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健軍
“五哥,我是馬葉葉的妹妹啊?!?/p>
“姑娘,我不姓伍,也不認(rèn)識什么馬爺爺,你被騙失身的心情咱能理解,別亂打我電話行不?咱可是正派人物,從不拈花惹草,擔(dān)待不起那個風(fēng)流債?!?/p>
“五哥是不是開著一家名叫王八不來的網(wǎng)吧?”“是呀?!?/p>
“你是不是個左撇子?”
“是呀?!?/p>
“你是不是特別喜歡烤乳鴿?”
“是呀。”
“五哥,那錯不了,找的就是你,馬葉葉說找到你就找到了他,見到了你就等于見到了家。”
“你,誰呀?”
“我是馬葉葉的妹妹,小莫啊!”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是第十八個打電話給我,自稱是馬葉葉妹妹的女孩。馬葉葉究竟有多少個妹妹,別人可能不知道,但瞞不過我的眼睛。馬葉葉的父親姓馬,母親姓葉,他父親要馬葉葉姓馬,母親要他姓葉,父親說第二胎姓葉,母親說如果不生第二胎呢,所以取名叫馬葉葉。他父親占了上風(fēng),他母親覺得委屈,就在馬葉葉的名字里鑲嵌了兩個葉葉,他父親叫他馬葉葉,他母親叫他葉葉。后來,果真被馬葉葉的母親言中,他們沒有再生第二胎,馬葉葉成了獨生子。所有自稱馬葉葉妹妹的女孩都是假冒的,都是來歷不明的,沒一個同他有血緣關(guān)系,拿到DNA的火上烤個幾分鐘,是美人還是白骨精,立馬就見分曉。也不能排除另外一種可能,就是馬葉葉的父親在外面播種了,真相如何,到目前尚未有女人帶著孩子來認(rèn)馬葉葉的父親當(dāng)父親。
我同馬葉葉從小玩到大,幾乎形影不離,最近幾年馬葉葉出去了闖世界,我成天守著王八不來網(wǎng)吧,我倆才難得在一塊玩了,但只要他從外面回來,吃喝拉撒就全在我的網(wǎng)吧里。小時候沒少給我惹事,長大了更是壞事。我先后談過兩任女朋友,準(zhǔn)備結(jié)婚的對象,都被他從中挑撥告吹了。他在外面闖蕩的這些年也沒閑著,隔三差五,總有女孩子打電話給我,自稱是馬葉葉的妹妹,有的要馬葉葉最新的聯(lián)系電話,有的要我領(lǐng)她上他家去見他媽。她們的口音南腔北調(diào),普通話加粵語,四川話加麻辣燙,陜西涼皮,北方話加豬肉燉粉條,什么味兒都有。還有個肯尼亞的女孩,漢語說得像嚼口香糖,老半天我都沒聽明白她說了什么,也沒聽出她叫什么。我才不管她們是哪里的,輕易不同她們見面,更不會輕易將她們領(lǐng)到馬葉葉家去。我根據(jù)她們掌握的信息多少來判斷,馬葉葉與她們的關(guān)系發(fā)展到怎樣的程度,需要電話的我就隨便給個電話,迫切要求見面的我就推脫說很忙很忙,要過一段時間才得空閑,總之有各種各樣的理由打發(fā)她們。正因為這,馬葉葉才放心將我的電話泄露出去,放心將她們交給我來處理,事后頂多請我喝兩杯啤酒,吃兩只烤乳鴿。
但也有特別的,怎么躲都躲不掉,一會兒一個電話不算,還幾百里上千里跑到我的網(wǎng)吧來,似乎不找到馬葉葉就不會善罷甘休。
比如這個叫小莫的女孩。
“五哥,我都看見了網(wǎng)吧的招牌,那幾只王八笨頭笨腦的,好可愛啊。”
“是嗎?”
