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兒黃，杏兒酸

李清文

一

難得的星期天，本來可以好好睡個懶覺了，但燕子還是像往常一樣，早早地起了床。她輕手輕腳地走到秋來的床前，七歲的弟弟還在酣夢之中。淡淡的睫毛覆蓋著他的眼瞼，一縷調(diào)皮的陽光掠過他的臉龐，仿佛要醒的樣子。但是秋來用手揉了一下眼皮，轉(zhuǎn)過身又沉沉睡去，一只光著的小腳丫卻不聽話地從薄被里伸了出來。

燕子偷偷笑了，回轉(zhuǎn)身朝門口走去。

五月末，即使是早晨，陽光也足夠強烈了。燕子來到院子里，發(fā)現(xiàn)奶奶已經(jīng)像往常一樣坐在杏樹的樹蔭下。從燕子記事的時候起，院子里就有這棵杏樹了。如今，杏樹的樹冠幾乎覆蓋了半個院子，所以只要在院子里，總能夠覓得一片樹蔭。奶奶每天的生活，似乎便是因為這片樹蔭而存在的。

杏子快熟了，密密匝匝地藏在碧綠的葉子中間，透出若隱若現(xiàn)的金黃。并不是每顆杏子都能等到采摘的季節(jié)。每天，特別是早上，總有餓了一宿的鳥兒在樹上搗亂，專揀熟透的吃，結(jié)果杏子沒吃到，掉地上的倒不少。奶奶也不生氣，笑吟吟地看著那些鳥兒在樹叢間跳躍。

空中響起布谷鳥的叫聲，布谷，布谷，悠長，又帶著那么一點說不出的些微的傷感。

“去年的這個時候，你爸你媽就已經(jīng)趕回來收麥了?！蹦棠谭路鹗亲匝宰哉Z，又像是在和燕子說話。“他們要是今年不回來，咱家的那二畝麥子可怎么辦？你還小，村里也找不到能幫忙的人，老的老小的小，一個年輕人也沒有了?！?/p>

“奶奶，您別急，總會有辦法的。再說，我不小了，您不是說想當年您十歲的時候就開始下地干活了？我今年都十二了，哪還小？”燕子故意噘起了嘴巴，兩只小手卻已經(jīng)習慣性地在給奶奶捶背了。

“姐姐，奶奶，是不是爸爸媽媽回來了？”秋來鞋也沒有穿，跑出了屋子，“我是聽到媽媽叫我的名字才醒來的，還以為他們在院子里呢?！笨吹皆鹤永镏挥心棠毯徒憬悖飦硎囟自诘厣?。

燕子撿起一顆落地的杏子，含在嘴里。透著一絲的甜味，但更多的還是酸。酸得燕子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

她不敢說，她也想媽媽了。燕子還記得，正月初八爸爸媽媽就外出打工了。奶奶，她，還有弟弟一直把爸爸媽媽送到火車站。車站的人太多了，黑壓壓的人頭，洶涌的聲音，地上橫陳著臃腫的編織袋，讓燕子忽然感到從沒有過的恐懼。她不理解人們?yōu)槭裁匆欢ㄒ鋈?，難道只有到了所謂的“外面”才能夠掙到更多的錢嗎？燕子沒有去過更遠的地方，但是她覺得自己的家也挺好呀，天那么藍，空氣那么好，還有那密密麻麻的鳥鳴，讓你永遠不會感到寂寞。

更多的人被吸進那個長長的叫火車的怪家伙，然后緩緩離開，越來越快。最后，燕子的眼前只剩下那兩條看上去無比寂寞的鐵軌，閃亮，冰冷，伸向不知名的遠方。燕子知道，每年一次的離別，這寒冷的鐵軌就是她日復一日的懷念了。

“姐姐，教我算題，這道題太難了，老師也不一定算出來，才讓我們做?！鼻飦磬絿佒?，不情不愿地掏出了皺巴巴的作業(yè)本和卷了邊的課本。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映入燕子的眼簾：我愛爸爸，我愛媽媽，我愛我的家。燕子想哭了，不吃酸杏子也想。

