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風
我決定在高鐵穿越秦嶺之前,去翻越它一次。
這都是高鐵惹的禍,它在秦嶺里直直打了隧道。秦嶺是真皮,不是人造革。真皮透氣,里面的古道就是它的通氣孔,人應(yīng)該沿著古道從上面走。如今打山洞,就像是在真皮衣服上鉆個洞,是對秦嶺的大不敬。況且那些古道還有別的作用。
陜西像一塊生姜,如果把長條形的甘肅加上,就成了一個細長的仙人掌。那些古道就是仙人掌的根須,穿過秦嶺扎進南邊的花盆里?;ㄅ栌汕貛X跟巴山圍成,無數(shù)條小河從山上下來,形成了盆底的漢江。仙人掌干熱,有水分從這花盆傳上去滋潤,陰陽平衡,就有了絲綢之路,沿甘肅一路上新疆去。說這話絕不是附會。想想絲綢之路的起點長安,周圍是關(guān)中平原,絲綢在哪里?沒有的。茶葉在哪里?也沒有的。絲綢茶葉在秦嶺以南。怎么過來的?東南的走大運河輾轉(zhuǎn)過來,西南的就走這些根須過來。
秦嶺里從南到北的根須,古時擔擔子背背簍的人得走七八天的。走民國時修的公路,老解放車兩個人換著開得一天一夜。寶成鐵路上兩個冒煙的火車頭一拉一推,繞過去也要半天一夜。前幾年打洞修了高速公路,過去才三個半小時,那些坐過寶成路冒煙火車的人覺得不可思議,而如今的高鐵聽說只要一個小時,有人登時就暈了?!渡胶=?jīng)》里有昆侖山,里面住著很多神。秦嶺是昆侖山的延續(xù),也是神山,是南北界山,華夏龍脈,站在那兒就是要讓你費點力氣從上面翻越的。打洞穿過,就冒犯了它。冒犯了就得有人去謝罪。西藏人誰都沒冒犯還磕著頭去拉薩呢,所以為了維護秦嶺的尊嚴,我準備替高鐵去走一趟“謝罪之旅”。
當然也不要以為我的這趟行程有多清苦,其實也有不少快樂成分。我走這一趟一方面是讓秦嶺高興點,一方面也是讓我高興一點,因為我平常的日子比較寡淡。
我打算從南往北走,這是咨詢過懂風水的二龍的。他說從南往北走吉利,因為長安在北邊,往長安走的人是獲得了提拔,“驅(qū)車西近長安好”,反之則是遭到謫貶,“云橫秦嶺家何在”。我在上海,最好的走法也是先到西安,換車坐到秦嶺南邊,再沿著古道往北走,否則我得先到四川或湖北再過去,那邊群山連綿,費的時間都比西安長。
為了表示對秦嶺的虔誠,我決定從上海起身就坐慢車。這世界需要慢,拜訪重要人物和重要地方都得先慢下來。喜歡慢的人還不少,我坐的這趟慢車的票都賣完了,只能買無座。但無座票不等于真的沒座位,大家還是會讓你擠一下的。當然你也得隨大流,喜歡社交一點,給大家?guī)睃c快樂,所以我兜里裝了一副撲克和一副象棋。只有在這樣的慢車上大家還會閑聊互動,像個村子。飛機和高鐵上的人幾乎是從來不說話的。
早上五點車到了西安,天還沒亮,我就跟著車上認識的一群打工者出了站,扛著大包小包走。西安站在城墻外,我們走到城門洞下面,墻壁上卻開了一扇門,我跟著他們進去,原來這城墻里面有人打了洞,有很多空著的商鋪,居然還有一個旅館。我們都坐在那空商鋪里等,六點時忽然有一婦女叫排隊,于是排隊,前行,外出,上了一輛車。那個小伙兒跟別人上了去城固的車,我上了去洋縣的車。我本來就不喜歡這在秦嶺里鉆洞的高速公路,好在是早上黑黑的時候,正好補覺。一覺醒來,車已到洋縣了。