“我從不騙人的,發(fā)張圖片給你看看。”
“喔,五哥等著呢?!?/p>
有個瞬間,我極為渴望小莫快點站到跟前來,想見識見識她,與我見過的別的女孩有什么不同。我的好奇心經(jīng)常被馬葉葉的這種做法挑逗起來,有時閑得無聊時會暗暗猜測,下一個給我打電話的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孩。她們在電話里的聲音,同真實的面目有沒有差距,有多大的差距。我見過不少有反差的例子,一個女孩在電話中的聲音很是溫柔,實際上卻長得像恐龍,五短身材,粗大的毛孔,不忍卒看的五官,加上像洪水一樣泛濫的青春痘。有時聲音很滄桑,見到的人卻可愛得緊張,生怕呵口氣都會傷到她。小莫的聲音有點兒細(xì)聲細(xì)氣,有點兒柔軟,有點兒天真,還有點兒憨氣,會是怎樣的一個女孩呢。
“五哥,小莫在這兒呢?!?/p>
就在瞎想時,微信中的圖片同真人版的小莫幾乎同時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是個纖細(xì)的女孩,細(xì)眉細(xì)眼,細(xì)巧的鼻子,皮膚帶著健康的暗紅。她的目光叫人有些恐懼,仿佛能透視物體,能把對方的五臟六腑都瞧個透明。她背著一只同她的身材很不相稱巨大的棕色背包,背包的頂端超過她的腦袋不只一尺。由于負(fù)重,她不得不朝前弓著身體,身材就越發(fā)顯得矮小。隨便站在哪兒,旁邊的人肯定會替她擔(dān)憂,她會不會被壓垮,會不會一頭栽到地上。我試圖幫忙把背包給放下來,不想被她拒絕了。
“奶奶說,不能放到地上,放到地上就生根了,就走不動了。”小莫朝我笑笑說,“我都背習(xí)慣了,沒有多少重量的?!?/p>
她的背包里好像藏有一棵什么植物。瞧她那架勢,見不到馬葉葉,似乎隨時都有可能上路離開。
這是個好兆頭,她有見不到馬葉葉的思想準(zhǔn)備。
“你就成天背著它嗎?”
“外出我就背著它?!?/p>
“噢,那么在家呢?”
“我就把它放在床上?!?/p>
“放到床上多占地方啊,怎么不把它放進柜子里,或者丟到閣樓上去?”
“五哥,趕緊帶我去見我哥吧?!毙∧獞┣笳f。
“我也好久沒見到他了,鬼知道他在哪里?!蔽页圆粶?zhǔn)她找他有什么事,會不會給馬葉葉帶來麻煩,試探著問,“你有什么要緊的事嗎?”
“也沒什么要緊的事情,”小莫瞥了我一眼,勾下頭沉思了一會兒,才回答說,“我就看看他還認(rèn)不認(rèn)我這個妹妹。”
傻妹妹,哪能把男人的話當(dāng)真呢,今兒個高興了喊你一聲妹妹,明兒個不高興了就叫你一聲姑奶奶。是妹妹不承認(rèn)也是妹妹,不是妹妹承認(rèn)也不是妹妹,何苦大老遠(yuǎn)跑來追問這個。可我不能把這種話告訴一個才見面不過半個小時的陌生女孩,那背包的背帶吃進了她的肩膀,吃進去兩條凹槽,我都有些難受,仿佛我的脊背上趴著一頭患了抑郁癥的棕熊。
“如果他不認(rèn)你呢?”我提醒她說,“你要有心理準(zhǔn)備。”