布谷鳥的聲音又嘹亮起來了，在村子的某一處上空劃過，漸漸遠去。不知那些遠去的人能否聽到這熟悉的聲音，能否聞到這甜蜜的麥香，燕子變得恍惚起來。

二

村子太小了，縮在兩座山的山腳，稀稀疏疏的房子隨意地散布著，樹倒是很多，撐起團團簇簇的綠蔭。村子有個好聽的名字，棗園。燕子很奇怪，因為村子里的棗樹明明不多嘛，不過，各樣的果樹卻并不少。這樣說起來，村子最美的時節(jié)不外春天和秋天。春天呢，各色的花開放著，空氣中滿是香甜的味道，蜂兒蝶兒嗡嗡嚶嚶地忙活著；到了秋天，便是綴滿枝頭的果子了。走在窄窄的胡同里，要是渴了，隨手摘個蘋果、梨什么的，也不用洗，袖子一抹就可以吃了。若是過了霜降，樹葉變紅，漸次落下，樹上的柿子便又紅得可愛。

燕子頂喜歡的，還是杏子。是不是和家里的杏樹有關呢，她說不上來。好像是在自己還很小的時候，聽媽媽說過這棵杏樹的來歷，但因為逐漸長大，那個悠遠的故事卻漸漸淡忘，又不好意思再問，只能成為一個解不開的謎了。

不過，燕子不會忘記爺爺還在世的時候，家里那一段平靜和溫馨的歲月。爺爺對燕子充滿了疼愛，平時下田干活，回來總要給她帶來許多的驚喜，一把紅艷艷的酸棗，一只不停蹬腿的綠螞蚱，最意外的一次，是給她帶回來一只小刺猬，雖然后來小刺猬逃走了，可它的眼睛多亮多精神啊。

要不是爺爺生病，也許爸爸媽媽就不會外出打工了。燕子常常這樣想。爺爺?shù)玫氖欠伟?，從發(fā)現(xiàn)到離開這個世界僅僅半年的時間。一定是那伴了他大半輩子的旱煙害了他，奶奶說。

辦完爺爺?shù)膯适?，處理了瑣碎的家務，家里一下子空了許多，每個人也是，心里空空的。一天晚上，全家吃過飯，都圍坐在小小的飯桌旁，很少吸煙的爸爸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點著吸起來。小小的屋子很快就充滿了辛辣的煙味。

“還不滅掉！”媽媽生氣了。燕子看到爸爸狠狠地把煙頭摁滅了。爸爸說：“不行，再守著這么一點薄田，還債都困難，看來我們也只好出去打工了。”

“一定要出去嗎？”媽媽問，“孩子還小，要不，你一個人先出去試試？”媽媽試探地問。

“也行，要是能賺到錢，你再出來，我就是不放心兩個孩子和咱媽，七十多了，守著倆孩子……”爸爸說。他的眉頭擰得更緊了。

“沒事，我都十二歲了，會干很多活呢?！毖嘧庸首鬏p松地說。

媽媽不說話，她的手輕輕地撫摸著燕子的頭發(fā)。以往，只要媽媽在家，燕子都喜歡媽媽給自己梳頭，她喜歡媽媽的手指劃過自己發(fā)間的感覺，溫暖，輕柔，又帶著只有媽媽才有的香味。

“就這樣定了吧?！卑职终f。他站起來，影子一下子變得巨大了，屋子里的光線好像暗了許多。燕子揉了揉有些發(fā)酸的眼睛，打了一個呵欠。夜，實在是深了，明天還要上學呢，八里地的山路，也許很長時間再也看不到爸爸媽媽等候在村邊的身影了。

因為要準備爸爸外出的東西，家里又著實忙了幾天。平時喜歡沉默的媽媽也變成了話癆，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說得連平時沒心沒肺的秋來也安靜了許多。

一天中午放學，燕子和弟弟回家，沒看到爸爸的身影，一問，才知道已經(jīng)和村里的另外兩個人結(jié)伴走了，好像是浙江的一個什么工地。

燕子生氣了。她表達生氣的方式是保持沉默，不說話，也不吃飯，任誰叫也不應聲，只是靜靜地流淚，看上去孤獨無助的樣子。日光悄悄挪移，下午上學時，燕子也沒有同媽媽說一句話，她怕自己忍不住會哭出來。

