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鴻
從學校走出來的那一刻起,林聰便知道自己的好日子活到頭了。小路兩邊蕎麥花的香氣如夏天的日眼蚊,不可阻擋地往鼻孔里鉆。林聰忍不住打了兩個噴嚏,眼淚便流了出來,趕忙用袖口擦掉,又是兩個噴嚏,更多眼淚從眼角溢出。那些蕎麥花,如一張張嬌艷而詭異的臉譜,藍色如鬼魅,白色如丑角,紅色如小旦,在這一面坡的舞臺上搖曳。
多少年來,林聰一直認為自己在秀才灣村算得上個人物。單說前幾年過年,村里人請他寫對聯(lián),哪一個不是買了紅紙、筆墨,恭敬地上門,要么帶上一瓶老白干,要么提著一塊老臘肉。還有更大方的,干脆把他請到家里好酒好菜款待。即使近兩年,街上賣春聯(lián)、門神的多了,大家不再請他寫對聯(lián)了,那些從外地打工回來的學生家長,依然會給他家里送來從外面買回的瓶裝酒、自家火塘上熏的臘肉,或者請他到街上館子里吃一頓。走在秀才灣的山路上,面對一張張熱情招呼他的臉,林聰覺得自己確實算得上個人物了。
可這一切,都在半天之間發(fā)生了變化。上午,林聰去村小學準備新學期的學生報名表,剛走進學校,校長便叫住了他:“林老師,村上通知,你被解聘了。”林聰半天沒反應過來,立在原地不知東南西北。校長又說,從這學期開始,你就不用來學校上課了。林聰終于從夢中醒來,聽清了校長的話。眼前有些發(fā)黑,耳朵開始轟鳴,林聰聽見自己嘴里發(fā)出了弱得底氣全無的聲音:為什么?校長說,上面要求清退民辦教師,你只是一個初中畢業(yè)生,又沒有教師資格證,所以屬于清退對象。
不遠處有人走來,林聰趕忙轉(zhuǎn)過身面向山坡,直到迎面而來的行人從身后走過。聽著腳步聲遠去,林聰才轉(zhuǎn)過身,如喪家犬一般向山腰一間冒著炊煙的小院走。林聰感到自己在這山路上已經(jīng)走了大半輩子,卻突然被一雙手推下了路邊的懸崖,不可阻止地跌向未知的深淵。林聰本能地伸出手,慌亂地希望能抓住崖邊上的一段藤蔓、一截樹枝或一叢茅草。眼前一次次出現(xiàn)了幻覺:村長從山路另一頭走來,告訴他沒有被解聘,是校長傳達錯了,他可以繼續(xù)站在窗戶沒有玻璃的教室里,來回看那些流著清鼻涕的娃娃寫作業(yè),還可以在山路上心安理得地讓那些背糞上山點洋芋的莊稼人叫自己林老師。
直到走到自家院子門口,村長沒來,校長沒來,站在門口的卻是一個自己不認識的年輕人。林聰想不起自己家什么時候有這么一個洋氣的親戚,也想不出自己何時會有一個這么斯文的學生。年輕人長頭發(fā),戴眼鏡,運動衫上印著外文字母,身材瘦高如一根竹竿頂著一件衣服。年輕人面帶笑容,底氣不足地問:“請問你是林老師嗎?”林聰不言,年輕人沒有再問,接著說:“我是秀才灣小學新聘的老師。校長說,讓我來找你拿三年級學生的花名冊?!?/p>
林聰感到一股血從胸口涌上頭頂,雙手顫抖著想將什么打碎,想聽到有人哭叫的聲音。可是年輕人依然笑著,鏡片后面的眼睛里流露著大姑娘才有的羞澀。林聰伸手扶住院門口的一棵核桃樹,枝頭上便有熟透的核桃掉下來,其中一個正好砸在年輕人頭上,在長頭發(fā)上裂為兩瓣,然后又滾落到地上的草叢里。林聰說,你去告訴校長,我已經(jīng)不是老師了,哪還有什么花名冊。