小莫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但很快恢復(fù)到若無其事的狀態(tài):“那我立馬回去,從哪里來就回到哪里去?!?/p>
小莫的反應(yīng)沒能逃過我的眼睛,她應(yīng)該是個很會自我療傷的女孩。但我撥打電話時還是猶豫了一下,不能直接告訴馬葉葉小莫在我這,如果他知道小莫在找尋他,避而不見就麻煩了。我不能把小莫的背包攬到自己身上,把自己賠進去,如果她萬一賴著不走,該怎么打發(fā)她就是個大問題。我編了個理由,無非就是買了烤乳鴿和啤酒,要他過來陪我喝兩杯。馬葉葉嘴上嗯哼著說馬上過來,但聽得出電話那端有動靜,似乎正在忙活著什么。
“你喝口水,歇會兒吧?!蔽医o她倒了杯水,“他馬上就過來?!?/p>
小莫就背著背包安靜地坐在我旁邊的一把空椅子上。
馬葉葉比我估計的時間晚到了至少一個小時,像以往一樣悄聲而入,額頭上淌著汗。他每次進入網(wǎng)吧都悄無聲息,似乎怕影響我的生意。我留意到他看見小莫時先是愣怔了一下,但眨眼他的臉上就有了燦爛的笑容。“哦,是妹子呀?!彼姷剿袷呛芤馔?,又不像意外,張開雙手,要擁抱小莫,或者等著小莫投進他的懷抱。這是馬葉葉見到女孩子時的招牌姿勢,不論見到哪個女孩都是這副鬼樣子,給我的感覺有心沒肺,我曾多少次嘲笑過他,就不能來點新鮮的,變換個招式。可他從來不聽我的勸告,更多時候,像是有意在我跟前炫耀他的懷抱有多寬廣。
小莫的眼睛立刻就紅了,淚水在眼眶轉(zhuǎn)著圈,就要脫出眼眶的約束。她嘗試著從椅子上站起來,但沉重的背包壓迫著她,不讓她直起身。
她努力了幾次,終于站起來了,沖著馬葉葉哽咽地叫了聲:“哥!”淚水隨之奔出了眼眶,在她臉上縱橫恣肆。她覺得難為情了,趕忙拿手抹去了臉上的淚水,像個小孩子那樣笑成了一朵喇叭花。
“瞧瞧,又哭又笑的,我說你長不大吧?”馬葉葉打趣說。
“居然還敢笑話我!”小莫揚起粉拳頭在馬葉葉的胸部擂了一拳,“走時也不打個招呼,我都以為見不到你了?!?/p>
“我媽病了呢。”馬葉葉解釋說,“接到電話我當(dāng)夜就上了火車,誰也沒來得及說。”
“咱媽病了呀?不要緊吧?”小莫攥住了馬葉葉的胳膊,神情似乎很著急,“哥,你帶我去看看她老人家吧?!?/p>
“瞧把你急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礙事了。”馬葉葉安慰她說,“你也不瞧瞧自己,灰頭土臉的,都不像個女孩子了,先休息一下,明天我再領(lǐng)你去。”
我朝馬葉葉擠了擠眼,馬葉葉的嘴角翹了翹,閃過一絲無奈。小莫的到來給馬葉葉出了道難題,不知該怎么安置她。他將她領(lǐng)到賓館,給她開了房,很快又折回了我的網(wǎng)吧。
“她睡著了。”馬葉葉的額頭上有了愁云。
“你怎么不陪著她睡睡?”我開玩笑說。
“你作死??!”
馬葉葉翻了我一個白眼,一拳砸在我肩膀上,他的拳頭分量不輕,肩膀被他砸疼了。瞧他的反應(yīng),小莫同他的關(guān)系沒走到那一步,也許真像小莫說的,把他當(dāng)做了哥哥。
“那你說說,怎么就腦袋發(fā)熱認(rèn)下了這個妹妹?”
