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
最近喜歡上了一段演講詞:
我希望在未來歲月中,你能時不時地遭遇不公,唯有如此,你才能懂得公正的價值。我希望你嘗到背叛的滋味,這樣你才能領悟到忠誠之重要。我祝你們偶爾運氣不佳,這樣你才會意識到機遇在人生中扮演的角色,從而明白你的成功并非天經地義,而他人的失敗也不是命中注定。當你偶爾失敗時,我愿你的對手時不時地會幸災樂禍。這樣你才能懂得互相尊重的競技精神的重要。我希望你們將會被忽視,這樣你們才會知道聆聽他人的重要性。我還希望你們遭遇足夠的痛苦來學會同情。
這是2017年7月美國首席大法官約翰·羅伯茨送給16歲兒子所在學校畢業(yè)生們的祝福。簡而言之“我祝你不幸而痛苦”。孩子們還未出征,便遭受著名大法官的“詛咒”,這似乎不合人情與常理。
排隊等待分發(fā)食物的各國領導人
然而,這段話很快流傳開來,并且收獲了許多掌聲。表面上看關乎挫折教育,實際上意蘊深遠。它不僅要教會年輕人從容面對未來的得失榮辱,而且指出了公正、忠誠以及同情心的價值。如果他們能夠真正理解羅伯茨的這些觀點,即使遭遇不幸與痛苦,恐怕也不那么害怕了。
而其中最讓我有共鳴的一句話是“你的成功并非天經地義,而他人的失敗也不是命中注定”。
貧富強弱,都不過是一時的世相。變化是這世間唯一不變的法則?;叵脒@些年,無論中國還是世界,多少呼風喚雨的人物都紛紛倒掉了。
差不多同時,我注意到敘利亞難民畫家阿卜杜拉·奧馬里的人物畫展,內容主要涉及各國領導人。與御用畫師不同的是,在奧馬里筆下,這些不可一世的掌權者都變成了顛沛流離、漂浮無著的難民。
那是一個被畫筆重新定義了的世界。除了一幅幅似曾相識的面孔,你從他們身上找不到半點傲慢與顯赫的氣息。
美國前總統奧巴馬戴著一個線織的帽子,滿身油污,像一個沒精打采的礦工。而現任總統特朗普懷抱女兒,背著鋪蓋卷,手里還舉著一張全家福,似乎在向沿街的雇主乞求一份能夠養(yǎng)家糊口的工作。
“難民”阿薩德
敘利亞總統阿薩德渾身濕透,狼狽且沮喪。最耐人尋味的是他頭上頂著一只折疊的紙船,也許它還寓意這位正處在風口浪尖的人物想借船逃脫苦海而不得。
法國兩任前總統,薩科奇與奧朗德坐在地上。兩個東倒西歪的酒鬼,其中一個還光著兩只腳。他們窘迫而無望的表情,讓我不由得想起巴黎街頭的無家可歸者。
至于德國總理默克爾,現在變成了一介村姑。她身著粗厚的紅大衣,頭上裹著一條黃色的頭巾。與其木訥的神情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幾只雞在她身邊上竄下跳。這幅畫讓我想起幾年前在一家酒店偶遇默克爾時的情景。當時我剛坐下來就餐,而她正準備離開。身邊跟著一批西裝革履的隨從與保鏢,防衛(wèi)雖不森嚴,論氣勢卻是威風凜凜。
至于俄羅斯總統普京,現在已經變成了乞丐。他雙手捧著一塊骯臟的紙板,上面寫著“HELP ME,GOD BLESS YOU”(幫幫我,上帝保佑你)。那個撩動世界神經的肌肉男形象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滿目離離、白發(fā)蒼蒼。
而朝鮮領導人金正恩也只是一個神情靦腆的鄰家男孩。他光著腳,穿著條藍格子褲,一只褲腳高卷。大概是怕見生人,他緊靠紅墻,將手中的玩具火箭藏在了身后……
此外,還有這些大人物們的群像。他們擠在一條漫長的難民隊伍里,一個個落寞而焦灼,等著分發(fā)食物。
奧馬里本身是難民。幾年前為了躲避敘利亞政府軍和反對派之間的戰(zhàn)亂,他逃到了比利時,并留在布魯塞爾一心作畫。據說是來自生活的憤怒激發(fā)了他的創(chuàng)作。最初動念這一系列創(chuàng)作時,奧馬里有借筆詛咒的意味。讓有權有勢者也成為難民,在奧馬里看來是一次“甜蜜的復仇”。