我來洋縣也是懂風水的二龍指點過的,因為這是一條古道——儻駱道的起點。我就是要沿著這條道再走回關(guān)中,走向長安。
我已經(jīng)在地圖上研究好了,所以一下車就先到城南的漢江邊上。這里是洋縣城的最南邊,是儻駱道的具體起點。當年的人都是從江邊進入洋縣,穿過街巷,走上儻駱道的。
我在江邊把遠處掃視了一遍。北邊南邊各一條山脈,像灰色的帶子緩緩飄在地平線上。北山比南山稍寬一點。我知道它們都是謙虛的高人,在遠處不顯高,一旦進入,就是進入了巨人的世界。北山就是秦嶺,南山就是巴山,人在它們腳下就像螞蟻在人腳下。洋縣在漢江北面靠近秦嶺的一側(cè),且口音像秦腔,說明此地人拜秦嶺勝過拜巴山。齊楚燕韓趙魏秦里,也只有“秦”字最特別,像個穿著鎧甲的兵馬俑將軍。當然巴山也是很厲害的神山。君王臺榭枕巴山,仙家犬吠白云間。春日鶯啼修竹里,來游此地不知還。巴山那邊可是西蜀天府之國,是眼前這個漢中小花盆下面的又一個大花盆。峨眉山、青城山,還有三峽,也都是那里的山川霸主,名氣了得。
眼前的漢江河上有兩座橋,一老一新,相距很近。老橋兩頭有水泥墩子做障礙物,只準自行車和行人走,可能是已經(jīng)完成了承載機動車的壽命。橋上行人、自行車、三輪車挺多,跟那邊新橋上呼嘯而過的汽車相比顯得悠閑。我是來找儻駱道的具體起點的,于是往老橋這邊過來。
離橋頭不遠的地方就是街口,人氣聚集,商店挺多。有三個店主圍著一個沒有靠背的破椅子打牌。我看了一陣,一種長條形的紙牌。我說:“這牌看起來有些年代了,這老橋也有些年代了吧?!薄皩Γ率?980年建的?!薄澳且郧澳兀俊薄坝卸煽??!?/p>
哈,渡口,遙遠而熟悉的名字,如今只存在于詩詞里?!熬炊煽谔陨程帲蓞s人間多少人?!?/p>
“渡口還能看到嗎?”我問。
“這邊已經(jīng)看不到了,河那邊還可以看到一點?!?/p>
我心里想,把這個渡口算做儻駱道的起點是再合適不過的。于是上了老橋去尋它的遺址,哪怕是一兩級臺階,或者一塊半埋在土里的石條也行。
過了橋往右拐就上了河堤。一側(cè)是田地,一側(cè)是河床。河堤坡的外側(cè)一頭黃牛在吃草,一根長繩系在小木樁上,黃牛的活動范圍就是以那條繩子為半徑的圓。我盯著牛看了幾分鐘,覺得它很面熟。牛也在坡上抬頭看著我,嘴里嚼著草。我忽然想,牛是不是也覺得我是一個遙遠的熟人,因為我確實曾放過牛。
看牛吃的是坡上的干草,我就走到那邊一片綠色地里,一看是蘿卜,再看四下無人,就拔出一個。挺大的家伙,不得不用手指挖了土才拔了出來,揪一把干草擦掉泥巴,拿過去喂了牛。我望著那邊的蘿卜坑對田主人說:“希望你不介意,算是我給老朋友的禮物,我自己并沒有吃,你知道從前的放牛娃常偷蘿卜吃,有一次你看見了還追了一陣,扔了一個土坷垃,沒打著,只把丟下的蘿卜葉子撿回去喂豬?!?/p>
又往前走了一陣,一個人在地里鋤地。我問老表渡口在哪兒?他鋤頭立地,兩手拄在上端說:“原來在王爺廟那兒,現(xiàn)在不知還能不能看見。我小時候每天都坐船過去上學?!蔽覇枺骸巴鯛斒驱埻鯛敯??”“不是的,是楊泗將軍楊從義,南宋在這兒抗金打過仗的。咱這地方的人把他當水神拜。”
我只知道漢中這地方跟劉邦和諸葛亮有關(guān),沒想到還跟抗金有關(guān)。估計這個地方一定還跟其他很多朝代有關(guān),只是劉邦和諸葛亮太有名,把別人都遮住了。
“那楊泗將軍怎么就成了水神?”