“她在一家餐館做服務(wù)員,有一天有個人喝點了酒,撒酒瘋,想沾她的便宜,碰巧被我遇到,我三拳兩腳將那人揍趴下了。這是第一次,剛認(rèn)識她那會兒?!?/p>
“第二次,她在擺地攤,有個家伙拿了東西不愿付款,被我修理了一番,乖乖地掏了腰包不說,還給了雙倍的價錢?!?/p>
“第三次,有個男孩糾纏她,我冒充她哥訓(xùn)斥了男孩一頓,警告他離她遠(yuǎn)一點。打那以后,她就認(rèn)定我是她哥。”
馬葉葉說的應(yīng)該不會有假,以我對他的了解,他有些江湖義氣,愛打抱不平,因這性格吃過不少虧,也結(jié)交過不少朋友。我很失望,原以為他同小莫的故事會有什么特別之處,能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說高尚了,還不是英雄救美。況且英雄不是什么頂天立地的英雄,救下的美也不是什么貂蟬趙飛燕之類的絕色。
“那么,你呢?”我問。
“就那樣,你懂我的?!瘪R葉葉答道。
我明白了他說的“就那樣”的意思,馬葉葉稱呼女孩子為妹妹,就像別的人把女孩子叫做美女一樣,妹妹僅僅是他對女孩子一貫的稱呼而已,沒有別的涵義,更不可能因此真把她當(dāng)作自己的親妹妹。之前我還以為馬葉葉對小莫承諾過什么,如此看來,完全是她自作多情。
“你就收了這個妹妹,你爸媽巴不得有個女兒呢。”
“你別生事,我可不稀罕什么妹妹。”
“你打算怎么安置她?趕她走?還是把她留在這?”
“我正犯難呢,趕她走吧,開不了這個口,留下她吧,還真把她當(dāng)妹妹了,要么過幾天看看,說不定她會主動走了?!?/p>
“她主動走那是最好的結(jié)果,如果不走呢,該怎么辦?”
“你給我出個主意?!瘪R葉葉盯著我說,“要不先讓她在你這呆幾天?我可不能讓我媽看見她?!?/p>
“不行!絕對不行!我這可不是收容所?!?/p>
我斷絕了他的幻想,但最重要的是不能給自己惹麻煩,雖然他是我哥們。有些事情必須幫忙,有些事情只能袖手旁觀,這個分寸我還是把握得了的??勺罱K我拗不過他的懇求,答應(yīng)讓小莫在網(wǎng)吧里暫時呆幾天。小莫不是個物件,不是隨便找個地方就能寄存的,我有塊屬于自己的地盤,是再理想不過的了,網(wǎng)吧雖然不是很寬敞,但容留一個女孩綽綽有余。而且進出網(wǎng)吧的人那么多,也不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
“別給我玩失蹤,否則我會掃人出門的!”我突然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好像小莫是我和馬葉葉合伙偷來的,必須藏著掖著,生怕讓人發(fā)覺了,又生怕我一個人承擔(dān)做賊的罪名。
“你不會的?!瘪R葉葉睒睒眼說。
我答應(yīng)馬葉葉時根本沒考慮小莫會不會樂意,馬葉葉顯然也沒朝這方面想過。當(dāng)小莫聽見馬葉葉要她在網(wǎng)吧里呆上幾天時,她的眼睛灰暗了一下,像有一只鳥兒從里面滑過。馬葉葉說:“妹子,五哥的網(wǎng)吧正好缺個人手,你留下來給他幫幾天忙?!毙∧戳丝瘩R葉葉,又看了看我,點頭答應(yīng)了。
小莫是個乖巧的女孩,也是個勤快的女孩,有她幫忙我就輕松多了,除了照看收銀臺,其他事情毋須過問。她就像只小動物在電腦和桌椅間蹦來跳去,擦桌子,倒煙灰,撿拾隨地亂扔的易拉罐和礦泉水瓶,沖洗衛(wèi)生間。網(wǎng)吧的角角落落都被她收拾得干干凈凈,空氣都似乎清新多了,沒有以往那種渾濁的曖昧。她在賓館只住了一個晚上就搬來了網(wǎng)吧,仍舊背著那只巨大的棕色背包。我給了她一張簡易的鋼絲床,晚上客人散去時她就擺開鋼絲床,第二天早上再折疊起來。她做事的時候,那只背包就放在我旁邊的椅子上?!拔甯?,幫我看著背包,別讓它掉到地上啊。”小莫叮囑我說。趁她不注意時我拿手碰過背包,背包里像塞著一只什么盒子,輕輕地拿指頭叩它一下,就有輕微的空洞的回響。