老婆張春霞坐在灶門前,用吹火筒向灶膛里吹氣,兩支拐杖立在灶臺邊如兩把倒立的掃帚。滿屋的青煙讓林聰眼睛又開始流淚。張春霞自從兩年前在山上摔斷了一條腿,就整天都在灶屋打轉(zhuǎn),不是煮人食就是熱豬食。連林聰也搞不清楚,她是怎樣一年喂出兩窩仔豬四頭肥豬的。大學畢業(yè)在南方打工的兒子多次打電話,讓她不要再喂豬了,可她將兒子的話當成耳邊風,還埋怨兒子,你還沒娶媳婦,娶了媳婦還要生小孩,少讓我操你的心就對了。聽見林聰?shù)目人月?,張春霞轉(zhuǎn)過頭問:“門口有個后生找你,你看見沒有?”林聰說,看到了,走了。張春霞又說,我讓他進屋坐他不肯,他找你干什么?林聰說,找我要學生花名冊。張春霞將幾根柴塞進灶里,伸手拿過拐杖站起來,一邊走向水缸一邊問:“他要花名冊干什么?”林聰說:“他要去學校教書,我被解聘了?!?/p>
張春霞在水缸邊停住腳步:“你被解聘了?!”林聰不語。張春霞又問,剛才那后生是干什么的?林聰:“他說他叫楊年,是師范學校畢業(yè)生,還考了教師證?!睆埓合迹骸皸钅辏克痪褪谴彘L的小舅子嗎?原來,是他把你擠下來了!”
林聰眼前又開始發(fā)黑,血又向頭上沖。原來是村長劉光明做的手腳!劉光明,你什么時候光明正大過,你表面上是人,背地里連鬼都不如。林聰呆立著,張春霞又開了口:“你還說你是個人物,知識分子,多了不起啊!我看你連村頭趙傻兒都不如,活人那么艱難,還不如端碗豆腐碰死算球了!”
林聰知道,端碗豆腐肯定碰不死,而且磨一碗豆腐還要費大半天神,跳河離得太遠,上吊不好找地方掛繩子,喝農(nóng)藥才是山里人尋短見的最常用方法。林聰轉(zhuǎn)過身走出灶屋,便在屋里翻箱倒柜,終于在一間堆農(nóng)具屋子的墻角找出一瓶農(nóng)藥,還沒擰開蓋子,濃烈的藥味便刺得鼻孔生痛。今后我再也算不上個人物了!說不定以前也沒被當個人物,那我還有什么臉活在世上。我可不愿像趙傻兒那樣,天天被人尋開心。除了站在教室里給娃娃上課,我什么也不會,種不了玉米,背不動糞上山,打不了野豬,做不了生意,連斷了一條腿的老婆都不如,我還活在世上干什么!
農(nóng)藥氣味如陰險的巫婆撲面而來,林聰本能地將頭扭向一邊,手卻抓著藥瓶沒放。長痛不如短痛,只要一口吞下去,便一了百了。瓶蓋被林聰?shù)膬芍皇謹Q開,藥味沒有想象的加重,反而覺得淡了許多。就如一條被主人用鐵鏈拴住的狗,即使主人不在家,只要有生人從門前過,都會又跳又吼樣子極其兇狠,但當某一天狗突然將鐵鏈掙脫,經(jīng)過門前的過路人正驚慌失措,掙脫鐵鏈的狗卻突然蔫下來,兇猛之氣盡失。林聰回過頭,認真端詳藥瓶:樂果乳液,標簽上寫著劇毒,旁邊還畫著一具骷髏。用手搖了搖,里面的藥只剩了不到半瓶。如果一口喝下去,應該差不多了吧!閉上眼睛就是天黑,林聰雙眼一閉,便將農(nóng)藥瓶往嘴里送。
灶屋里傳來老婆張春霞的叫罵聲:“林聰,你死到哪里去了!還不快來拉我一把!”林聰條件反射地站起身,快步走向灶屋。張春霞倒在地上,右手握著一只水瓢,里面的水已經(jīng)灑了多半,左手撐在地上,拐杖倒在旁邊。林聰忙著伸手去拉張春霞,卻發(fā)現(xiàn)農(nóng)藥瓶還在手上,便一手拿著農(nóng)藥瓶,一手去拉張春霞。
張春霞抬頭看見林聰手里的農(nóng)藥瓶,一把將他甩開:“你要毒死我?你是不是嫌我殘廢了,不中用了,就要毒死我了?!”林聰手里拿著藥瓶,吱唔半天,就是沒說出個子曰。張春霞的嘴還是沒有停下:“你毒死老婆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去毒死把你弄下來的人,你才真的算個人物!你這沒有出息的東西,除了唬三歲的娃娃,你還能唬住誰!”
