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志田 葛小佳
季羨林先生最近在“漫談東西文化”時,提出了以漢語為表現(xiàn)形式的中國文化的特點以及相關(guān)的釋讀漢文的方法。季先生以為:“中國的漢語表露中國的‘心’,表露中國的文化?!迸c西方語言比較,漢語的特點是“沒有形態(tài)變化,沒有變格,沒有變位。連單詞兒的詞類有時候也不清楚”。一言以蔽之,“漢語是一種模糊語言”。這樣的特點,決定了讀漢文的方法必須是“左顧右盼,看上下文,看內(nèi)在和外在的聯(lián)系,然后才能真正了解句子的內(nèi)容”。這樣高屋建瓴的見解,不過以一篇千字文清通簡要地表述出來,足見大師水準。讀此尤感前賢之不可及。
季先生所謂的“模糊”,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一個時髦流行的名詞”,與西方流行的有特定指謂的“模糊學”相關(guān)聯(lián)。“模糊”之由不高明到極高明,這褒貶之間,頗道出西方學術(shù)思想演變的消息,也提示著中國近代以還一種心態(tài)的轉(zhuǎn)變。
西潮東漸以前,盡管中國文體已數(shù)變,恐怕很少有士人以為中國語文是模糊的。蓋傳統(tǒng)的脈絡未斷,溫故知新的治學作文取向使人們少有文字難讀之感。有時候后人難以讀懂前人的作品,那是古今之隔,中外皆然。對于難通之處,一般人也多認為或者自己學養(yǎng)不足,或者立說者言之不文,辭難達意。多從個人角度思考問題,鮮有從語言文化這樣根本之處找答案者。
西潮入侵,特別是十九、二十世紀之交西方文化優(yōu)越觀在士人心目中萌生后,中國士人對自身文化傳統(tǒng)的信心開始喪失。還在新文化運動之前,學兼新舊的黃遠庸就提出“籠統(tǒng)”是中國的“公毒”,必破除而后中國可以興?!拔逅摹比苏窃谶@一點上繼承了黃,要改革甚至廢除這籠統(tǒng)不通的漢字?!盎\統(tǒng)”者,實亦即“模糊”也。黃氏與季先生所見,其實是不謀而合的。唯今日“模糊”已時髦流行,不像昔日“籠統(tǒng)”那樣為人所側(cè)目。黃氏和“五四”人強調(diào)中國語言文化籠統(tǒng)糊涂,是要破舊立新;季先生今日言中國語言文化模糊,是要為中國文化張目。說雖相近,立說意圖則迥然異趣。攻守之勢既異,其間士人心態(tài)的轉(zhuǎn)變,盡在不言中;但皆以西方觀念詮釋中國文化,異中又有同。
的確,中西文化的一個大區(qū)別,即西人的觀念通常都講究界定清晰嚴密,中國的傳統(tǒng)觀念則往往是中心或主體基本不變,但邊緣卻伸縮波動,變多于定。故中國人即使在“定于一尊”之時,一般也都還網(wǎng)開一面,留有回旋余地。凡事涉及邊緣部分,都是“理想型”重于實際,不可全從字面意義視之。
如古代的天下中國觀,各文化族群皆視本族所居地為“天下”的中心,重內(nèi)輕外,詳近略遠,駢舉四方以示政權(quán)之歸于一,則天下在地理上政治上都被認為已完整。至于“四方”的細部,卻不是古人主要的關(guān)懷。歷代中國邊疆的贏縮常以千里計,倘以西人以固定疆域為國家要素的概念衡之,則中國豈非要到近代許多“賣國”條約因割地而劃定邊界后才成其為“國”?但對昔日的中國朝野人士來說,只要本土穩(wěn)定,邊界的波動并不妨礙“中國”概念的完整。昔人正是以這樣的觀念和方式來觀察、認識和解釋彼時的世界。這個問題當然不是幾句話說得清楚的,但中國文化中的中心穩(wěn)定邊緣可變的特點是表露得很明白的。
重中心輕邊緣的另一個不那么引人注意的表現(xiàn)形式就是“取法乎上”,眼睛只看著那幾個不世出的天才人物。中國的傳統(tǒng)教育,從小偏背誦而不重理解分析。所謂“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則表里精粗無不到了”,正是培養(yǎng)天才的方法。蓋少時記憶力強,成誦往往終生不忘。此時是否理解,并不重要。待長大成人,領悟力增強,思考問題時便左右逢源,材料不召自來。如此方可能做到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若不能成誦,只是依稀記得某處有條什么材料,則查書抄書必費去大量時間。而且很多時候因胸無積墨,思考范圍必窄,想都想不到,遑論運用。
但這樣的教育方法若施之于中才以下,實誤人一生。今日農(nóng)村中尚可見能背古文卻不會算賬者,其所背者固終生不忘,卻始終未達“豁然貫通”之境。以前許多人將舊教育方式一罵到底。但若將罵與不罵的人作一社會學分析,則可見罵者多為中才以下的邊緣知識分子,傳統(tǒng)教育的取向本不適于他們;反觀那些不罵者,則多為有所成的各種級別的“大師”。是知罵與不罵,其實都是有理的。究其源,正是“取法乎上”的取向有以致之。