事實上,現實可能遠比畫家之筆殘酷。關于這一點,就算是最近一二十年,想想薩達姆與卡扎菲的命運就知道了。
認識到運氣的存在可以令人活得謙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就算是親如兄弟的人,也有可能因為境遇有別而走出不一樣的人生。
我想起了另一位畫家的故事:
話說在15世紀的一個德國小村莊里,住了一個有18個孩子的家庭。其中兩個孩子都想當畫家。由于家境貧寒,他們只能有一個人去藝術學院學畫。于是兩兄弟只好以擲銅板的方式決定了弟弟去藝術學院學習,而哥哥則繼續(xù)留在礦上賺錢。按約定,四年后,讀完書的弟弟負責賺錢,以支持在礦上的哥哥去學藝術。
不幸的是,四年以后當弟弟學成歸來,他發(fā)現哥哥的手因為長期的勞作已經無法畫畫了。這樣的結局讓弟弟非常心痛。幾天以后,同樣心痛的哥哥雙手合十跪在地上,他乞求上帝將自己的才華與能力加倍賜于他的弟弟。這個場面被弟弟看到了,感激不已的他決定為那雙粗糙的手畫一幅畫。雖然哥哥的手不能畫畫了,但這雙手所飽含的意義與當時的形象應該保留下來。
據說,這里的弟弟是著名畫家亞爾伯·丟勒,而這幅畫就是他流傳了幾百年的杰作《祈禱之手》。
因為年代久遠,今人已很難斷定故事真?zhèn)?,而我也無意去做任何考究。至少,直到今日中國,貧困之家以抓鬮、扔硬幣的方式決定孩子命運的事情也并不罕見。
就上述故事中的德國兄弟而言,我更想說的是他們是在分別完成他們可能擁有的共同命運。雖然人生際遇不同,但在靈魂及其成就上他們完全是平等的。生而為人,無論經歷了怎樣的幸與不幸,也許我們只是在這個世界分扮角色而已。
丟勒《祈禱之手》
回到奧馬里,他該慶幸自己對創(chuàng)作的理解沒有停留于最初的憤怒,并且將這組畫的主題定為“脆弱性”。如果他只是將這組畫用于前面說的“甜蜜的報復”,那么它們就會變成平庸之作。而當他超越了這種逞一時之快的政治激情,轉而上升到哲學的高度來思考人的脆弱性,盡管著墨不多,但僅有“脆弱性”這個主題詞就足以打動我了。
在一段采訪的視頻里,奧馬里說他和筆下的難民建立了某種“親密關系”。為此,他甚至和“難民奧巴馬”一起躺在畫室的地上。那一刻,我不僅看到了難兄難弟,似乎還看到了從非洲走出來的古老的人類。
幾百年前,法國思想家帕斯卡曾經將人比做脆弱的蘆葦,用不著整個宇宙都拿起武器來毀滅他,一口氣、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只是因為有思想,人才有機會卓然于世。
人應該直面自身的脆弱性和不完整性,并擁抱那些豐富的情感,包括痛苦、憤怒、羞愧、厭惡。
基于上面的思考,有時我寧愿贊美人的脆弱性。因為身與心兼具的脆弱性,你我相向而行,開出生死愛欲的花朵。同樣,也因為強者的脆弱性,世界送走了一個個暴虐的君王。
人類對永恒的追求,如西西弗斯推石上山。和神話故事不同,現實是一代西西弗斯倒下了,另一代西西弗斯繼續(xù)周而復始。我們風雨飄搖,辛苦一生,最后無一不獨自走進墳墓。僅此一點,就知道活在這個世界上是何等荒誕和沒有意義。
然而,如果世界不荒誕,人類不脆弱,我們靠什么爭得人的高貴與剛強,以及超越苦難時的神性與美?
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認識到自身的脆弱性,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接受了寬容的價值,并且盡可能不用恐懼或者欲望去考驗人性,哪怕是以忠誠和真愛的名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