林聰聽著老婆的數(shù)落,終于明白了老婆的意思,那就是去干掉村長劉光明!等出了這口惡氣,再回來喝下這半瓶藥,也算死得轟轟烈烈了。想到自己即將成為秀才灣的英雄,說不定還會被寫進《青石縣志》,等兒子知道了自己的壯舉,今后肯定會對孫子講。林聰心中頓時熱血沸騰,甚至想到了黃繼光堵機槍口、董存瑞舉著炸藥包的情景。到了那時,看你張春霞還會不會說我沒用!
吃午飯的時候,林聰比平時多喝了兩杯。本來打算只多喝一杯的,想到今后可能再也喝不上這又香又烈的玉米老白干,便忍不住又多喝了一杯。三杯喝完以后,林聰對張春霞說:“我要去找劉光明算賬!”張春霞說:“就你那熊樣,去找村長算賬?沒事快到床上睡一覺吧!今后就該上山學種地了!”
林聰沒有聽張春霞的話上床睡覺,而是打開木柜子,從一堆雜物中翻出一把一尺多長的牛刀。檀木刀柄浸著暗紅,刀身黃亮如銅,猶如昨天才磨過。這刀是村里張屠夫兩年前送的,張屠夫祖上世代殺牛,方圓十里皆有名聲。張屠夫?qū)α致斦f,林老師,如果你能讓我兒子考上中學考上大學,今后不再跟著我靠欠命債為生,我給你掛紅放炮,還把這把牛刀送給你。林聰說,我是教小學的,只能保證他考上初中,哪能保證他考上大學。張屠夫說,反正你是老師,你會有辦法的。直到兩年前,張屠夫的兒子張小圖真的考上了大學,張屠夫真的給他掛了紅放了炮,而且真的把牛刀送給了他。張屠夫?qū)⑴5独p了紅絨布,遞給他時小聲說,你可別小瞧了這把刀,據(jù)說是我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攤飨聛淼?,至少有幾百年的歷史。你拿著,說不定有一天會用得上的。林聰想,拿著就拿著,難道今后我還會殺牛不成!
林聰拿起刀,借著窗外照進的陽光,仔細看了看,刀柄上雕著細密的花紋,刀背上刻著幾個工整的繁體小楷字:敬之如神。林聰找來一件舊衣服,將刀裹住,然后放進自己平日去學校時所提的尼龍公文包里。只是包太小,無論怎樣都不能將刀全放進去,他只好將拉鏈留一個小口,將刀柄留在包外。心里想,這張屠夫真是他媽的神仙,才過兩年,這刀,今天還真用上了!