進而言之,因為取法乎上,昔人的表達論述都有些像武林高手過招,點到即止。要旨論證之后,便往往適可而止,不再做進一步的闡釋,以免枝蔓之嫌,失了高手的身份?!兑紫缔o》說:“書不盡言,言不盡意。”這既是對古人表達方式的一個總結(jié),其實也是許多古人追求的境界,到后來更成為一種固定的認知。這樣一種取法乎上、點到為止的取向,為中國語言文化更增添了幾分“模糊”。
正因為中國文化有這樣的特點,才出現(xiàn)了季先生所說要從上下左右去讀中國書的必要。蓋上下左右搞清楚,那可變的邊緣就可知,再往中間看就可能一目了然了。昔歐陽竟無讀佛教俱舍,三年而不能通。后得沈曾植指點,覓俱舍前后左右書讀之,三月乃燦然明俱舍之義。蒙文通先生嘗以此為例,強調(diào)讀書當“自前后左右之書比較研讀,則異同自見,大義頓顯”。
而且,由于取法乎上、言不盡意、立說以千年計已成為有意的探求,書是否讓人看得懂,就已不僅僅是語言是否模糊的問題了。錢穆先生發(fā)揮公孫龍的意思說:“人心意所指,則各各相別。此人所指,未必即彼人所指。此刻所指,未必即彼刻所指?!睋Q言之,只有立說者與讀者的心路所在時空接近,即此人心意所指與彼人心意所指接近時,才能形成思想的對話。只有在這種情形下,言傳意會才可能靠攏。
反之,若立說者與讀者心態(tài)不同時,視點不同向,心意所指便不易接近。則說者自說自話,聽者各取所愛,就發(fā)展成有意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的情景。
清人汪中嘗云:讀書當“鉤深致隱”,“于空曲交會之際以求其不可知之事”。錢穆先生以為,讀別人的文章,貴“在其不盡意的言中,來求得其所代表之意,乃及其言外不盡之意”。陳寅恪先生所言尤詳:蓋“古人著書立說,皆有所為而發(fā)。故其所處之環(huán)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則其學說不易評論”。而且,這些環(huán)境背景對立說者的影響,既有無意識的部分,也能使人產(chǎn)生自我抑制的意識,未必能隨心所欲,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故讀者還應努力與立說之人“處于同一境界,而對于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同情,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而無隔閡膚廓之論”。這里所謂的“同情”,即指心意所指的溝通,并非我們今日口語中所說的“同情”(同情之后,立場就要偏向被同情者一面)。
論者若不從上下左右去讀書,而僅執(zhí)立說者或詮釋者的一面之詞,便很難明了這中間空曲交會之際的隱微。故所謂鉤深致隱,還要去了解立說者(或詮釋者)所處語境對其人的無意識影響以及由此造成的個人傾向性??鬃诱f:我欲仁而斯仁至。歷史詮釋(立說)的見仁見智,有時頗取決于研究者先入為主的視角。愈是復雜多變的時代,個人傾向?qū)υ忈尩挠绊懸灿?。研究者一旦有意無意中形成先入之見,通常都能找到為我所用的材料,結(jié)果將整個研究導入歧途。
國民黨在1928-1937年的黨治十年,大規(guī)模的內(nèi)外戰(zhàn)爭接踵而至,動員兵力常達百萬之多。且戰(zhàn)事多發(fā)生在交通方便亦即經(jīng)濟發(fā)達之區(qū),擾民不可謂不劇。但近來不少人在講這段時間中國經(jīng)濟有長足發(fā)展,其原因即國民黨忙于內(nèi)外之爭而放松了對經(jīng)濟的控制。論者雖有不少證據(jù),但長期的大型戰(zhàn)亂竟然有利于經(jīng)濟發(fā)展,此說若可立,則經(jīng)濟學的一些基本原理就要改寫了。這樣新穎的觀點之所以能產(chǎn)生出來,必有其特定的語境。首先,這觀點針對的乃是前些年將歷史上這十年完全否定的教條主義謬見。但更主要的,則是近幾年經(jīng)濟學界爭得最厲害的問題,就是政府對經(jīng)濟控制的程度問題。立說者有意無意間受了其所處時代語境的影響,由此視角去反看那十年,結(jié)論自然新奇了。實際上國民黨政府對經(jīng)濟的控制,無論如何是超過北洋政府的。照此思路看下去,一定又會發(fā)現(xiàn)北洋十年的經(jīng)濟發(fā)展還要更好。我們不必論到底是哪十年經(jīng)濟更發(fā)達,但后人若不了解這兩年經(jīng)濟學界爭論熱點這個今典,恐怕會對上述的觀點大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