馬葉葉不敢食言,每天都要來網(wǎng)吧好幾趟,每次來了,就同小莫跑到網(wǎng)吧外面說話。他們說的什么,有些我聽見了,有些聽不見。隔著玻璃窗,小莫的笑容總是很燦爛,好像一朵花兒,馬葉葉就是她的春天,他來了她就綻放了。有時我也會因此產(chǎn)生錯覺,內(nèi)心會有小小的嫉妒,要是真有個這樣的妹妹絕對不是什么壞事。
“哥,你把我領(lǐng)家里去吧,正好照顧咱媽呢,洗衣做飯,熬湯送水,你讓我干什么活我就干什么活?!庇幸淮危衣犚娦∧诓AчT外央求馬葉葉說。
“我媽有潔癖,平時都不怎么喜歡有人去家里,等等吧,我同她先說說,讓她有個思想準(zhǔn)備……”這是她得到的回答。
往下,小莫就不言語了。
有時候網(wǎng)吧里沒什么事情,我會鼓勵小莫出去走走,真要在這地方呆下去,怎么都得熟悉一下環(huán)境。這對她不會有壞處。我不會讓她空著手出門,每次都塞給她一兩張錢,讓她給我買個水果什么的。每次出去,小莫都要背著那只棕色背包,我勸說她不必那么辛苦,背包放在網(wǎng)吧里不會弄丟。每次我的勸說都是無效的,她莞爾一笑,仍舊背著那只背包,像來時一樣走出門去。
馬葉葉不在時,小莫也會同我說說話,而話題無一例外都圍繞著馬葉葉轉(zhuǎn)動。小莫說我哥打架可威武了,那一次,那個喝醉了酒的,被他一巴掌扇趴下了。小莫說我哥可會跑步了,簡直就是飛毛腿,那個拿了我東西的家伙還沒跑出去十步遠(yuǎn),就被我哥擰住了脖子。小莫說我哥可會吹口哨了,樹上的鳥兒若是聽見了,估計都會被他逗下地呢。小莫說我哥還會吹牛,他吹牛啊,你瞧瞧,吹到天都破了,我哥就是不臉紅。
“你是不是愛上了馬葉葉?”有次我突然問她。
小莫立刻漲紅了臉,急聲急語地分辯說:“我怎么會愛上他?他是我哥啊,親哥??!”
“你緊張什么?!愛上他也未嘗不可。”我很驚訝她的反應(yīng)。
“五哥,你要是再這么胡亂猜測,我可就同你掰了?!?/p>
她的言語依舊激烈,看樣子不像是假裝出來的。發(fā)生這個小插曲之后,她有好幾天不主動同我說話,要么默默干活,干完活就搬張椅子,將背包摟在懷里,安靜地守著一個角落。
“五哥,你說我哥是不是在疏遠(yuǎn)我?”有一次,小莫突然對我說。
“不會吧?你別胡思亂想?!?/p>
“你瞧瞧,我哥來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兩三天才露個面,來了也呆不了幾分鐘,眨眼就尥腿走人。”
“這樣嗎?我怎么沒注意?他媽不是病了么?可能事情太多了啊。”
“他可以把我領(lǐng)家里去,他的事情多我會樂意幫他分擔(dān)呀?!?/p>
“給他點時間,可能他真的很不方便?!?/p>
小莫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分明沒有消除疑慮。我也不便過多解釋。經(jīng)她這一提醒,才發(fā)覺馬葉葉這些天來的次數(shù)的確減少了,很奇怪之前我怎么沒注意到。我在替馬葉葉解釋時也暗暗懷疑,這是不是馬葉葉的緩兵之計,溫水煮青蛙,到后面就對小莫不聞不問了?我打算打個電話給馬葉葉,向他說明一下小莫對他的懷疑,同時警告他不要放鴿子。我掏出手機,但轉(zhuǎn)而又想,感覺自己成了一個打小報告的小人,好像在出賣小莫一樣,想一想,還是把手機放回了褲袋。