出門前,林聰專門走到灶屋門口。張春霞正拄著拐杖伺候那頭即將下崽的母豬如伺候自己的老母親。林聰說,我出去了!張春霞頭也沒回地說,你喝了兩杯貓尿可別亂跑哈,你要是再摔斷一條腿,那我們就只有坐到門口喝西北風了。
林聰沒有回話,出門時口里唱出一句:“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路邊蕎麥花的香氣薰得林聰再次想打噴嚏,一只老巖鷹在青杠林邊盤旋,等待著某一只野兔餓急了從窩里鉆出來覓食,幾只蜻蜓疲倦地歇在一叢茅草尖上。陽光透過樹梢照在已經(jīng)變黑的玉米穗子上,野豬的腳印在地里清晰可辨。連續(xù)大半月陰雨不斷,今天終于見到了神情黯然的太陽,至于明天是否還能見到,林聰已經(jīng)不想再去費神了。
林聰爬上一道山梁,穿過一片樺木林,便遠遠看見了村長家的院子,仿青石板的外墻磚將陽光反射得幽暗華貴,如傳說中的土司莊園。林聰想到自己從前在幾百人的注視下,走上主席臺從省長手里接過獎狀轉(zhuǎn)身等記者照相的情景,想到領(lǐng)導在大會上說,要切實關(guān)心鄉(xiāng)村教師的生活,解決他們的后顧之憂,自己當時心里的激動。林聰想,自己雖然只是個初中畢業(yè)生,但教學水平不僅村里鄉(xiāng)親們崇拜,就連鄉(xiāng)上、縣上的領(lǐng)導也認可,而且還被評為全省優(yōu)秀鄉(xiāng)村教師,他便開始做起了一個夢:如果能成為一名正式教師,走到哪里再也不用介紹民辦兩個字了??墒沁@個夢,卻被不遠處那座青石板院子里的劉光明破滅了!聽說他還將村里的山林賣了給自己家買小汽車,用村上的錢將水泥路修到自家的院子里,甚至連縣上的救濟錢也敢克扣。今天,又明目張膽地用自己的小舅子來擠走他。這個陰險狡詐的貪官不除,我活一天就受罪一天。
林聰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二十年了,除了在家里,林聰聽到的都是叫他林老師,所以心里覺得很陌生。抬起頭,看見村上的會計周國富站在路邊。林聰正在猶豫要不要答應,周會計又開了口:村上要修水泥路,每個村民按人頭集資,每人600元,你家三口人1800元,什么時候交?林聰看了看周國富,伸手去摸包里的刀,手剛觸到包在外面的衣服便停住。周國富看林聰眼睛發(fā)紅,酒氣撲鼻,臉上竟破天荒笑了一下,說,今天不行你就改天交吧??粗車浑x開,林聰?shù)氖诌€放在裹著刀的衣服上,看你狗日的只是個跑腿的,今日我就饒了你!
林聰?shù)椭^如一條狂犬病發(fā)作的老狗,硬著脖子呼著酒氣,流著眼淚,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我只是初中畢業(yè),可我這二十年,教出的學生那么多上了大學;我沒有教師資格證,可我是大家評出來的優(yōu)秀教師。你劉光明算個什么東西,不就在外面打工掙了點錢、拐騙了個年輕女娃回來嗎?你憑什么說不要我就不要我!難道你還等著我給你送禮,我呸!我今天就送你兩牛刀!
轉(zhuǎn)過一道彎,林聰又聽見有人叫他,林老師,林老師!林聰還是感覺很陌生,走近兩步才看清是趙傻兒。趙傻兒穿一身舊式黃色警服,頭戴一頂大蓋帽,腳上穿黃色翻毛皮鞋,手里拖著一根斑竹棍。走近之后,趙傻兒又叫了一聲林老師,聲音親熱得如同見了親爹。林聰沒有答話,趙傻兒卻拉住他的衣服說,林老師你教我認個字嘛!林聰停住腳問,什么字?趙傻兒便用竹竿在地上劃了一個“BI”,寫完以后說,是他們教我寫的,我認不到,叫我來問你。林聰皺了皺眉頭說,回去問你媽吧!趙傻兒松開林聰,口里說著回去問我媽,回去問我媽,轉(zhuǎn)身離開。剛走出幾步又折回來:林老師,我要去領(lǐng)開會的誤工補助,我去找誰啊?林聰說,找會計。趙傻兒又說,會計說我沒有,我又去找誰???林聰轉(zhuǎn)身向前走,一邊走一邊說,還是去找你媽。