“楊泗將軍在洋縣修過楊填堰?!?/p>
為確保玉米生產(chǎn)可持續(xù)發(fā)展,減少土壤白色污染,膜下滴灌玉米在整地前整地后及時除膜。引進拾膜機,對膜下滴灌玉米地塊進行除膜作業(yè),可除膜2.67hm2/h左右,整地前整地后均可除膜。2遍除膜后除膜率在95%以上。
我想,這個地方的人果然厚道。李冰父子在四川修了都江堰,也沒有人把他們當水神拜。
“好吧,你忙,我先去看看。”
河床十分寬闊,靠近河堤的地勢挺高,還有樹木田地。走過一個小樹林,果然看見王爺廟。背后看跟住人的房子差不多,到前面才看見院子里一個一人高的香爐,地上一個點香用的石槽,里面積滿煙灰。沒有圍墻,站在正房門口抬頭看,原來屋檐下伸出來的是古老精巧的斗拱,有陳舊的彩色油漆,說明這房至少是清代的。
我到河邊張望了一陣,沒看到渡口的蹤跡。河灘很寬,但水只在中間處淺淺地流,因為這是枯水季節(jié)。我在想,這漢江古代水一定多些,因為那時山里到處都是森林,也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農(nóng)田需要灌溉,更沒有現(xiàn)在的城市抽取地下水。這里雖然是漢江上游,卻叫漢中,或許是因為那時江面相當寬,跟中游差不多。
這個渡口也是另一條古道的起點,叫洋川道,過巴山到四川去。因為那些年送給貴妃的荔枝從此道飛馬而來,所以也叫荔枝道。對了,說“飛馬而來”不確切,杜牧看到的那“一騎紅塵”,是出了秦嶺到關(guān)中平原才開始跑起來的。在洋川道和儻駱道上,只能牽著馬走。荔枝道上有成都過來的人馬貨物,都從這個渡口過到洋縣,在洋縣城里和儻駱道上長安過來的商人交換貿(mào)易,然后各自返回。
當然也有成都客商一直走到長安的。如果你覺得成都和長安之間有點遠的話,那我告訴你,過了成都是茶馬古道,通到云南和西藏。而過了長安,絲綢之路才剛剛開始。
河床上不流水的地帶有高有低,有水塘灘涂。兩只白色的大鳥在積水邊啄食,邁著輕柔優(yōu)雅的步子。我戴上眼鏡一看,紅臉紅腿,原來是朱鹮。再一看,更遠處的河對面也有四五只,一只還飛了起來。
朱鹮飛的姿勢果真優(yōu)雅,跟別的鳥不一樣。麻雀、畫眉、燕子這樣的小鳥飛得極快,對它們來說飛翔像是找食或逃生的手段,急急忙忙。斑鳩、喜鵲這樣的中間大小的鳥只在樹木間飛,每次只飛很短的距離。朱鹮本來叫紅鶴,是仙鶴一家的,有仙姿,飛的時候不慌不忙,兩個翅膀很長,緩緩扇動,有鯤鵬展翅的氣概。剛才的那只從漢江河床起飛,在低空中畫一個弧形,又款款落在不遠處,扇了幾扇才收回翅膀。這朱鹮好像是我第一次見到的仙鶴,從前的仙鶴都只是在畫上看到的。
然而,我估計請燕子回來比請朱鹮更難。朱鹮是野生的,燕子與人共生。如今的房子都修成了高樓或小樓,各家門都鎖著,不像從前的農(nóng)家晝不閉戶。燕子就是回來,也無處住了。
我看著朱鹮,想著燕子,還想起了放牛時學校里教的那首好聽的兒歌: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里。我問燕子你為啥來,燕子說,這里的春天最美麗。
小燕子,告訴你,今年這里最美麗。我們蓋起了大工廠,歡迎你長期住在這里。
這是誰寫的歌詞?大工廠建起來了,燕子呢?
山河風景原無異,舊家燕子傍誰飛?
回到小廟前面,仔細看這個老房子。我對王爺廟說:“渡口沒找到,你卻意外地站在這兒。我知道你跟那從前的渡口很熟悉,所以看到你也算看到它了。因為有你在這兒,我至少知道那渡口在什么位置。你在這河邊從來沒被沖掉,說明你果然是靈驗的。”
門邊的墻上貼著一張紅紙告示:
各位信士:
經(jīng)廟委會決定,本廟于正月初七晚七時準時為信士接星,凡鼠、馬、雞、狗、兔均可接星,其他屬相也可參加順星,勿誤。
王爺廟委會某年某月某日
我本來以為這廟無人管理,鎖在這兒,只有人來院子里燒香,原來廟自有主,就是這些信士們。可惜接星的日期過了,否則我真想來參加一下,就看看怎么接星,怎么順星。王爺廟應(yīng)該是個道教名字,接星順星也應(yīng)都是道教詞匯。中國人似乎覺得除了佛教都是道教:陰陽家、風水師、山神、河神、火神、土地神、灶王爺?shù)?,還有門神。這些神都很隨和,中國人對神的態(tài)度也一樣隨和,各取所需,隨需隨取,人對神不必過分崇拜。神就像朋友一樣,要是給你幫了忙,你就去還個愿,往功德箱里放點錢,還個人情就行了。
我到屋后的稻草堆上抱了幾大抱,放在前面的房檐下,做成了一個稻草窩。從前房檐下總是堆有稻草,雨天時做飯燒火用,雞在里面下蛋,也是狗最喜歡臥的地方。我躺在這厚厚的稻草堆里,才知道雞和狗是多么聰明,太陽曬得我以為是到了深春。江對岸的縣城不見高樓,房屋一條線左右伸開。我好像是個剛從四川過來要去長安的行者,坐在這兒等渡船。我從遙遠的南方過來,還要走向遙遠的北方。
身上的衣褲曬得熱熱的,世界上沒有比這兒更舒服的地方了。我現(xiàn)在才知道,廟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的,不應(yīng)該是買票進去的旅游景點。衡陽舊寺春歸晚,門鎖寒潭幾樹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