轉(zhuǎn)眼一個多月過去了,馬葉葉沒有領(lǐng)小莫去家里,似乎也沒有另行安排她的想法。我沒有多說話,這畢竟是他們之間的事情,我同他關(guān)系再鐵,也不能替代他,不能越俎代庖。況且小莫沒有給我增添什么麻煩,相反還減輕了我不少負(fù)擔(dān),讓我有了閑靜的時間。
后來,有一次馬葉葉連續(xù)五天不曾露面,我都有些替小莫著急了。那五天里,小莫明顯心神不定,不做事時一雙眼睛死死盯著窗外。她在期待馬葉葉的出現(xiàn),但是失望了,馬葉葉沒有來,直到那些玩通宵的游戲玩家都困得趴下了,他都沒有出現(xiàn)。是他的確有事脫不開身,還是真的在冷落小莫,我不敢妄下結(jié)論。任何事情都像玩游戲,總有個終結(jié)的時候,不會玩?zhèn)€沒完沒了,這是我堅守網(wǎng)吧八年來總結(jié)的經(jīng)驗。
“五哥,我出去走走?!?/p>
第二天上午,小莫打掃干凈網(wǎng)吧的角角落落后,又背起背包出門了。我尚未完全從昨晚的倦意中清醒,隨便嗯嗯了幾聲,算是答應(yīng)了。但不想小莫一整天都沒有回來,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之前她每次出去,一般都是一兩個小時就會回來,最長的時間也不過一個下午。晚飯時,還不見小莫現(xiàn)面,我猜想她可能同馬葉葉在一起,也就懶得操那個閑心了。
過了一個晚上,網(wǎng)吧里亂糟糟的,垃圾隨處可見,空氣里彌漫著隔夜的餿臭味。這時才想著有小莫的好處,可是小莫不在,我只有自己動手收拾一下,不然就沒法開門了。
“小莫呢?在你那兒嗎?”忙亂過后我忍不住給馬葉葉打了個電話。
“小莫不是在你那嗎?”馬葉葉的聲音有些急切,又像在替自己開脫,“我?guī)滋煳闯鲩T了,在照顧我媽呢?!?/p>
小莫不在他那,那去了哪里呢?這下輪到我著慌了,趕忙把小莫離開網(wǎng)吧的情況告訴了馬葉葉:“小莫說出去走走,就一直沒回來,不會有什么事吧?”
“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事,打她的手機試試。”
“關(guān)機呢。”
“她可能是生我的氣,回去了。”馬葉葉在電話里吐了一口氣說,“謝天謝地,總算走了。”
既然馬葉葉這么認(rèn)定,我也跟著松了一口氣,可是仔細(xì)琢磨一下,又覺得哪里不對勁,小莫應(yīng)該不是這種女孩子,離開時連招呼都不打,就算生馬葉葉的氣,可我沒得罪她呀,怎么著也該給我打聲招呼。我的內(nèi)心七上八下的,沒有小莫的確切消息,總覺得不踏實。
過一晚,再打小莫的手機,不通。
再過一晚,再打她的手機,仍舊不通。
我預(yù)感事情有些不妙,說不定小莫發(fā)生了什么意外。我趕緊將情況告訴馬葉葉,他也不像之前那樣自信了,很快跑來了網(wǎng)吧。我倆湊一塊將事情的前前后后拿捏了一遍,越拿捏到后面越不自信了,幾乎斷定小莫遭遇了意外,不然不會這么久中斷聯(lián)系。腦子里就有些畫面亂竄,車禍的現(xiàn)場,奸殺案,毀尸案,哪兒慘毒就朝哪兒聯(lián)想,從內(nèi)心到毛發(fā)都莫名其妙哆嗦起來。先去了交警隊,打聽最近幾天有沒有發(fā)生車禍,發(fā)生車禍有沒有死人,結(jié)果被交警隊的人當(dāng)作唯恐天下不亂之徒訓(xùn)斥了一頓,被罵了個灰頭土臉。之后去了長途汽車站,走遍了小城上百家賓館,都沒有得到小莫的任何消息。
最后去了公安局,接待我倆的是兩個小警察,一男一女,原本正說著什么有趣的事,小男警察咧著嘴笑,小女警察抿著嘴樂,見了我們,立刻都收斂了笑,卻又收不住全部笑容。
小女警察掛著半個笑臉問:“什么事?”