林聰又下了一道緩坡,距劉光明家已不足一里路。太陽正無力地向西邊的青龍嘴掉下,蕎麥花的香氣漸漸淡去,一群白山羊在山坡腳下被主人趕著回家,幾只不聽話的小羊直接沖進地里啃起玉米葉。林聰時而感到自己老了,時而又感到自己年輕氣盛不減當年。當年與省長握了手回來,誰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連縣教育局長都親自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與省長握手的照片,后來被鄉(xiāng)中心學校收去做展覽,再也沒有退回來,也不知他們弄到哪里去了。省長翻開獎狀看了一眼名字,又看了一眼雖然穿著新西裝仍然很土氣的他,意味深長地說,豹子頭林沖是八十萬禁軍的教頭,而你這個林聰是十萬大山里的孩子王。林聰知道,自己只是個孩子王,只有站在講臺上才能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才有當王的感覺。一旦離開了講臺,就如拳擊手離開了賽臺,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口齒木納如半個廢人。
不知不覺間,林聰又走到了學校門外。學生已經(jīng)放學,圍墻內(nèi)顯得很安靜。林聰知道,里面只有一個公辦的校長和剛?cè)蟮降臈钅辍莻€村長的小舅子。林聰幾次想走進去,看一看教室里黑板擦干凈沒有,幾次都打了退堂鼓。我已經(jīng)不是老師了,再沒有資格管這些了。
林聰從學校的小路拐上大路,村長家的院子就在眼前。一個駝背的人影迎面走來,遠遠地招呼:林老師,你這是要去哪里?我正去找你呢。林聰終于看清駝背老漢是劉光明的父親劉永貴。劉永貴一身莊稼漢穿著,才剛?cè)肭?,頭上就包上了白頭帕,說幾句話就開始咳嗽。林聰沒敢說自己要去找他的村長兒子算賬,只好吱唔著說,沒什么事,就到前邊看看。劉永貴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張紙遞給林聰:林老師,麻煩你幫我看看。林聰接過紙,是一張藥品的使用說明書。劉永貴說,這還是你兒子過年時給我?guī)Щ貋淼乃帲瑢iT治我這腰腿痛,吃了就不痛了。我想麻煩你打電話給你兒子說說,請他再給我?guī)缀谢貋怼A致敧q豫了一下,然后點了點頭,把說明書放進自己衣服口袋:我打電話去給他說說。劉永貴眼里流露出感激:也不知要多少錢。林聰說,等寄回來再說吧。劉永貴不停地說,謝謝你林老師!一邊說一邊點頭,如一個謙卑的學生家長。劉老漢走過之后,林聰才想起,自己剛才怎么沒有取出刀來!
太陽完全藏在青龍山背后,只是天上還有幾片粉紅色的薄云。秀才灣的山坡上、山凹里零零星星有炊煙升起。幾個婦女背著玉米桿從身邊走過,上半身幾乎與地面平行,玉米桿蓋過頭頂,誰也看不清誰,誰也用不著和誰打招呼。天黑得很快,林聰腳下的步子卻越來越慢。林聰感到自己如一個第一次準備作案的小偷,鬼鬼祟祟提心吊膽。村長家的院子就在青龍埡下面的一塊凹地上,周圍半里以內(nèi)沒有其他人家,一條泛著白光的水泥路如一條小河繞過幾個彎通進院內(nèi)。林聰多次看到村長黑色的小車在灰白的公路上爬行。除了村長,秀才灣誰家也沒有小汽車,誰家門前也沒有可以跑小汽車的水泥路。即使村頭專門開小四輪跑運輸?shù)年惗?,也無法把小四輪開回自己家院內(nèi)。
離青石板院子越來越近,林聰感到自己像一個漏氣的籃球,彈起來的高度越來越低。剛才在家喝完酒時的那股豪氣,不知從哪個沙眼迅速泄漏。林聰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個小酒壺,那也是一個學生的獵人父親送的,扁形,黃銅鍛造,上面還鏤刻著三朵羊角花。瓶不大,只能裝半斤酒。林聰擰開壺蓋連喝了三大口,胃里開始發(fā)熱,嘴里呼出的酒氣鉆進鼻孔,他一邊蓋壺蓋一邊哼出一句古戲文:風蕭蕭兮易水寒,開弓沒有回頭箭。就算我殺不死你,也要讓你殺死我!劉光明,你就在家等著吧!一邊說一邊鉆進公路邊的樹林,等待天黑。