親愛的爸爸，燕子想去送您。燕子對自己說。

“你爸說，等到杏子熟的時候，他就回來了，收麥。”媽媽說。后來，爸爸確實回來了，黑了，也瘦了，精神倒挺好。爸爸在家的那幾天，燕子恨不得學校放假，或者變成爸爸的尾巴，粘在他身上。燕子奇怪自己怎么一下子竟如此地依戀爸爸，難道僅僅是因為他四個月不在家嗎？時間也算不得長啊。爸爸當著全家的面，抽出一沓厚厚的票子，說這樣干下去，三年就可以把債還清了。奶奶接過錢，顫巍巍的，只說了一句話：“要是有錢，老頭子也許不會走這么快?！?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5/03/qkimagesdfsndfsn201803dfsn20180303-2-l.jpg"/>

燕子擔心的事情終于還是發(fā)生了。麥收后，媽媽跟著爸爸一塊出去了。浙江，一個冷冰冰的詞語，在燕子的眼里，竟然有了溫度和色彩。有一次，她甚至跑到辦公室，站在那張中國地圖前，在那密密麻麻的漢字里尋找著“浙江”。

沒有了爸爸媽媽，院子里顯得更安靜了，只有不知疲倦的麻雀，傻乎乎地快樂著。偶爾落地的杏子，都會讓燕子的心里悚然一驚。她抬起頭，什么也沒有，除了那依然澄澈的藍天，和濃密的樹葉。

燕子的床頭，緊靠著墻壁。燕子在一個角落，用鉛筆畫了許多的短豎線，一個月一條。晚上睡不著的時候，燕子喜歡一次又一次地數(shù)它們，已經(jīng)四十三條了。當然，爸爸媽媽在家的日子除外。

三

爸爸媽媽不在家，燕子對學校有了更多的依戀。

每天早上，燕子總是第一個起床，做飯，然后叫醒熟睡的弟弟。奶奶年紀大了，起得要晚點，有時候姐弟倆出門時，奶奶還在被窩里。

路上總能遇到上學的伙伴們。村子小，扳著指頭都能把學生數(shù)清楚。原來村子里有一所小學，據(jù)說因為山路不好走，許多老師不愿意來，即使來了也待不長，過一段時間就再也不見蹤影，所以后來只好和鄰村的一所學校合并。老師有了，卻苦了這群孩子們，特別是冬天，往往是天還不太亮就上路，趕到學校太陽也才露臉。大家彼此看看，全是白頭發(fā)白眉毛。

燕子漸漸喜歡上了這條上學的路。冬天過去，初春來臨，草啊樹啊，蟲子啊，一切有生命的全都蘇醒了。大家走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書包里的文具盒叮叮當當?shù)仨懼?，仿佛也快樂了許多。

遇到這樣的好天氣，不遲到才怪呢。遠遠地，聽到學校的鐘聲，看到了學校上空飄揚的國旗，孩子們的心才慌了，再精致的蟲子也顧不得捉了，再美的野花也顧不得采了，仿佛是潰敗的逃兵，一個比一個跑得歡。也有粗心的學生跑了老遠又拐回來，一邊哭一邊低頭尋找掉在草叢間的文具。

燕子把書包緊摟在懷里，一只手扯著弟弟的小手。秋來還小，腳步碎，跟不上，她干脆自己跑，把弟弟遠遠甩在后面，反正就這一條路，從來沒有聽說哪個學生上學走丟了。

遲到了老師也不生氣，笑瞇瞇地站在教室門口，看他們喘著粗氣，累得東倒西歪地走進教室。

“老師，又遲到了?！毖嘧記]有像往常那樣直接進去，而是停在老師的面前。燕子喜歡這個從去年開始教他們的年輕老師。劉老師性情溫和，從不生氣，下課時還喜歡和大家游戲，玩老鷹捉小雞的時候，總是當雞媽媽。燕子依然把書包摟得緊緊的，那里藏著她的一個秘密。