“是這樣……我有個朋友幾天不見了,她是不是有可能……有可能失蹤了?”馬葉葉結(jié)巴著說。
小男警察立馬嚴(yán)肅起來,一張臉繃得像石雕。他是個瘦高個,脖子細(xì)長,一雙小眼睛,看人的目光有點居高臨下,一瞬間我就被他瞅得渾身不自在。
“誰失蹤了?姓名?年齡?性別?什么時候失蹤的?在哪兒失蹤的?你們慢慢說,一點一滴說清楚?!毙∧芯爝B珠炮似地發(fā)問。
“她叫小莫。”馬葉葉說。
“就叫小莫?”小女警察問,她在做記錄。
馬葉葉瞥了我一眼,像是向我求助。我很奇怪,他居然不知道小莫的全名。
“她叫莫小菜?!蔽姨嫠卮鹫f。
之后,我把莫小菜出門的前后經(jīng)過詳細(xì)說了一遍,小女警察在紙上飛速地記錄著,小男警察始終拿眼睛死盯著我,似乎期待我一直說個不停,把我所知道的甚至包括隱私全都吐出來。但我不得不打住,因為該說的都已經(jīng)說了。
“往下說。”小男警察近乎命令說。
我瞅了一眼馬葉葉,馬葉葉問:“她會不會失蹤了?”
小男警察說:“她為什么上這兒來?”
“她來認(rèn)他做哥哥?!蔽艺f。
“就這么簡單?”
“我想是的……?!?/p>
“誰能確認(rèn)她失蹤了呢?她有可能生氣離開了,故意關(guān)機不理睬你們,有可能手機沒電了,還有可能她出去旅游了,手機忘在了某個地方,或者手機丟失了……她腦子會不會有什么問題?就沒有過不正常的表現(xiàn)?”
“你們,你們就不幫忙去找找?”馬葉葉小心翼翼地問。
“有消息我們會盡快通知你們的?!?/p>
小男警察的回答讓人很無奈,可是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靜候警方的消息。我和馬葉葉輪流不間斷地?fù)艽蚰〔说氖謾C,但她的手機始終處在關(guān)機狀態(tài)。幾天過去了,莫小菜依然沒有任何音信,我想我們該做的努力都做了,至于她去哪里了,是不是還活著,只能聽天由命。網(wǎng)吧的生意自開張起就沒有冷落過,要做的事情很多,我一個人分身乏術(shù),疲于應(yīng)付,也沒精力去關(guān)注更多別的事情。
走就走了唄,就當(dāng)莫小菜沒來過。
“你說我怎么就不認(rèn)了她?不就認(rèn)個妹妹么?有什么了不起的?!瘪R葉葉有些懊悔,有些糾結(jié),“但愿她不會發(fā)生什么事情?!?/p>
此時的他,內(nèi)心已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就在馬葉葉不知所措時,莫小菜突然又回到了王八不來網(wǎng)吧,那會兒華燈初上,她背著那只巨大的棕色背包,像剛來時那樣出現(xiàn)在網(wǎng)吧門口。她氣喘吁吁地喊了聲:“五哥?!蔽覂?nèi)心很有些氣急敗壞,恨不得扇她兩個耳光,但最終什么也沒有動作,只淡淡地問了聲:“你去哪兒了?”