天完全黑下來,村委會門口的高音喇叭又開始播放肥豬飼料廣告:“催豬不吹牛,吹牛不是本事,催豬才是本事?!绷致攺墓愤叺臉淞掷锔Z出,躡手躡腳摸到村長院子門前。遠處有狗叫聲此起彼伏,似乎那些狗已經(jīng)透過夜幕,看到了他小偷一般的神態(tài)與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內(nèi)心。村長院門內(nèi)卻特別安靜,大門關(guān)著,如一座無人燒香的寺廟,如一個十面埋伏的戰(zhàn)場。林聰回過頭,秀才灣的夜竟然如此陌生。幾十年了,自己從來都是站在自家門前看全村的山林與小路,沒有站在村長家的視角看這一灣的山梁與燈火。原來,站在每一個不同的角度,眼里的秀才灣是完全不一樣的。
林聰又回過頭,靜下來聽院里的動靜,發(fā)現(xiàn)兩扇實木做的大門右邊的一扇中間又開了一道小門,就像縣上很多單位的門一樣。而這扇小門卻是虛掩著的。林聰左手提著公文包,伸出右手去推那扇小門,手剛觸到門板又停下,心在體內(nèi)跳得實在厲害,手也跟著發(fā)抖。如果看見村長,就直接取出牛刀給他一刀捅去。然后看著他痛苦的神情,告訴他我林聰雖然不是八十萬禁軍教頭,雖然只是個初中畢業(yè)生,也是會殺人的,兔子逼急了還會咬人呢!可是,第一刀捅他什么地方呢?胸口,會不會一刀捅下去就死了!肚子、大腿,會不會捅到骨頭上?還是捅肚子上,讓劉光明捂著肚子打滾吧。血會不會濺到我身上?濺就濺吧,我人都敢殺,我死都不怕,還怕幾滴血。林聰一邊想一邊將小門推了半開,門開得一點聲音都沒有。林聰從半開的門里看見屋內(nèi)射出的燈光,看來家里有人!他抬起腳想,反正我不教書今后也沒好日子過了,腳便跨進了門。
從堂屋里射出的燈光照在門前的水泥花臺上,林聰躬著腰躲到花臺邊的一株桂花樹后,堂屋隔壁一間房里傳出了說話聲,看起來一家人還在吃飯,自己的肚子也跟著嘀咕起來。雷公不打吃飯人,就讓劉光明吃飽了再做鬼吧!
林聰覺得這花臺隔得太遠,聽不清屋內(nèi)的人講什么,又很容易被發(fā)現(xiàn),便躬著腰輕手輕腳繞到了正房的旁邊,躲在一堆玉米稈后面。這里和飯屋一墻之隔,雖然看不到里面的人,卻能聽到里面的說話聲。一個小姑娘的聲音:媽媽,爸爸怎么還不回來?林聰能聽出來,這是劉光明女兒劉小聞的聲音。劉小聞是林聰班上的學生,是班上穿得最漂亮的一個也是成績最好的一個,特別是語文課,總是九十五分以上,課堂上喜歡爭著回答問題,下課后喜歡從書包里摸出糖果給大家吃。只是都十歲了,還每天帶著一盒牛奶到學校喝。一個女人說,誰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咱們吃咱們的,不等他。林聰知道,這是劉光明的年輕老婆楊麗,據(jù)說是劉光明打工的時候從外省拐回來的。楊麗年輕漂亮、洋氣,還說一口普通話,看樣子至少比劉光明小十多二十歲,有幾次到學校里來詢問女兒的學習情況,對林聰也是一口一個林老師,客客氣氣尊敬有加。又一個人說,快點吃了飯,早點洗腳睡覺,早上早點起來上學。林聰聽出這是劉光明父親劉永貴的聲音,七十歲了,連一件上街趕集的衣服都沒有,又被骨質(zhì)增生弄得天天晚上睡不好覺??墒敲刻爝€躬著背給劉光明養(yǎng)牛,據(jù)說一年要賣兩頭小牛、兩頭黃牛,收入好幾萬呢。
林聰蹲在玉米稈后面,嘴里的酒氣已經(jīng)沒有,蚊子成群結(jié)隊前赴后繼地向他涌來,撲向他的面部、脖子、露在外面的手臂與小腿上。林聰不敢拍出聲音,只能徒勞地揮著手驅(qū)趕。這個時候林聰才注意到,院子里并沒見到那輛黑色的烏龜車。劉光明不在家里,怎么辦?把他老婆給殺了,讓他回來收尸?可是,殺了楊麗,十歲的劉小聞就沒有了娘,今后誰給她洗衣服梳頭發(fā)?把他老父親殺了?他這個不孝的東西,說不定老父死了眼淚都不會掉一滴,內(nèi)心還高興今后少了負擔。小孩子不能殺,劉小聞是我的學生,虎毒不食子,哪有老師殺學生的道理!這屋里誰都不能殺,劉光明又不回來,我該怎么辦?
