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靜梅
自從父親離開我,總想寫點文字紀念父親。可遲遲動不了筆,這一等,就是七年。
今晚臨睡前,我在《散文選刊》上看了高建新老師《天亮后,他醒來了》,他的文字像洪水一樣沖開了我記憶的閘門。
父親1926年出生在陜西禮泉縣城關公社黃埔大隊,因為家里窮養(yǎng)活不起,一歲時送給了趙家莊一戶沒有生養(yǎng)的老夫妻。1941年父親高小畢業(yè)受進步思想影響,獨自離家到西安,成為黃埔軍校西安分校18期炮兵連的一名學生,改名何復興。
1942年冬天,抗日戰(zhàn)爭吃緊,當時父親在軍校還沒有學會射擊,就扛起槍上了前線,是戰(zhàn)友們在戰(zhàn)斗中教會了他瞄準、射擊等實戰(zhàn)本領。他親眼目睹了日本鬼子的殘忍野蠻,仇恨的烈火在父親年輕的胸膛燃燒。他點子多、主意巧、膽子大。前前后后共消滅了19個日本鬼子,大家都夸他:初生牛犢不畏虎,這陜西娃,好樣的!父親就摸摸臉上的塵土說,其實我也不想打他,他也是他媽的娃,可是他一群外國人跑到我們國家禍害人,我不殺他天理難容!
在一次大轟炸后,父親爬出坑道,只見尸橫遍野,血把大地染成了醬紅色。他的一只眼睛被炸瞎,一只耳朵被炸聾,一根手指頭也折了。他一路要飯到西安。原單位找不到了,就在軍校校務部報了名。后隨陶峙岳部隊進疆,一路步行,風餐露宿,九死一生。因為他有文化,在國民黨部隊里官至連級。解放后,他給自己定下了建功立業(yè)的誓言,把名字改為:何建功。之后轉(zhuǎn)業(yè)到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農(nóng)七師124團開荒造田。他當過連里的班長、干過記分員、挖過廁所、當過馬倌。風風雨雨幾十年,像無數(shù)的老軍墾一樣,把自己的青春與熱血都奉獻給了兵團這塊熱土,到上世紀80年代,父親因病提前離休。
在我的印象里,他沒有穿過新衣服,從不留剩飯,飯桌上一點饃渣被他看見了都要撿起來吃掉。父親外號“萬事不求人”,家里的活從不找人幫忙。80年代連隊給每家分了一塊自留地,父親就在自留地里動手蓋房子。他先把3間房子的土塊打好,在地上畫線,挖地基,父親壘墻,母親遞土塊。到了給房頂上房泥的時候,父親發(fā)明創(chuàng)造了一種工具,母親在下面用桶裝上泥巴,他在房上吊根繩子搖一搖轱轆,泥巴桶就被吊上去了。
父親修自行車在我們二營是出了名的。附近幾個連隊誰家自行車壞了都找他修,一是因為父親手藝好,不偷奸?;?,還有一點就是父親只收一點成本費,從不多收一分錢。有的人身上帶的錢不夠,父親就說沒關系下次吧,其實下次早就忘了。有時,有的小孩沒錢,父親就說:“算了吧,娃也怪可憐的?!蹦赣H就埋怨他:“別人修自行車掙錢,你不掙錢還把螺絲的錢也搭上,不如坐在家里,還省得我給你洗那些油乎乎的臟衣服!”父親就笑笑說:“幾個螺絲能值幾個錢?人活一世要多做好事哩,這樣老天爺看見也喜歡,不叫你早早到閻王那里去報到,你不是就能多享幾天福哩!我能活到今天就已經(jīng)嘹咋了(好得很),黨的政策對額好,看病住院都報銷,吃點虧怕啥哩!”
由于戰(zhàn)爭對身體帶來的創(chuàng)傷及長期的勞累,父親老年的時候經(jīng)常住醫(yī)院。在生命在最后階段,他還是那么節(jié)儉,頓頓都是粗茶淡飯,我每頓飯給他買幾個菜,他都說太多了浪費哩。我說:“現(xiàn)在又不缺錢,想吃啥買啥,別節(jié)省?!彼驼f:“我要給你媽多存點錢養(yǎng)老哩,你媽‘五七工待遇低,萬一有個病啥的,自己有點錢就不麻達(麻煩)你姊妹倆,家家都不容易!”
我家的錢都是父親保管,他老年的時候時而清醒,時而糊涂,但對他的存折心里一清二楚,每回住院,他都隨身攜帶一個黑色皮包,白天背在身上,晚上睡覺取下來壓在枕頭底下,生怕被偷走。有時,他高興了就舉著皮包對我媽說:“老婆子,你幾十年照顧額不容易,給你留下養(yǎng)老的錢都在這里,額要以后走了,你千萬不要給兩個娃找麻達(麻煩)……”
我的父親,是我和妹妹的繼父。但,這幾十年的養(yǎng)育之恩比山高,比海深!在女兒的心目中,他就是我的生身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