機扔一邊,和戰(zhàn)友們一起撲打火線。激戰(zhàn)正酣,戰(zhàn)友王磊喊“滾石!滾石!”我剛轉(zhuǎn)身,碩大的石塊稀里嘩啦地砸了下來,有幾塊與我擦身而過,砸斷了身旁的松樹,我的腿也受了傷。被石頭砸傷的細節(jié)雖然已經(jīng)模糊,但我一直記得戰(zhàn)友們輪流背著我翻山越嶺的情景。出院后,我想真正從事新聞攝影這條路,用快門定格親身經(jīng)歷和戰(zhàn)友們共同出生入死的瞬間。

    剛進入新聞報道領(lǐng)域,我走了兩年彎路,對大廣角、沖擊力、高大上……樂此不疲,對千篇一律的模仿和復(fù)制很著迷,實際上所有“作品”都遠離部隊工作、遠離戰(zhàn)友生活。后來,我開始思考怎樣在高度集中統(tǒng)一的集體中,把握軍人個體的尺度。既要拍出單位的正能量,還能傳情達意并可以發(fā)表的新聞?wù)掌?,確實是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峰。除非了解部隊工作生活的方方面面,才能用相機這把尺子把握好度。

    2017年3月,我去四川原始森林拍攝戰(zhàn)友們撲救火災(zāi),隨滅火部隊爬到火場,看到一片片被大火燒死倒地的森林,明明是白天卻猶如黑夜,漆黑的濃煙籠罩在空中,天上是黑灰色的流云,還飛過幾只叫聲極大的烏鴉,遠處傳來類似爆炸的聲音,身邊不時一棵棵大樹倒下,與電影里的世界末日別無兩樣。我心里有些難受,我想象不到人們常說的天堂和地獄是什么樣子,但當我看到這些被大火燒死的森林,再次想到2016年去大興安嶺看到的綠色森林,就有了地獄和天堂的印象。森林火災(zāi)對生態(tài)系統(tǒng)破壞性極強,大自然往往需要二十年甚至更久才能自我修復(fù)。

    弗朗茨·卡夫卡曾在友人信中寫道:“所謂書,必須是砍向我們內(nèi)心冰封的大海的斧頭”。我覺得,攝影更是。

    2017年4月,大興安嶺火災(zāi)30周年。為了紀念這場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嚴重的森林火災(zāi),我和主流、地方媒體記者前來采訪。出發(fā)前,我就尋思如何拍攝大興安嶺30年巨變,次生林恢復(fù)勃勃生機。但深入其中后,我覺得傷害最大的是大火后的幸存者,我應(yīng)該把鏡頭對準他們,去聆聽個體的聲音和被忽略的細節(jié)。

    我在漠河縣城至少尋找了三遍才找到呂德臣夫婦??吹?1歲的呂德臣時,他正幫妻子李桂云穿好衣服,喂她吃飯,李桂云雙手殘疾、臉上布滿了褶皺的疤痕,還有一根幫助她呼吸的管子,已經(jīng)在喉嚨里插了30年。

    我看著窗臺上的花草和墻上大大的福字,連掏出相機的勇氣都沒有,生怕再次揭開她的傷疤。這位善意的老人卻主動說起了自己當年的事。大火襲來時,夫妻倆拼命往家跑,去救6歲的獨生子呂恩福。然后,呂德臣騎自行車馱著妻兒逃向河邊。距河岸10多米時,火燒到了李桂云背后,為保護丈夫和孩子,坐在后座的她毅然跳車,丈夫加速沖向河里……他們的家鄉(xiāng)漠河被燒成一片廢墟。李桂云在生死一瞬間為孩子和丈夫做出了一個愛的選擇,丈夫呂德臣卻在妻子那一瞬間后的30年、10950天事無巨細地晝夜相伴。雖然燒毀的森林和城市已恢復(fù),但幸存者身上的傷痛仍在跳動。

    離開漠河那天,我再次來到呂德臣家中,為他們?nèi)伺南铝艘粡埡嫌?。這張照片的像素布滿了火災(zāi)的焦點,李桂云對我說:“孩子辛苦了,大老遠的跑來聽我嘮叨。”其實我應(yīng)該謝謝他們對我的信任,讓我從個體從人心人性從細節(jié)了解了這段歷史。這次采訪,讓我明白個體的聲音如此尊貴。我雖然是一個業(yè)余的攝影記者,但我盡力去尋找被湮沒的細節(jié)。

    今年,是我參軍的第11年,我走過最偏遠的大興安嶺腹地,最艱苦的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去了難于上青天的蜀道、天山山脈、中緬邊界……參與了地震、洪水、泥石流搶險,撲救了119場森林火災(zāi)。

    我在西藏采訪期間發(fā)了一張風光照在朋友圈,一位攝影師朋友評論并私信:“羨慕嫉妒恨,當兵還能走南闖北?!彼f,他也想去。我一時不知如何回復(fù)。從西藏回來,我叫上這位朋友一同去高原拍攝部隊搶險救援工作。走到一半時,他身體不適吸氧吊瓶,病倒返回成都。我仍然在采訪期間拍了一張風光照發(fā)朋友圈。這次,他說:“注意安全?!?/p>

    有人喜歡用攝影年限來衡量一個攝影師的能力,我倒是覺得攝影本質(zhì)上與自己攝影年限沒有太大關(guān)系。拍照片就像登山,只有不斷突破極限才會越過山峰,看到不一樣的風景。而登山需要的是意志力和體能的儲備,拍照片更需要嫻熟的攝影語言和個體經(jīng)驗來支撐。

    轉(zhuǎn)眼,自己已到而立之年。戰(zhàn)友和同學都有了自己的孩子。而我,除了在跌跌撞撞中找到自己摯愛的攝影和喜歡做的事,一切均無。但我依然不急不躁。出門在外,我并不覺得經(jīng)歷是一筆財富,它頂多是我們生活中留下的痕跡,如果不拍照寫作,痕跡都留不下來。我要給自己足夠的時間和耐心做自己喜歡的這點小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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