刀已出鞘箭已上弦,我姓林的絕不能臨陣當縮頭烏龜。劉光明,我看你能在外面混多久!
林聰在玉米稈后面坐下,扯下衣袖和褲腳抵擋蚊子的進攻。秋蟬在院墻外的椿芽樹上嘶鳴,黑熊的叫聲從遠處山林里傳來,誰家的玉米今晚又該遭殃了。飯屋里已經(jīng)沒有了聲音,看起來三個人已經(jīng)吃過飯,到堂屋里看電視去了。林聰覺得自己肚子空得如被收刮過,老婆張春霞說不定也吃過飯了吧,也許還在傻等自己回去一起吃,這個蠢女人,我今后不回來了,你就不吃飯了嗎?那她會不會出來找我?張春霞從來不會在晚上拄著拐杖出門。那肯定會站在院子門口,扯起她那母雞嗓子,如喊魂一般長長短短地喊我的名字。那不是讓全村的人都知道我不在家了,都知道我沒當老師就失蹤了,然后就會懷疑我尋短見了,在尿桶里淹死了!這個蠢女人,等我回去再收拾她!回去?我還能回去嗎?我殺了劉光明,就不能回去了。我不自殺也得去公安局自首,到最后還是吃槍子。還不如自殺來得干脆些,兒子會回來為我收尸厚葬的。至于如何教訓那個蠢女人,我就在那邊耐心地等著她吧,反正她早晚也會過來的。
堂屋的門關(guān)上了,燈也熄了,應該有十點過了吧。林聰聽到偏房開門聲,緊接著是拖踏的腳步聲,不用細看,林聰便知道是劉永貴。劉老漢沒打手電也沒有用打火機照明,如長了夜貓眼一般,直接走向院子后面的牛圈,再按開手上的電筒照了照圈里,從旁邊地上撮起一撮拌了玉米面的碎玉米葉倒進牛槽里。兩頭臥在墻角的黃牛懶洋洋地不想動,只有母牛拖著大肚子走向槽邊吃玉米葉。劉永貴又向另一個槽中倒了半桶水,然后走向牛圈旁邊的雞欄。一群雞立在欄內(nèi)閉著或睜著眼睛睡覺,有的擠在一起,有的獨自立在邊上。劉永貴一手握著電筒,一手指點著數(shù)了數(shù)雞的數(shù)量,數(shù)了兩遍都沒有差錯,這才關(guān)了手電轉(zhuǎn)身走向大門,將小門關(guān)上,又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似乎是在抬頭望天。
看著劉永貴又走回偏房,林聰才在玉米稈后面長長呼了一口氣。伸手摸了摸身旁的包,牛刀還在衣服里面包著。劉光明啊劉光明,不管你拖到什么時候回來,我都要等到你!我和你的恩怨,今晚必須有個了結(jié)。
眼皮開始變得沉重。多少年了,林聰一直都習慣了晚上十點鐘睡覺,早上七點半出門往學校走。即使星期天,早上也會準時起床?,F(xiàn)在至少十二點了吧,你們能在床上睡,我就不能在地上睡了嗎?只是這剛砍回來的新鮮玉米稈,有一股青草般的氣味,讓他忍不住又想打噴嚏。只好不停地揉著鼻子,打著哈欠,閉上盈著淚的眼睛。