“老師，給，我家的杏子熟了?！毖嘧哟蜷_書包，一下子愣在那里。昨天為老師精心挑選的杏子全被擠碎了，一書包的金黃，和杏子濃濃的甜香。

“看上去還不錯呀?！眲⒗蠋熜χf，用手指捏起一塊放進嘴巴，“嗯，好吃，純天然無污染。”燕子的臉更紅了，心里卻也甜滋滋的。給老師帶一些自家的杏子，燕子早有這樣的想法，卻想不到竟然發(fā)生了這樣的事。

上午第三節(jié)，劉老師的課。

劉老師站在講臺上說：“同學們，今天，我吃到了有生以來最好吃的杏子，下面請大家和我一起分享。”她拿出燕子帶的杏子分給大家，早有調(diào)皮的男生叫起來：“是燕子家的，她家的杏子全村第一好吃?！眲⒗蠋熞廊恍χ?，看著這群自在生長的孩子們，眼睛里有了一絲晶瑩。

“同學們，好吃嗎？”劉老師問。

“好吃。”一致的聲音快把房子震塌了。

“那么，大家寫一篇作文好嗎？”劉老師又問。

“不好?！敝v臺下迅速歪倒一片，但很快的，教室里響起了翻動作業(yè)本的聲音。有這樣的好老師，寫作業(yè)也是一種快樂呢，燕子想。

燕子的作文題目是《快樂的杏子》。她寫道：“杏子熟了，我相信它們一定很快樂，因為都是被我喜歡的人吃掉了，可是爸爸媽媽沒有看到，他們不知道我的快樂，就像不知道我的憂傷一樣，如果哪一天他們回來了……”

四

麥子熟了。

山村里的景色也隨之變得明亮起來。燕子放學回家，總喜歡站在山頭上，靜靜地看著她熟悉并熱愛的一切。村莊那么小，隱藏在綠樹中間，灰白的房頂仿佛是漂浮的一座座小島，雞鳴的聲音，狗吠的聲音，都那么真切。誰家的炊煙升起來了，裊裊娜娜，又逐漸變淡，和黃昏的暮色融為一體。麥田呢，是這萬綠叢中的點綴，邊邊角角，鋪展著，蔓延著，賞心悅目的金黃。

燕子一眼就能看到自家的麥田。有天中午，她甚至拐到自家麥田里，看麥子長得怎樣。她搓了一些麥粒，輕輕地咀嚼著，體味著那種獨特的麥香。今年是個好收成，可想到即將到來的麥收，燕子還是發(fā)愁了。聽爸爸說，收麥就是在和季節(jié)搶時間，要是誤了麥收，會耽誤秋季莊稼的種植呢。

“誰叫你們不在家，活該。”麥子恨恨地想，心里剛浮出這樣的念頭，她馬上又責怪自己的不懂事，自己不是也會干農(nóng)活嗎，展示自己的機會到了。想著想著，燕子又微微地笑了。

其間，劉老師來過一次燕子的家。她問燕子的奶奶，麥子開始收了嗎？秋來聽話嗎？還一個勁地夸燕子聰明懂事。奶奶高興得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一個勁地讓燕子上樹給劉老師摘杏子。

送劉老師回去，劉老師問：“燕子，種這么多麥子，辛苦你了?！?/p>

燕子不說話。

“我有個想法?！眲⒗蠋熣f，“這周我不回家，組織咱班的同學為你家割麥?！?/p>

“真的？”燕子又意外又驚喜，慌亂地說，“不用了，我能忙得過來?！?/p>

“老師說的是真話，我了解過了，就你家最缺勞力，大家?guī)蛶兔κ菓摰摹！?/p>

燕子想哭。

星期天。燕子早早地來到地里，發(fā)現(xiàn)劉老師已經(jīng)在麥田里開始割麥了。同學們也陸續(xù)來了，他們還顯得稚嫩的小手，拿起鐮刀倒也輕車熟路，絲毫不見拙笨。

“布谷，布谷”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來。燕子直起腰，擦擦流過臉頰的汗水，成片的麥子溫順地倒下，濺起一片片土地的芬芳。

收過麥子，就該播玉米了，燕子想。一畦畦碧綠的秧苗仿佛在燕子的眼前出現(xiàn)，迎著風，帶著露，在熹微的晨光中舒展翡翠般的葉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