“我去寺里做義工了?!彼穆曇衾镅笠缰矏?,好像干了件什么驚天動地的壯舉。
我很詫異她怎么會跑到寺里去,又怎么找到那座寺廟的。小城有河穿城而過,唯一的寺廟就坐落在河邊的一個山窩里。我去過那兒一次,正巧寺廟舉辦放生法會,寺廟前的放生臺上擠滿了人,放生法會結(jié)束后就有人撲通撲通跳下水,去撈那放生的鯉魚。之后就再也沒去過那里。
莫小菜倒像見到了一個嶄新的世界,接連幾天都在我耳邊嘰嘰喳喳,說著廟里的見聞。說見了僧人要稱某某師父或者某某法師,見了居士或義工不分男女要稱師兄;說吃飯時怎么打板敲木魚擊云牌,端飯碗的手勢叫龍含珠,用筷子吃飯叫鳳點頭;說那些禪修的人怎么行禪,怎么坐禪,法師又怎么拿著戒尺巡香。
“五哥,什么時候我陪你去寺里看看?”莫小菜慫恿我說,“那兒可真安靜,特別是晚上?!?/p>
“我才不去,你要拉人就去拉你哥。”
我想都沒想就拒絕了。長這么大,我從來沒干過什么缺德事,但對廟里那些高大的菩薩懷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敬畏,多看兩眼都有些膽怯,生怕它們會栽下來砸中我。
虛驚一場之后,馬葉葉不像先前那么著急了,隔三差五才到網(wǎng)吧來一次,來了也呆不長久,一般不超過半個小時,明顯同莫小菜在保持距離。莫小菜倒很沉靜,也不像來時那么熱烈了。好像她真就成了網(wǎng)吧的一員,每天堅持打掃,將網(wǎng)吧清理得干干凈凈。干活時她將背包放在椅子上,休息時就將它摟在胸前,安安靜靜呆在某個角落。
有一天,發(fā)生了一個小意外,一個到收銀臺結(jié)賬的女孩子不小心將背包碰翻在地,背包掉在地上,空洞地響了一聲。莫小菜正在拖地,聽見響聲猛然甩過頭,扔了拖把,幾乎像條牧羊犬一樣撲了過來。她臉上的憤怒絲毫不加掩飾,像火苗子呼呼直躥。她眼睛里像有細(xì)長的鞭子,一鞭一鞭抽打在那個犯錯的女孩身上。那個碰翻背包的女孩子被她的兇相嚇傻了,一個勁地說對不起對不起。莫小菜并沒有過激的行動,從地上挽起背包后一言不發(fā)走開了。那天剩下的時間,背包再也沒有離開她的脊背。
“小莫,背包里藏著什么寶貝?讓五哥瞧瞧?!蹦〔说墓之惐憩F(xiàn)讓我對背包滋生了好奇。
“能有什么寶貝?!彼目跉廨p描淡寫。
“看看嘛,又不會丟失什么。”我央求說。
“真沒什么可看的?!彼孟窈転殡y。
但是過兩天,她主動將背包打開了,背包里都是一些舊東西,舊手套,舊圍巾,舊的棉紗帽子,灰不溜丟的,顯然都是用舊了的東西,扔在大街上估計都沒人要。舊東西下面果真放著一只木頭盒子,盒子外表噴了漆,顏色半舊不新。
“這是我奶奶的骨灰盒?!蹦〔藢⒑凶优踉谑稚?。
我原本要去接過盒子,聽她這么一說,半道上將手撤了回來。這古怪的木頭盒子讓我心生了恐懼,后腦勺像有冷風(fēng)吹過,一陣陣泛涼。
“我從小就和奶奶一塊生活。”莫小菜將臉貼在木頭盒子上,好像那盒子是她奶奶的臉,“奶奶讓我背著她,有她在就不會有人欺負(fù)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