天上下起大雨,山上漲起洪水,彎彎的公路變成了一條河。劉光明的小汽車成了一條小船,船頭坐著打扮入時的楊麗、頭上扎著蝴蝶結(jié)的劉小聞,怎么還有拄著拐杖的老婆張春霞?這個蠢女人,什么時候也上賊船了,看我不收拾你!林聰沖向小船,卻掉進河水里,這水好涼啊!林聰猛地睜開眼睛,四周一片漆黑。這是哪里?怎么連星星都看不見,難道我這是到陰曹地府了!伸手碰到了旁邊的尼龍包,林聰才想起,自己在村長院子里的玉米稈堆后面。如今,這濕玉米稈不僅不能保暖,反而將他背上的衣服弄得潮潮的。林聰打著寒顫,抬起頭,終于看到了一團云層旁邊的一顆星星。東方開始發(fā)白,院子里的花臺、牛圈、雞欄還有堆在角上的拖拉機、抽水機都顯出了影子。
遠處山里剛傳來一聲雞叫,這邊雞欄里的公雞就跟著叫了起來。可是劉光明還沒有回來!院壩上空空蕩蕩,連一只鳥也沒有,更不用說小汽車。要是天亮了,自己就藏不住了。劉老頭起來發(fā)現(xiàn)了自己怎么辦?林聰想到偏房的門隨時可能打開,額上便冒出了冷汗。林聰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陷入如此進退兩難之境。心里陣陣恐慌,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如果現(xiàn)在還不走,被發(fā)現(xiàn)就肯定走不脫了。林聰四下看看,院子里沒有任何異常,站起身準備走向大門。一股血氣又涌上頭頂,我就這樣灰溜溜地回去了?就這樣忍氣吞聲過自己的下半生了?
不行!我不能就這樣便宜了這個狗眼看人低的貪官。林聰收回邁出的腳,我殺不了你算你命大,但我必須……林聰輕步走向牛圈,一邊走一邊摸出包里的牛刀握在手里,心里說,這牛刀今天殺不了人,但牛刀殺牛也算物盡所用。
林聰走進牛圈,模糊地看見圈里有三頭牛。兩頭黃牛睡在角上睜了睜眼睛又閉上,連尾巴也沒動一下。只有吊著大肚子的母牛慢慢踱過來,先是走向飼料槽,看看里面空無一物,才又抬起頭望著林聰。牛的眼睛充滿了母親般的溫柔,林聰握著刀的手開始發(fā)抖,無論怎樣都止不住,而且越抖越厲害。刀尖距牛的脖子不足半尺,就是送不出去。這一刀捅下去,母牛死了,肚子里的崽也活不成。林聰想到牛崽從母牛肚子里生下來從地上站起的樣子,手里的刀始終送不出去。
雞欄里的某只雞又叫了一聲,聲音嘹亮如黎明前陣地上總攻的沖鋒號,刺破林聰?shù)亩ず皖^上的天空。
這牛也殺不了,雞總能殺一只。林聰一念閃過便離開牛圈走向雞欄。林聰無法分辨剛才是哪只雞在吹沖鋒號告密,便抬腳準備翻進去,將欄內(nèi)的雞斬盡殺絕。正在這時,林聰聽到偏房里傳出的咳嗽聲。不好,劉老頭要起床了!林聰心跳陡然加劇,背上滲出了汗水,抬腳便往大門跑,一邊跑一邊將手里的牛刀扔向雞欄中雞群最密集的地方。
林聰清晰地聽到身后傳來一群雞的騷動與一只雞的慘叫聲。
天亮之前,林聰終于安然無恙地回到了自家的院子。推開房門,張春霞閉著眼睛半躺在床上,墻上的白熾燈泡睡眼惺忪地亮著。
張春霞睜開眼睛,從床上坐起:“一整夜都不歸家,我還以為你真的自殺了呢!”
聰說:“我還要和劉光明比誰活得更長呢!”